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邀请函,优雅得像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
它躺在我公寓的门垫上,夹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快餐传单和催缴水电费的账单里,却硬生生把周围的一切都衬成了垃圾。信封是厚重的哑光黑,触感冰凉柔韧,如同某种深海巨兽的皮肤。信封一角,烫印着一个奇异的符号——像一只半睁半闭、没有任何情感的眼珠,瞳孔深处却折射出无数碎裂的棱面,又或许只是精心设计的光影效果。没有寄件人,没有地址,只有我的名字,陈默,用一种完全陌生的银灰色字体,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感烙印在中央。
起初以为是某种奢侈品的营销噱头。但内心的某个角落,一种长久以来的疲惫和厌倦,像阴暗处的潮湿苔藓,慢慢地滋生蔓延。我的生活,日复一日,在数据代码的迷宫里打转,处理着庞大却毫无意义的数字流。眼睛干涩,盯着那些屏幕上闪烁的光点,世界在我眼中只剩下精确的灰白和冰冷的逻辑线条。色彩情感那些都是遥远的、属于别人的奢侈。
指尖划过那冰冷的信封边缘时,一种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电流感窜了上来,很微弱,却让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半拍。它像一根冰冷的探针,轻轻点在了我意识深处那道早已麻木的缝隙上。犹豫只在瞬间,好奇心,或者说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压过了那点微弱的不安。我拆开了它。
里面只有一张同样质感的黑色卡片,光滑得能映出我模糊而疲惫的脸。几行银灰色的字静静躺在上面:
感官订阅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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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验世界的另一面。
厌倦了你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和皮肤吗
只需支付一笔微不足道的费用,就能接入精心筛选的独特感官通道。
艺术家狂热的色彩之眼,美食家极致的味蕾,冒险家浸透风霜的触觉...
世界,比你想象的更丰富,也更陌生。
扫描背面二维码,开启您的感官奇旅。
语句简短,却像冰冷的钩子,精准地勾住了我灵魂中那片早已荒芜的沙漠。指尖下,卡片背面那个繁复得令人目眩的二维码,仿佛一个旋转的、幽暗的漩涡。
我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就打开了手机摄像头。镜头对准那复杂几何图案的瞬间,手机屏幕骤然暗了下去,又猛地亮起刺目的白光。一行行细密的、深紫色的文字如同拥有生命的蝌蚪,快速地在纯白的背景上滚动起来,速度快得根本无法阅读,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紫色光晕烙印在视网膜上。
强烈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如同后脑勺挨了一记闷棍。我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视野里,房间里熟悉的家具轮廓开始扭曲、融化,变成一片搅动的、毫无意义的色块漩涡。耳边响起高频的、持续不断的微弱蜂鸣,像是某种精密仪器启动时的噪音。
这诡异的冲击来得快,去得更快。几秒钟后,一切恢复了正常。眩晕感潮水般退去,眼前依旧是熟悉的、有些凌乱的玄关。手机屏幕也恢复了桌面壁纸,刚才那疯狂的文字滚动和刺目的白光仿佛从未发生。只有一点不同——手机屏幕上,一个从未见过的图标静静地悬浮在角落。
图标同样是那个半睁半闭的碎裂瞳孔符号,深邃的黑色背景上流转着幽紫色的微光。它没有名字,只是一个孤零零的标志,散发着一种冰冷、诱惑又极其危险的气息。
我点开了它。
一个极简到近乎冷酷的界面弹了出来。纯黑的背景,像是宇宙中最深沉的虚空。中央,一行细小的银灰色文字在无声地闪烁:
欢迎,订阅者:陈默。请选择您的感官维度与目标体验者。
下方,是五个冰冷的分类标签:[视觉]
[听觉]
[嗅觉]
[味觉]
[触觉]。
我的手指几乎没有思考,径直点向了[视觉]。
列表瞬间刷新。一行行名字和极其简略的人生片段描述向下滚动,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ID:
V-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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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珠峰之巅,死亡的黎明与永恒之蓝(登山家,冻伤昏迷时视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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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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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阅费用:
12,800/周
ID:
V-58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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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深海一万米,盲鳗之舞与地核的脉动(深海探测器机械臂操作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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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维护中
ID:
V-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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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熔岩流淌过我的眼窝(火山地质学家,永久性角膜损伤前最后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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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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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阅费用:
19,900/周
这些描述本身就像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的是他人生命中最极致、最痛苦、也最绚烂的瞬间。一种病态的窥探欲混合着对自身贫瘠感知的强烈不满,在我心底翻涌。我略微烦躁地继续向下滑动,直到一个名字撞入眼帘——
ID:
V-4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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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色彩在尖叫,像血,像火,像一切无法承受之重(画家,林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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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可用
|
订阅费用:
9,900/周
林森。
对这个名字,我隐约有点印象。几个月前,本地艺术圈似乎有过一则小小的、带着惋惜和猎奇色彩的新闻——一个郁郁不得志的青年画家,最终在自己堆满未完成画作的阁楼里悬梁自尽。报道语焉不详,只说他生前创作风格极其癫狂压抑,死时现场据说色彩浓烈得令人窒息。
色彩在尖叫……
我低声念着这句描述。
就是它了。
屏幕上跳出了最终的确认窗口。那串订阅费用后面跟着的/周字样,像小虫子一样爬过我的视网膜。一个念头短暂闪过:如果忘记续费会怎样但随即被更强烈的、一种近乎报复平庸生活的冲动淹没了。我点下了确认键。
支付流程快到不可思议,甚至没有输入密码的环节,手机只是轻微震动了一下,屏幕顶端便闪过一行几乎看不清的细小提示:【支付成功】。然后,整个界面瞬间发生了变化。那个半睁半闭的瞳孔图标在屏幕中央无声地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化作一个吞噬一切光线的微小黑洞。
紧接着,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彻底炸裂!
不是形容词,是真实的、物理性的炸裂感。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金属腥气的液体洪流,仿佛从虚空深处奔涌而出,顺着我的视神经管道,以一种蛮横到不讲道理的方式,狠狠灌入了我的大脑!
呃——!
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般的窒息短音。我猛地仰起头,整个人向后重重撞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铺天盖地的、浓稠到化不开的色彩!
那不是光,是凝固的、拥有实质和重量的物质!猩红粘腻得如同刚刚泼洒出的动脉血,明黄刺眼得像是融化的硫磺,靛蓝幽深得如同沉没的冰川,墨黑浓重得像是宇宙深处的虚空……它们在翻腾、在咆哮、在相互撕咬吞噬!无数尖锐的、毫无规律可言的几何线条在这片色彩的泥沼中疯狂穿刺、切割、重组,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尖啸!整个世界像被巨人疯狂搅拌的颜料桶,又像是宇宙诞生或毁灭时爆发的混沌奇点!
视觉被彻底强奸了。我的眼球剧痛,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狂暴的色彩激流撑爆。胃袋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冲上喉头。这不是享受,这是酷刑!是意识被硬生生塞进一个正在崩溃爆炸的灵魂熔炉!
就在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这片色彩地狱彻底撕碎湮灭的瞬间,那股狂暴的洪流……骤然平息了。
不,不是平息。是凝聚、沉淀。
色彩风暴的中心,漩涡旋转的速度开始放缓,那些刺眼、冲突的色块仿佛找到了某种诡异的秩序,开始沉淀、分层。粘稠的猩红变成了……夕阳下废弃化工厂锈蚀的巨大管道,那红色浸透了金属的腐朽和工业的死亡气息。跳脱的明黄凝聚成……墙角顽强钻出裂缝的一簇野花,那黄色带着微小的、惊心动魄的生命力。压抑的靛蓝铺展成……城市深夜肮脏潮湿的后巷墙壁,蓝得绝望,蓝得无路可逃。浓重的墨黑沉淀为……画布底色的深沉,包容一切,也埋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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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稳定了下来。
我看到了。
不再是色彩本身在尖叫,而是这整个世界——破败的、充满末世工业感的、却又在最卑微角落透着微弱生机的景象——在用一种无声的、极度压抑的方式,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每一根线条都绷紧到极限,每一块色域都蕴含着爆炸性的情绪张力!美得惊心动魄,也绝望得令人窒息。
这就是林森的世界一个濒死前的精神病患者、天才、或许还是疯子眼中的世界
我站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额头布满冷汗。眼球深处残留着灼烧般的隐痛,太阳穴突突直跳。身体里还残留着刚才那场感官风暴带来的生理性战栗。这初体验带来的不是惊艳,而是劫后余生的惊悸。
客厅角落,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灰扑扑的叶子边缘,此刻在我眼中仿佛镶上了一圈燃烧殆尽的枯黄光环,带着一种衰败的美感。窗外对面那栋毫无特色的灰白居民楼,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深浅不一的砖色和霉斑,竟透出一种交响乐般的复杂韵律。
林森的视觉,像一剂剧毒的强效致幻剂。它把我贫瘠灰白的世界猛地捅开了一个血腥淋漓的口子,让我得以窥见那背后扭曲、怪诞、却无比强烈的色彩与情感维度。强烈的震撼过后,一种夹杂着恐惧的、近乎贪婪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我的心。
接下来的几周,我像染上毒瘾一样,不可自拔地沉浸在林森的视觉切片里。每天下班回到那个冰冷的、只用来睡觉的小公寓,关上门,拉上窗帘,隔绝掉外面那个平庸得令人作呕的现实世界,然后迫不及待地点开那个冰冷的瞳孔图标,将自己彻底交付给那狂暴的色彩和线条。
我贪婪地看着他疯狂涂抹的画布,感受着颜料堆叠时那种近乎肉搏的激情与痛苦。我看着城市角落里那些被常人忽略的破败与肮脏——一个被踩扁的易拉罐在路灯下折射出破碎迷离的反光,像一件微型艺术品;墙壁上小孩子用粉笔画的歪歪扭扭的涂鸦,线条里透着原始的生命力;黄昏时分,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出的天空,被切割、扭曲成一片片燃烧的、绝望的橙红色碎片……所有这些在林森的视觉下,都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毁灭意味的美。
它粗暴地撕碎了我习以为常的视觉惰性,强迫我用一种全新的、近乎疼痛的方式去看。我沉迷于这种刺激,这种精神上的极限蹦跳。每一次接入,都像在刀锋上跳舞,既恐惧那随时可能坠落的毁灭感,又贪恋那巅峰时刻带来的强烈震撼。
现实世界在我眼中迅速褪色、扁平化。处理工作邮件时,屏幕上那些规整的方块字变得呆板乏味,缺乏任何温度与棱角。同事们谈论的家长里短、股票涨跌、明星八卦,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又毫无意义。我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忽略周围的人和环境,目光越过他们,空洞地停留在某个角落,试图在那里挖掘出一点能刺激视网膜的、属于林森的色彩。
我知道这不对劲。林森的眼睛,那是一只最终选择了自我毁灭的眼睛。每一次接入他那浓烈得化不开的绝望底色,都像在灵魂深处悄无声息地涂抹上一层薄薄的、冰冷的铅灰。但我停不下来。现实是如此的苍白、贫瘠、令人窒息,只有林森的视觉能给我那口救命的、带着血腥味的氧气。
上瘾的代价,在不知不觉中累积,并开始悄然溢出。
起初是极其细微的异样感。一个阴冷的周末傍晚,我煮了一碗最普通的速冻馄饨。清汤寡水,飘着几点可怜的葱花。当我把第一个馄饨送入口中时,舌尖上瞬间爆开的,不是熟悉的、带着点味精鲜味的面粉肉馅混合感。
一股极其鲜明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腥气,混杂着肉类在高温闷热环境下放置过久、微微发粘的腐败气息,如同一条冰冷的滑腻毒蛇,猛地窜上我的喉咙!
呕——!
我猛地推开碗,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头顶。馄饨汤的热气还在眼前氤氲,但那股混合了血腥和腐败的味道却顽固地盘踞在口腔和鼻腔深处,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
怎么回事我冲到厨房水槽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疯狂漱口。冰凉的清水冲刷着口腔,暂时压下了那可怕的味觉幻觉。我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碗无辜的馄饨,是食材变质了我凑近了,仔细闻了闻。只有速冻食品那种淡淡的、冷冻后的气味,没有任何异常。再次鼓起勇气尝了一小口汤……味道正常了。
刚刚那是什么是错觉还是最近连续加班熬夜,味觉系统出了点小问题
我把它归结为错觉,一种心理作用,毕竟我刚刚接入林森的视觉看过他画布上那些浓烈如血的红色。但心底那丝不安,像一颗微弱的火星,悄然埋下了。
几天后,一个疲惫不堪的深夜。温热的水流从花洒喷涌而下,冲刷着身体,本该是放松的时刻。水汽弥漫的狭小浴室里,一种异常的气味却顽固地渗透进来。开始很淡,若有若无,像是老旧的、很久没用过的铜水管内壁散发出的那种金属腥气。
我深呼吸,试图驱散这念头。但那气味没有消散,反而在潮湿温热的空气里迅速发酵、变得浓稠。金属的腥气迅速嬗变,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具体——那不再是单纯的金属味,而是新鲜的、温热的、带着生命余温的、泼溅在粗糙水泥地上的血浆气味!浓烈得化不开!
呃…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干呕声。我猛地关掉花洒,扶着湿滑的瓷砖墙壁,大口喘着粗气。水珠顺着发梢滴落,砸在脚边。我低头看着脚边那一滩混着沐浴露泡沫的清水,清澈透明。
哪里来的血
恐慌第一次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我的心脏。我赤脚冲出浴室,在干燥的客厅地板上大口呼吸着正常的空气。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是幻觉吗还是浴室的下水道返味可那股味道……新鲜得令人作呕。
味觉和嗅觉的背叛似乎打开了某个危险的闸门。最强烈的恐惧,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轰然降临。
天刚蒙蒙亮,睡眠很浅的我被窗外几声尖锐的鸟鸣惊醒。意识处于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我习惯性地翻了个身,脸转向了靠墙的穿衣镜方向。
镜子里,映出我卧室朦胧的景象:凌乱的被子,床头柜的轮廓……
然而,就在目光掠过镜面的那一瞬间!
镜子里,我躺着的那个位置的上方,天花板上!
一个模糊的黑影猛地垂落下来!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沉重的垃圾!
它悬挂在那里,微微晃动。我看不清细节,只有一团混沌的、人形的黑暗轮廓。但在那团黑暗的中央,一张脸却异常清晰地倒映在冰冷的镜面里!
那是一张男人的脸。惨白肿胀,毫无生气,像在水里浸泡了太久。脖子被一根粗粝的、深褐色的东西死死勒住,勒痕深陷进肿胀的皮肉里,呈现出可怕的紫黑色。眼睛圆睁着,眼球浑浊地凸出,凝固着一种极致痛苦和彻底解脱混杂在一起的、令人血液冻结的绝望。嘴巴无力地张开一条缝隙,舌尖似乎微微探出……
那张脸!那张吊死的脸!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猛地从我喉咙里炸开!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从床上弹跳起来!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全身血液瞬间涌到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冷汗霎时间浸透了睡衣!
我猛地扑向墙上的电灯开关,啪一声拍亮!
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昏暗。我发着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头看向天花板——
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片惨白平整的屋顶。连一个挂钩都没有。
我又惊魂未定地看向那面穿衣镜。镜面光洁,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惊恐扭曲、面无人色的脸,还有我身后空荡、正常无比的卧室。
幻觉是睡眠瘫痪还是被噩梦魇住了
可那张吊死的脸……那双凝固着极致痛苦的眼睛……那勒紧的绳索……触目惊心,清晰得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那绝不是模糊的梦境!尤其是那种感觉……一种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绝望感,似乎还弥漫在空气里,紧紧地缠绕着我的脖子,让我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像是吸入了冰渣。
我瘫软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汗水冰凉地黏在皮肤上。我抱着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里,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自己还清醒。浓重的恐惧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我心底扩散、弥漫,彻底淹没了之前对那奇异视觉的沉迷。
林森!是林森!
那个最终吊死在阁楼里的画家!我接入了他的视觉……而现在,他死亡的阴影,他那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恐怖影像,如同附骨之疽,开始侵入我的现实!那些食物的腐肉味、洗澡水的血腥味、镜中一闪而过的吊死鬼脸……所有这些无法解释的诡异,像一条条冰冷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那个冰冷的瞳孔图标,指向了那个被我付费订阅的死人感官!
这不是享受!这是污染!是来自地狱的瘟疫!
必须停下!立刻!马上!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我再也不敢在那个死寂的卧室里多待一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客厅。清晨的微光透过窗帘缝隙,给冰冷的家具镀上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白。我哆嗦着抓起茶几上的手机,手指因为恐惧而僵硬不听使唤,好几次都划错了屏幕。
那个幽暗的瞳孔图标,此刻在我眼中如同地狱的入口。我强迫自己点开它。界面依旧是熟悉的纯黑背景,中央的银灰色文字冷得像冰:
当前订阅:视觉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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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4028(林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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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运行中
剩余时间:2天
15小时
38分
那跳动的倒计时数字,此刻看过去像是我生命流失的倒计时。我疯狂地在界面上寻找着取消订阅的选项。没有。任何地方都没有明显的取消或退订按钮。只有角落一个极其微小、闪烁着微弱蓝光的客服标识。
我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手指重重戳了上去。
手机屏幕瞬间切换。一片深邃的、流动着缓慢的暗紫色数据流的背景出现,如同宇宙深处缓慢旋转的星云,冰冷而永恒。没有等待音乐,没有提示音,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几秒钟后,一个区域亮了起来。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出现在屏幕中央。她非常漂亮,但漂亮得毫无生气。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像上等的瓷器,找不到一丝瑕疵或红晕。五官完美得像用精密的仪器计算并雕刻出来,比例无可挑剔。一头柔顺的、毫无分叉的黑色长发,一丝不苟地垂在肩后。
最恐怖的是她的眼睛。很大,瞳孔是那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黑,像两颗深邃冰冷的黑曜石。它们完全没有焦点,没有情绪,没有属于人的温度。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或者说,穿透了屏幕,穿透了我,望向某个不可知的虚空。
她穿着一件剪裁极为合体的银灰色制服,材质光滑却看不出任何纹理,反射着背景紫色的幽光,不像是布料,更像是某种生物的金属化皮肤。
日安,订阅者陈默。
她的红唇开启,声音响起。
那声音……如同最纯净的电子合成音,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音调平滑完美,没有任何自然语言中该有的气息、起伏或情感波动。冰冷、精准、毫无温度。像一把用液氮淬炼过的刀片,轻轻刮过我的耳膜。
我……我要取消订阅!立刻取消!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是吼出来的,那个视觉通道!V-4028!取消!马上!
屏幕上的女人,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纹丝不动。那双空洞的黑眼睛,依旧没有任何聚焦。只有她的嘴唇,在极其精准的时间点上再次开合:
接收到您的请求,订阅者陈默。正在查询您所订阅的感官通道:V-4028(林森)视觉通道的当前状态与操作权限……
短暂的停顿。背景那缓慢流转的暗紫色数据流似乎微微加速了一点。我的呼吸几乎停滞,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恐惧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我残存的理智。
几秒钟后,她的嘴唇再次开合,吐出的话语如同冰珠坠落玉盘:
查询完毕。根据永恒核心服务协议第7章第22款细则,感官通道V-4028(林森)已进入‘深层融合’阶段。
她的话语没有起伏,却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深层融合
没等我追问,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以一种完全不符合人类肌肉运动规律的弧度,向上勾起。那是一个微笑的标准动作,却僵硬得如同劣质木偶脸上的提线。没有温暖,没有友好,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纯粹的机械模仿。
因此,
那完美的电子合成音继续响起,每一个字都敲打着我的神经,恭喜您,订阅者陈默。
恭喜恭喜什么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炸开,直冲天灵盖!
她那双空洞得如同深渊的黑眼睛,似乎在这一刻,终于聚焦了。穿透屏幕,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那冰冷的笑容固定在她精致的嘴角:
您已成功由‘订阅者’变更为该感官通道的永久性‘宿体(Host)’。
宿……宿体
这个词如同一道来自地狱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的意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我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眼前猛地一黑,差点握不住手机!
不……不可能!你在说什么!
我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什么宿体!我只要退订!立刻终止服务!我不管什么协议!终止它!
屏幕上的女人无视我的歇斯底里。她的笑容纹丝不动,完美而冰冷,仿佛戴着一张永不磨损的面具。
宿体转换程序已激活并完成核心绑定。
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账单,感官通道V-4028(林森)的原始视觉模因与神经冲动模式,将进入最终覆盖阶段。
覆盖覆盖什么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根据预设流程,林森的全部视觉记忆、感知模式、以及其物理载体在消亡瞬间的最终状态烙印,
她的话语清晰得残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我的脑海,将在接下来的72小时内,逐步、完整地……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掠过一丝非人的数据流光,……覆盖并替换您原有的视觉感知系统与相关的躯体神经反射。
覆盖……原有视觉……替换……躯体神经反射……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释放出的是足以令人灵魂崩解的恐怖!
我的视线,我的眼睛,我的大脑处理视觉的方式……甚至我身体里那些因为看到东西而产生的本能反应……都要被那个死去的、吊死在阁楼里的画家林森……彻底取代!
不!不不不!停下!停止!!
我疯狂地嘶吼,对着屏幕挥舞着拳头,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极致的恐惧,我命令你停下!我取消!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把钱还给我!停止这个该死的程序!
客服那张完美到诡异的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涟漪,只有那个固定弧度的微笑,像刻在墓碑上的永恒嘲讽。她完全无视了我濒临崩溃的咆哮。
转换进程不可逆,且已由您的生物信号激活,宿体陈默。
她精准地换了一个称呼,冰冷的合成音像钢针一样刺入我的耳膜,请您放松身心,减少不必要的生理与精神抗拒,这将有助于降低转换过程中的冲突性损耗,提升最终覆盖的完整度与稳定性。
放松身心减少抗拒冲突性损耗提升完整度和稳定性
这些冰冷的术语包裹着的,是人世间最恐怖的酷刑!他们在谈论如何更高效地抹杀我!如何更完整地把一个死人塞进我还活着的躯壳里!
去你妈的完整度!
我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机狠狠砸向对面的墙壁!滚!!!
砰——!
手机屏幕在撞击的瞬间四分五裂,幽暗的瞳孔图标在爆裂的玻璃下炸成一片乱码,随即彻底熄灭,变成一块毫无生气的黑色碎片。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死寂。
我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像破风箱一样拉扯,汗水浸透了全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砸碎的手机在地上冒着细微的烟气,像一具小小的尸体。
短暂的、虚脱般的寂静。
然而,就在这死寂之中,一股无法形容的、粘稠冰冷的触感,毫无征兆地从我的眼球深处,缓缓地、不可阻挡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