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冬,许都。
寒风如刀,刮过宫阙的飞檐斗拱,发出凄厉呜咽,卷起地上枯黄碎叶,打着旋儿撞在紧闭的朱漆殿门上。这风,似乎也吹透了厚实的宫墙,直钻进山阳公刘协的寝殿里。殿内炭盆烧得通红,发出噼啪轻响,却驱不散那股从骨髓缝里渗出来的阴冷,更压不下弥漫在空旷殿宇中、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
刘协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斜倚在铺了锦茵的胡床上。他瘦得厉害,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衬得颧骨愈发嶙峋突兀,眼窝深陷如两口枯井,唯有一双眸子,在昏黄烛光下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又迅速被长久的疲惫与沉寂覆盖。他微微佝偻着背,呼吸又浅又促,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拉动破旧的风箱,带着细微的嘶鸣。那件代表着他过往至高无上身份的明黄龙袍,此刻被随意地搭在胡床一侧的紫檀木衣架上,在昏暗烛光里,金线绣制的五爪团龙黯淡无光,仿佛也随着主人一起沉入了暮年。
殿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寒气与殿内暖浊的空气瞬间交汇。内侍监张禾弓着腰,脚步轻得像猫,无声地趋近,在胡床前几步远处停下,头垂得极低:公爷,药……煎好了。皇后娘娘亲自看着火候,这就送来。声音压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敬畏,仿佛怕惊扰了这位被岁月和命运双重碾磨的前朝天子。
刘协眼皮微抬,目光掠过张禾花白的鬓角,又投向殿外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庭院,没有应声。殿内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微响和他自己浑浊的呼吸声。过了许久,他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知晓。
殿门再次被推开,冷风涌入。伏皇后端着一个黑漆木托盘走了进来,盘上放着一只热气氤氲的青玉药盏。她穿着素净的深青色宫装,发髻间只簪着一支简单的银钗,面容清减,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愁绪和深深的疲惫,但看向刘协的眼神,却始终蕴着一种磐石般的温柔与专注。她走到胡床边,将托盘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伸手试了试药盏的温度,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递到刘协唇边。
陛下……她习惯性地唤出了旧称,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药温刚好,趁热喝了吧。
那一声陛下,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刘协麻木的心底深处,带来一阵尖锐却转瞬即逝的刺痛。他微微侧过头,避开了药盏,目光再次落在那件陈旧的龙袍上。那抹黯淡的明黄,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奇异的力量,无声地召唤着他,将他拖回那个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又刻骨铭心的时刻——就在曹操咽气后的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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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的阳光,似乎格外慷慨,将许都宫阙的琉璃瓦映照得一片辉煌,连空气都带着一种久违的、轻盈的暖意。曹操的灵柩早已移出宫禁,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威压仿佛也随着他的死亡一同消散了。刘协独自一人,踏入了阔别多年的、属于天子的内寝殿。殿内空旷,陈设依旧,却蒙着薄薄一层细尘,在斜射入殿的光柱里无声浮动,弥漫着一种被长久遗忘的孤寂气息。阳光穿过高窗,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光斑,刘协一步一步踩在上面,脚步是前所未有的轻快,连带着那颗被压抑了二十余载的心,也抑制不住地剧烈搏动起来,仿佛要挣脱那无形的樊笼。
他走到殿中最显眼的位置,那里悬挂着一件崭新的、用最上等云锦织就、以金线密密绣出九龙翔天图案的明黄龙袍。袍服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泽,龙目以明珠点缀,威严凛然。这是尚衣监在他被尊为山阳公前,按天子常服规制赶制出来的,却从未有机会真正披在他的身上。
刘协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抚过那光滑冰凉的锦缎,触碰到盘绕其上的、凸起的金线龙纹。那冰冷而坚硬的触感,却在他指尖点燃了灼热的火焰,一路烧灼到心口。二十多年了!从懵懂孩童被董卓粗暴地架上御座,成为他手中的提线木偶;到被李傕、郭汜当作争夺的筹码,在刀光血影里颠沛流离;再到被曹操迎奉至许都,名为天子,实为囚徒。他见过董卓的骄横跋扈,经历过西凉军乱兵的刀锋擦颈,更在曹操那双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野心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度过了每一个日夜。每一次试图触碰权力的边缘,换来的都是更深的禁锢和更刻骨的恐惧。如今,那个压在他头顶整整一代人的庞大阴影,那个能令整个朝堂噤若寒蝉、令四方诸侯俯首的枭雄,终于化作了邺城郊外高陵的一抔黄土!巨大的、混杂着狂喜与解脱感的浪潮,瞬间淹没了刘协。他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仿佛长久束缚四肢的沉重镣铐骤然崩裂。他猛地张开双臂,将那件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新龙袍紧紧拥入怀中,将脸深深埋进那冰凉光滑的锦缎里。鼻尖萦绕着新织物的气息和淡淡的熏香,他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要将这迟来的自由滋味吸进肺腑深处。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感,从四肢百骸涌起,几乎要破体而出。亲政!他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滚烫的字眼,像星辰般闪耀。属于他刘协的时代,似乎真的要降临了!他要一扫积弊,中兴汉室,让这满目疮痍的山河重现光武时的荣光!
巨大的激动让他浑身血液奔涌,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抱着龙袍,在原地急促地踱了几步,如同一个终于寻回失落珍宝的孩子。他需要立刻穿上它,立刻!仿佛只有这身象征权力的袍服加身,才能确证那压顶的泰山真的已经崩塌。
他急切地抖开龙袍,动作因为亢奋而显得有些笨拙。就在他将龙袍翻转过来,准备披上肩头的一刹那,指尖在龙袍内侧、靠近衣带束腰的位置,触碰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不是锦缎的柔滑,也不是金线的坚硬凸起,而是一种……纸张特有的、带着韧性的薄脆感。
刘协的动作骤然僵住。那狂喜的浪潮瞬间退去,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脸上的潮红迅速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灰白。心跳如擂鼓,咚咚地撞击着耳膜。他屏住呼吸,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宽大的衣带内侧缝隙。指尖很快触碰到了那个异物——一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异常整齐的纸条。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墨香和某种特殊香料(那是曹操书房里常年弥漫的、独一无二的冷冽气息)的味道,随着纸条的抽出,幽幽地钻入刘协的鼻腔。这熟悉又令人心悸的气息,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手指不再抖动,将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墨迹浓黑如夜,笔画刚硬如刀,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霸道,正是曹操那独一无二、锋芒毕露的手书:
陛下若欲亲政,当问过孤之九子。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霹雳在刘协的颅顶炸开!眼前的一切——辉煌的殿宇、崭新的龙袍、窗外明媚的阳光——瞬间扭曲、模糊、褪色,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吞噬。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殿柱上,发出一声闷响。手中的龙袍滑落在地,那璀璨的明黄瞬间沾染了尘埃。纸条却像烙铁一样死死攥在他汗湿冰冷的手心。
曹操!那个已经躺进棺材里的人!他冰冷的意志,竟能穿透厚重的棺椁,跨越生死的界限,在这新生的希望时刻,给予他最致命的一击!九子……曹丕、曹彰、曹植、曹熊、曹宇、曹林、曹衮、曹峻、曹矩……曹操那九个或勇武、或阴鸷、或文采风流、或深藏不露的儿子们!他临终前,在病榻上召见他们,刘协也曾隔着屏风远远望过一眼。彼时,曹操似乎已油尽灯枯,喘息艰难,连说话都断断续续,只是用枯槁的手指,一一划过跪在榻前的儿子们的头顶,浑浊的目光里充满了托付江山的沉重。而他的儿子们,个个垂首肃立,面色悲戚凝重。然而,就在曹操手指最终无力垂落、阖上双眼的刹那,刘协分明看到,离他最近的曹丕,猛地抬起了头。那张酷肖其父、却更显阴沉的脸庞上,悲戚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攫取一切的灼热与冷酷,那眼神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飞快地在刘协脸上刮过,带着审视、评估,以及一丝……猫戏老鼠般的嘲弄。紧接着,曹彰、曹植……其余诸子,目光亦纷纷抬起,或锐利如鹰,或沉静如渊,或闪动着野心的火焰,无一例外,都冷冷地聚焦在屏风后那个身着天子衮服、却形同虚设的身影上。那九道目光,冰冷、粘稠、带着赤裸裸的权力欲望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九条无形的锁链,瞬间缠绕上刘协的脖颈,勒得他几乎窒息。那一刻的寒意,比此刻殿外的隆冬朔风,更刺骨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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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不是结束!那冰冷目光的交织,正是曹操这最后一道旨意的无声宣告!一个早已布置好的、由他九个儿子共同看守的囚笼!他刘协,从未真正挣脱过那只铁腕的掌控,哪怕那只手的主人已经化作了枯骨!亲政中兴多么可笑而不自量力的幻梦!一股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翻腾的血气硬生生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巨大的绝望如同沉重的磨盘,将他残存的那点可怜的希冀和力气,彻底碾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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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伏皇后带着担忧的轻柔呼唤,将刘协从冰冷刺骨的回忆深渊里猛地拽回。他浑身剧烈一颤,如同刚从冰水中捞起,牙关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视线重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伏皇后端着药盏、写满焦虑的清瘦面庞,以及药盏上方袅袅升起的、带着浓重苦涩气息的白雾。
他下意识地低头,摊开那只一直紧握成拳、藏在貂裘下的左手。掌心已被汗水浸透,那张薄薄的纸条,被他攥得皱成一团,边缘甚至被指甲掐出了破口。纸条上那九个字——陛下若欲亲政,当问过孤之九子——如同九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在他眼前疯狂扭动、狞笑。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神经。问过九子如何问用什么问是用他这具早已被恐惧和药石掏空的残躯还是用这山阳公府中,寥寥无几、连自身都难保的老弱仆役抑或是用那早已被曹氏爪牙渗透得如同筛子一般的所谓山阳国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无边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最后的心防。他仿佛看到窗外沉沉夜色中,那九双眼睛正透过窗棂缝隙,冷冷地、讥诮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无处不在!他们一直在!曹操死了,但他的阴影,以另一种更强大、更年轻、更无所顾忌的方式,笼罩着他,直至将他彻底吞噬!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刘协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颤抖,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一把抓起伏皇后手中的青玉药盏!
陛下!伏皇后失声惊呼,药盏滚烫,她下意识地想护住,却已来不及。
刘协看也未看那深褐色的药汁,右手两根手指死死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像丢弃世间最污秽、最致命的毒物一般,决绝地、狠狠地将它按进了滚烫的药汤之中!
滋——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响起。浓稠滚烫的药液瞬间包裹了纸条。那浓黑如夜的墨迹,那刚硬如刀的笔锋,在药汤的侵蚀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扭曲、晕染、分解!字迹的边缘像投入水中的墨滴,丝丝缕缕地化开,黑色的墨痕在深褐色的药汤里迅速扩散,如同投入清水中的一滴浓墨,瞬间晕染开一片不祥的污浊。那象征着他最后一丝挣扎的纸条,在滚烫的药力下迅速变软、发黄、边缘卷曲破碎,最终化为几片沉浮的、难以辨识的碎屑,彻底消融在那碗象征着他苟延残喘的苦药之中。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却又在刘协眼中被无限拉长,每一个细节都带着残酷的仪式感,宣告着他亲手埋葬了自己最后一点徒劳的妄念。
刘协死死盯着药盏中那团迅速扩散、最终与药汤混为一体的污浊,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捏着纸条的手指颓然松开。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燃烧殆尽的炭火,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和最后的警觉,射向寝殿紧闭的窗棂!
就在这一刻!窗外那片被庭院宫灯映照得朦朦胧胧的夜色里,紧贴着窗纸的位置,毫无征兆地,几道原本模糊不清的、如同树影摇曳般的深重黑影,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那不是风动树影!它们轮廓清晰,线条刚硬,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属于人体的姿态!
一道、两道、三道……整整九道!
如同鬼魅,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九头凶兽!它们悄无声息地贴在窗外,仿佛已经与那冰冷的窗纸融为一体,不知已窥伺了多久!
刘协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胸膛!就是他们!就是那九双眼睛的主人!他们果然在!一直就在!在看着他可笑的狂喜,在看着他绝望的挣扎,在看着他亲手将最后一点反抗的痕迹,浸入这碗续命的苦药里!
就在刘协的目光穿透窗纸、与那九道黑影对视的刹那,那九道紧贴窗棂的影子,极其诡异地,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任何预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同时抹去,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悄然平复,倏忽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窗外,只剩下庭院中几株枯树在寒风中摇摆的疏影,以及远处宫灯投下的、微微晃动的昏黄光晕。方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九道黑影,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是绝望恐惧中滋生的幻影。
但刘协知道,那不是幻影!那是比刀锋更冰冷的警告,比枷锁更沉重的现实!
嗬……嗬……刘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急促而空洞的喘息,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再也支撑不住,手中的青玉药盏脱手坠落。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寝殿里骤然炸响!滚烫的药汁混合着瓷片碎渣,连同那张字条最后化成的污浊,四溅开来,泼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迅速蔓延开一片深褐色、散发着浓重苦涩气味的狼藉污渍。几滴滚烫的药汁溅落在刘协裸露的手背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
伏皇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脸色煞白,惊呼一声:陛下!她顾不得地上的狼藉和滚烫,慌忙扑上前,用衣袖徒劳地去擦拭刘协手背上被烫红的地方,又试图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动作慌乱而充满了恐惧,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
刘协却猛地挥开了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他像一截彻底失去支撑的朽木,颓然向后倒去,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胡床上。身体撞击床板的闷响,让伏皇后心头又是一颤。
他不再看地上那片刺目的狼藉,也不再看窗外那空无一物的夜色。他的目光,失焦地、空洞地投向了殿宇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黑暗角落,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并沉入那无边的虚无之中。胸腔里翻江倒海,那股压抑了许久的腥甜再也无法遏制。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如同盛开的绝望之花,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血点溅落在身前华贵的貂裘上,也溅落在伏皇后素净的宫装裙裾上,迅速晕染开一片片刺目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暗红。
陛下!!伏皇后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凄厉而绝望,带着撕心裂肺的惊恐,快传太医!传太医啊!!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颤抖的手去擦拭刘协唇边的血迹,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张禾连滚爬爬地冲向殿门,嘶哑着嗓子朝外狂喊:太医!快传太医!公爷……公爷不好了!守在殿外的几个老迈内侍也惊慌失措地涌了进来,看到地上的血和面如金纸的刘协,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冰凉,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在这片因帝王吐血而引发的、充满了恐惧和慌乱的喧嚣之中,刘协本人却显得异常平静。他任由伏皇后慌乱地擦拭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那繁复的藻井彩绘,那些象征着祥瑞的飞天神女、盘绕的螭龙,在摇曳的烛光下扭曲变形,如同嘲弄的鬼脸。剧烈的咳嗽牵扯着五脏六腑,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身体内部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针在攒刺,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绞痛。但他心中那曾熊熊燃烧、又被彻底浇灭的火焰,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藻井上移开,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糊着厚厚高丽纸的窗棂。窗纸上,只有庭院里那几株枯树被风吹动的、光秃秃的枝桠投影,在昏黄的宫灯光晕下,如同鬼爪般摇曳不定。
九道黑影……消失了。或者说,他们从未离开,只是潜入了更深的黑暗,如同蛰伏的毒蛇,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曹操的意志,早已融入了他九个儿子的骨血之中,化作了这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的囚笼。他刘协,终究只是一只被豢养在金丝笼中的、供人观赏的雀鸟,连挣扎的资格都早已被剥夺干净。
嗬……又是一声带着血沫的、微弱的气息从喉间溢出。刘协艰难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是对伏皇后徒劳的呼唤是对这无可更改的命运还是对那个曾怀抱中兴幻梦的、愚蠢的自己
一股更深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疲惫和寒意,如同无边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块,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消失。视线开始模糊、旋转,殿内惊慌的人影、伏皇后哭泣的脸庞、地上刺目的血污和药渍……都渐渐褪色、扭曲,最终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唯有窗外那枯枝在风中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呜呜声,却异常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像是无数亡魂在黑暗中齐声哀嚎,又像是那九双眼睛的主人,在无声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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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在冰冷粘稠的深渊里沉沉浮浮,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咳嗽和脏腑的绞痛似乎暂时平息了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仿佛整个人都被浸在万载玄冰之中。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冰碴,刮擦着喉咙和气管。刘协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寝殿内不知何时已点起了更多的烛火,将殿宇照得通明,却依旧驱不散那股盘踞在角落里的阴冷。伏皇后红肿着眼睛,守在他的胡床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被泪水浸透又干涸的丝帕。几名须发皆白、穿着青色官袍的太医正围在稍远处低声商议,面色凝重,眉头紧锁。殿内弥漫着比之前更浓重数倍的药味,还有一种淡淡的、令人不安的、属于濒死之人的衰败气息。
他看到伏皇后焦急地望向太医,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在问:如何为首的太医,是曾在宫中侍奉多年的老御医令,他缓缓摇了摇头,动作沉重无比,对着伏皇后深深一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摇头的动作,那无声的唇语,像两柄冰冷的重锤,狠狠砸在刘协的心上。最后一丝侥幸的微光也熄灭了。
伏皇后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死死咬住了下唇才没有哭出声。她猛地转过头看向刘协,正对上他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陛下……她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刘协冰凉枯槁的手,那手冷得没有一丝活气,仿佛握着的是一块寒冰。她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滴落在刘协的手背上,滚烫,却无法温暖那彻骨的冰冷。陛下,您感觉如何太医……太医说……她哽咽着,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刘协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微弱的气音,如同秋风吹过枯叶。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和放弃。
别说了。朕……知道了。
他不再看伏皇后绝望的脸庞,目光缓缓移开,失焦地投向寝殿空旷的穹顶。视线开始飘忽、模糊,烛火的光晕在他眼中晕开成一片片朦胧的光斑。就在这时,那片朦胧的光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浮现了出来。
最初是极其模糊的轮廓,如同水中的倒影,摇曳不定。渐渐地,轮廓变得清晰、凝实。
他看到了高祖刘邦!那开创大汉四百年基业的雄主,高踞于未央宫巍峨的帝座之上,冕旒垂珠,看不清面容,唯有一股开天辟地般的磅礴气势扑面而来,威严如狱,仿佛整个苍穹都匍匐在他的脚下。那身影是如此巨大,几乎要撑破这寝殿的穹顶,带着煌煌天威,俯视着渺小的他。刘协感到一阵无法呼吸的压迫感。
紧接着,是武帝刘彻!他站在未央宫高台,背对着刘协,身披玄甲,手按腰间长剑的剑柄,目光如炬,穿透殿宇的阻隔,投向那广袤无垠的北方草原。猎猎狂风吹动他猩红的披风,仿佛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呼啸声隐隐传来。那是一个开疆拓土、勒石燕然的时代,一个属于征服者的背影,充满了无匹的霸气和骄傲。
然后,是光武皇帝刘秀!他骑在神骏的白马之上,正从一片燃烧着战火与硝烟的废墟中策马奔出。他的脸上带着征尘,铠甲上沾染着血迹,眼神却明亮而坚定,充满了百折不挠的坚韧和再造乾坤的沛然生机。他身后,仿佛有无数追随者的呐喊,有昆阳大战的雷火,有重建社稷的曙光……一个接一个,大汉历代先帝的虚影,如同走马灯般在刘协模糊的视野中交替闪现。有文景的宽仁,有昭宣的中兴,甚至……他看到了那个同样在权臣阴影下郁郁而终的汉质帝刘缵!那个被跋扈将军梁冀毒杀在玉堂前殿的幼小身影,脸上带着和他此刻一般无二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与不甘!
这些身影,或高大如神祇,或威严如山岳,或坚毅如磐石,或悲戚如秋蝉。他们环绕着他,俯视着他,目光各异——有失望的叹息,有冰冷的审视,有不解的疑惑,有沉重的惋惜……无数道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笼罩其中。历代先帝的功业、荣光、挣扎与遗恨,如同浩瀚星河般沉重的历史,轰然压在他的肩头,压得他本就残破的躯壳几乎要寸寸碎裂!
巨大的愧疚、无边的羞惭、彻底的绝望,如同三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刘协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身体在胡床上无意识地抽搐、蜷缩,仿佛要躲避那来自血脉源头的、无声的审判。
列祖……列宗……一个极其微弱、破碎得如同叹息般的声音,终于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这是他病倒以来,第一次清晰地吐出完整的词句,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悲怆。
伏皇后和张禾等人听到这微弱的声音,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更深的悲戚。伏皇后紧紧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陛下……陛下您说什么您看到什么了她顺着刘协那失神的目光看向空荡荡的殿顶,却什么也看不见。
刘协没有回答。他的意识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反而进入了一种奇异的、濒临崩溃边缘的清明。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窒息般的压力之下,一个念头,如同沉入深潭的巨石,带着冰冷的重量,缓缓地、无可抗拒地沉入他意识的最深处,清晰得令人心悸:
这玉玺……这千钧之重、沾满了无数人鲜血和欲望的传国玉玺……它从不是祥瑞,而是诅咒!是缠绕在每一位汉家天子脖颈上、越收越紧的绞索!它承载着无上的荣耀,也背负着无边的罪孽和血腥的宿命。高祖用它斩白蛇定鼎,武帝用它驱匈奴扬威,光武用它复汉室江山……可它同样伴随着吕雉的狠毒、外戚的专权、宦官的祸乱、黄巾的烽火……直到董卓的暴虐,曹操的奉天子……这枚冰冷的玉石,早已浸透了太多皇族的血泪和臣子的野心!
而他刘协,生于此末世,被命运粗暴地推上这摇摇欲坠的御座,注定要成为这玉玺诅咒的最后一位承受者!他的挣扎,他的不甘,他那如同萤火般微弱的中兴之梦,在历代先帝那沉重的注视下,在曹操那穿透生死的意志面前,在曹氏九子那冰冷的监视之中,显得何其可笑,何其卑微,又何其……徒劳!
他从未真正拥有过这玉玺。他只是一个被时代洪流裹挟的、身不由己的囚徒,一个被各方势力摆布的、可怜的傀儡。他所有的痛苦、恐惧、不甘,都源于对这虚幻权力的执着,源于对这沉重诅咒的不肯放手!
就在这个念头清晰浮现、如同烙印般刻入灵魂深处的瞬间——
寝殿紧闭的雕花窗棂之外,那片笼罩着许都、笼罩着整个大汉江山的沉沉夜空,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撕裂开来!浓重如墨、翻涌不息的铅云,在无声无息间骤然停止了奔流。那呜咽了整夜的、如同亡魂哭泣般的凛冽朔风,也毫无征兆地……停了!
天地间陷入一片死寂。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紧接着,一道清冷皎洁的月光,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银色匹练,竟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厚重如铁幕的云层,精准无比地投射下来,不偏不倚,透过窗棂上细密的格心,静静地洒落在刘协躺卧的胡床之前。
那月光清冽如水,纯净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它静静地流淌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照亮了那片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药渍和碎瓷,也照亮了刘协身上那件沾染着暗红血污的玄色貂裘。月光所及之处,仿佛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清晰可见,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静谧与空灵。
寝殿内,伏皇后、太医、内侍……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违背常理的月华奇景惊得呆住了。他们下意识地望向那扇窗,望向窗外那片瞬间变得澄澈通透的夜空,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方才还狂风怒号、阴云密布,怎会转瞬之间……月朗风清
刘协那空洞失焦的双眼,也被这突兀降临的清辉吸引。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那片流淌在眼前的月光。那光,冰冷,却纯净。它静静地照着他,照着他枯槁的面容,照着他残破的身躯,照着他沾血的衣襟。那光里,仿佛没有任何重量,没有先帝的威压,没有曹操的阴影,没有九子的窥伺,更没有……那枚象征着无尽诅咒的、冰冷的玉玺。
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微小石子,在刘协那早已枯竭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那似乎是一种……解脱一种……释然又或者,仅仅是对这残酷命运最后的、无声的嘲弄
他深深地看着那片月光,仿佛要将这生命中最后的、唯一的一抹清冷澄澈,刻入即将沉入永恒黑暗的灵魂深处。布满血丝的眼底,那长久燃烧的不甘、恐惧、愤怒、屈辱……种种激烈的情感,如同被这清冷的月光洗涤,开始一点点地熄灭、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无悲无喜的枯寂。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合上了沉重的眼帘。
那只被伏皇后紧紧握在掌中、冰冷枯槁的手,最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似乎想要抬起,去触碰近在咫尺的那片清辉,但终究,只是无力地垂落下去。
建安二十五年,冬,庚子日。末代汉帝刘协崩于山阳公邸。
殿外,风止云开,月华如水,静静覆盖着这片古老而疲惫的土地,映照着那扇曾隔绝了帝王与自由、也隔绝了生与死的窗棂,冰冷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