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在柴房里咳出了最后一滴血。
嫡姐抢走她的未婚夫时,曾笑吟吟说:庶妹,你这般容貌,只配嫁屠户。
重生后,她将现代香水献给嫡姐:此香能引蝶。
宫宴那日,嫡姐佩戴香囊靠近烛台,瞬间衣衫炸裂。
满座哗然中,她优雅扶起因羞愤晕倒的嫡姐:姐姐莫怕,庶妹在此。
皇子凝视她调香的手:姑娘这双手,既能制香,亦能……屠龙
嫡母发疯般扑来,她侧身躲过:母亲,您剪坏的嫁衣,女儿已替您烧给地下的姨娘了。
---
林晚秋在柴房里咳出了最后一滴血。
那血很浓,很暗,带着铁锈的腥气,溅在身下枯黄的稻草上。
像一朵突兀又凄厉的花。
冷。
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钻进她单薄的旧袄。
比腊月的风更冷的,是柴房门外嫡姐林清月那声脆生生的笑语。
母亲,您说晚秋妹妹撑得过今晚么
王氏,她的嫡母,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与威严。
命数如此,怨不得旁人。只盼她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吧。
林晚秋想笑。
喉咙里却只涌上更汹涌的血沫。
好人家
她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却异常清晰地飘回半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冬日。
她穿着唯一一件体面的水红袄子,脸颊因羞涩和喜悦染着薄红。
她未来的夫婿,那个温润清朗的读书人陈砚书,正含笑将一枚朴素的银簪别在她发间。
晚秋,等我明年春闱高中,定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肩头。
暖得她心尖发颤。
脚步声由远及近。
环佩叮当,香风细细。
嫡姐林清月,一身华贵的云锦斗篷,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目光像带着钩子,从陈砚书身上慢慢滑过,最后落在林晚秋发间那枚银簪上。
哟,好巧。
林清月声音娇柔,脸上是惯常的无辜笑意。
砚书哥哥也在呢
她袅袅娜娜走近,带着一股浓郁的、属于嫡女的矜贵香气。
这簪子……
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林晚秋发髻上的银簪,语气轻飘飘的,像谈论天气。
庶妹戴着,终究是素淡了些。配你……可惜了。
林晚秋身体瞬间绷紧。
她下意识想退,却被嫡姐身上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钉在原地。
陈砚书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挡在林晚秋身前,语气客气疏离。
大小姐。
林清月仿佛没看见他的维护,目光转向他,眼波流转,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
砚书哥哥的学问是极好的,父亲常在母亲面前夸赞呢。
她话锋一转。
只是,这终身大事,讲究门当户对。一个庶女……
她拖长了调子,掩唇轻笑,那笑声像细碎的冰凌,扎进林晚秋耳中。
能许个城西杀猪的屠户,已是她天大的造化了。砚书哥哥这般前程似锦的人物,可别被她那点可怜颜色拖累了前程呀。
庶妹,你这般容貌身份,只配嫁屠户。
最后那句话,带着施舍般的怜悯,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陈砚书脸色微变。
林晚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都冻僵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陈砚书。
他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挣扎,一丝难堪,最终,在对上林清月那势在必得的含笑目光时,化为了沉默的回避。
那枚银簪。
似乎瞬间重逾千斤。
硌得她头皮生疼。
后来发生了什么
是嫡母王氏语重心长的劝诫。
是父亲林远山权衡利弊后的默许。
是陈砚书送还簪子时,那不敢看她眼睛的一句晚秋妹妹……是我对不住你。
再后来……
她失足跌入结着薄冰的荷花池。
被捞起后便一病不起。
嫡母慈悲,将她挪到这僻静阴冷的柴房静养。
名贵的汤药流水般送入嫡姐林清月的闺房。
而她这里,只有一日冷过一日的稀粥,和嫡姐偶尔关切探望时,那越来越浓郁的、胜利者的香气。
冷。
无边无际的冷。
深入骨髓的冷。
林晚秋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中沉浮。
最后一点力气也随着那口血咳出而消散。
她不甘。
恨意像毒藤,在濒死的躯体里疯狂滋长。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
她要这侯府,鸡犬不宁!
要林清月和王氏,血债血偿!
要那些将她踩入泥泞的人,都尝尝这蚀骨焚心的滋味!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
痛。
尖锐的头痛。
像有无数根针在脑子里搅动。
林晚秋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灰扑扑的帐顶。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廉价熏香混合的气息。
是她住了十几年的,侯府西角那个偏僻小院的味道。
她没死
柴房的冰冷,咳血的腥甜,嫡姐那淬毒的笑语……清晰得如同昨日。
不,那就是昨日!
她挣扎着坐起身。
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不再是柴房里那双枯瘦如柴、布满冻疮的手。
虽然依旧纤细,带着营养不良的苍白,但皮肤光滑,骨节匀称。
这是一双属于十五岁少女的手。
她冲到妆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脸。
清瘦,苍白,下巴尖尖。
但那双眼睛,乌黑,深不见底,不再是怯懦,而是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寒芒。
像淬了冰的刀锋。
是了。
这是她及笄那年,落水被救起后,刚刚病愈不久的样子。
离陈砚书退婚,离她被彻底抛弃,还有半年。
离她被构陷偷盗主母财物,被关入柴房等死,还有一年。
时间。
足够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她的丫鬟小桃,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
小姐,您醒了该喝药了。
小桃的声音带着担忧和怯懦。
前世,这个忠心的丫头在她被关入柴房后,想方设法给她送吃的,被王氏发现,活活打死。
林晚秋的目光落在小桃脸上。
那目光太过锐利冰冷,吓得小桃手一抖,药碗差点摔落。
小……小姐
林晚秋眼中的寒冰瞬间褪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缓缓勾起唇角。
那笑意很浅,却让小桃莫名打了个寒颤。
药
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倒了吧。
啊小桃愣住。
以后不必再端来。林晚秋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旧窗棂。
初春微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
这身子,靠那点掺了‘好东西’的药汤,养不好的。
小桃惊恐地瞪大眼:小姐!您……您说什么
林晚秋没有回头,目光投向远处侯府主院那精致飞翘的檐角。
没什么。
只是觉得,这侯府的‘好意’,我林晚秋,消受不起了。
阳光落在她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眼底深处,复仇的烈焰,无声地燃起。
---
日子如流水般滑过指尖。
林晚秋彻底病愈了。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沉默地龟缩在西角小院。
每日清晨,她会带着小桃,在侯府花园僻静的一角散步。
姿态沉静,眼神却像精准的尺,丈量着这座华丽牢笼的每一处细节。
她刻意避开嫡母王氏和嫡姐林清月可能出现的主路。
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直到那日。
她偶然路过花园暖阁附近。
暖阁里传出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是林清月。
母亲您瞧,砚书哥哥送我的这支簪子,可还入眼
那声音甜腻,带着炫耀。
林晚秋的脚步顿住。
隐在一丛开得正盛的忍冬花后。
枝叶缝隙间,她清晰地看到暖阁内。
林清月依偎在王氏身边,手里捏着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
流光溢彩,贵气逼人。
与陈砚书曾经送她的那支朴素银簪,云泥之别。
王氏慈爱地抚着女儿的鬓发。
陈公子有心了。到底是世家子,眼光就是好。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慢。
比那西院那个,不知强出多少去。不过是个玩意儿,也敢痴心妄想。
林清月得意地扬着下巴。
母亲说的是。有些人呐,天生就是贱命,给她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她指尖拈着步摇,轻轻晃了晃。
就像那西院的,身上总带着一股子穷酸气,熏死人了。哪像我,用的都是最上等的‘玉容阁’香粉,这才是正经大家闺秀该有的体面。
她说着,还特意抬起手腕嗅了嗅,满脸陶醉。
王氏点头附和。
正是。女儿家的体香最是紧要,清月你天生丽质,再配上名贵香粉,自是锦上添花。那等粗鄙之人,便是用香,也是东施效颦,徒增笑柄。
母女俩的笑声混合着对香气的品评,清晰地飘过来。
花丛后,林晚秋的指尖,深深掐进柔嫩的忍冬花瓣里。
绿色的汁液染上指甲,像凝固的血。
穷酸气
体香
名贵香粉
前世被关在柴房等死的绝望和冰冷,再次汹涌袭来。
还有林清月身上那越来越浓的、几乎要将她窒息的香气。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她心中翻涌的恨意。
香。
既然她们如此看重这身皮囊的香气。
如此鄙夷她的穷酸气。
那她,就送她们一份。
独一无二的香。
一抹极冷、极幽暗的笑意,在林晚秋唇边悄然绽开。
比冬日的寒冰更刺骨。
……
接下来的日子,林晚秋有了新的去处。
城西的杂货市集。
那里鱼龙混杂,充斥着廉价脂粉、劣质药材、各式干花和稀奇古怪的原料味道。
小桃起初吓得脸色发白。
小姐!这地方腌臜,您千金之躯……
千金之躯林晚秋打断她,语气平淡无波,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两旁简陋的摊位。
在她们眼里,我连这里的一块抹布都不如。
她在一个专卖干花和香料的摊位前停下。
摊主是个胡子拉碴的干瘦老头,眯缝着眼打量她。
姑娘要点啥
林晚秋的目光精准地掠过那些散发着浓烈甜香的寻常花瓣,落在角落里一些不起眼的、甚至有些怪异的原料上。
几块颜色深沉的树脂。
一些形状奇特、气味辛辣的种子。
还有散发着淡淡腥气的动物油脂。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她点了点。
再来点最烈的烧刀子。
老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多问,麻利地包好。
小桃抱着沉甸甸的纸包,忧心忡忡。
小姐,您买这些做什么呀怪……怪吓人的。
林晚秋付了钱,转身融入市集的人流。
做点小东西。
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送人。
……
西角小院那间简陋的耳房,成了林晚秋的香坊。
门窗紧闭。
桌上散乱地堆放着各种原料:深褐色的安息香脂块、气味刺鼻的樟脑碎粒、研磨成粉的曼陀罗籽、粘稠的蜂蜡、气味浓烈的烈酒……还有一只小小的、被火熏得漆黑的铜锅。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浓烈到近乎诡异的气息。
小桃被勒令守在门外,一步不许靠近。
她只听到里面不时传来捣杵研磨的笃笃声,铜锅加热时细微的滋滋声,以及偶尔,小姐压抑的低咳。
林晚秋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她神情专注,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前世被关在柴房等死的漫长黑暗里,除了恨,支撑她活下去的,是脑中翻来覆去、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零碎知识。
那些光怪陆离的片段,关于火药的配方,关于……某些特殊香水的构成。
此刻,那些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拼凑。
她将碾得极细的曼陀罗籽粉混入烈酒。
深色的安息香脂块在铜锅中小火熬煮,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眩晕的甜腻气息。
加入研磨好的樟脑细末。
最后,是粘稠的蜂蜡。
比例。
温度。
融合的时机。
每一次搅拌,都像是在调配致命的毒药。
每一次加热,都仿佛在点燃复仇的引线。
汗水顺着她苍白的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铜锅边缘,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化作一缕白烟。
刺鼻的混合气味冲击着她的鼻腔和肺部,带来阵阵恶心和眩晕。
她毫不在意。
眼底只有一片冰冷燃烧的执拗。
锅中的液体,在持续加热和搅拌下,颜色逐渐变得深浓粘稠,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中带着辛辣、又隐隐透出危险气息的浓香。
成了。
林晚秋熄了火。
看着铜锅中那深琥珀色、质地粘稠的液体,如同看着一件完美的凶器。
她取过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小巧精致的素面白瓷瓶。
用特制的细长木勺,小心翼翼地将粘稠滚烫的香液灌入瓶中。
动作一丝不苟。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扶着桌子,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看着桌上那几瓶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暗光泽的香水。
她拿起一瓶,轻轻拔开软木塞。
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
甜得发腻,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像无数细小的钩子,直往人鼻腔深处钻。
林晚秋面无表情地将瓶口凑近鼻端,深深嗅了一下。
那浓烈到诡异的香气冲入肺腑。
她闭上眼。
前世柴房里咳血的冰冷绝望,嫡姐那淬毒的笑语,王氏虚伪的慈悲……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闪过。
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一片深寒的平静。
引蝶
她对着空气,无声地勾起唇角。
引的……怕是地狱里的蝴蝶吧。
---
暮春的风,吹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侯府的花园,姹紫嫣红开遍。
林晚秋病愈后,第一次出现在阖府女眷聚集的场合。
王氏主持的赏花小宴。
她来得不早不晚。
穿着一身半旧的浅碧色春衫,料子普通,洗得有些发白。
发间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玉簪花。
素净得近乎寒酸。
甫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目光。
那些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哟,晚秋丫头身子大好了王氏端坐主位,脸上堆着慈和的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劳母亲记挂,已无大碍。林晚秋微微屈膝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也清晰。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众人。
那眼神太过干净,太过坦然,反倒让那些想看笑话的人有些讪讪。
好了就好。王氏敷衍地点点头,注意力很快转开。
清月呢这丫头,又跑到哪里躲懒去了
话音未落,一阵环佩叮当的悦耳声响传来。
林清月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如众星捧月般款款而来。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
一身簇新的云霞锦裁成的春衫,绣着繁复的折枝海棠,流光溢彩。
发髻高挽,插着那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走动,金翠摇曳,熠熠生辉。
人还未至,一股浓烈馥郁的香气已扑面而来。
是玉容阁最顶级的国色天香。
香气霸道,瞬间压过了满园的花香。
母亲!林清月娇嗔着走到王氏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
女儿这不是来了嘛。方才在试母亲新给的那盒香粉,真是好闻得紧,多闻了一会儿,就迟了。
她说着,眼波流转,带着天生的优越感,扫过在场的女眷们。
各位婶婶、姐妹们可别见怪。
众人自然连声奉承。
大小姐用的自然是顶好的!
这香气,真真是配得上大小姐的国色天姿!
可不是,闻着就贵气!
林清月听着奉承,脸上的笑容越发得意。
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角落里的林晚秋,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挑衅和怜悯。
妹妹今日也来了她故作惊讶,声音拔高了几分。
这身衣裳……倒是素净。只是……
她抬起戴着玉镯的手,轻轻掩了掩鼻,眉头微蹙,仿佛被什么不好的气味熏到了。
这园子里花香味杂,妹妹身子刚好,闻着怕是不大舒服吧要我说,还是该用些好香压一压的。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晚秋身上。
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王氏也微微皱眉,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
清月,胡说什么。
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备。
林晚秋站在角落。
承受着那些目光,那些若有若无的议论。
她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手指在宽大的袖中,轻轻摩挲着一个小小的、温润的瓷瓶。
时机到了。
她缓缓抬起头。
脸上没有预想中的难堪或愤怒,反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近乎羞涩的怯意。
姐姐说的是。她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气弱。
园中花香馥郁,妹妹……确实有些头晕。
她顿了顿,仿佛鼓起很大勇气,从袖中取出那个小小的素面白瓷瓶。
瓶身素雅,没有任何装饰。
前些日子,妹妹病中无聊,照着……照着偶然得的一个古方,胡乱调制了一点香露。
她将瓷瓶双手捧着,姿态谦卑地递向林清月的方向。
气味粗陋,不敢与姐姐的名贵香粉相比。
她微微抬眼,看向林清月,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动物般的讨好和期盼。
只是……只是这香露有个特别之处。
她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意味。
据那古方记载,此香若有缘人佩戴……能引得蝴蝶环绕,久久不散。
引蝶
林清月果然被勾起了兴趣。
她挑起精心描画的柳眉,目光落在那不起眼的瓷瓶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屑。
妹妹怕不是病糊涂了这寒冬腊月的,哪来的蝴蝶
旁边几位夫人也掩嘴轻笑。
是啊,二姑娘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引蝶那是神仙才有的本事吧
王氏也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林晚秋仿佛被众人的质疑吓到,捧着瓷瓶的手微微缩了缩,脸上怯意更浓,耳根泛起薄红。
妹妹……妹妹也不知真假。
她声音带着点委屈的颤抖。
只是那方子确是这么写的。妹妹想着……
她飞快地抬眼觑了一下林清月,又迅速垂下。
想着姐姐容貌倾城,气韵天成,若用此香,必是锦上添花。若真能引得蝴蝶环绕……
她没再说下去。
但那未尽之意,充满了诱惑。
——那将是何等的奇景何等的风光
林清月脸上的不屑淡去了几分。
她看向那瓷瓶的眼神,多了一丝玩味和意动。
能引蝶的香
独一无二
若真能成,在即将到来的宫宴上……那岂不是能艳压群芳,成为整个京城的焦点
这庶妹,病了一场,倒像是开了点窍,知道巴结自己了
虚荣心像藤蔓,瞬间缠绕上来。
王氏皱了皱眉,觉得有些蹊跷。
晚秋,你莫要……
母亲,林清月已抢先一步开口,打断了王氏。
她伸出保养得宜、涂着蔻丹的手,姿态优雅地接过了林晚秋手中的瓷瓶。
指尖触到微凉的瓷瓶。
妹妹有心了。她脸上重新挂起矜持得体的笑容。
既然妹妹一片心意,姐姐就收下了。
她拔开软木塞。
一股极其浓烈、甜腻到近乎诡异的香气猛地窜出!
霸道!
极具侵略性!
瞬间压过了她身上的国色天香,甚至盖过了满园的花香!
那香气甜得发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某种陈年药材的深沉底蕴,还有一种隐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刺激感。
林清月猝不及防,被这浓香冲得眉头狠狠一皱,下意识地想移开。
但随即,她眼中又闪过一丝得意。
够特别!
够霸道!
她要的就是这种独一无二、瞬间抓住所有人嗅觉的效果!
至于这味道……或许初闻是冲了些
戴在身上,散一散,可能就好了
引蝶的诱惑,压过了那一瞬间的不适。
她将瓶口凑近鼻端,强忍着那股冲劲儿,装模作样地嗅了嗅。
嗯……气味是特别了些。
她重新盖上塞子,笑容依旧。
妹妹果然心灵手巧。这香露,姐姐定会好好用。
她特意加重了好好用三个字。
目光扫过林晚秋,带着施舍般的满意。
林晚秋依旧低垂着头,姿态恭顺。
姐姐喜欢就好。
无人看见的角落。
她唇边,那一抹幽微的、冰冷的笑意。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只漾开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旋即,沉入无边的黑暗。
---
皇宫。
灯火煌煌,亮如白昼。
飞檐斗拱在无数宫灯的映照下,流淌着金色的光晕。
巨大的蟠龙柱巍然耸立。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美酒、脂粉以及各种名贵熏香混合的奢华气息。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却压不住满殿衣香鬓影、珠光宝气中流淌的暗涌。
今日是贤妃娘娘的寿辰。
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尽数到场。
林晚秋随着父亲林远山和嫡母王氏踏入这恢弘的殿宇。
她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浅碧色衣衫。
在满殿锦绣华服、金钗玉钿的映衬下,朴素得近乎格格不入。
像一株误入牡丹园的野草。
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好奇。
审视。
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弄。
那就是忠勇侯府那个庶出的二小姐
啧,穿成这样也敢进宫忠勇侯府的脸面……
听说前阵子病得快死了瞧着是没什么气色……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蚊蚋,嗡嗡作响。
林远山脸上有些挂不住,低声对王氏斥道。
不是让你给她置办身像样的行头!
王氏一脸无奈和委屈。
老爷,妾身准备了呀!上好的云锦料子,特意让铺子里赶制的!可这丫头……偏说病气未消,穿不得新衣,怕冲撞了贵人,死活不肯穿!
她说着,还无奈地瞥了一眼垂首跟在身后的林晚秋,仿佛拿这个不懂事的庶女毫无办法。
林远山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看她。
林晚秋自始至终低垂着眼。
对那些目光和议论置若罔闻。
她的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和刺目的珠光,精准地锁定了殿中那个被众人簇拥的焦点。
她的嫡姐,林清月。
今日的林清月,盛装华服,光彩夺目。
一身正红缕金百蝶穿花宫装,用的是最名贵的浮光锦,行动间流光溢彩,金线绣成的百蝶仿佛要振翅飞出。
发髻高耸,插着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旁边还簪着一朵硕大的、用红宝石镶嵌而成的牡丹绢花。
耳坠、项圈、腕钏,皆是赤金镶宝,熠熠生辉。
她正被一群年龄相仿的贵女围在中间,巧笑倩兮,顾盼生辉。
如同骄傲的孔雀,尽情展示着她华丽的尾羽。
而最引人注目的。
是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香气。
不再是玉容阁的国色天香。
而是林晚秋送她的那瓶引蝶香。
经过一段时间的散味,那香气似乎不再像初闻时那般冲脑。
变得更为醇厚、霸道。
一种极其浓烈、极其甜腻的异香。
像无数朵开到极致、即将糜烂的奇花同时释放的气息。
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粘稠的甜,混合着某种深沉木质的底蕴,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金属般的冷冽。
极具侵略性!
所过之处,空气中原本混杂的各种名贵熏香、脂粉香、酒菜香,统统被其霸道地压制、覆盖。
无论谁靠近她,都会第一时间被这股浓烈到诡异的香气攫住嗅觉。
清月姐姐,你今日用的什么香好生特别!一个贵女好奇地问。
林清月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满是得意。
一个古方子调的香露罢了,不值什么。只是气味独特些。
她轻描淡写,却更显神秘。
这香气……真是前所未闻,馥郁非常!另一位小姐赞叹。
是啊,隔着老远都闻到了,真真是与众不同!
也只有清月姐姐这般人物,才压得住这等奇香!
奉承声不绝于耳。
林清月享受着众人的艳羡和惊叹,下巴微微扬起。
她刻意在人群中走动,让那霸道的香气更广地弥漫开去。
目光偶尔扫过角落里的林晚秋,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和嘲讽。
似乎在说:看,你费尽心机弄出来的东西,不过是为我做嫁衣,让我更加光彩照人罢了。
林晚秋安静地立在阴影里。
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只有袖中的手,指尖微微蜷缩着。
她在等。
等待那浓香,与这殿中无处不在的、明亮的烛火。
完成致命的相遇。
……
寿宴正酣。
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
歌舞升平。
贤妃娘娘端坐凤位,雍容华贵,含笑看着殿中热闹。
林清月看准时机。
她要在娘娘面前露脸。
更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那引蝶的神迹!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浓烈的异香灌入肺腑,让她精神一振。
她整理了一下繁复华丽的裙裾,端起一杯酒,脸上挂着最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笑容,朝着贤妃娘娘的凤座方向,袅袅婷婷地走去。
步摇轻晃。
裙裾逶迤。
所过之处,那霸道诡异的香气开道,引得两旁席位的宾客纷纷侧目。
她目标明确,姿态优雅。
要走到凤座阶下,敬酒,说祝词。
就在她即将靠近凤座前那片最明亮、烛火最密集的区域时。
变故陡生!
凤座旁,一位宫女正手持细长的铜签,俯身去拨亮一盏落地宫灯里稍显黯淡的烛芯。
那宫女的动作很轻,很稳。
铜签的尖端,精准地触碰到了燃烧的烛芯。
噗。
一点极其微小的、橘红色的火星。
如同夏夜转瞬即逝的萤火。
被铜签带起,悄无声息地飞溅而出。
它太小了。
小到在这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大殿里,根本无人察觉。
它飘落的轨迹,也无人关注。
它不偏不倚。
落向了正昂首挺胸、走向凤座的林清月。
落向了她腰间。
那里,系着一个精巧的、与她华服颜色相配的正红色香囊。
香囊鼓鼓囊囊。
里面塞满了吸饱了林晚秋特制引蝶香液的棉絮。
那一点微小的、滚烫的橘红火星。
轻轻地。
落在了香囊光滑的缎面上。
时间。
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林清月毫无所觉。
她脸上还保持着完美的笑容,眼中是对即将到来的高光时刻的憧憬。
贤妃娘娘的目光似乎正看向她这边。
周围的贵妇贵女们,也都在看着她。
然后。
嗤——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冷水的声音。
从林清月腰间响起。
声音太小。
淹没在丝竹声和谈笑声中。
但紧接着。
轰!
一团刺眼夺目的、金红色的火焰!
毫无预兆地!
从林清月腰间那个小小的香囊上!
猛地!
爆燃而起!
那火焰燃烧得极其迅猛,极其暴烈!
如同地狱之火骤然喷发!
金红色的火舌猛地向上蹿起,贪婪地舔舐着她那身名贵无比、金线绣满百蝶的正红宫装!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
瞬间划破了整个大殿的喧嚣!
林清月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恐、茫然和剧痛!
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只觉得腰间猛地一烫!
然后就是一片灼人的火海瞬间包裹了她!
她本能地、疯狂地扭动身体,双手胡乱地拍打着腰间蹿起的火焰!
火!火!救命啊!!
然而。
那火焰不仅没有被扑灭。
反而因为她剧烈的动作。
以及那身华服上大量易燃的金线、轻薄华丽的浮光锦料子……
轰!
火焰如同被浇了油!
瞬间蔓延!
金红色的火舌疯狂地卷上她的裙摆、她的衣袖!
吞噬着精美的刺绣,吞噬着昂贵的锦缎!
嗤啦——
嗤啦——
令人牙酸的、布料被急速焚毁撕裂的声音接连爆响!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呆若木鸡的注视下!
那身价值千金的、象征着侯府嫡女无上荣光的正红缕金百蝶穿花宫装!
在暴烈的金红火焰中!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扯!
前襟!
后摆!
宽大的袖管!
大片大片华美昂贵的锦缎,在火焰的舔舐和焚烧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碳化、发黑、碎裂!
然后。
在火焰的冲击和林清月疯狂扭动的撕扯下!
如同被炸开的破布!
猛地!
四分五裂!
碎片带着火星,四散飞溅!
啊——!!!
更加凄厉、崩溃的尖叫响彻大殿!
林清月身上。
那身象征着她所有骄傲和荣光的华服。
在众目睽睽之下!
在皇宫大殿!
在贤妃寿宴!
在满朝文武和所有命妇贵女面前!
炸裂!
焚毁!
化为片片燃烧的飞灰和破碎的布缕!
露出了里面——
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色织金云锦的……中衣!
甚至!
因为火焰的凶猛和衣物的爆裂。
一只袖子被彻底烧毁,露出了半截光溜溜的、带着灼伤红痕的手臂!
裙摆更是破碎不堪,一条腿的绸裤也被燎破,小腿肌肤若隐若现!
发髻散乱。
金钗步摇歪斜。
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惊恐的泪水、拍打火焰的烟灰糊得一塌糊涂。
哪里还有半分侯府嫡女、京城明珠的模样
活脱脱一个从火场里逃出来、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疯妇!
时间。
仿佛凝固了。
丝竹声戛然而止。
谈笑声消失无踪。
觥筹交错的动作僵在半空。
整个金碧辉煌的大殿。
陷入了一片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难以置信地看着大殿中央。
看着那个尖叫着、拍打着身上残余火焰和火星、几乎衣不蔽体的林清月。
空气里。
弥漫着衣物燃烧后的焦糊味。
还有那引蝶香被烈火焚烧后,散发出的更加浓烈、更加诡异刺鼻的甜腻焦香。
令人作呕。
贤妃娘娘手中的玉杯,啪地一声掉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摔得粉碎。
忠勇侯林远山,脸色煞白如纸,霍然起身,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嫡母王氏,更是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呃音,直挺挺地往后倒去,被身后的丫鬟婆子手忙脚乱地扶住。
啊!我的女儿!!王氏撕心裂肺的哭嚎终于爆发出来。
这声哭嚎像是打破了某种魔咒。
死寂的大殿瞬间炸开了锅!
天啊!
走水了!
快!快救人!
林大小姐的衣裳……炸……炸开了!
这……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惊叫声、倒抽冷气声、杯盘碰撞声、慌乱的脚步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
侍卫和内侍们反应过来,提着水桶和浸湿的毡毯冲上去扑打林清月身上残余的火焰。
场面混乱不堪。
在满殿的惊恐、混乱、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交织中。
在无数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旋涡中心。
林清月终于从极致的灼痛和惊恐中,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低头。
看着自己破碎焦黑的华服下,露出的刺眼红色中衣和肌肤。
感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如同实质般将她剥光的目光。
不——!!!
一声更加凄厉、绝望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
极致的羞愤!
灭顶的耻辱!
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噬!
她眼前一黑。
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
软软地。
朝着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
倒了下去。
就在她即将彻底栽倒在地的瞬间。
一道浅碧色的身影。
如同早有预料般。
轻盈而迅捷地。
越过混乱的人群。
出现在她身侧。
稳稳地。
扶住了她瘫软的身体。
动作甚至带着几分温柔的力道。
林晚秋半跪在地。
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支撑住了嫡姐摇摇欲坠的狼狈躯体。
她微微垂首。
看着林清月那张糊满眼泪、鼻涕、烟灰,因羞愤绝望而扭曲变形的脸。
她的声音不高。
却在一片混乱嘈杂中,清晰地响起。
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温婉。
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
姐姐莫怕。
她轻轻拍着林清月的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庶妹在此。
浅碧色的旧衣,映衬着林清月身上破碎焦黑的华服和刺眼的大红中衣。
素净。
却纤尘不染。
与周遭的混乱、狼狈、焦糊,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林晚秋身上。
惊讶。
探究。
难以置信。
林晚秋对那些目光恍若未觉。
她只是专注地扶着昏迷不醒、衣衫破碎的嫡姐。
低垂的眼睫下。
眸光沉静如水。
深不见底。
在那片深水之下。
冰冷的火焰。
无声地。
燃烧着。
---
混乱像投入油锅的水滴,轰然炸开,又迅速被扑灭。
训练有素的宫人反应极快。
浸湿的毡毯迅速覆盖扑灭了林清月身上最后的火星。
几名健壮的嬷嬷疾步上前,用一件宽大的深色披风,将衣不蔽体、昏迷不醒的林清月严严实实裹住。
快!抬去偏殿!传太医!
管事太监尖利的嗓音划破嘈杂。
林清月被迅速抬离。
留下一地狼藉的焦黑碎片、飞溅的灰烬,还有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糊甜香。
忠勇侯林远山面如死灰,额角青筋暴跳,对着贤妃凤座的方向深深叩首,声音因极致的耻辱和惊惧而嘶哑颤抖。
臣……臣教女无方!惊扰娘娘圣驾!罪该万死!
王氏早已哭嚎得脱了力,被两个婆子架着,软泥般瘫在一旁,只会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贤妃娘娘端坐凤位,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了笑容,只剩一片沉沉的威仪。
她凤目扫过殿中狼藉,掠过忠勇侯夫妇,最后,落在了那个依旧半跪在混乱中心、扶着空荡披风的浅碧色身影上。
罢了。贤妃的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殿内残余的骚动。
意外而已。侯爷与夫人不必过于自责,且随宫人去看看令嫒吧。
这已是极大的恩典。
林远山如蒙大赦,连连叩首,拽着几乎昏死的王氏,在宫人引领下,踉跄着追向偏殿方向。
一场闹剧的主角退场。
但殿内的气氛并未缓和。
那股诡异的焦香混合着烟火气,依旧顽固地盘旋在空气里。
丝竹不敢再起。
歌舞早已停歇。
宾客们噤若寒蝉,或低头敛目,或用眼神无声地交流着方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
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
林晚秋缓缓站起身。
浅碧色的旧衣下摆,沾染了些许地面的灰烬。
她垂着眼,动作极轻地拂了拂。
姿态依旧沉静。
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混乱,那嫡姐当众爆衣焚身的丑态,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转身,准备默默退回自己那无人关注的角落。
一道目光。
沉静。
锐利。
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
林晚秋脚步微顿。
她循着那目光的来处,平静地抬起眼。
越过攒动的人头。
越过殿中残留的狼藉。
在靠近贤妃凤座不远的左侧上首席位上。
一位年轻的皇子端坐着。
四皇子萧珩。
一身玄色暗金云纹常服,衬得他面容冷峻,气质沉凝。
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将目光投向偏殿方向,或是沉浸在方才的混乱中。
自始至终。
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就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从混乱中心站起身。
看着她拂去衣摆的灰尘。
看着她此刻抬起的、平静无波的眼睛。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惊诧。
没有探究。
只有一种冰冷的、无声的审视。
萧珩的视线,缓缓下移。
落在了林晚秋的手上。
那双扶起林清月的手。
此刻安静地垂在身侧。
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带着病弱的苍白。
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指腹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香料痕迹。
萧珩薄唇微启。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
却奇异地穿透了殿内残余的嗡嗡议论。
清晰地送入林晚秋耳中。
姑娘这双手……
他顿了顿。
目光如同无形的刻刀,划过她的指尖。
既能调制惑人心魄、引‘蝶’焚身之奇香……
他的尾音微微拖长。
带着一丝玩味。
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
亦能……
他直视着林晚秋骤然幽深的眼眸,一字一顿。
屠龙否
屠龙。
两个字。
轻飘飘落下。
却像两道无声的惊雷!
狠狠劈在林晚秋的心湖!
炸开滔天巨浪!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抽离。
时间停滞。
林晚秋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
他能看出来!
他怎么会看出来!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她层层叠叠的伪装,直刺入她灵魂最深处那翻腾的恨意与冰冷的算计!
屠龙……
这是试探
还是……警告
抑或是……邀请
无数念头在电光火石间疯狂冲撞!
她袖中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回神。
不能慌!
绝对不能!
她脸上所有的平静几乎要碎裂。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用了毕生的力气,才死死压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沉静到近乎木然的表情。
她迎上萧珩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微微屈膝。
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动作有些僵硬。
声音却竭力维持着平稳。
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无辜。
殿下说笑了。
臣女……不懂香。
更不敢……妄言其他。
她垂下眼睫。
遮住了眸底深处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冰冷杀机和翻江倒海的震动。
萧珩没有再说话。
只是那目光,依旧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发顶。
带着无声的、巨大的压迫感。
……
宫宴以一种无比诡异和压抑的气氛草草收场。
回府的马车上。
死寂。
林远山面沉如水,坐在主位,周身散发着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王氏瘫在软垫上,双目无神,脸上泪痕交错,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林晚秋安静地缩在最角落的阴影里。
仿佛自己不存在。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马车在忠勇侯府门前停下。
早已有管事婆子带着几个粗壮仆妇等在门口,脸色凝重。
林远山率先下车,看也不看后面,大步流星朝着正院走去,背影僵硬,带着雷霆之怒。
王氏被两个婆子半扶半架着拖了下来。
她的双脚刚踏上侯府门前的石阶。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她猛地挣脱了搀扶!
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理智的母兽!
猩红的双眼!
瞬间锁定了刚从马车上下来、正欲悄无声息退回西角小院的林晚秋!
贱人!!
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嘶吼!
王氏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张牙舞爪地朝着林晚秋猛扑过去!
枯瘦的手指弯曲如钩!
带着要将她撕碎的恨意!
直抓向林晚秋的脸!
是你!一定是你这个丧门星!扫把星!!
你害了我的清月!你毁了她!!
我要杀了你!!
腥风扑面!
那扭曲的、充满恨意的脸在眼前急速放大!
林晚秋瞳孔微缩。
身体却像是早已预判。
在王氏指尖即将触到她面颊的刹那!
她足尖极其轻微地一点地面。
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
轻盈地。
向旁边侧滑开半步。
姿态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
王氏这用尽全力的一扑,彻底落空!
巨大的惯性让她收势不住。
噗通一声!
重重地!
狼狈不堪地!
扑倒在冰冷的石阶上!
额头磕在坚硬的棱角。
顿时鲜血淋漓!
夫人!
母亲!
周围的仆妇丫鬟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涌上去搀扶。
场面再次混乱。
林晚秋站在几步开外。
居高临下。
冷冷地俯视着石阶上摔得头破血流、挣扎着还要朝她嘶吼扑来的王氏。
夜风吹起她浅碧色的旧衣下摆。
像一片沉静的湖。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
看着王氏被仆妇们死死按住,依旧如同受伤野兽般发出嗬嗬的咆哮。
林晚秋缓缓开口。
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了王氏的嘶吼和仆妇的惊叫。
带着一种淬骨的寒意。
母亲。
她微微歪了歪头。
像是在提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您前日剪坏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氏那沾满尘土和鲜血、犹自颤抖的手。
仿佛那双手上,还残留着锋利的剪子铰碎布帛的痕迹。
我那件……姨娘留下的嫁衣……
她的声音很轻。
像一片羽毛。
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落在死寂的空气里。
女儿……
她看着王氏骤然瞪大、充满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眼睛。
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
已替您……
烧给……
她微微停顿,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地下的姨娘了。
烧给地下的姨娘了。
最后几个字落下。
如同最后的审判。
王氏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她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眼珠暴突!
死死地盯着林晚秋。
那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怨毒,以及一种被彻底洞穿、无所遁形的崩溃!
呃……啊……
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
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猛地!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再次挣脱了仆妇的钳制!
却并非扑向林晚秋。
而是像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她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脸颊!
鬼!有鬼!
不是我!别来找我!!
她尖叫着,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如同无头苍蝇般在侯府门前乱撞!
目光涣散。
最后,她猛地扑向旁边一个捧着针线簸箩、吓得呆住的丫鬟!
一把抢过簸箩里那把闪着寒光的——
金剪!
滚开!都滚开!
她挥舞着金剪,状若疯魔!
蜘蛛!好多蜘蛛!爬到我身上了!!
剪掉!剪掉!!
她尖叫着,竟真的用那锋利的金剪!
狠狠地!
剪向自己华贵的衣袖!
剪向空气里根本不存在的蜘蛛网!
嗤啦!
名贵的衣料应声而裂!
碎帛纷飞!
啊——!!
仆妇们惊恐的尖叫划破夜空。
忠勇侯府朱红色的大门洞开。
门内泄出的暖黄灯光。
映照着门前这片混乱癫狂的人间地狱。
林远山去而复返的怒吼。
仆妇们七手八脚扑上去抢夺剪刀的惊呼。
王氏歇斯底里的哭嚎和剪蜘蛛的疯语。
交织成一曲荒诞恐怖的乐章。
林晚秋静静地站在这一切混乱的边缘。
如同置身事外的看客。
浅碧色的衣衫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她的目光越过疯狂的王氏。
越过惊惶失措的仆从。
投向侯府深不见底的黑暗内院。
那里。
还有一个人。
一个刚刚经历了灭顶之灾、被抬回来的嫡姐。
林清月。
游戏。
才刚刚开始。
冰冷的笑意。
终于毫无遮掩地。
在林晚秋唇边。
缓缓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