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葬礼上,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突然闯入。
她手持遗嘱复印件,宣称奶奶将80%财产留给了她。
周伯伯说,你们从不在乎他,她声音发抖却异常清晰,他说,只有我每天陪他看夕阳。
律师确认遗嘱真实有效后,大哥当场砸了遗像:老头子糊涂了!
二姐尖声质问:你爸是谁是不是他的野种!
女孩含泪摇头:周伯伯只是替我父亲照顾我。
当我翻出父亲锁在抽屉里的战友遗书时,全家沉默了三十年的秘密轰然倒塌。
雨点砸在殡仪馆巨大的玻璃穹顶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响,像是天空也在为这方寸之地里的哀恸擂鼓。空气里浮动着白菊清冷的香气,混着湿衣服的潮气,还有那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告别场所特有的消毒水味,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灵堂正前方,奶奶的遗像在白色花圈的簇拥下静静俯视着一切。照片上的她,嘴角挂着一丝周家人再熟悉不过的、近乎固执的平静,仿佛早已洞悉了今日的所有喧嚣。
我站在家属队列靠后的位置,大哥周明哲和二姐周雅晴在最前头。明哲哥身板挺得笔直,一身昂贵的黑色西装剪裁得体,袖口露出的铂金表盘在昏暗光线下偶尔闪过一道冷光。他微微侧着头,听着那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肃穆的葬礼司仪念着冗长而空洞的悼词。那些华丽辞藻堆砌起来的生平回顾,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在看奶奶,模糊、失真,听在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背景音,连奶奶真实的模样都快要被覆盖了。我忍不住去想,奶奶若是在天有灵,听见这些与她一生节俭朴素、沉默务实毫不相干的溢美之词,那张平静的脸上,会不会浮现出一丝嘲讽
……周老夫人一生慈爱,持家有方,对子女、孙辈关怀备至,品德高尚,泽被后人……司仪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宣读一份格式化的公文。
就在这沉闷得令人昏昏欲睡的当口,灵堂沉重的大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一股裹挟着冰凉雨腥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卷起地板上散落的花瓣和纸屑,也吹得两旁悬挂的白纱簌簌飘动,带来一阵突兀的寒意和骚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得抬起头。
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她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牛仔裤和一件同样褪色的薄外套,雨水顺着她乌黑凌乱的短发不断淌下,滑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最后滴落在脚下的水磨石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她像一只被暴风雨驱赶至此、茫然无措的雏鸟,与这个肃穆、精致、属于另一个阶层世界的葬礼现场格格不入。所有人的目光,惊疑的、审视的、带着莫名敌意的,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似乎被这无数道目光刺得瑟缩了一下,本能地想后退。但下一秒,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挺直了单薄的脊背,抬起湿漉漉的脸,目光掠过前排错愕的明哲哥和雅晴姐,最终,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直直地落在了奶奶那张平静的遗像上。她的眼神里交织着浓烈的悲伤、一种奇异的依赖,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起初很低,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明显的颤抖,被灵堂里压抑的死寂衬得格外微弱。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声音奇迹般地清晰起来,穿透了雨声和窃窃私语,清晰地送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周伯伯……周伯伯他有东西留给我。她那只一直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的手,此刻才颤抖着抬了起来。雨水将那张捏在她指间的A4纸浸得半透,边缘已经卷曲发皱,但纸上那几行打印的黑色字迹,以及下方一个清晰无比的红色指印印章,依然触目惊心。
这是……周伯伯的遗嘱。女孩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他说,把他名下的老房子,还有他银行里所有的存款……百分之八十,留给我。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仿佛在复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神谕,他说……你们,她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扫过前排的周明哲和周雅晴,你们从来不需要他,也不需要他的东西。只有我……只有我每天下午,会坐在他那张旧藤椅上,陪他看窗外的夕阳落下。
死寂。灵堂里只剩下穹顶之上雨点的狂轰滥炸,那声音被放大到极致,震得人耳膜发麻。
紧接着,轰的一声,如同油锅里滴进了冷水,整个灵堂瞬间炸开了锅!惊愕的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愤怒的低吼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混乱的嗡鸣。前排的亲友们猛地扭头,后排的人拼命踮起脚尖,无数道目光像淬了毒的箭矢,齐刷刷射向那个浑身滴水的单薄身影。
胡说八道!一声暴怒的厉喝猛地劈开嘈杂。大哥周明哲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一步跨了出来。他英俊的脸上肌肉扭曲,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平日里那份刻意维持的精英派头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被冒犯的狂怒。他指着女孩的鼻子,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哪来的小骗子!敢在我妈的葬礼上撒这种弥天大谎!老头子老头子他……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堵住了喉咙,猛地转向遗像,他怎么可能糊涂到这种地步!把家产留给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神狂乱地扫视四周,仿佛在寻找一个可以摧毁的目标。下一秒,他猛地抄起旁边供桌上一个沉重的、插满白色菊花的素色瓷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墙上奶奶的遗像!
哐啷——咔嚓——!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瓷瓶在遗像的玻璃框上撞得粉碎,泥土、花枝、冰冷的菊花瓣和水珠四散飞溅!玻璃碎片哗啦啦溅落一地,奶奶那张平静的面容在布满蛛网般裂痕的相框后,被扭曲割裂得面目全非。几片锋利的玻璃甚至飞溅到了前排人的脚下,引起一片惊恐的尖叫和躲避。水滴混合着泥土,污浊地流淌在光洁的地板上。
明哲!二姐周雅晴失声尖叫,脸色惨白如纸。她似乎也被大哥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吓住了,但仅仅是一瞬。当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个瑟瑟发抖却依旧倔强地挺立着的女孩身上时,一种更尖锐、更刻毒的火焰瞬间取代了惊恐。她猛地冲上前,高跟鞋踩在玻璃碎片和水渍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一把抓住了女孩湿透的前襟,用力之大,几乎要把那单薄的身体踢离地面。
说!你到底是谁!周雅晴的声音拔得又高又尖,像是金属刮擦玻璃,刺得人耳膜生疼。她精致的妆容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平日里那双顾盼生辉的凤眼此刻只剩下咄咄逼人的寒光,死死钉在女孩惨白的脸上,你爸是谁!啊!是不是他……是不是那个老糊涂在外面搞出来的野种!是不是!每一个时不是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出。周围亲友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她尖锐的质问在灵堂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残酷。
女孩被她扯得一个趔趄,瘦弱的身体晃了晃。巨大的屈辱和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嘴唇哆嗦着,拼命想挣脱那只铁钳般的手,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滚落。她摇着头,声音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不是……不是的!你放开我!周伯伯……周伯伯他只是……只是替我父亲照顾我!他不是我爸!他不是!
替你爸照顾你周雅晴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抓着她衣襟的手更用力地晃动着,编!接着编!谁信啊!老头子凭什么……
都住手!
一个沉稳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一位穿着深色西装、头发花白、手提黑色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他神色凝重,目光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碎裂的遗像、飞溅的泥土、被扯得狼狈不堪的女孩,以及满脸戾气的周家兄妹。他正是周家用了多年的法律顾问,陈律师。
陈律师!周明哲和周雅晴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里交织着愤怒和一种急于寻求权威背书的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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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律师没有立刻回应他们,而是径直走到灵堂前方,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碎玻璃。他先是看了一眼墙上那幅被砸得支离破碎的遗像,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惋惜,随即转过身,面向骚动不安的人群,也面向那个被周雅晴松开了衣襟、正剧烈咳嗽的女孩。
各位亲友,请肃静。陈律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和窃窃私语,我是周老先生生前的法律顾问,陈正言。关于周老先生遗嘱的真实性……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孩手中那张被雨水浸透、皱巴巴的遗嘱复印件上,又移向自己手中的公文包,……以及这位林小雨小姐所陈述的内容,我现在可以做出正式说明。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档案袋,当众拆开,拿出一份文件。文件首页清晰的遗嘱二字和下方周伯伯熟悉的、略带颤抖的签名,让前排的周明哲和周雅晴瞳孔骤然收缩。
经我本人见证并保管的周老先生亲笔遗嘱,与林小雨小姐出示的这份复印件,核心条款完全一致。陈律师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法官宣判,周老先生名下位于城南梧桐巷37号的老宅产权,以及其个人银行账户内存款总额的百分之八十,确系遗赠给林小雨小姐。该遗嘱订立于三个月前,程序完备,经由两位无利害关系人见证,签名及指印均真实有效,具备完全法律效力。
不可能!周明哲第一个吼了出来,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再次暴起,老头子他……他凭什么!这丫头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指着林小雨,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
凭什么陈律师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周明哲几乎要喷火的视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周老先生在遗嘱附录中有一段说明。他说,‘我一生积蓄不多,留给明哲和雅晴,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各自成家立业,早已不再需要我这个老头子的任何东西。唯有小雨,这孩子命苦,无依无靠。过去十年,是她在照顾我这个孤老头子。每天下午,只有她肯坐在我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安安静静地陪着我,看着太阳从对面那栋灰扑扑的旧楼顶落下去。’
陈律师的声音低沉下去,复述着遗嘱中的话语,仿佛将老人晚景的孤独无声地摊开在众人面前。灵堂里只剩下雨声,以及周明哲和周雅晴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那些话像无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空气里。
周雅晴的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难堪的苍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照顾,但那些话——那些关于夕阳、关于吱呀作响的旧藤椅的描述,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她的喉咙。她记得那张藤椅,记得那扇看出去只有旧楼屋顶的窗户,但她的记忆里,从未有过夕阳下安静陪伴的身影。她最后一次去看父亲是什么时候是三个月前还是半年前为了什么事来着似乎是谈她公司一笔避税的操作需要父亲某个老关系打个招呼当时父亲好像就坐在那张藤椅上,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着他花白的头发,他看着她,眼神很平静,却让她莫名地感到一阵烦躁,只想快点把事情说完离开。她当时说了什么好像抱怨过那旧椅子硌人,抱怨过屋里一股子老人味……
至于林小姐的身世,陈律师的目光转向依旧在无声流泪、身体微微发颤的林小雨,语气缓和了些许,周老先生在遗嘱中亦有提及,并非如周雅晴女士方才所臆测。林小姐的父亲,是周老先生年轻时的战友,林国栋。林先生已于三十年前不幸牺牲。周老先生受战友临终托付,多年来一直暗中资助、照料其遗孤林小雨,直至其成年。这份遗嘱,是周老先生履行对亡友承诺的最后一步。
战友林国栋周明哲紧锁眉头,这个名字陌生得如同天外来客,在他记忆里找不到任何一丝痕迹。父亲很少提起过去,尤其是当兵那段岁月,像是被刻意尘封的禁区。他只知道父亲年轻时当过几年兵,仅此而已。
这……这太荒谬了!周雅晴的声音有些发飘,那份刻毒的怀疑被一种更大的茫然和某种隐隐的不安取代,他从来没说过!一个字都没提过!照顾战友的孩子三十年怎么可能瞒得这么死!她下意识地看向大哥周明哲,寻求某种同盟般的确认,却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和困惑。
陈律师微微摇头,将遗嘱原件郑重地收好:周老先生行事,自有其考量。遗嘱真实有效,具有法律强制力。后续遗产分割事宜,请周明哲先生、周雅晴女士,以及林小雨小姐,按约定时间到我事务所详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灵堂和神情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周家兄妹身上,周老先生生前最后的心愿,我想,是希望家人能体面、平静地送他最后一程。各位,节哀顺变。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提着公文包,转身穿过人群,离开了这片依旧弥漫着硝烟气息的灵堂。
律师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留下一片更加凝滞的沉默。雨水敲打穹顶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奶奶遗像上碎裂的玻璃,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周明哲站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失去目标的石像,胸膛还在起伏,但那股暴戾的怒气似乎被陈律师那番话冻结了,只剩下一种无处着力的空茫和难堪。周雅晴则像被抽去了脊梁骨,方才的尖刻和戾气消失无踪,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失魂落魄的苍白。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整理鬓边散乱的发丝,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亲友们噤若寒蝉,目光在周家兄妹和那个孤零零站在水渍与碎玻璃之间的林小雨身上来回逡巡,充满了探究、同情,以及难以掩饰的尴尬。有人小声议论着,指指点点。司仪站在一旁,手里还捏着那张写满华丽辞藻的悼词纸,脸上是职业性的肃穆被彻底打破后的无措和茫然。
林小雨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湿透的头发黏在脸颊上。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哽咽。她不再看任何人,目光越过狼藉的地面,再次投向墙上那幅被砸坏的遗像。奶奶被裂痕分割的脸庞,那双平静的眼睛,仿佛正穿透时光和玻璃的碎片,温和地注视着她。她肩膀的颤抖渐渐平复,一种近乎倔强的平静重新回到她湿漉漉的脸上。她没有再试图解释一个字,只是默默地弯下腰,开始小心地、一片一片地,捡拾起散落在冰冷水磨石地上的玻璃碎片。那些锋利的碎片在她冻得发红的手指间闪烁着危险的光。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这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
这无声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它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灵堂里每一个人的脸上,尤其是周明哲和周雅晴。周明哲盯着女孩捡拾碎片的背影,牙关紧咬,下颌绷成一道冷硬的线条。他猛地一甩手,像是要甩掉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灵堂出口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
周雅晴被大哥的举动惊得回过神来。她看着林小雨近乎卑微却又异常坚韧的动作,看着大哥愤然离去的背影,又环顾四周那些躲闪的、带着审视的目光,一股混杂着羞愤、委屈和强烈不安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一切,用手死死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踩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地也冲出了灵堂,消失在冰冷的雨幕里。
主角的我,一直像个沉默的影子站在角落里。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一切,也在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愤怒、不解、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那个女孩莫名的怜悯父亲战友遗孤三十年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意识里。父亲那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刻板固执的形象,此刻被蒙上了一层完全陌生的、深不可测的迷雾。他到底是谁那个我们称为父亲的男人,到底在我们看不见的岁月里,背负着什么
灵堂里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亲友,以及那个固执地蹲在地上,一点一点清理着玻璃碎片的单薄身影。我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白菊香、泥土味和湿冷空气的气息,胸腔里堵得发慌。葬礼的哀乐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空洞而凄凉,在这片狼藉中显得格外讽刺。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知道真相。不是为了那百分之八十的财产——那念头此刻想起来都觉得荒谬——而是为了那个被砸碎的遗像后面,那个我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的父亲。那个沉默了一辈子,却在死后用一个陌生女孩和一份惊世遗嘱,向所有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的男人。
我的脚步先于我的意识迈了出去。没有走向哭泣的亲友,也没有走向那个清理碎片的女孩。我径直穿过残留着混乱气息的灵堂侧门,走向后面暂时存放父亲遗物的休息室。那里,应该还有他最后留下的一些东西,一些或许能拼凑出真相碎片的线索。
休息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和尘封纸张的味道。角落里,静静立着一个半旧的深褐色皮箱,那是父亲住院前最后收拾的行李。箱子没有上锁。
我走过去,蹲下身,手指有些僵硬地搭在冰凉的皮箱搭扣上。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箱盖弹开。里面叠放得整整齐齐,是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一条磨得起了毛边的棕色羊毛围巾(是很多年前母亲织的),几本纸张泛黄卷边的旧书(多是历史和军事类的),还有一个用深蓝色绒布包着的、方方正正的硬物。
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手指有些发颤地解开绒布包裹。露出来的,是一个老旧的深棕色木盒。盒子本身很普通,没有任何雕花装饰,只有岁月摩挲留下的光滑印记。盒盖正中央,镶嵌着一个黄铜小扣。这个盒子……我见过。它一直放在父亲书房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那个抽屉,父亲生前总是习惯性地用一把小铜锁锁着。小时候我好奇问过,父亲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一些旧东西。
后来长大了,也便不再留意。
此刻,这把小铜锁不见了。是父亲住院前自己取下的还是……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黄铜小扣,轻轻一拨。盒盖应声弹开。
盒子里的东西很简单。没有金银财宝,没有秘密文件。只有一枚边缘有些磨损褪色的三等功奖章,静静地躺在一块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泛黄起毛的深绿色绒布上。奖章下面,压着一封同样泛黄的信。信封是那种几十年前常见的牛皮纸,上面用蓝色的钢笔水写着一行字迹,那字迹遒劲有力,却又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沉重感:
国栋吾兄亲启
周正山绝笔
周正山,是父亲的名字。国栋……林国栋!林小雨的父亲!
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冷的眩晕感。我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捻起那封薄薄的信。信封没有封口,显然父亲无数次取出又放回。我抽出里面同样泛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纸页薄脆,仿佛一用力就会碎裂。我将它极其小心地在膝上展开。
那熟悉的、属于父亲的刚劲笔迹,时隔多年,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再次映入我的眼帘。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泪的温度,沉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国栋:
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大概已经不在了。医生的话像刀子,我知道日子不多了。
这封信,压在我心里三十年了。当年在猫耳洞,那发炮弹落下来的时候,你把我扑倒,自己……我这条命,是你用命换来的。你最后攥着我的手,眼睛死死盯着我,血沫子从你嘴里往外冒,你断断续续地说:‘正山……弟妹……刚走……就剩……小雨……才三岁……托付……你了……’
我点头,拼命点头,我说‘放心!有我周正山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咱闺女!’你听见了,眼睛才合上……手也松了……
国栋,兄弟!我对不住你啊!我应承得好好的,可我……我没做到!
我揣着你的抚恤金,还有部队给小雨办的那点补助,找到嫂子娘家那个村子。一打听,心都凉了半截!嫂子娘家嫌小雨是个丫头片子,是拖累,早就把她送人了!送给谁了不知道!送到哪里去了不知道!茫茫人海,我上哪儿去找一个三岁的小丫头我拿着你留下的那张皱巴巴的、小雨周岁时的照片,像个没头苍蝇,在附近几个县疯了一样打听,贴寻人启事,求爷爷告奶奶……整整两年!音讯全无!
我绝望了。我觉得自己没脸活,更没脸下去见你。我想过一了百了……可家里还有老娘,还有明哲和雅晴,他们还那么小……
后来,我复员回了老家。日子还得过。我结了婚,有了老三。可国栋,我没一天忘了小雨,没一天忘了我的承诺!那笔抚恤金和补助,我一分没敢动,单独存了个折子,想着哪天找到小雨了,连本带利都给她。
苍天有眼!十年!整整十年后!我在省城办事,路过一个城中村口,看见一个瘦得像豆芽菜的小丫头,蜷在垃圾堆旁边,脏兮兮的小手里死死抓着一个发了霉的馒头,被几个大孩子围着抢。那张脸!国栋!那张脸,跟你留给我的照片上,小雨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一模一样!
我冲上去赶跑了那些孩子。我把她抱起来,她浑身发抖,像只受惊的小猫,眼神里全是恐惧和麻木。我拿出那张一直贴身带着的、你留下的照片给她看,问她认不认识照片上的叔叔阿姨她盯着看了好久好久,突然哇一声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死死抓着照片,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爸……妈……’
找到了!国栋!我找到她了!
可我不敢认她。不敢带她回家。为什么国栋,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的良心!那时候,家里什么光景老娘瘫在床上,明哲刚上高中,雅晴小学,老三还在襁褓里。你弟妹……唉,她那人你也知道,心不坏,但过日子精打细算,脾气也急。家里穷得叮当响,天天为柴米油盐吵。我要是突然领个半大孩子回去,说是战友的遗孤要养……我不敢想那个家会乱成什么样。我……我怕啊!怕家里散了,怕孩子们恨我,更怕小雨在那个家里受委屈!
我瞒下了。我在那个城中村租了个最便宜的单间,把小雨安顿下来。我跟家里撒谎,说找了个夜班看仓库的活,工资高一点。其实,我白天在厂里干完活,晚上就去蹬三轮、扛大包,挣两份钱。一份拿回家,一份留给小雨交房租、吃饭、上学。我不敢多去看她,怕人起疑,只能隔三差五,偷偷摸摸去一趟,送点钱、吃的、用的。看着她从豆芽菜慢慢长开,看着她背着书包去上学,看着她怯生生地叫我‘周伯伯’……国栋,我心里又甜又苦,像刀子在割!
这些年,我守着你闺女,看着她长大。明哲、雅晴、老三他们……也都大了,成家了,翅膀硬了,离我这个老头子越来越远。家里是宽敞了,也干净了,可也空了,冷得像冰窖。只有小雨,只有她记得我这个老头子。她知道我胃不好,会熬小米粥用保温桶装着送来;她知道我腰疼,会去跟人学按摩手法,笨手笨脚地给我按;每天下午,只要天气好,她都会来,坐在我那张老藤椅上,也不多说话,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陪着我,看着窗户外头那点巴掌大的天,等着太阳落下去……
国栋,我这辈子,亏欠太多人。亏欠你,没能早点找到小雨,让她受了那么多苦;亏欠小雨,没能堂堂正正给她一个家,让她像个有爹的孩子;也亏欠我自己的老婆孩子……可我最对不住的,还是你啊!我没能堂堂正正地告诉他们,小雨是谁,为什么我要这样护着她!我像个贼,偷偷摸摸照顾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孩子,整整三十年!
现在,我要走了。医生说,也就这几天的事了。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那套老房子,还有点棺材本。我立了遗嘱,大头都给小雨。房子留给她,算是有个遮风挡雨的窝。那点钱,算是我替你这个亲爹,给闺女攒的最后一点嫁妆。我知道,明哲他们知道了,肯定要闹翻天。他们会骂我老糊涂,骂我胳膊肘往外拐。骂就骂吧。他们不缺我这点东西。他们……也早就不需要我这个爹了。
国栋,兄弟,我下去见你了。欠你的命,我还不了。欠你的托付……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爷,看小雨自己的造化了。
你要骂我,就狠狠骂吧。
正山绝笔
XX年X月X日
夜
最后一个字读完,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信纸从我颤抖的指间无声滑落,飘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片枯叶。我僵在原地,维持着展开信纸的姿势,无法动弹。眼前一片模糊,只有信纸上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在疯狂地旋转、放大、变形,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眼球上,烫进灵魂深处。
猫耳洞的炮火、扑倒的身影、含血的嘱托……十年绝望的寻找、城中村垃圾堆旁瘦骨嶙峋的小女孩、三十年的偷偷摸摸、深夜的苦工、老藤椅上无声的夕阳陪伴……还有那个我们眼中沉默刻板、甚至有些无能的父亲,他独自一人,像一头孤独负重的老牛,在无人知晓的暗夜里,拖着沉重的犁铧,默默耕耘着一片名为承诺与愧疚的荒原。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他背负着战友的性命,背负着对遗孤的承诺,也背负着对家人的隐瞒和可能的不公,在一条无人理解的路上踽踽独行,直到生命的尽头。
巨大的冲击像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喉咙里堵着硬块,噎得我眼前发黑。原来,我们习以为常的父亲的沉默,并非空洞,而是填满了我们无法想象的惊涛骇浪;他那在我们看来近乎吝啬的节俭,是为了挤出每一分钱,去喂养一份跨越生死、深埋心底的债;我们抱怨他的疏离和刻板,却从未想过,他的目光或许早已穿透了我们精致的生活,落在了城市另一端某个破旧单间里,那个需要他偷偷摸摸去照顾的身影上……
原来,他生命里最后、也最恒久的那抹暖色,那每天下午如约而至的夕阳,从来都不是为我们而留。它只属于一个叫林小雨的女孩,和他对林国栋沉甸甸的承诺。
哗啦——
一声突兀的、类似钥匙串掉在地上的轻响从休息室门口传来。
我猛地从巨大的情绪漩涡中惊醒,像被烫到一样抬起头。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
大哥周明哲和二姐周雅晴。他们显然没有离开殡仪馆,或许是在外面被冷雨浇醒,或许是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驱使,又折返了回来。此刻,他们脸上的愤怒、戾气和苍白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死灰般的震惊和茫然。周明哲手里捏着的车钥匙掉在了地上,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又或者说,是盯着我脚边飘落在地板上的那封泛黄的信纸。周雅晴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极大,泪水无声地、汹涌地冲刷着她精致的妆容,留下两道狼狈的痕迹。她的身体在微微摇晃,像是随时会倒下。
他们的目光,同样落在那封摊开的、承载了三十年沉重秘密的信纸上。休息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雨声依旧,单调而冰冷地敲打着玻璃窗,像在为一段被彻底颠覆的过往,奏着沉闷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