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礼猛地睁眼,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喉咙里卡着一团冰冷坚硬的空气,像是刚从万米高空被狠狠掼回地面。卧室的黑暗浓稠黏腻,窗外城市凌晨的微光只能勉强勾勒出书桌和衣柜模糊的轮廓,如同沉船残骸的剪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叶深处残留的撕裂感,仿佛那里的组织真的曾被极速下坠的狂风粗暴地扯开过。
他伸手,指尖冰凉,颤抖着探向床头灯开关。微弱的暖黄色光芒驱散了最浓重的黑暗,却无法温暖他皮肤下透出的寒意。
第七夜了。
第一夜,是深海。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墨蓝海水包裹着他。身体失重般悬浮,巨大的、难以名状的阴影在下方更深的黑暗中缓缓游弋,搅动着无声的暗流。一种非人的、带着古老回响的嗡鸣直接撞击着他的意识,如同某种无法理解的交谈。
第二夜,他成了熔岩的一部分。在某个巨大火山口沸腾翻滚的猩红浆液中,他的身体随波逐流,感受着足以汽化岩石的恐怖高温,却诡异地没有痛感,只有一种黏稠灼热的包裹。视野所及,是扭曲升腾的热浪和凝固的黑色岩壁,天空被硫磺烟雾染成病态的昏黄。
第三夜,月球。永恒的寂静,失重感比深海更甚。灰白的月壤在脚下扬起飞尘,在刺目的阳光照射下如同细微的钻石。他笨拙地、毫无意义地在环形山的边缘跳着踢踏舞,鞋底敲打在冰冷的月岩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巨大的蓝色地球悬在漆黑的穹顶,遥远而冷漠。
第四夜,是风暴肆虐的原始丛林。巨大扭曲的植物纠缠着,叶片边缘锋利如刀,卷着湿热的腥气。雨点大得能砸伤人,混合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黑暗中,无数双非人的眼睛在雨幕后的枝叶间闪烁。
第五夜,他奔跑在一条永无止境、由巨大齿轮和旋转管道构成的金属回廊里。冰冷的蒸汽嘶鸣着从阀门喷出,脚下的金属网格发出沉闷的、永不停止的撞击声。没有起点,也看不到终点。
第六夜,则置身于一个庞大得无法理解的图书馆。高耸的书架直插入朦胧的虚空,书架上塞满了无法辨认文字的巨著,封面材质诡异,有的像是活生生的皮肤,有的流淌着金属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和尘埃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知识的古老冰冷气息。
每一夜,都是感官的极限挑战。每一次醒来,都伴随着更深一层的虚幻感和灵魂深处的疲惫。仿佛他的意识被强行塞进不同的、极度排斥他的容器里,经历着不属于他的生命形态。
他撑着坐起,后背的冷汗浸湿了薄薄的睡衣,紧贴在皮肤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却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绝对不属于枕头的东西。
就在枕头的边缘下方,靠近床头靠板的位置。
陆礼的动作瞬间僵住。一股更甚于梦境残留的寒意,顺着指尖猛地窜上脊椎,直冲大脑。他慢慢转过头,目光死死盯住那个被枕头一角压住的、露出半截的异物。
青铜色。表面覆盖着细密的、奇异的纹路,在床头灯昏黄的光线下,隐隐流转着暗哑的光泽。
他屏住呼吸,心脏的狂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巨大。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麻痹的僵硬,小心翼翼地拨开枕头。
一把钥匙。
造型古朴得近乎怪异,绝非现代工业制品。它躺在那里,像一块刚从深埋千年的墓穴中掘出的冰冷遗物。长度约三寸,柄部略宽,刻着繁复纠缠、难以解读的几何符号,仿佛某种失落的语言。匙身细长,末端是不规则的锯齿,透着一股粗粝的原始感。触手冰凉,那寒意似乎能穿透皮肤,渗入骨髓。
陆礼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细嫩的皮肉。他翻来覆去地查看,指尖在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上反复摩挲。就在匙柄的根部,一个极其细微的凹陷处,他摸到了一组极其微小的刻痕。他凑近灯光,眯起眼睛,几乎将钥匙贴到眼球上。
VII-7。
两个VII,一个7。罗马数字与阿拉伯数字的诡异组合,刻得极深,边缘锐利。
七第七夜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混乱的意识里。钥匙的寒意似乎更重了,沉甸甸地坠着他的手。他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几步冲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屏幕的冷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他颤抖着手指在搜索框输入VII-7,又加上地址、含义、神秘符号之类的关键词。页面滚动,跳出无数无关的链接:第七代处理器、某个罗马数字命名的乐队、公元七世纪的历史……唯独找不到任何与这把钥匙和这组数字相关的蛛丝马迹。
屏幕上无用的信息流像是无声的嘲弄。
他烦躁地关掉浏览器,目光落在桌角一份过期的城市黄页上。一个近乎荒诞,却又带着某种冰冷逻辑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这数字,会不会是一个地址一个门牌号
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那本厚重的黄页,纸张翻飞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手指因为紧张而笨拙,好几次差点撕破纸页。目录,区域索引……他跳过那些大型商圈、政府机构,直奔住宅区索引。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条目中急速扫掠。
七区……第七大道……第七街区……
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一行行印刷体文字。突然,他的动作凝固了。
手指停留在一个条目上:第七区,第七大道,第七医院。
VII区,VII大道,7号医院。罗马数字VII对应区域和大道,阿拉伯数字7对应门牌号。一丝微弱的电流从脊椎窜上后脑勺。VII-7。这冰冷的巧合,带着宿命般的必然感。
他盯着那行地址,第七医院。那是一家位于城市边缘、有着数十年历史的综合医院,规模不小,但绝非他日常会去的地方。钥匙的冰冷触感在手心不断提醒着他,那绝非梦境残留的幻象。它是真实的,带着深海的气息、熔岩的热度、月球的尘埃、风暴的湿腥……它出现在他第七夜噩梦的枕下。
陆礼抓起外套,胡乱套在身上,将那把青铜钥匙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几乎要嵌进他的掌纹里。凌晨的街道空旷得有些瘆人,只有路灯投下一个个昏黄的光晕,将他奔跑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夜风带着未散尽的寒意,灌进他敞开的衣领,却无法冷却他内心那股莫名的、被某种力量牵引的灼热。
第七医院灰白色的主楼在熹微的晨光中矗立着,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方盒子。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陈旧的、类似尘埃混合着陈旧药水的独特气味。他冲进大厅,凌晨的医院大厅空旷而安静,只有几个零星的值班人员和清洁工。他直奔服务台。
请问……陆礼的声音有些干涩嘶哑,他摊开手掌,将那把冰冷的青铜钥匙亮在值班护士面前,这个地址……VII区VII大道7号,是在这里吗
值班的是个中年护士,圆脸,带着明显的疲惫。她瞥了一眼那把造型古怪的钥匙,又抬眼看了看陆礼,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带着一种见惯各种病患家属奇怪举动的职业性审视。钥匙地址她的声音平淡无波,这里是第七医院没错。但先生,您找谁探视时间还没……
不,不是找人。陆礼急切地打断她,钥匙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是这把钥匙!它在我枕头底下!上面刻着VII-7!第七区第七大道7号!它把我引到这里来了!你们这里有没有……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者……或者某个特殊的房间他语速飞快,逻辑混乱,眼神里充满了未褪的惊悸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探寻光芒。
护士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仔细打量着陆礼,目光在他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色和明显因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她的眼神里,职业性的审视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讶、了然,甚至……一丝怜悯的复杂神色。
陆先生她试探着开口,声音放轻了一些。
陆礼一愣:你认识我
护士没有直接回答,她迅速在电脑上敲击了几下键盘,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陆礼……没错。她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古怪、仿佛在确认某种不可思议事实的语气说:陆礼先生,您……您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您的主治医生知道吗
主治医生陆礼彻底懵了,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什么主治医生我……我很好啊!我只是……
护士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语速很快地对着话筒说:喂,是重症监护室吗请通知李医生,还有值班安保,快!306床的陆礼先生,他自己跑到大厅来了!对,就是那个昏迷了三个月的陆先生!快点!
306床昏迷三个月护士的话如同一个个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陆礼的耳膜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他感觉脚下的地面瞬间变得酥软,整个大厅开始旋转、扭曲,墙壁仿佛变成了深海巨兽蠕动的腔壁,消毒水的气味也幻化成了火山硫磺的刺鼻味道。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才勉强稳住没有瘫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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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昨晚还在家睡觉……我做了七个晚上的梦……然后找到了这把钥匙……他摊开紧握的手,那把青铜钥匙静静地躺在汗湿的掌心,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护士看着他手中的钥匙,眼神里的困惑更深了,但职业素养让她迅速控制住情绪。陆先生,请您冷静。您……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三个月前,您遭遇了一场严重的意外事故,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就在我们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两名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率先赶到,紧接着是一位穿着白大褂、头发有些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医生,他胸牌上写着李振华
主任医师。医生脸上带着明显的惊愕和凝重,快步走到陆礼面前,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仿佛在研究一个突然复活的标本。
陆礼李医生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真的是你你能站着了什么时候醒的他的目光扫过陆礼苍白的脸,最终落在他紧握着钥匙、微微颤抖的手上,眼神微微一凝。
我……我不知道什么昏迷!我昨晚还在自己家里!陆礼的声音拔高,带着被冒犯和巨大荒谬感冲击下的激动,这把钥匙!是它带我来这里的!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他挥舞着钥匙,冰冷的金属在空气中划出微弱的弧光。
李医生抬手示意安保人员稍安勿躁,他的目光紧紧锁着陆礼,眼神深处除了震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研究性的专注。陆先生,请相信我。三个月前,你因不明原因深度昏迷入院。你的脑电波活动非常……异常,处于一种从未见过的深度抑制状态,但又伴随着周期性的剧烈波动,就像……在做无比激烈的梦。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尝试了各种手段,都无法唤醒你。你一直住在306病房,由我们监护。
梦剧烈波动
陆礼如遭雷击,那七个夜晚光怪陆离、撕扯灵魂的梦境碎片瞬间在他脑海中翻腾咆哮——深海的窒息、熔岩的灼烧、月球的死寂、丛林的狂暴、金属回廊的冰冷、诡异图书馆的压迫……以及最后那万米高空的疯狂坠落!难道……难道那不是连续的噩梦难道那撕裂灵魂的七天七夜,竟被压缩在了现实的三个月昏迷之中那这把钥匙……又算什么梦境的产物还是连接那漫长昏迷与此刻苏醒的……信物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青铜钥匙,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变得无比真实,却又无比虚幻。它像一个沉甸甸的谜团,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他摇摇欲坠的世界观之上。
我需要……看看记录。陆礼的声音虚弱下来,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无力感。
李医生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当然。请跟我来。但在这之前……他看了一眼陆礼手中的钥匙,这件物品……能否先交给我们保管我们需要检查一下它的来源。
陆礼的手指猛地收紧,将钥匙死死攥在掌心,冰凉的棱角硌得生疼。他几乎是本能地抗拒着这个要求,仿佛交出钥匙,就等于交出了自己与那场漫长、诡异沉睡的唯一联系,交出了某种证明自己并非完全疯癫的证据。他摇了摇头,动作僵硬而坚决。
李医生没有坚持,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陆礼此刻无法解读的东西——警惕好奇亦或是……一丝隐秘的探究医生转身示意陆礼跟上,两名安保人员保持着几步的距离,无声地跟在后面。
穿过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和疾病气息的走廊,墙壁是令人压抑的灰绿色,头顶的荧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嗡声。来往的护士和病人家属投来或好奇或麻木的目光。陆礼感觉自己像一个行走的幽灵,每一步都踏在现实与虚幻的裂缝边缘。
医生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李医生坐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上跳出陆礼的电子病历档案。一张入院时的照片清晰可见——正是他自己,但脸色灰败,双眼紧闭,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连接着旁边闪烁的监护仪器。日期赫然标注着三个月前。
陆礼的目光死死盯在屏幕上,呼吸变得困难。那是他,又不是他。那是他意识沉入那片光怪陆离的噩梦深渊时,留在现实世界的一具空壳。
李医生滚动着页面,调出一份脑电波监测报告。复杂的波形图布满了屏幕,其中几条曲线呈现出极其怪异的形态:在长时间接近平坦的基线(代表深度昏迷)上,突兀地、周期性地爆发出剧烈的、近乎癫狂的波峰和波谷,如同平静海面上毫无征兆掀起的滔天巨浪。每一次爆发都异常短暂,却强度骇人,与旁边代表正常睡眠做梦的平缓波形形成刺目的对比。
看到了吗李医生的手指点着那些狰狞的波峰,这就是你‘睡眠’期间的大脑活动。从未见过的模式。每一次剧烈的波动,都像是一次……剧烈的脑内风暴。我们无法解释这种现象,也无法解释你为何突然醒来,而且……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陆礼紧握钥匙的手,看起来行动能力恢复得如此之快。
陆礼盯着那些疯狂跳跃的线条,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也在随之突突跳动。每一次波峰,都对应着他记忆中一场撕心裂肺的梦境吗那深海的压力、熔岩的灼痛、坠落的失重……那些感觉如此真实,原来都曾在这具躯壳里引发过如此剧烈的物理反应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我……我能去看看那个病房吗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
李医生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可以。但请保持冷静,陆先生。这对你来说可能……很冲击。
306病房在住院部三楼。病房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一种病人长期滞留留下的、难以形容的沉闷气息。两张病床,靠窗的那张是空的,床单铺得整整齐齐。而靠门的那张,床头卡上清晰地印着陆礼的名字和入院日期。
陆礼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上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层薄薄的浮灰。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凉的桌面。就是这里他在这里无知无觉地躺了三个月,而他的灵魂,却在七个炼狱般的梦境宇宙中辗转沉浮
他的视线扫过地面,扫过床底,没有任何异样。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枕头上。那是一个普通的白色枕头,带着医院统一的蓝条纹枕套。
一个模糊的念头,带着冰冷的触感,划过脑海。
他猛地弯下腰,手指有些颤抖地伸向枕头和床头靠板之间的缝隙。那里光线昏暗,形成一个狭窄的阴影区域。指尖在粗糙的布料和坚硬的靠板之间摸索。
冰冷、坚硬、细长的触感。
他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指尖用力,一个沉甸甸的、细长的物体被他从那个狭窄的缝隙里抠了出来。
青铜色。繁复的几何纹路。末端不规则的锯齿。
和他此刻紧握在右手中的那把钥匙,一模一样。
陆礼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下。他缓缓摊开左手,那把刚从枕头下取出的钥匙静静躺在掌心。他再摊开右手,另一把钥匙也在。两把钥匙在病房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双生的幽灵,散发着同样幽冷、同样诡异的光泽,纹路、大小、重量,分毫不差。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李医生和旁边的护士。他们的脸上同样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护士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李医生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陆礼手中的两把钥匙,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这……这怎么可能护士的声音带着颤抖,我们每天整理床铺,那个地方……不可能有东西遗漏!而且……这钥匙……她指着陆礼的左手,它看起来……和陆先生带来的那把……
完全一样。李医生低沉地接话,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陆先生,这到底……
陆礼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掌心两把冰冷的青铜造物,仿佛看着两个来自深渊的凝视。他右手的钥匙,是今晨出现在他公寓枕下的引路者。左手的钥匙,是此刻从这沉睡三个月的病床枕下取出的见证者。它们成双成对,冰冷地嘲笑着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关于现实的脆弱认知。
哪一把是真的还是……都是真的或者,都是假的
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寒意,比深海更冷,比月球的真空更令人窒息,彻底攫住了他。现实的地基,在他脚下彻底崩塌。
出院手续办得异常迅速,甚至带着一丝急于将他送走的仓促。李医生开了一些营养神经的常规药物,留下了联系方式,反复叮嘱有任何不适立即复诊。但关于那两把一模一样的青铜钥匙,医生最终选择了沉默。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陆礼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让护士将钥匙用一个小小的密封袋装好,递还给陆礼,没有再多问一句。
陆礼将那个装着两把冰冷谜团的密封袋塞进外套口袋,感觉它们像两块沉重的铅坠,拖拽着他的身体。他走出第七医院的大门,清晨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空气里是城市特有的、混合着汽车尾气和早点摊烟火气的味道。他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巨大的割裂感再次袭来。三个月的时光被偷走了还是那撕心裂肺的七天七夜被强行拉长了时间在这里彻底失去了标尺的意义。
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自己公寓的地址。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车内广播放着嘈杂的早间新闻。陆礼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那两把钥匙的形状,隔着布料清晰地印在他的腿上。
车子在一个街角停下等红灯。旁边是一家生意兴隆的港式茶餐厅,明亮的落地玻璃窗里,食客们正享受着早餐。诱人的食物香气,混杂着烤面包的焦香、煎蛋的油润和奶茶的甜腻,丝丝缕缕地飘进车窗。陆礼的胃袋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响亮的抗议声。他这才惊觉,自己似乎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无论是现实中的三个月,还是梦境里的七天,饥饿感都被更强烈的感官冲击所掩盖。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车门:师傅,就这里下。
走进茶餐厅,人声鼎沸的热浪扑面而来。他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隔绝了大部分喧嚣。服务生很快过来。他点了一份最普通的A餐:沙爹牛肉公仔面,配煎蛋、火腿和一杯热奶茶。点单时,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干涩。服务生似乎并未察觉,记录完毕便匆匆离去。
等待食物的间隙,他无意识地环顾四周。目光掠过邻桌食客摊开的报纸。巨大的黑体标题瞬间攫住了他的视线:
**《全球多地报告集体坠落梦!专家称或与压力相关》**
陆礼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桌上的酱油瓶,深色的液体汩汩流出,在米白色的桌布上迅速洇开一片污渍。邻桌的食客被他吓了一跳,投来不满的目光。陆礼却浑然不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份报纸,身体微微颤抖。
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份报纸。油墨味冲入鼻腔。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目光贪婪又恐惧地扫过那篇报道。
……自昨夜(指陆礼苏醒前的那个夜晚)起,全球多个时区,包括北美、欧洲、东亚及大洋洲,陆续收到大量民众报告,称经历了极其相似的梦境——从极高处失控坠落,并在强烈的失重感和濒死感中惊醒。报告者数量仍在持续上升,初步统计已达数千例。多数报告者描述坠落感极为真实,伴随强烈心悸、冷汗等症状……
……相关领域专家初步分析认为,此类大规模同质性梦境可能与现代社会普遍存在的焦虑、压力有关,或是某种群体无意识心理现象的体现。具体成因尚在研究中……
昨夜全球数千人从高处坠落惊醒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陆礼的神经上。他刚刚经历过的第七夜噩梦——那撕裂灵魂的万米高空坠落,那在冰冷床单上惊坐而起、心脏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恐惧感——竟然不是孤例!它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同一个夜晚,席卷了全球数千人!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脚下的地面再次消失。服务生正好端着托盘过来,看到他煞白的脸色和打翻的酱油瓶,惊呼一声:先生!您没事吧
陆礼置若罔闻。他丢下报纸,甚至忘了自己点的餐,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茶餐厅。身后传来服务生焦急的呼喊,他只觉那声音遥远得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海水。
他需要回去。回到那个他以为只离开了一夜的公寓。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他自己的现实锚点。
地铁站里,早高峰的人潮尚未完全退去。空气闷热浑浊,混合着汗味、香水味和地铁轨道特有的金属锈蚀气味。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都市人特有的麻木和疲惫。陆礼挤在拥挤的车厢里,背靠着冰凉的金属扶手杆,随着列车的行进微微摇晃。窗外是飞速掠过的隧道墙壁上模糊的广告灯箱残影,忽明忽暗地映照着车厢内一张张模糊不清、缺乏生气的面孔。
他低着头,目光空洞地盯着自己脚下磨损的皮鞋尖。口袋里,那个装着两把青铜钥匙的密封袋像两块烙铁,灼烧着他的大腿。全球的坠落梦、昏迷三个月的病床、成对出现的诡异钥匙……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找不到任何可以拼接的逻辑链条。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被某种庞大未知力量玩弄的恐惧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让他窒息。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如同错觉般的低语,毫无征兆地在他耳廓深处响起。
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来,更像是直接作用于他的听觉神经。它低沉、含混,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质感,仿佛无数细小的沙粒在金属管道内摩擦滚动。
祂……在……看……
声音极其微弱,瞬间就被地铁轮轨摩擦的尖锐噪音和车厢内的嘈杂人声淹没了。陆礼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警惕地环顾四周。旁边的中年男人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对面的年轻女孩塞着耳机,专注地看着手机;斜前方的上班族正对着小镜子整理领带……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人嘴唇翕动。
是幻听是噩梦的后遗症
他惊疑不定地转回头,目光无意间扫过面前车窗那略显模糊的玻璃。
他的倒影映在上面,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带着浓重的黑眼圈。然而,就在他倒影的肩头后方,在车厢内晃动的、模糊不清的人影背景里,似乎多出了一团更深邃、更凝滞的阴影。
那阴影紧贴着他的倒影,边缘模糊不清,仿佛只是光线折射的偶然扭曲。但它存在。它并非车厢内任何一个乘客的投影。它更像一个独立的、沉默的附着物,一个……轮廓。
陆礼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化石,死死盯住车窗玻璃。那团模糊的阴影极其安静,一动不动。周围的乘客随着列车晃动,他们的倒影也在玻璃上微微摇曳,唯独那一团阴影,凝固得如同镶嵌在玻璃里的污迹。
一股寒意,比医院停尸房的冷气更甚,沿着他的脊椎急速攀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那不是错觉!
他强迫自己极其缓慢地、不着痕迹地移动了一下头部,视线微微偏移,用眼角的余光去捕捉。
就在他目光移动的刹那,玻璃上,他倒影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他的表情!
与此同时,那个冰冷、含混、如同沙砾摩擦金属的低语声,再次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所有现实世界的噪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睡了无尽岁月终于得见光明的满足感:
我们……终于醒来了。
陆礼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扭过头,动作之大撞到了旁边的乘客。乘客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他却毫无反应。他瞪大双眼,疯狂地扫视着自己肩后的空气、车厢的角落、天花板……什么都没有!只有拥挤的乘客和冰冷的金属车厢壁!
他再次猛地转向车窗玻璃。
他的倒影依然苍白,眼神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而他肩后,那团模糊的阴影,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那句冰冷的话语,如同附骨之蛆,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我们……终于醒来了。
地铁在巨大的噪音中驶入站台,刺眼的站台灯光涌入车厢。车门滑开,人潮开始涌动。
陆礼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第一个冲出车门,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那节令人窒息的车厢,逃离了那片倒映出诡异阴影的玻璃。他汇入站台上涌动的人流,却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遗弃在陌生星球的孤魂野鬼。口袋里那两把钥匙沉甸甸的,像两颗冰冷的心脏在跳动。他不敢回头,拼命地向前挤,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公寓,那扇熟悉的门后。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地铁口,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辨认着方向,几乎是跑着穿过两个街区,冲进自己熟悉的公寓楼。电梯缓慢上升的数字如同煎熬。他掏出钥匙——属于公寓的那把普通黄铜钥匙——手指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门开了。
他几乎是撞了进去,反手砰地一声将门死死关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熟悉的、带着些许灰尘味道的空气包裹了他。客厅里,昨晚离开时随手丢在沙发上的外套还在,茶几上还放着半杯没喝完的水。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吗
他喘息着,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浑身发软。他需要冷静,需要……看到自己。一个确定的、物理存在的自己。
他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卫生间。冰冷的白色瓷砖墙,光洁的洗手台,巨大的镜子镶嵌在洗手台上方。
他拧开水龙头,捧起冰凉的自来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混乱的思绪似乎被强行按捺下去一丝。他抬起头,水珠顺着额发和下巴滴落,看向镜子。
镜子里映出他苍白、湿漉漉、写满惊魂未定的脸。黑眼圈浓重,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这是他,陆礼。疲惫,恐惧,但……是他。
他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似乎稍微松懈了一点点。他伸手去抽旁边的毛巾,想要擦干脸上的水迹。
就在他移开目光、低头取毛巾的瞬间
一种极其强烈的、被近距离凝视的感觉,如同实质的针,狠狠刺在他的后颈皮肤上!
那不是错觉!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观察意图,毫无掩饰!
陆礼的动作瞬间僵死。一股电流般的寒意从尾椎骨炸开,瞬间席卷全身。他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再次投向那面巨大的镜子。
镜子里,还是他湿漉漉的脸,苍白的皮肤,惊恐放大的瞳孔。
然而,就在镜中他瞳孔的深处,在那本该是纯粹黑暗的、映照着卫生间顶灯光芒的地方……他清晰地看到了。
不是自己的倒影。
那里,深嵌在他的瞳孔里,如同透过一扇无限深邃的窗户,静静地悬浮着一个……存在。
它没有具体的形状,更像一团由纯粹黑暗、冰冷和古老意识凝聚成的、不断缓慢扭曲变幻的漩涡。无法形容其形态,只能感受到一种非人的、浩瀚的、仿佛源自宇宙诞生之初的漠然和……好奇。它没有眼睛,但陆礼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一道冰冷得足以冻结灵魂的视线,正穿透镜面,穿透他脆弱的血肉之躯,毫无阻碍地、牢牢地锁定了他。
那被凝视的感觉,源头在此!
陆礼的呼吸彻底停止了。时间仿佛凝固。血液在血管里冻结成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生物面对无法理解的至高存在时,那刻入基因的、足以摧毁一切理智的终极恐惧。
镜中,那个嵌在他瞳孔深处的、不断扭曲变幻的黑暗漩涡,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并非来自耳朵,而是如同冰冷的钢针,直接刺入他意识的最核心。那声音不再是地铁上的沙砾摩擦,它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宏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人的韵律感,每一个音节都仿佛直接叩击在宇宙的规则之上,冰冷地宣告:
我们……醒来了。
陆礼的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紧握的、藏在口袋里的手。
隔着薄薄的布料,那两把青铜钥匙的轮廓,正清晰地印在掌心。冰冷,坚硬,如同两块来自深渊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