婚礼当天,林薇死活不肯下车,攥着手机说:李默,我不能嫁给你。
满座哗然中,我撕碎了胸花:行,那换人。
伴娘陈露颤抖着被我拉进酒店:你认真的
你嫁不嫁我盯着她。
>嫁!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三个月后,林薇跪在雨里哭求复合。
陈露亮出孕检单:晚了,他孩子的妈只能是我。
直到林薇父亲葬礼,我们才在遗物里发现真相:
那场拒婚,源于一条要毁掉我人生的短信。
而发信人,正是此刻我怀里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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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吉时将近**
窗帘缝隙里漏进一丝灰白的光,勉强能勾勒出房间里喜庆又杂乱的轮廓。
红双喜字饱满地贴在墙壁上,艳得有些晃眼,地上散落着彩带、空的红包壳,还有几朵被踩蔫的康乃馨花瓣,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发胶、香水,以及一种紧绷的、等待发酵的亢奋气息。
我站在穿衣镜前,指尖有些发凉,摸索着那颗光滑的衬衫袖扣,它像一粒固执的冰珠,一次次滑开,拒绝钻进那个细小的扣眼。
默哥!默哥你好了没车队到楼下了!伴郎阿哲的大嗓门撞开门板冲进来,他头发抓得一丝不苟,西装笔挺,脸上是憋不住的兴奋红光,楼下鞭炮都备齐了!就等你这个新郎官儿下去镇场子了!
他咋咋呼呼地冲到我面前,不由分说拍开我的手,三两下就利落地帮我把那颗恼人的袖扣扣好,又用力扯了扯我笔挺的西装前襟,眼神亮得惊人:帅!帅炸了兄弟!今天必须把嫂子风风光光接回来!红包我都给你揣鼓了,谁敢拦门,咱就用钱砸开!
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祝福。
我扯了扯嘴角,想回他一个同样轻松的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撞着,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兽。
楼下隐约传来喧闹的人声、汽车引擎的低鸣,还有零星的、试探性的鞭炮炸响,噼啪几声,搅动着清晨微凉的空气。
嗯,走。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莫名的、沉甸甸的滞涩感往下压了压,对着镜子最后看了一眼。
镜中的男人,西装革履,头发精心打理过,胸前那朵鲜红欲滴的玫瑰胸花,象征着即将完成的圆满。是李默,今天是新郎李默。
我转身,大步走向门口,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笃笃声,将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暂时甩在了身后。门外,是鼎沸的人声和属于新郎的高光时刻。
**第二章:车内的沉默**
扎着大红绸花的车队,像一条披红挂彩的长龙,缓缓滑行在清晨略显空旷的街道上。
头车是辆光可鉴人的黑色加长林肯,车头硕大的花球在微风中轻轻颤动,花瓣上还凝结着细小的露珠。
我坐在后座,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指尖冰凉。
旁边的伴娘陈露安静得像一抹影子,她今天穿了身浅粉色的伴娘纱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微微侧着头,视线低垂,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腿上的双手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车里很静,只有空调出风口送出低微的、持续的凉风。
司机专注地看着前方路面,副驾上坐着另一位负责活跃气氛的伴郎,此刻也难得地沉默着,大概是被这过于凝重的气氛感染。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熟悉的街景在眼前流淌,那些平日里司空见惯的店铺招牌、行道树,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奇异的、不真实的光晕。
心跳似乎比刚才在房间里更沉了些,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撞击着肋骨,带着一种无法解释的闷痛感,仿佛在无声地预警着什么。
车子平稳地驶入林薇家所在的高档小区。
远远地,就看到单元楼下人头攒动,红色的鞭炮碎屑铺了一地,像洒落的朱砂。林薇的亲友们早已簇拥在楼门口,脸上洋溢着笑容,手里拿着彩喷筒和丝带,只等头车停稳,就要把热闹和刁难一股脑儿泼洒过来。
吱——
头车稳稳停在单元门前。
几乎在同时,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猛地炸响!噼里啪啦,震得车身似乎都跟着微微颤动。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带着灼热的气息涌进半开的车窗。
人群爆发出欢呼和起哄声,彩色的亮片和丝带像雨点般喷洒在车顶、车窗上。
新郎官来喽!
快下车快下车!新娘子等急啦!
红包!红包准备好没
伴郎阿哲第一个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脸上堆满了笑,高举着厚厚一叠红包,瞬间被热情的人群包围。
司机也下了车,绕过来准备为我开门。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得像空气的林薇,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她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手里那个小巧精致的白色手包,指关节用力到泛白,连带着薄薄的丝绸包面都起了深深的褶皱。
她的目光,透过沾了些许彩色亮片的车窗玻璃,死死地钉在车外喧闹的人群中某个点上。
那眼神极其复杂,像在辨认,又像在确认什么,混杂着一种近乎惊悸的慌乱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随着她这个细微却剧烈的动作,骤然沉了下去。那股在出发时就隐隐盘踞的不安,瞬间化为冰冷的实体,攫住了我的呼吸。
**第三章:拒婚**
车门被司机从外面拉开,清晨带着鞭炮硝烟味的空气和鼎沸的人声浪涛般涌入。
新郎官,请下车接新娘子喽!司仪洪亮喜庆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惯常的煽动力。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阵莫名的慌乱,脸上努力堆起新郎该有的笑容,弯腰准备下车。
就在这时,身边的林薇动了。
不是下车,而是猛地向后缩了一下!
她的动作突兀又带着抗拒,肩膀甚至撞到了柔软的车门内饰,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我的手刚扶住车门框,顿住了。周围离得近的几个亲友,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起哄声诡异地低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带着探究和不解,齐刷刷地聚焦在车内。
薇薇我侧过身,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怎么了该下车了。
林薇没有看我。
她的头垂得很低,乌黑的发髻纹丝不乱,精心修饰过的侧脸线条绷得死紧。她那只攥着手包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捏着一个屏幕亮着的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惨白。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压抑着巨大的风暴,连带着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洁白婚纱都跟着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粘稠的空气冻住了。车外是喧嚣的海洋,车内却是死寂的孤岛。我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进退不得。
薇薇我又唤了一声,声音里的温度降了下去,只剩下一片干涩。
几秒钟的窒息沉默后,林薇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眼眶是红的,蓄满了水光,但眼神却异常空洞,像两口干涸绝望的深井,直直地穿透了我,望向某个虚无的点。
她的嘴唇哆嗦着,开合了好几次,才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随即被外面更大的起哄声淹没。
我俯身靠近她,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你说什么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了一切喧嚣,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也钻进了所有屏息凝神、试图听清动静的宾客耳中:
李默……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又透着一股冰冷的决绝,我……我不能嫁给你!
嗡——
世界仿佛瞬间失声。
前一秒还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欢呼声、司仪洪亮的嗓音,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断。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巨大的冰盖轰然落下,冻结了单元楼前所有的空间。
几百道目光,从好奇、祝福、期待,瞬间转为极致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每一道目光都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灼烧着我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
我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僵在原地。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涌上头顶,太阳穴突突地狂跳,耳边是血液奔流的轰鸣。
不能嫁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再用力搅动。
眼前精心布置的喜庆场景——大红的拱门、飘舞的彩带、亲友们一张张错愕的脸——都在瞬间扭曲、褪色,变得无比荒诞和讽刺。
心口那个地方,先是被巨大的、荒谬的钝痛狠狠击中,紧接着,一股灼热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焰,猛地从最深处窜起!
愤怒烧干了所有的痛楚和不解,只剩下一种被当众剥光、踩在泥里的屈辱和毁灭欲。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
目光扫过车外那一张张凝固着震惊表情的脸,扫过司仪僵在脸上的职业笑容,扫过伴郎阿哲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的样子,最后,落回到车内那张惨白的、泪痕交错却写满决绝的脸上。
林薇避开了我的视线,手指死死抠着手机边缘,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呵……一声低低的、毫无温度的笑从我喉咙里滚了出来,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突兀。
我的手抬了起来,没有去拉林薇,而是伸向了自己胸前。
指尖触碰到那朵饱满、鲜红、象征着爱情与承诺的玫瑰胸花。
丝绸的花瓣冰凉。
下一秒,我猛地用力一扯!
嗤啦——
细微而清晰的撕裂声响起。
精心制作的胸花在我指间瞬间变形、破碎,娇嫩的花瓣被粗暴地揉烂,花蕊和别针扭曲在一起,鲜红的汁液沾污了指尖,也在我挺括的白色衬衫前襟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狼藉的暗红污痕。
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宣告着某个精心构筑的世界彻底崩塌。
我将那团残破的红狠狠攥在手心,尖锐的别针刺破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我濒临爆炸的神经获得了一瞬诡异的清明。
我抬起头,目光不再看车内的林薇,而是穿透凝固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一个同样僵硬的身影上——那个一直安静地、几乎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里的伴娘,陈露。
她穿着浅粉色的伴娘纱裙,脸色比林薇好不了多少,同样苍白如纸,嘴唇微微哆嗦着,那双总是沉静温和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骇和无措,正直直地看着我,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
我朝她伸出了那只沾着花汁和血迹的手。
行。我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割开凝固的空气,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那换人。
**第四章:骤雨**
死寂被彻底打破。
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冻结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骇浪!
哗——!
人群像被投入滚油的水,彻底炸开了锅!
惊呼声、倒抽冷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轰然爆发,瞬间淹没了整个小区门口。无数道目光在我、林薇和陈露之间疯狂地、惊疑不定地来回扫射,充满了匪夷所思的震撼和猎奇的兴奋。
我的天!他说什么换人!
疯了吧!这新郎受刺激疯了!
换谁伴娘!这……这算什么事啊!
林薇怎么回事她刚才说什么不能嫁!
喧嚣的声浪排山倒海,冲击着耳膜。
陈露整个人都懵了。
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车门框才勉强站稳。浅粉色的纱裙包裹着她微微颤抖的身躯,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极致的茫然和惊恐,瞳孔因为过度的震惊而微微放大,失焦地望着我伸出的那只手。
那只手,掌心还残留着揉碎玫瑰的暗红痕迹,像某种不祥的烙印。
李默……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气音,微弱得几乎要被鼎沸的人声吞没。她的眼神慌乱地在我和车内僵坐如雕塑的林薇之间来回游移,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慌。
车内的林薇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此刻像是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我,然后猛地转向车外的陈露。那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极致愤怒、荒谬和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刺穿人的恨意。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在狭小的车厢内回荡。
我没理会林薇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也没有收回手。
我的视线牢牢锁在陈露惨白的小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我问你,我盯着她,一字一顿,像在宣读某种不容更改的判决,陈露,你嫁不嫁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陈露的心上,也砸在所有屏息倾听的人心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陈露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像寒风中的一片叶子。她死死地咬着下唇,那力道几乎要咬出血来。混乱的泪水在她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看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那双总是温顺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恐惧、挣扎、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命运狠狠砸中的晕眩感。
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周围越来越高的议论声浪中,在车内林薇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毒目光里,陈露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地滑过她苍白冰凉的脸颊。
她几乎是拼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力气,从剧烈颤抖的唇齿间,挤出了一个破碎却异常清晰的音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嫁!
这个字,像一颗投入沸油的火星。
轰——!
人群彻底沸腾了!惊呼声、尖叫声、手机拍照的咔嚓声汇成一片混乱的海洋!场面瞬间失控!
天啊!她答应了!
疯了!全都疯了!
这婚礼……这算怎么回事!
快拍快拍!世纪大新闻啊!
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尖叫和闪光灯都与我无关。
在陈露说出那个嫁字的瞬间,我的手已经坚定地向前一探,穿过混乱的空气,一把抓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腕!
她的手腕纤细得惊人,皮肤冰凉滑腻,在我的掌心剧烈地颤抖着,传递着主人巨大的恐惧和混乱。
我没有任何犹豫,用力一拉!
陈露被我拽得一个趔趄,踉跄着从车门框边跌了出来,浅粉色的裙摆在空中仓促地划出一道弧线。我另一只手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顺势将她半揽在身侧,用身体隔开那些汹涌而至、试图近距离拍摄的疯狂人群和刺眼的闪光灯。
让开!
我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戾气,让挤在最前面的几个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紧紧攥着陈露冰凉的手腕,感受着她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像护着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拖着一个沉重的、无法挣脱的枷锁。我半扶半抱地拥着她,无视身后车内的死寂和车外沸腾的海洋,迈开大步,在无数道震惊、鄙夷、好奇、探究的目光洗礼下,在闪光灯的疯狂追逐下,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穿过混乱的人群,径直朝着酒店宴会厅那道敞开的大门走去。
那里,原本是为我和林薇准备的,铺满鲜花的圣洁之路。
此刻,却像通往一个未知而荒诞的深渊入口。
**第五章:骤雨初歇(民政局)**
宴会厅厚重的大门在我们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喧嚣和无数道窥探的目光。
门内,是另一片死寂。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洒在每一个角落。几十张铺着洁白桌布、点缀着鲜花和精致甜点的圆桌整齐排列,空无一人。原本应该坐满宾客的椅子整齐地摆放着,像一排排沉默的观众。舞台背景板上,巨大的我和林薇的婚纱合影笑容灿烂,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悬在空旷的厅堂中央。
空气里残留着香槟、蛋糕和鲜花的混合气味,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甜腻。
陈露被我半拖半抱着带进来,几乎是立刻就脱力地软了下去。
我松开手,她踉跄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凉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才勉强支撑住没有滑倒。
她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出来。浅粉色的伴娘纱裙肩带滑落了一边,露出小片苍白的肩头,精心打理的发髻早已散乱,几缕湿漉漉的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还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辉煌又空洞的宴会厅,瞳孔里一片茫然和劫后余生的恍惚。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干涩的气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身体还在细微地、持续地颤抖着。
我站在她几步之外,背对着她,胸膛同样在剧烈起伏。刚才强行压下的怒焰和屈辱感,在脱离人群后,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狰狞礁石,带着冰冷的棱角,一下下撞击着胸腔。掌心里,被胸花别针扎破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混合着揉碎花瓣留下的黏腻感。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冰冷地灌入肺腑,试图浇灭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火焰。
没有回头看她。
我迈开脚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空旷的回响,一步一步,走向舞台侧边那个小小的休息室。
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瓶没开的矿泉水散落在化妆台上。
我拧开一瓶,仰头,冰凉的液体灌入喉咙,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刺激,一路冲刷而下,试图冷却身体里翻腾的岩浆。水流顺着嘴角溢出,滑过脖颈,洇湿了衬衫领口那道刺目的暗红污渍。
放下水瓶,我抹了一把脸,冰凉的水珠混着掌心未干的花汁,在脸上留下湿冷的痕迹。
目光落在化妆镜里。
镜中的男人,头发凌乱,脸色铁青,眼底布满血丝,西装前襟那道狼藉的污痕刺眼无比。哪里还有半分新郎官的意气风发只有一片被碾碎后的狼藉和戾气。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压抑的啜泣声。
是陈露。
那声音像细小的针,扎在紧绷的神经上。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今天这场荒唐,必须有一个结果。
我转身,大步走出休息室。
陈露还靠在墙上,听到脚步声,她像受惊的小动物般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身体下意识地又往后缩了缩,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仿佛那是唯一的安全屏障。
我没有给她任何退缩的余地,几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能走吗我的声音冷硬得像块铁。
她慌乱地点点头,又飞快地摇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我直接伸出手,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腕——这一次,动作比刚才在车外时更显粗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走。
没有多余的解释,我拉着她,像拖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转身就朝宴会厅另一个出口走去。那里通向酒店的后门,可以避开前门那些疯狂的媒体和看客。
陈露被我拽得跌跌撞撞,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慌乱和脆弱。她没有挣扎,只是被动地、踉跄地跟着我,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光洁的地砖上,留下几点深色的湿痕。
我们像两个仓皇逃离案发现场的幽灵,在辉煌却死寂的婚礼殿堂里,留下两道狼狈不堪的剪影,最终消失在后门昏暗的通道里。
**第六章:无证之婚(民政局)**
酒店后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青灰色的墙壁斑驳,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尘土和垃圾箱散发的淡淡酸腐气。巷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是阿哲提前安排好的。
我几乎是粗暴地把陈露塞进后座,自己也紧跟着坐了进去,用力甩上车门。
砰的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世界的窥探。
默哥,这……去哪驾驶座上的阿哲脸色发白,透过后视镜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惊魂未定和难以置信。他显然已经通过混乱的现场或手机知道了大概,整个人还处在巨大的冲击波里。
民政局。我吐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什……什么!阿哲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抖,车子都跟着晃了一下,现在!默哥你冷静点!这……这……
开车。我打断他,语气冰冷,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目光直视前方,不再看他。
阿哲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接触到我从后视镜里扫过去的、那足以冻结空气的眼神时,他猛地打了个寒噤,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慌乱地转过头,手忙脚乱地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一阵低吼,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小巷。
车厢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引擎的轰鸣声和陈露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她蜷缩在另一侧车门边,身体紧紧贴着冰凉的车窗,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肩膀不停地抽动着。那身浅粉色的伴娘纱裙此刻沾满了灰尘和褶皱,显得格外廉价和狼狈。她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瑟瑟发抖的小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只有那压抑不住的呜咽,泄露着内心巨大的恐惧、混乱和悲伤。
我靠在另一侧,闭上眼睛,试图平复胸腔里翻腾的怒焰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掌心的刺痛感不断传来。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林薇那张惨白决绝的脸,闪过宾客们震惊鄙夷的目光,闪过宴会厅里那张巨大的、讽刺的婚纱照……
这一切,都源于那句冰冷的我不能嫁。
愤怒再次如毒蛇般噬咬着心脏。我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
车子在沉默中疾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减速,停在了目的地——那栋熟悉的、庄严肃穆的灰色建筑前。
到了……阿哲的声音干涩,带着小心翼翼。
我推开车门,冷风灌了进来。
陈露像是被这冷风惊醒,猛地抬起头,泪痕交错的小脸上满是惊慌。她看着车窗外那栋代表着法律和承诺的建筑,又看看已经下车的我,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往座位深处缩去。
不……不行……她摇着头,声音破碎不堪,没有户口本……什么都没有……李默,这太荒唐了!我们……
下车。我站在车门外,逆着光,身影显得格外高大而压迫。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我没有看她,目光越过她,投向民政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陈露的抗拒在我的逼视下显得那么微弱。她看着我,泪水无声地滑落,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无助,最终,在那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下,她认命般地、极其缓慢地挪动了身体,像个提线木偶一样,颤抖着从车里钻了出来。
她的脚刚落地,腿一软,差点摔倒,被我一把扶住胳膊才勉强站稳。
我半扶半拖着她,像押送一个犯人,大步走向民政局的大门。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里面特有的消毒水混合着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因为是工作日,又临近中午,大厅里人不多,只有寥寥几对新人或情侣在等候区或窗口前。我们这对组合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我穿着撕裂了胸花、沾着污渍的白色衬衫和笔挺却狼狈的西装,陈露则是一身明显是伴娘礼服的浅粉色纱裙,裙摆脏污,头发散乱,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亲昵,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对峙的紧绷感。
这诡异的景象让原本安静的大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好奇、探究、甚至是带着某种了然和鄙夷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们身上。工作人员也投来了诧异和警惕的眼神。
我无视所有目光,径直拉着陈露走向咨询台。
结婚。我的声音冷硬得像块石头。
咨询台后的大姐显然见多识广,但看到我们的样子还是愣了一下,随即职业性地露出公式化的微笑:好的先生,请出示双方的身份证和户口本。
没有户口本。我直接打断她。
大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透出为难:这个……先生,办理结婚登记是必须提供双方户口本的,这是硬性规定……
特殊情况。我盯着她,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我妻子……这个称呼从我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极其怪异的冰冷感,我顿了一下,感觉到身边的陈露身体猛地一僵,……她的户口本在老家,来不及取。我们急需办理。
先生,这真的不行……大姐试图解释。
能办。我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沉沉地锁住她,或者,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们局长,让他告诉你,能不能办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隐晦的威胁。
大姐的脸色变了变,眼神在我身上那套价值不菲却狼狈不堪的西装上扫过,又看了看我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色,以及我身边那个失魂落魄、明显是被强迫的女孩。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职业的谨慎还是让她选择了退让。
……那……请稍等,我需要请示一下领导。她飞快地拿起内线电话。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
大厅里那些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陈露的头垂得更低了,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紧紧咬着嘴唇,试图阻止那该死的呜咽声溢出喉咙,只有肩膀细微的抽动泄露着她的绝望。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制服、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低声和咨询台大姐交流了几句,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和陈露。
最终,他点了点头,对咨询台大姐说了句什么。
大姐松了口气,转向我,脸上重新挂上职业微笑,但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先生,女士,请这边走,特殊通道。
她引着我们走向一个僻静的、挂着主任办公室牌子的房间。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和声音。
办公室里只有我们和那位负责人。
他示意我们坐下,目光在我和陈露之间逡巡,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二位……确定是自愿结婚他的声音很平和,目光却锐利地落在陈露身上。
陈露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神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眼神像无声的警告,也像冰冷的锁链。
陈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刚刚凝聚起的一点勇气瞬间消散。她仓皇地低下头,避开了负责人询问的目光,几秒后,才用极其微弱、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破碎地挤出两个字:
……自愿。
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千斤的重量。
负责人沉默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我,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他拿起桌上的电话,低声吩咐了几句。
接下来的流程,快得像一场荒诞的梦。
拍照时,摄影师试图让我们靠近一点,露出笑容。陈露僵硬地靠在我身边,身体绷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浓重的悲伤和麻木。我的脸上同样罩着寒霜,眼神空洞地望着镜头。
闪光灯亮起,定格下这张注定不会幸福的结婚照——男人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女人泪痕未干,神情麻木绝望。
签字的时候,陈露握着笔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不成形的墨迹。我抓住她的手,几乎是强制性地带着她,签下了那个名字。
当那两本鲜红的结婚证被推到我们面前时,负责人看着我们,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恭喜二位。希望……你们能好好过。
恭喜
这两个字像最辛辣的讽刺。
我面无表情地拿起属于我的那本,看也没看,直接塞进了西装内袋。
陈露则像是被那刺目的红色烫到了手,猛地缩回,任由那本崭新的结婚证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桌面上,像一个被遗弃的、沉重的罪证。
**第七章:鸠占鹊巢**
三个月。
时间像掺了沙子的水流,缓慢而滞涩地淌过。
那场轰动全城的婚礼闹剧余波未平,街头巷尾、网络论坛上依旧流传着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我成了别人口中被当众抛弃后恼羞成怒强娶伴娘的疯子,林薇是临阵悔婚的负心女,而陈露,则是那个身份尴尬、处境微妙的替代品和心机伴娘。
我搬离了原本为婚房精心准备的公寓,带着陈露住进了市郊一套闲置已久、装修简约到近乎冷清的复式楼里。这里远离喧嚣,也远离了所有窥探的目光和令人窒息的议论。
我们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像生活在两个平行空间。
我早出晚归,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了公司。新项目刚刚启动,千头万绪,需要我亲自坐镇。高强度的工作像一剂麻醉药,暂时麻痹了心头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和屈辱。深夜回家时,客厅往往只留着一盏昏暗的廊灯,陈露的房门紧闭着,里面悄无声息。
她似乎也刻意避着我。白天我在家时,她总是无声无息地待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或者在我回来前就早早睡下。偌大的房子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走动的声音,空旷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交流仅限于必须的、冰冷的几个字。
水电费单在桌上。
嗯。
物业通知明天检修。
知道了。
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像两个被迫同租的陌生人。
阿哲来过几次,每次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放下一些文件或生活用品,叹着气离开。他看陈露的眼神复杂,带着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在这个小圈子里,林薇依旧是那个大家心疼的、被辜负的受害者,而陈露,这个趁虚而入的伴娘,位置尴尬得令人无所适从。
这天傍晚,一场酝酿已久的秋雨终于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落地窗上,迅速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水痕,将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和萧瑟的庭院切割得支离破碎。狂风卷着雨丝,发出呜呜的嘶鸣。
我靠在书房的皮质转椅里,面前摊着一份厚厚的项目风险评估报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雨声单调而压抑,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紧绷的神经上。
三个月前的画面,林薇那张惨白决绝的脸,宾客们震惊鄙夷的目光,陈露颤抖着说嫁时的泪眼……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搅得心头一阵阵烦躁的钝痛。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近乎凄厉的门铃声,穿透了密集的雨声和窗户的隔音,尖锐地刺入耳膜!
叮咚——叮咚——叮咚——!
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疯狂!像是有人在外面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砸着门铃按钮!
我猛地皱紧眉头,被打断思绪的烦躁瞬间升腾。谁会在这种鬼天气、这种时候如此疯狂地按门铃
难道是阿哲有急事
我烦躁地起身,大步穿过空旷冰冷的客厅,走到玄关。可视门禁的屏幕上,雨水模糊了画面,但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外面的人影——
不是阿哲。
是林薇!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狼狈不堪的轮廓。长发像水草般黏在苍白失色的脸上,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下巴不停地往下淌。她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冻得瑟瑟发抖,嘴唇乌紫,眼神却像濒死的困兽,充满了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她一只手死死地按在门铃上,另一只手用力地拍打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混合在尖锐的门铃和哗哗的雨声里,形成一种歇斯底里的噪音。
李默!李默你开门!开门啊!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你出来见我!她嘶喊着,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却依旧能听出里面浓重的哭腔和崩溃,求求你……开门……求你……
我站在门内,透过冰冷的屏幕看着她疯狂的样子,心头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厌烦。
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她从未联系过我。仿佛那场当众的羞辱从未发生。现在,像只落汤鸡一样出现在这里,哭喊着哀求
迟来的忏悔还是看我和陈露这个替代品竟然真的过了下去,心有不甘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上她那张被雨水和泪水冲刷得扭曲的脸,看着她徒劳地拍打、嘶喊,看着她眼中那点疯狂渐渐被冰冷的雨水浇灭,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任由她在门外自生自灭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我回头。
陈露不知何时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站在客厅通往玄关的阴影交界处,身上穿着一套柔软的米白色家居服,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她显然也听到了门外的动静,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眼神复杂地看着可视门禁屏幕上的林薇,又看向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询问。
门外的拍打和嘶喊还在继续,但声音已经带上了绝望的沙哑。
李默……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能没有你……求求你……开门啊……林薇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下,瘫坐在积水的台阶上,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抽动,分不清是哭泣还是寒冷。
我冷冷地收回目光,看向陈露。
她的嘴唇微微抿着,握着马克杯的手指有些发白。她避开了我的视线,低垂着眼帘,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几秒钟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轻轻放下手中的杯子,没有走向门口,反而转身走向了客厅另一侧。
那里,放着她随身的那个浅米色通勤包。
她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对折起来的、薄薄的纸片。
然后,她拿着那张纸片,一步步,走回到玄关。
她没有看我,径直走到门禁系统前,伸出手,按下了通话键。
林薇。陈露的声音透过门禁的扩音器传了出去,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抽泣声。
门外蜷缩着的林薇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倏地抬起头,湿漉漉的脸上充满了惊愕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她死死地盯着门禁摄像头的位置,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里面的陈露。
是你!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利的怨毒和难以置信,陈露!你这个贱人!你还有脸说话!都是你!都是你算计我!是你抢走了李默!你给我滚出来!
面对林薇的辱骂和指控,陈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她甚至没有回应林薇的谩骂。
只是平静地,将手中那张对折的纸片,缓缓举起,正面贴在了冰冷的、正对着门外摄像头的可视门禁屏幕上。
她的动作很稳,很慢。
屏幕上,那张纸片的内容被清晰地放大、投射——
那是一张医院出具的孕检报告单。
姓名:陈露。
诊断:宫内早孕,约6周。
在超声所见那一栏旁边,清晰地打印着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却象征着新生命的孕囊图像。
报告单的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医院诊断专用章。
时间,就在昨天。
这张薄薄的纸片,像一道无声却威力巨大的惊雷,隔着冰冷的屏幕和滂沱的雨幕,狠狠地劈在了门外林薇的头顶!
林薇所有的疯狂、怨毒、哭喊,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她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坐在冰冷的雨水中,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瞪着屏幕上那张无比清晰的孕检单,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绝望而放大到了极限,里面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惨白失色的脸,混合着滚烫的泪水,蜿蜒而下。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屏幕上那张宣告着某种终结的、刺目的孕检单。
陈露举着报告单,隔着屏幕,平静地、一字一句地对着门外那个彻底崩溃的身影说道,声音清晰地穿透风雨:
晚了。
他孩子的妈,只能是我。
**第八章:旧日尘埃(葬礼)**
深秋的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和刺骨的寒意,在城市上空盘旋呜咽。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更大的冷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萧瑟的、属于生命凋零的沉寂气息。
城西,市郊墓园。
一场葬礼正在进行。
没有盛大的排场,没有过多的喧嚣,只有一片肃穆的黑。黑色的轿车沉默地排列在墓园外的道路上,穿着黑色丧服的人们撑着黑伞,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哀戚。
林薇的父亲,林振邦,那个曾经在商场上叱咤风云、手段凌厉的男人,终究没能熬过晚期肝癌的凶猛侵蚀,在几天前的一个深夜,于一片止痛药的失效和剧痛的折磨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臂弯里挽着陈露。她同样是一身肃穆的黑色长裙,外面罩着同色的羊绒大衣,小腹已经能看出微微的隆起。她脸上脂粉未施,显得有些苍白,一只手轻轻覆在小腹上,另一只手紧紧挽着我的胳膊,身体似乎有些畏寒,微微靠着我。
我们站在前来吊唁的人群外围,离中心灵堂的位置稍远,既不显得刻意疏离,也保持着足够的距离。阿哲站在我们旁边,脸色凝重,偶尔低声和我说几句关于林氏企业后续的动向。
听说几个大股东已经在私下串联了,林叔一走,树倒猢狲散,估计撑不了多久。阿哲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灵堂的方向。那里,林薇一身重孝,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几个月不见,她瘦得脱了形,原本明艳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布满了浓重的青黑色,整个人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枯草,在深秋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她的眼神空洞麻木,直直地盯着父亲的黑白遗像,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缕青烟飘走,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几个月前那个在暴雨中歇斯底里、充满怨毒的林薇,似乎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丧父之痛彻底击垮了。她甚至没有朝我们这边看一眼,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恸里。
葬礼的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哀乐低沉,司仪念着悼词,追忆着林振邦生前的丰功伟绩和宽厚仁德。亲属致谢,宾客依次上前献花、鞠躬。
我和陈露也随着人流上前,在遗像前深深鞠躬。
起身时,我的目光扫过林薇。她依旧维持着那个跪姿,头深深埋着,肩膀塌陷,只有细微的、压抑的抽动显示她还活着。她身边,一个穿着黑色套裙、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林家的老管家吴姨,正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
吴姨的目光与我对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悲痛,有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欲言又止她很快避开了我的视线,低下头,更紧地搀住了林薇。
仪式结束,宾客开始散去。冰冷的雨丝终于飘落下来,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走吧。我对陈露低声说。
她点了点头,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些,覆在小腹上的手微微收紧。
就在我们转身,准备随着人流离开这片弥漫着死亡和悲伤气息的墓园时,一个身影匆匆穿过稀疏的人群,朝我们跑了过来。
是吴姨。
她跑得很急,黑色的套裙下摆溅上了泥点,撑着的伞也歪在一边,雨水打湿了她花白的鬓角。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急迫和下定决心的表情,眼神复杂地在我和陈露脸上扫过,最终定格在我身上。
李先生!请……请等一下!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
我们停住脚步。
吴姨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太多人注意这边,才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旧式手提包里,颤抖着摸索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深棕色、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质笔记本。封皮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颜色深浅不一,像是常年被人摩挲。笔记本用一根磨损的黑色皮筋松松地捆着。
这个……吴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恐惧她把笔记本塞到我手里,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这是先生……林先生……他走之前,最后几天,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他昏迷前,断断续续地叮嘱我……说……说等他走了,把这个……交给您……
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我身边的陈露,那眼神极其复杂,带着一丝怜悯,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她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更低,几乎被雨声淹没:
他说……您看了,就全明白了……关于……关于婚礼那天的事……关于……薇小姐……
吴姨没有再说下去,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笔记本,又看了看我,像是完成了某种沉重的使命,对着我们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快步走回了灵堂的方向,走向那个依旧跪在遗像前、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般的林薇。
冰冷的雨丝落在深棕色的皮面笔记本上,留下几点深色的湿痕。
我低头,看着手里这个突兀出现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遗物。它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巨大的重量。
陈露挽着我的手臂明显僵硬了一下,她侧过头,目光也落在那本陈旧的笔记本上,脸色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过分苍白。她覆在小腹上的手,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
**第九章:燃烧的真相(遗物)**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行驶在返回市区的雨幕中。
车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冰冷的雨丝连绵不绝,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压抑的水汽里。雨水顺着车窗玻璃蜿蜒滑落,留下一道道扭曲的水痕,模糊了外面飞逝的街景。
车厢内一片沉寂。
只有雨刮器规律的唰——唰——声,单调地切割着令人窒息的安静。
我靠在宽大的后座里,身体微微陷进柔软的皮革中,目光却沉凝如铁,死死地钉在膝盖上摊开的那本深棕色皮质笔记本上。
笔记本很旧了,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灰尘、陈年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与死亡的气息。内页泛黄发脆,边缘微微卷起。
此刻翻开的这一页,字迹潦草、扭曲、力透纸背,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痛苦和疯狂中刻下的烙印。那是林振邦的字迹,与他生前在文件上签下的龙飞凤舞截然不同,充满了垂死挣扎的狰狞。
【……时间不多了,疼得钻心……止痛药也没用了……报应,都是报应!我知道我快死了,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我死不瞑目!】
【李默……我知道你恨薇薇,恨我……但你最该恨的,不是我女儿……她傻,她蠢!她是被我逼的!被我害了!】
【婚礼那天……那条短信……是我发的!】
看到短信两个字,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三个月前,婚车内的死寂,林薇惨白绝望的脸,死死攥着的手机屏幕上那幽蓝的光……所有刻意遗忘的细节,带着冰冷的恶意,瞬间冲回脑海!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纸页!
我强迫自己往下看,目光像被钉在那一个个扭曲的字迹上:
【我林振邦纵横半生,没想到最后栽得这么惨!公司早就是个空壳了!窟窿大得填不上!债主天天堵门,银行在催命!我不能倒!林家不能倒!】
【唯一的活路……就是那份对赌协议!只要李默那个新项目核心数据泄露,让对手公司抢先一步……他们承诺会注资,会帮我度过难关!我……我就能活!】
【可李默防得太死!他的人,他的团队,针插不进!我试过收买,没用!】
【最后……我只能从薇薇下手!她是我女儿!她那么爱李默,可她也怕我!她知道我快完了!】
【婚礼前一天……我把她叫到病床前……我告诉她……我快死了……林家要完了……只有她能救我……只有李默的项目出事,我们才有活路……我逼她……用她的孝心逼她!用她妈妈的遗愿逼她!我告诉她……只要在婚礼当天,找个机会,把李默的手机偷出来几分钟……就几分钟!我的人就能把数据弄到手!】
【她哭……她跪着求我……说她不能害李默……说她爱他……说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可我没得选!我快死了!林家不能垮!我扇了她耳光!我骂她不孝!我告诉她……如果她不按我说的做……我就……我就拔了管子!死在她面前!】
【她……她答应了……哭着答应的……像被抽走了魂……】
字迹到这里变得极其狂乱,笔画扭曲纠缠,大滴大滴的、早已干涸发黑的墨渍晕染开来,像垂死之人咳出的污血,浸透了纸张。
【婚礼那天……婚车上……她大概是想动手……或者……在犹豫……】
【我等不及了!我快疯了!我躺在病床上,像躺在油锅里煎!我让人……让人用那个准备好的匿名号码……给她发了短信!】
【短信只有一句话:林薇,你爸快不行了!再不动手,你就等着给他收尸!林家完了,你就是罪人!!】
【哈……哈哈……她收到了……她肯定收到了……】
【然后……她就崩溃了……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不嫁了……】
【是我……是我用一条短信……亲手毁了我女儿一辈子!毁了她的婚礼!毁了她最爱的人!】
【我该死!我活该得癌!活该疼死!这就是报应!报应啊!!!】
【……薇薇……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是畜生……】
最后几行字,已经完全不成形状,像垂死的虫子在纸上绝望地蠕动,最终被一大片浓黑的墨渍彻底吞噬。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砸在发黄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不是雨水。
是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眼泪。
我死死地盯着那团吞噬了最后忏悔的墨渍,身体僵直,血液像是瞬间被抽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回心脏,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巨响!耳朵里一片尖锐的鸣叫,盖过了窗外的雨声和车子的引擎声。
原来如此!
原来那场当众的羞辱,那撕心裂肺的背叛,那三个月的冰冷地狱……根源在这里!
不是林薇的薄情寡义,不是她的临阵退缩!
是一条来自地狱的短信!一个垂死父亲为了苟延残喘,亲手将女儿推下悬崖的绝命毒计!
巨大的荒谬感、被愚弄的愤怒、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剧痛……无数种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心脏像是被无数只手同时撕扯,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看向身边的陈露!
她一直安静地坐着,侧脸对着我,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幕上,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从吴姨递过笔记本,到此刻,她甚至没有转过头来看一眼,没有问一句。
这份异乎寻常的沉默……
一个冰冷刺骨、带着血腥味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噬咬上我的神经!
我猛地伸出手,动作粗暴得几乎要扯断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整个人扳了过来,迫使她面对着我!
你早就知道!我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焰和难以置信的冰冷,是不是!
陈露被我扳得一个趔趄,身体重重撞在车门上。她被迫抬起头,迎上我赤红欲裂、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
她的脸上,没有震惊,没有茫然,没有一丝一毫看到这惊天真相后该有的反应。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解脱。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那双曾盛满温和笑意的眼眸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然。
她看着我,没有否认。
沉默,就是最残忍的答案。
这无声的默认,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辩解都更具毁灭性!它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脏上!
哈……哈哈哈……极致的愤怒和荒谬感让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阵低沉而扭曲的笑声,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好……好得很……陈露……你真是好得很!
我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寸寸剐过她平静得令人心寒的脸,扫过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最终,死死地钉回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看着我!我几乎是咆哮出来,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震耳欲聋,告诉我!那条短信……那条毁了一切、把她逼疯的短信……是不是你发的!
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息。
前排的司机吓得一个哆嗦,方向盘差点打滑。阿哲猛地转过头,脸上是极致的震惊和茫然:默哥!什么短信嫂子……这……
陈露的身体在我狂暴的质问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终于无法再维持那令人心寒的平静。
浓重的悲哀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瞬间席卷了她苍白的脸庞。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她那双荒凉的眼眸中滚落,大颗大颗地砸在她黑色的裙摆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水痕。
她没有擦,任由泪水肆虐。
她看着我,看着我这个被愤怒和痛苦彻底扭曲的丈夫,看着我这双盛满了被欺骗、被玩弄、被彻底背叛的恨意的眼睛。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泪水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像是无数双冰冷的手在疯狂拍打。
终于,在阿哲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我濒临爆发的临界点上,陈露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却重若千钧,足以将整个世界彻底砸入无间地狱。
是她!
真的是她!
那个一直站在林薇身后,温和、安静、像影子一样不起眼的伴娘!那个在我被全世界抛弃时,颤抖着说嫁的女人!那个怀着我孩子的妻子!
那条将林薇推入深渊、也彻底改变了我人生轨迹的催命符,竟然出自她手!
巨大的黑暗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吞噬了我所有的感官。眼前阵阵发黑,耳畔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和窗外疯狂的雨声交织成的、令人发狂的噪音。
我猛地松开钳制她的手,身体重重地靠回椅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胸腔里翻涌的,不再是纯粹的愤怒。
而是一种更深的、更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绝望和荒谬。
**第十章:深埋(日记)**
车子在死寂中驶入别墅的车库。
冰冷的感应灯亮起,照亮了车库内冰冷的金属和水泥地面,也照亮了车内两张同样惨白、如同鬼魅的脸。
阿哲张着嘴,眼神在我和陈露之间惊疑不定地来回扫视,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在我死寂般的沉默和陈露无声的泪水中,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默默地熄了火,推开车门,逃也似的快步走进了别墅,将这令人窒息的空间留给了我们。
沉重的车门关上。
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和陈露,以及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声。
我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林振邦笔记本上那些扭曲的字迹,陈露那无声的点头,像两把烧红的烙铁,交替着烫在我的脑海里,留下焦糊的印记。
许久,我缓缓睁开眼。
眼底的赤红和狂暴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的审视。我转过头,看向副驾驶位置上的陈露。
她依旧保持着被我扳过去时的姿势,身体微微蜷缩着,侧脸对着车窗。雨水在车窗上流淌,映得她脸上的泪痕一片模糊的亮光。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在极其轻微地、无法控制地耸动着。
为什么
我的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像砂砾在摩擦,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只有这三个字,带着一种彻底的心死和尘埃落定后的麻木。
陈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只有雨声单调地冲刷着。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
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嘴唇上被咬出的深深齿痕清晰可见,渗着一点血丝。那双曾经温润如水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里面布满了血丝,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痛苦、绝望,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看着我,泪水无声地滑落。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颤抖着,伸向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浅米色通勤包。
她的手指抖得厉害,摸索了好几下,才从包的内层隔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硬壳的、A5大小的笔记本。
深蓝色的封面,边角已经磨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封面没有字,只有一片深蓝的星空图案,几颗星星的亮光也早已黯淡。
她紧紧地攥着这个笔记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堡垒,也是她即将交出的灵魂。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将笔记本递向我。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献祭般的沉重。
李默……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的,答案……都在这里……
她的目光落在深蓝色的封面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充满了痛苦、挣扎、不堪回首的羞耻,还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解脱
从……从认识你的第一年……到……婚礼那天……她艰难地说着,泪水汹涌得更加厉害,所有的……所有见不得光的……痴心妄想……和……罪孽……
她猛地闭了闭眼,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把那个笔记本,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塞进我的怀里。
你看吧……看完……就都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推开车门,踉跄着冲进了冰冷的雨幕里,头也不回地朝着别墅大门跑去。单薄的黑色身影迅速被雨帘吞没,只留下车门敞开着,灌入冰冷的雨水和湿气。
我坐在原地,没有动。
目光落在副驾驶座上,那个被雨水溅湿了一角的深蓝色笔记本上。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枚等待开启的潘多拉魔盒,又像一座埋葬着所有秘密的坟墓。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着。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带着雨水湿气的封面。
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第十一章:燃烧的执念(日记)**
书房厚重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灰暗的天光和淅沥的雨声。
只开了一盏角落里的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让房间的其余角落显得更加幽深。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我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摊开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
灯光斜斜地打在泛黄的纸页上,映出上面密密麻麻、娟秀却时而凌乱的字迹。
指尖冰凉,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触感,缓缓翻过一页又一页。
【2009年10月15日,晴】
第一次在薇薇的生日会上见到你。你穿着白衬衫,站在角落听歌,侧脸好看得不像话。薇薇拉着我介绍,你对我点头微笑,说你好,陈露。你的声音真好听。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得好快。我知道这样不对,你是薇薇的男朋友。可怎么办,我好像……完蛋了。】
【2010年3月8日,阴】
薇薇又跟你闹脾气了,嫌你陪她的时间少。她打电话跟我哭诉,说你心里只有工作。我在电话这边安静地听,心里却有个卑劣的声音在说:他那么好,你凭什么不珍惜如果是我……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这样对他……】
【2011年6月20日,雨】
毕业旅行,我们三个去了海边。薇薇穿着比基尼在沙滩上跑,你笑着给她拍照。我坐在遮阳伞下,看着你们,海水很蓝,阳光很刺眼,我的心里却下着雨。你回头叫我:陈露,过来一起拍啊!你的笑容真温暖。我跑过去,站在你们旁边,像个局外人。照片洗出来,我偷偷藏了一张,只截取了有你的那一半。】
【2013年12月24日,雪】
平安夜,薇薇公司聚餐喝醉了,打电话让我去接她。你在外地出差。我把她送回你们的公寓,安顿好。鬼使神差地,我走进了你的书房。书桌上放着你的相框,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我拿起它,手指拂过你的脸……像个可耻的小偷。客厅传来薇薇呕吐的声音,我吓得立刻放下,落荒而逃。那一晚,我梦见了你的书房,和你。】
【2015年7月10日,闷热】
薇薇试婚纱,拉着我去当参谋。她穿上那件Vera
Wang的鱼尾裙,美得像仙女。店员和周围的人都夸赞。她转着圈,问你:李默,好看吗你笑着说:好看,我的新娘子当然最好看。你的目光那么温柔,全给了她。我站在旁边,看着镜子里穿着伴娘裙的自己,像个黯淡的陪衬。心口疼得像被针扎。我低下头,假装去整理裙摆,怕别人看到我眼里的羡慕和……嫉妒。】
【2016年8月25日,暴雨】
噩梦!林叔叔找我……他躺在病床上,瘦得脱了形,眼神像毒蛇一样盯着我。他说他快死了,公司要完了,只有你能救林家……他要我在婚礼那天,想办法拿到你手机里的项目核心数据!他说事成之后,会给我一大笔钱,足够我远走高飞……我吓傻了!我说不行!这是犯罪!这是害你!他冷笑,说我装什么清高,他说他早就看出来了……看穿了我对你那点龌龊的心思!他说……如果我不做,他就把你当年为了帮薇薇父亲周转,私下挪用那笔短期项目款的事情……捅出去!他说那足够毁了你!让你坐牢!让你身败名裂!我……我该怎么办!李默……我该怎么办!】
【2016年9月1日,阴】
林叔叔又逼我了。他咳着血,眼神疯狂。他说时间不多了,婚礼就是最后的机会。他说薇薇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被蒙在鼓里的棋子。他让我……让我在婚礼当天,找个机会,用那个匿名号码给薇薇发一条短信……一条能让她彻底崩溃、放弃婚礼的短信!他说只有这样,才能制造混乱,他的人才能趁乱接近你……拿到手机!他一遍遍重复着那笔挪用款……那会毁了你……毁了你……我的手在抖……心在滴血……李默,对不起……对不起……】
【2016年9月10日,婚礼】
天还没亮我就醒了,胃里像塞满了冰块。看着镜子里穿着伴娘裙的自己,像个即将走上刑场的犯人。婚车上,薇薇紧张得手心都是汗,她不时看手机,眼神飘忽。我知道她在等什么……或者怕什么。我坐在她旁边,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手机就在我随身的伴娘手袋里,那个匿名号码已经编辑好了……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发不发发了,薇薇会崩溃,婚礼会完蛋,你就毁了……可林振邦也会毁了你!不发……你就完了……彻底完了……我的手伸进手袋,摸到冰冷的手机……指尖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2016年9月10日,深夜】
一切都结束了。像一场荒诞血腥的噩梦。我发了那条短信……看着薇薇收到短信时瞬间惨白如纸的脸,看着她崩溃地说出不嫁……看着你暴怒、撕碎胸花……看着你像地狱归来的复仇者,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你说换人……你问我嫁不嫁……那一刻,我的世界天旋地转!恨我吗李默。你该恨我入骨。可我……看着你眼底的痛和毁灭一切的疯狂……我竟然……竟然说出了嫁!是卑劣的窃喜还是绝望的赎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把自己和你,一起拖进了地狱。永无翻身之日的地狱。】
【2016年9月11日,晴】
阳光刺眼。手里那本红色的结婚证,像烧红的烙铁。你睡在隔壁,呼吸沉重。我睁着眼睛到天亮。我知道,我偷来的,是枷锁,是毒药。我用最卑鄙的方式,把自己绑在了你身边。李默,我毁了薇薇,毁了你,也毁了我自己。这条偷来的路,注定铺满荆棘和诅咒。可我……竟没有后悔。我是个罪人。无可救药的罪人。】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后面是几页空白。
最后一张有字的纸页上,只有一行字,墨迹很新,像是刚写下不久,笔迹却虚浮无力:
【孩子……是意外……也是我仅剩的……赎罪方式吗李默……若有地狱……我替你下。】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重重砸在最后那行虚浮的字迹上,迅速洇开一片模糊的湿痕。
是我的眼泪。
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来的。
我维持着僵坐的姿势,像一尊被风化的石雕。指尖还停留在那被泪水打湿的字迹上,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脏最深处。
巨大的信息洪流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愤怒呢
在那些字字泣血、句句剜心的自白面前,在那些漫长岁月里卑微到尘埃里的仰望和痛苦挣扎面前,那滔天的怒火,竟找不到一个可以立足的支点。
恨吗
恨谁
恨林振邦的狠毒恨他为了苟活将所有人拖入深渊
恨林薇的软弱恨她无法挣脱父亲的枷锁
还是恨眼前这个写下日记的女人恨她用最极端、最自我毁灭的方式,保护了我,也彻底撕裂了所有人的生活
胸腔里翻涌的,不再是单一的恨意或愤怒。
而是无数种情绪疯狂搅拌成的、令人窒息的泥沼——震惊、剧痛、荒谬、怜悯、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理解……还有,一种灭顶般的、无处宣泄的悲怆!
原来,在我毫不知情的岁月里,有人曾那样卑微而绝望地爱着我,像仰望遥不可及的星辰。
原来,那场毁灭性的婚礼闹剧背后,竟是她用自毁的方式,替我挡下了足以致命的暗箭。
原来,这三个月冰冷如坟墓的同居生活,这桩始于屈辱和报复的婚姻,竟是建立在如此沉重而扭曲的牺牲之上!
呵……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笑声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带着无尽的苦涩和苍凉。
我猛地合上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
仿佛合上了一个不堪回首、鲜血淋漓的过往。
昏黄的灯光下,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像一片凝固的、绝望的夜空。
我闭上眼,身体重重地陷进宽大的皮椅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窗外,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