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侄子结婚前夜心神不宁,鬼使神差骑摩托冲进黑夜;
高架桥下撞倒同样坐立不安出门遛弯的老大爷;
事后两人惊觉,那夜各自内心挣扎的十几分钟竟如此相似;
警察意味深长道:没有偶然的事故,只有必然的相遇。
**第一章
结婚前夜**
陈默的手指用力撕下旧日历上廿三那一页,动作带着一种突兀的狠劲。薄脆的纸张发出嗤啦一声响,仿佛某种微小的告别。崭新得甚至有些刺目的廿四暴露出来,像一道无法回避的宣告。明天,他将与李薇正式结为夫妻。他指尖抚过桌上那个深蓝色丝绒小盒子,盒盖打开,里面一枚钻戒静静躺着,切割面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锐利的光芒。这光芒本该象征坚固的承诺,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恍惚。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点滞涩。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砖地上划出刺耳的锐响。他在不大的客厅里来回踱步,脚步沉重而紊乱,像一头被无形绳索困住的困兽。皮鞋的硬底敲打着光洁的地砖,发出空洞的回声,一声声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墙壁是雪白的,新刷的乳胶漆气味还未完全散去,窗帘是新换的深灰色亚麻,沙发套散发着纺织物特有的生涩气息。所有东西都太新了,新得陌生,新得让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心落脚的角落。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婚纱照,他和李薇依偎着,笑容灿烂得近乎失真,那完美无瑕的幸福此刻却像一道审视的目光,无声地追随着他每一个不安的转身。
一丝难以察觉的汗水,悄然沿着他额角滑下。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夏夜粘稠温热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混杂着楼下绿化带里草木蒸腾的气息和远处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嚣。这混杂的气息并未带来多少清凉,反而更添了几分烦闷。他烦躁地解开衬衫领口的第一颗纽扣,仿佛这样就能给憋闷的心腾出一点喘息的缝隙。明天,这个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不安地悸动。那个盛大、喧闹、被无数目光注视的仪式,像一张巨大而华丽的网,正向他当头罩下。他想象着满座的宾客,司仪高亢的嗓音,交换戒指时众人的掌声,李薇含泪带笑的眼睛……这些画面非但不能带来甜蜜的期待,反而引发一阵生理性的反胃。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立刻、马上,打破这令人窒息的静止和预期。他需要……一点改变,一点意料之外。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极其清晰地撞进他的脑海:去澡堂。去洗个澡。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穿过身体,他停住了脚步。这个念头本身如此平凡,此刻却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力,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点微光。洗去什么是这身无形的燥热,还是心头沉甸甸的、连自己也无法清晰言说的尘埃是想要洗掉这婚前的尘埃,还是想洗掉自己无法言说的疑虑涤尘池澡堂,那个老旧的、弥漫着消毒水和汗味的地方,那个他曾无数次独自消磨时光的所在。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一粒种子落进滚烫的沙土,顽固地开始扎根、蔓延,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牵引力。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墙上滴滴答答行走的挂钟,时针正不紧不慢地指向十点一刻。这个时间,澡堂应该还开着。去还是不去仅仅是一个念头,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混乱的涟漪。他僵在原地,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结,内心开始了一场无声却激烈的拉锯战。
明天是婚礼。理智的声音冰冷而清晰:你需要充足的睡眠,需要养足精神,需要确保一切万无一失。此刻出门,骑摩托,深夜……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出现意外。一丝微小的闪失,就可能让明天成为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那个声音严厉地警告着,描绘着可能出现的可怕后果。然而,另一个声音,来自身体深处那个躁动不安的灵魂,却带着蛊惑的低语:去吧,去冲个澡,水一冲,什么都清爽了。就一会儿,很快回来。那温热的水流包裹全身的感觉,蒸汽氤氲中模糊的世界,隔绝一切纷扰的短暂空白……这种熟悉的、带有某种解脱意味的体验,此刻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它许诺的不仅是身体的清洁,更像是一次对灵魂的短暂放逐。
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身体却微微前倾,似乎要挣脱那无形的束缚。目光在紧闭的家门和墙上的挂钟之间来回扫视,每一次扫过钟面,那跳动的秒针都像在催促他做出决定。时间就在这激烈的内心争斗中,一分一秒地悄然流逝。十点二十……十点二十五……十点半……客厅里静得可怕,只有挂钟那永不停歇的滴答声,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绷紧的神经上,成为这场无声战役中唯一的背景音。汗水浸湿了他后背的衬衫布料,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他感到口干舌燥,喉咙发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最终,那来自身体内部的渴望,那逃离窒息感的本能冲动,以摧枯拉朽之势压倒了理智的堤防。去!这个字眼像一颗子弹射穿了他所有的犹豫。他甚至没有再去多想一秒,几乎是凭着一种盲目的冲动,猛地抓起茶几上的摩托车钥匙。冰凉的金属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决绝感的踏实。他不再看那婚纱照,不再看那日历,不再看那枚戒指。他大步走向门口,用力拉开门。门外,夜色浓稠如墨,带着夏夜特有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混杂着尘土、植物和远处汽车尾气的味道,竟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自由。他跨出家门,反手带上门,金属锁舌咔哒一声清脆地咬合,将他与那个充满窒息期待的空间隔绝开来。
**第二章
夜行**
摩托车的引擎在寂静的楼道里猛地咆哮起来,那声音突兀、粗粝,像一头沉睡的猛兽骤然惊醒,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狂躁。陈默用力拧动油门,排气管喷出一股灼热的蓝色烟气,在昏暗的灯光下迅速弥漫又消散。他连头盔都没有戴,任由夜晚带着热度的风直接扑打在脸上,额前的碎发被狠狠地向后扯去。车轮碾过小区减速带,剧烈的颠簸顺着坐垫传导上来,震得他骨头都在发麻,这不适感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他像一支离弦的箭,一头扎进了城市夜晚那光怪陆离、深不见底的腹腔。
摩托车如同一尾灵活的鱼,在车流的缝隙中穿梭游弋。车灯和霓虹招牌的光影被高速拉扯成模糊流动的色带,红的、黄的、绿的,在他紧绷的侧脸上疯狂地涂抹、变幻。引擎的轰鸣被包裹在更大的城市噪音之中——远处高架桥上永不停歇的车流滚动声,如同沉闷的雷鸣;不知何处传来的工地打桩声,沉重而固执地敲击着大地;还有各种难以分辨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喧哗低语,混合成一片巨大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嗡嗡背景音。这些声音,连同那些飞速掠过、无法看清细节的广告牌和橱窗,都变成了一种混沌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仿佛这城市夜晚的浊流正试图将他吞没。他下意识地再次加大油门,引擎发出更愤怒的嘶吼,摩托车的速度陡然提升,似乎只有更快的速度,才能暂时甩脱身后那无形的、追赶着他的东西——那是什么是明天还是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惶惑风更猛烈地灌进他的领口,吹得衬衫猎猎作响,像一面不安的旗帜。
他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劈开的道路,目光近乎偏执。去澡堂。这个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而强烈,像一个在浓雾中唯一可见的灯塔。只有那里温热的水流和蒸腾的雾气,才能冲刷掉此刻粘附在他灵魂上的这层厚重的、令人作呕的油腻和不安。他需要那片被水汽包裹的、隔绝外界的小小空间,如同溺水者需要空气。道路两旁的景象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唯有澡堂那老旧灯箱招牌发出的昏黄光芒,固执地在他脑海中亮着,成为他混乱意识里唯一稳定的坐标点。他只有一个念头:抵达那里,将自己浸没。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前方的道路,满脑子只有澡堂的水汽时,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前方高架桥巨大、倾斜的阴影轮廓。那庞大的混凝土结构像一头匍匐在夜色中的钢铁巨兽,横亘在道路前方。桥墩粗壮,桥体在路灯下投下浓重而边界模糊的暗影,将桥下的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光线在这里变得异常昏暗,如同跌入了一个视觉的陷阱。桥墩下,几盏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光线被桥体吞噬了大半,只在地面投下几小块惨淡、摇曳的光斑,更反衬出周围大片深不可测的黑暗区域。
陈默下意识地松了松油门,车速略减。他眯起眼,试图穿透前方那片桥墩投下的、光暗交错的混沌地带。就在这减速的一瞬间,在桥墩根部那片最浓重的阴影边缘,一个极其模糊的、佝偻的轮廓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那动作迟缓,像一株被风吹动的枯草,却又带着一种无法预测轨迹的诡异。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间冲向四肢又骤然冻结。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右手猛地死死捏住前刹,左手同时拼命回拽离合!尖锐刺耳的刹车声骤然撕裂了夜晚的空气,橡胶轮胎与粗糙的柏油路面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叫,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摩托车的后轮在巨大的惯性下猛地向上抬起,整辆车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向前狠狠顿挫,车头下沉,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车座上掀飞出去!
然而,一切还是太晚了。那个从阴影中移动出来的轮廓,在陈默因惊恐而骤然放大的瞳孔里,瞬间变得无比清晰——那是一个穿着深色旧汗衫、身形佝偻的老人!老人手中似乎还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帧都带着冰冷的、令人绝望的清晰。他看到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映出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的摩托车灯光,那光芒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愕;他看到老人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衰老的身体却迟钝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他看到那个塑料袋从老人松开的手指间滑脱,袋口敞开,里面几个药盒和一些零碎物品飞散出来,在昏黄的路灯光下划出短暂的弧线……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撞击声。这声音并不巨大,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陈默的耳膜上,也砸碎了整个世界运行的轨道。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摩托车的巨大冲力并未完全抵消,在撞上老人身体的瞬间,车头猛地一歪,带着陈默一起,沉重地侧翻在地。金属车身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火花在黑暗中短暂地迸溅了一下,随即熄灭。陈默被巨大的惯性甩了出去,肩膀和手肘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但他完全顾不上自己,挣扎着抬起头,目光死死地投向那团倒伏在几米开外、路灯惨淡光晕下的黑影。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高架桥上车辆的轰鸣,远处城市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了。只有他自己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在耳边如同破旧风箱般呼哧作响,还有血液在太阳穴里疯狂奔流的嗡嗡声。老人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旧物。陈默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身体,膝盖和手肘擦破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但这痛感此刻如此遥远。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老人身边,喉咙发紧,想喊什么,却只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
大爷!大爷!您怎么样您醒醒!
他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焦急而扭曲变调,在空旷的桥洞下显得异常凄厉。他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敢轻易触碰老人,生怕造成二次伤害。目光慌乱地扫过老人灰白的头发、紧闭的双眼、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白沫,还有那散落一地的药盒——其中一个药盒上,硝苯地平几个字在昏黄的光线下异常刺眼。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完了。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脑海里。明天……婚礼……李薇……还有地上这位生死未卜的老人……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声撞击中,碎成了无法拼凑的粉末。
**第三章
阴影中的徘徊**
张守仁坐在那张藤条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的旧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捻着扶手上几根微微翘起的藤条毛刺。屋里的空气闷得让人透不过气,老旧吊扇在头顶缓慢地旋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有节奏却令人心烦的噪音,扇叶搅动起的气流带着一股陈旧家具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温吞地拂过皮肤,非但不能带来丝毫凉意,反而更添粘腻。他抬眼望向墙上那个圆盘挂钟,钟摆像个不知疲倦的狱卒,左右摇晃,发出单调的滴答……滴答……。时针,那根红色的、更短也更固执的指针,正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指向数字10。这个时间点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他站起身,动作因为关节的滞涩而显得有些迟缓。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绿漆斑驳的木窗。窗外,城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低沉的喧嚣如同背景噪音般隐隐传来。近处,楼下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几只趋光的小飞虫在光晕里盲目地飞舞、碰撞。一丝微弱的风终于钻了进来,带着夜晚特有的微凉,吹在汗湿的额头上,带来短暂的清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着汽车尾气的微呛、楼下花坛里夜来香过于浓郁的甜香,还有城市夜晚特有的、难以名状的浑浊气息。
出去转转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他沉闷的心田里悄然冒了头。可随即,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都这个点了,外面车多人杂,不安全。老胳膊老腿的,万一磕着碰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窗台上那个熟悉的白色药瓶,瓶身上硝苯地平的字样清晰可见。血压这东西,说高就高,一点马虎不得。白天儿子儿媳打电话时还千叮万嘱,让他晚上别出门,早点休息。他扭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目光扫过收拾得过于整齐、显得毫无生气的沙发和茶几。安静,太安静了。这安静像一层厚厚的棉絮,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微弱声响。老伴走了三年,这屋子里的时间,仿佛也随着她的离开而停滞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日复一日地在这停滞的时间里缓慢地跋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孤独和暮年无力的憋闷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他重新坐回藤椅,身体陷进熟悉的凹陷里。手指又开始捻那藤条的毛刺,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出去不出去两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打起架来,像两个固执的小人。出去,能透透气,看看人,哪怕只是看看街景,听听声音,也好过在这寂静的屋子里被无形的孤独吞噬。他想象着走出单元门,小区里或许还有零星纳凉的人影,街边小店透出的灯光,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辆……这些景象都带着一种鲜活的气息,吸引着他。可不安全这三个字,还有儿子儿媳担忧的叮嘱,像沉重的秤砣,牢牢地压住了天平的另一端。万一呢这世上的万一实在太多了。他烦躁地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开了那台屏幕不大的旧电视。屏幕上瞬间跳出嘈杂的画面和响亮的声音,一个综艺节目里,一群人正夸张地大笑大闹。这突兀的喧嚣非但没有驱散屋里的寂静,反而像一层浮油,更加凸显了那寂静的深度,让他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烦躁。他皱着眉,迅速又把电视关掉了。世界重新陷入那令人窒息的、只有吊扇吱呀声的安静里。
他再次站起身,在小小的客厅里踱起步来,步履沉重而拖沓。藤椅到窗边五步,窗边到门口六步,门口再回到藤椅……他就在这个小小的牢笼里来回踱着,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墙上的挂钟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那滴答声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犹豫不决的心上。十点零五分……十点十分……十点十五……时间在无声的拉锯中悄然流逝。他走到门边,手甚至已经下意识地搭在了冰冷的金属门把手上。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凛。他猛地缩回手,仿佛那门把手会烫人。不行,太晚了,太冒险了。他转身想坐回去。
可那股憋闷的感觉,那股想要挣脱这凝固空气的冲动,却像水底的暗流,越来越汹涌地向上翻涌。他停在门口与客厅中央那片小小的空地上,身体微微佝偻着,内心挣扎得如同风暴中的小船。电视里残留的喧嚣画面和屋外隐约透进来的城市脉搏,像两个世界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心脏在衰老的胸腔里不规则地跳动着,似乎在催促他做出决定。
终于,那渴望呼吸一口活气的念头,压倒了一切谨慎和顾虑。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不再多想,几乎是带着点决绝的意味,转身从门后挂钩上取下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旧汗衫,动作有些急躁地套在身上。他甚至没换脚上的旧布鞋,只是弯腰紧了紧松开的鞋带。他拉开抽屉,摸索着拿出一个厚实的塑料袋,又从窗台边拿起那瓶至关重要的硝苯地平,拧开盖子,倒出两粒白色小药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裤子口袋里,这才把药瓶也塞进塑料袋里。做完这些,他走到门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勇气,然后才转动门锁,拉开了门。
楼道里感应灯应声而亮,昏黄的灯光下,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他反手轻轻带上家门,那一声轻微的咔哒锁闭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一步一步,缓慢而略显滞重地走下楼梯。每下一级台阶,老旧的水泥楼梯都发出细微的呻吟。推开单元门,夏夜温热的、混杂着各种气息的空气瞬间将他包围。他站在单元门口,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外面相对明亮的光线,辨别了一下方向。去哪里呢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下意识地朝着小区外那条有路灯的马路走去,步履依旧缓慢,背影在路灯下拖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他只想离开那个过于安静的屋子,只想在这流动的夜色里,找到一点点活着的、真实的感觉。他拎着那个装着药瓶、显得有点累赘的塑料袋,慢慢融入小区外那相对明亮却依旧空旷的街灯光芒里,走向那片被巨大高架桥阴影覆盖的区域,走向那个他自己也无法预知的、命运的交叉点。
**第四章
交汇点**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像锋利的冰锥,狠狠扎破了高架桥下那片因事故而陷入死寂的空气。红蓝交替闪烁的警灯旋转着,将桥墩粗糙的混凝土表面、散落在地的摩托车碎片、还有陈默那张惨白失血的脸,都切割成一块块跳动的、诡异的光斑。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动作麻利地跳下车,他们的皮鞋踏在粗糙的路面上,发出利落而沉重的声响。其中年长的那位,姓王,眼神锐利如鹰,迅速扫视现场:侧翻在地、车灯还诡异地亮着一只的摩托车;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人;跪在老人身边,双手沾满尘土、身体因恐惧和剧痛(肩膀和膝盖的擦伤)而微微颤抖的年轻人。
怎么回事王警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目光如探照灯般打在陈默脸上。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哆嗦,像是被这声音从噩梦中惊醒。他抬起头,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撞到人了!警官!快!快叫救护车!他…他不动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破碎的绝望,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在王警官和地上的老人之间来回扫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尘土。
已经叫了!别慌!
王警官沉声喝道,同时迅速蹲下身,动作专业而小心地检查老人的状况。他先探了探老人的颈动脉,感受着指尖下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搏动,紧绷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瞬。他轻轻翻开老人的眼皮查看瞳孔反应,又迅速检查老人头部是否有明显外伤。另一位年轻些的警察则开始拍照、测量刹车痕迹的位置,同时疏散着几个被警笛吸引、试图围拢过来的零星路人。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很快加入进来,闪烁的顶灯将现场染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蓝。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快速跑过来,动作麻利而高效。他们迅速给老人戴上氧气面罩,用颈托固定住他的头颈部,小心地将他转移到担架上。担架轮子碾过路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家属呢通知家属!
医护人员一边推着担架车往救护车方向跑,一边大声问。
他…他口袋里!
陈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指向老人鼓囊囊的裤子口袋,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有药!硝苯地平!他…他可能有高血压!
他想起散落时瞥见的药盒。
王警官迅速从老人裤袋里摸出那两粒白色药片,看了一眼,立刻交给医护人员:高血压药!快!
救护车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视线,只留下刺耳的鸣笛声迅速远去,像一根被拉紧的弦,扯着陈默的心也跟着飞走了。他失魂落魄地看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直到王警官严肃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你,跟我们回队里一趟,配合调查。
陈默茫然地点点头,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警局询问室的灯光白得刺眼,照得陈默脸上细小的汗珠和尘土痕迹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家具混合的沉闷气味。肩膀和膝盖的擦伤处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痛感,但这肉体上的痛楚远不及心中的惊涛骇浪。王警官坐在对面,翻看着现场记录,年轻警察在一旁操作着电脑。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陈默胸口。
陈默
王警官放下记录本,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他,说说吧,十点半左右,你骑摩托车出现在那个位置,目的地是哪里
陈默的喉咙像被砂纸堵住,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涤尘池澡堂。
澡堂
王警官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似乎在确认这个答案的合理性,这么晚明天不是你结婚的日子吗
他的目光扫过陈默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崭新的戒指。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陈默强撑的镇定。他猛地低下头,双手用力地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巨大的荒谬感、恐惧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瞬间将他淹没。是啊,结婚前夜。他本该在温暖的家里,憧憬着明天的幸福,或者安稳地睡个好觉。可他却像个疯子一样,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鬼使神差地冲进黑夜,撞倒了一个无辜的老人!他该怎么解释说那种几乎要将他窒息的焦虑说那个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要去澡堂的执念这些听起来多么可笑,多么不负责任!
我……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闷在手掌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颤抖,我不知道…我就是…心里慌得厉害,像被什么东西撵着…坐不住…就想出去,想去澡堂冲一下…好像…好像冲一下就能好……
他的叙述破碎不堪,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无法自圆其说的痛苦。他自己都无法理解那一刻的疯狂。询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单调的嘶嘶声。
就在这时,询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一个年轻警察探头进来,低声说:王队,医院那边消息,伤者张守仁大爷醒了!意识清楚!他家属也到了,情绪还算稳定,就是大爷急着想跟撞他的人说话,说…说有个事特别邪门,必须得当面说说。
醒了!
陈默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如同溺水者看到了一根浮木。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紧绷的神经,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顺着沾满尘土的脸颊肆意流淌。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地重复: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压在心头那块几乎让他窒息的巨石,仿佛松动了一丝缝隙。
王警官看着陈默的反应,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站起身:走,去医院。听听张大爷怎么说。
**第五章
倒影**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混杂着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关于疾病和衰老的沉闷气息。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照得每个人脸上都像蒙了一层青灰。陈默跟在王警官身后,脚步虚浮,膝盖的擦伤随着每一步落下都传来清晰的刺痛,但这痛感此刻却像一种奇异的锚点,将他从巨大的不真实感中短暂地拉回地面。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老人醒了!这简直是命运开恩,在深渊边缘拉了他一把。他无法想象,如果老人真的……那后果会是怎样。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点疼痛来抵消内心的剧烈翻腾。
病房的门虚掩着。王警官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开。这是一间三人病房,靠窗的位置躺着张守仁老人。他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纱布,脸色依旧苍白,带着病态的倦容,但那双眼睛却睁着,眼神虽然有些浑浊,却透着一股清醒的、甚至可以说是急切的光芒。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面容焦虑的女人站在床边,显然是老人的儿子和儿媳。看到警察和跟在后面的陈默,他们的眼神立刻变得复杂起来,有审视,有怨气,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张大爷,感觉怎么样
王警官走到床边,语气温和。
张守仁的目光却越过王警官的肩膀,直直地落在了陈默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要在他脸上寻找什么答案。陈默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愧疚和紧张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声音干涩地挤出几个字:大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老人没有回应他的道歉,而是微微抬了抬手,动作显得有些吃力。他的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警察同志…小伙子…你们…你们听我说…
他喘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像是困惑,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我躺在这儿…脑子里翻来覆去…就…就那会儿的事…太怪了…真的…太怪了!
他儿子忍不住开口:爸,您刚醒,别激动,先好好休息……
不!你让我说!
老人罕见地提高了点声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他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陈默,仿佛要从这个撞倒他的年轻人脸上找出某种印证,小伙子…你撞我那会儿…十点半左右吧
陈默茫然地点点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那你…你出门前…是不是…是不是在家里…来来回回地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头跟猫抓似的是不是…还折腾了…老半天
老人的语速因为急切而有些断续,但每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陈默的心上。
陈默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老人描述的,正是他出门前那十几分钟如同困兽般煎熬的状态!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得可怕!他下意识地点着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个嘶哑的嗯。
张守仁老人得到这个回应,眼睛里的光芒更盛了,那是一种混合了惊骇和某种诡异果然如此的情绪。他急切地继续说下去,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也一样啊!就在那个点儿!我在家…跟丢了魂似的!在屋里头…走过来…走过去…藤椅都快让我磨平了!心里头憋得慌…就想出去透口气!可又怕…怕不安全…怕给你们添麻烦…
他看了一眼儿子儿媳,就这么…揪扯了…十几分钟!脑子里两个小人打架!一个说‘出去转转吧’,一个说‘别去了,危险’!最后…最后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鬼使神差地…就拎了袋子出门了…就想去路灯底下…站会儿也好啊!
老人说到最后,语气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无法理解的宿命感。
病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床头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微弱的嘀…嘀…声,像在丈量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陈默彻底僵住了,像一尊被闪电劈中的石雕。老人描述的内心挣扎、那份坐立不安、那份莫名的焦躁、那份拉扯了十几分钟才做出的、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改变了两人命运的决定……这一切,简直就是他自己出门前那段时间的精确镜像!甚至连那鬼使神差的感觉都如出一辙!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他呆呆地看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又低头看看自己沾着泥灰、蹭破了皮的双手。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隔着城市的距离,在同一片时空的阴影下,被同一种无法名状的焦灼感攫住,经历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内心挣扎,最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出了各自的家门,然后……在高架桥那片浓重的阴影下,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交汇!
站在一旁的王警官,一直沉默地听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变得异常锐利而复杂,仿佛在急速思考着什么。当张大爷说完最后一个字,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的滴答声时,王警官的目光缓缓扫过呆若木鸡的陈默,又落在病床上因为激动而微微喘息的老人脸上。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沉重感,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病房里:张大爷,小陈……你们都琢磨琢磨。这世上,有些事儿……看着像天大的巧合,像倒霉透顶的偶然……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深邃,像是要穿透眼前的空间,看向某种无形的东西,可这‘偶然’里头,是不是也藏着点别的你们俩,一个要出门,一个也要出门;一个纠结了十几分钟,另一个也纠结了十几分钟;一个奔着澡堂去,一个奔着路灯去……最后,在那个点儿,那个桥墩子底下,撞上了。
王警官缓缓摇了摇头,那眼神里充满了看透世事般的复杂意味,最终,他轻轻吐出一句如同箴言般的话:依我看啊,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撞上的事故,只有注定要碰头的……人。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陈默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他猛地看向病床上的张大爷,老人浑浊的眼睛里也充满了同样的惊涛骇浪和难以置信的震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电流,将这两个因事故而联系起来的陌生人,紧紧缠绕在一起。那无形的命运之线,在这一刻,被王警官的话语,骤然拉紧,清晰地显现出了它冰冷而诡异的轮廓。
**第六章
余波与微光**
陈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弥漫着消毒水味道和沉重命运的病房的。王警官那句没有无缘无故撞上的事故,只有注定要碰头的人,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深深地烫在他的意识深处,反复回响,每一次都激起一阵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无法言喻的荒诞感。他谢绝了王警官开车送他回家的提议,仿佛那狭小的警车空间会加剧他此刻的窒息感。城市的后半夜,喧嚣沉淀了下去,街道空旷得像一条条巨大的、流淌着灯光的黑色河流。他拖着疲惫不堪、擦伤隐隐作痛的身体,独自走在人行道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又压得很短、很短,变幻不定,如同他此刻茫然无措的心境。
回到那个几个小时前他拼命想要逃离的家,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的咔哒声,此刻听起来竟带着一丝陌生的嘲讽。推开门,屋内的景象凝固在几个小时前的状态——撕下的日历纸还留在桌上,丝绒戒指盒敞开着,墙上的婚纱照里,他和李薇的笑容灿烂依旧。然而,此刻再看这一切,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剥离感汹涌而来。他慢慢地走到沙发前,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沉重地陷了进去。沙发柔软的触感此刻无法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一片流沙。明天婚礼这个几个小时前还让他焦虑窒息、甚至不惜冒险逃离的词语,此刻却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幻影,失去了所有的真实感和重量。张大爷头上缠着的白色纱布,散落在地上的降压药片,王警官那句沉甸甸的话……这些画面和声音反复叠加,彻底覆盖了他对明天的任何想象。他甚至无法去思考李薇,思考婚礼,思考那些宾客。他只觉得累,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浸透了荒诞感的疲惫。他就这样在沙发上蜷缩着,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直到窗外深沉的墨蓝色天幕渐渐褪去,透出城市黎明前那种灰蒙蒙的、了无生气的惨白。
手机的铃声尖锐地响起,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像一根针持续地刺穿着房间里凝固的空气。陈默过了很久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那是他的手机在响。屏幕上跳动着李薇的名字。他盯着那闪烁的名字,仿佛不认识这两个字。铃声停了片刻,又更加固执地响了起来。他闭了闭眼,终于用有些僵硬的手指划开了接听键。
陈默!你在哪儿电话怎么一直不接!急死我了!妆发师都快到了!你声音怎么回事生病了吗喂喂
李薇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清亮和一股掩饰不住的焦急,像一串密集的鼓点敲打在他麻木的神经上。
陈默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该怎么解释解释这荒诞绝伦的一夜解释那场离奇的相撞解释王警官那句关于注定碰头的判词这一切听起来都像是一个精神病人混乱的呓语。
我……
他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昨晚…出了点事。
他选择了最模糊也最沉重的字眼。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后,李薇的声音陡然变了调,充满了惊惶:出事!什么事!车祸你人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
我…我没事…皮外伤…
陈默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的擦伤处,但是…我撞…撞到人了…一个老人…在医院……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陈默能清晰地听到李薇骤然变得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他能想象到她此刻脸上震惊、担忧、可能还有一丝愤怒和难以置信的表情。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李薇的声音才再次传来,那声音像是被强行压平了,带着一种异样的冷静,却比任何哭喊都更让陈默感到心慌:哪家医院人……怎么样严重吗你现在在哪定位发给我。
一连串的问题,条理清晰,却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压抑。
陈默麻木地报了医院名字和地址,又补充了一句:人醒了…暂时…没生命危险。
他听到电话那头李薇似乎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等着我。
李薇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沉重,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单调的忙音。陈默握着手机,那忙音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将他淹没。他不敢想象李薇到来时会是怎样的场景,不敢想象这场本该是人生最盛大欢庆的婚礼,如今该何去何从。命运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仅仅用了一个夜晚,就将一切彻底搅得天翻地覆。
**第七章
不是结局的终点**
婚礼没有取消。这决定艰难得像在荆棘丛中跋涉。李薇赶到医院,亲眼确认了陈默只是皮外伤,又隔着病房玻璃看到了头上缠着纱布、神情萎顿但确实活着的张守仁老人后,那张紧绷到几乎碎裂的脸上,才稍微恢复了一丝血色。但她眼中的风暴并未平息,那里面翻滚着惊魂未定、无法理解的愤怒、以及一种被深深辜负的痛楚。她几乎没有和陈默说话,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沉重得让陈默几乎无法承受。
婚礼照常。
李薇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沙哑和决绝,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但陈默,这账,我们以后再算。
她转身去处理后续,联系婚庆,通知亲友,语气冷静得可怕,仿佛一夜之间被淬炼成了另一个人。陈默像个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沉默地承受着所有无声的谴责和混乱。张大爷的儿子儿媳那边,在得知婚礼还要举行后,脸上写满了错愕和不认同,但最终在王警官的协调和李薇承诺一定会负责到底的表态下,暂时没有爆发激烈的冲突。
婚礼现场。精心布置的鲜花拱门、飘荡的粉色纱幔、空气中弥漫的香薰甜腻气息、还有满座宾客脸上洋溢的程式化笑容……这一切都构成了一场盛大而虚假的欢宴。陈默穿着笔挺的礼服站在台上,感觉自己像个被精心装扮的木偶。聚光灯打在身上,灼热得令人眩晕。他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脸部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司仪热情洋溢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讲述着爱情誓言、永恒承诺,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不敢去看台下李薇的眼睛,那目光即使隔着面纱,也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将他内心所有的惶惑、愧疚和荒诞感照得无所遁形。交换戒指时,他握着李薇的手,那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他笨拙地将戒指套上她的无名指,冰凉的金属触感仿佛一直凉到了他的心底。
司仪高声宣布新郎可以亲吻新娘。陈默僵硬地靠近,在李薇的唇上印下一个短暂而冰冷的触碰。没有甜蜜,没有悸动,只有一种仪式完成般的麻木和沉重。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如同汹涌的潮水,将他瞬间淹没。他感觉自己被推搡着,被簇拥着,被动地接受着亲友们的祝福和调侃。酒杯碰撞,笑声喧哗,灯光迷离,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而他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梦游者。
就在这时,在人群外围,靠近宴会厅入口的地方,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那身影有些佝偻,穿着明显不太合身的深色外套,头上还戴着一顶帽子,帽檐压得有些低,似乎是刻意想遮掩额角的纱布。是张守仁大爷!他竟然来了!老人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站着,隔着攒动的人头和迷离的光影,静静地望着台上,望着被众人簇拥着的陈默。老人的眼神很复杂,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了一切的平静,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像看着一个在命运迷宫中跌跌撞撞的同类。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又骤然松开。他下意识地想要穿过人群走过去,脚步甚至向前挪动了一步。然而,手臂却被一股力量轻轻拉住了。是李薇。她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脸上维持着新娘应有的、无懈可击的微笑,挽着他的手臂,手指却用力地掐进了他的臂弯里,力道大得让他感到一阵清晰的疼痛。她的目光并未看向张大爷的方向,只是直视着前方,嘴角上扬的弧度完美无缺,声音却压得极低,如同冰珠滚落:别动。微笑。看前面。
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冰冷的距离感。她像一个最敬业的演员,不容许这场她咬牙坚持下来的完美演出出现任何意外插曲。
陈默的身体僵住了。他被迫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前方喧闹的、向他举杯的人群。脸上的笑容更加僵硬,像一个沉重而痛苦的面具。命运将他推到了这里,又将那个被他撞入命运涡流的老人送到了他的眼前。这荒谬的戏剧性一幕,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剖开了这场盛大婚礼的华丽外衣,露出了底下盘根错节的、被偶然与必然缠绕的冰冷现实。他站在人生的高光时刻,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却清晰地看到脚下延伸出的道路,布满了未知的荆棘和无法逃避的纠葛。那晚高架桥下的撞击声,仿佛穿越时空,再次在他灵魂深处轰然回响,余音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