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在爷爷坟前烧纸时,火焰突然凝固。
我惊恐地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这个下午,每次试图逃离坟场,时间都会倒流回我点燃纸钱的瞬间。
无论朝哪个方向跑,最终都会回到原点,目睹那个穿红棉袄的老太太从山坡滚落死亡。
第十三次循环,她摔在我脚边时突然抓住我的脚踝:你爹欠的债,该你还了。
第二十次循环,我在暴雨中翻出她口袋里那张泛黄的旧报纸——二十年前车祸肇事逃逸的报道,死者照片竟是我的生母。
而报纸角落的肇事者照片,赫然是我父亲年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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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凝固的火焰**
四月清明的风,带着渗入骨缝的凉意,在乱葬岗般的荒坡上呜呜咽咽地盘旋。
我蹲在爷爷低矮的坟包前,粗糙的石块垒成的坟头久未修缮,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枯黄却硬挺的野草,在风里瑟瑟抖动。
脚边堆着厚厚一摞粗糙的黄表纸,还有几串用金箔、银箔精心叠成的元宝,那是昨夜在灯下耗费心神折出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纸钱那特有的、干燥又略带尘土的气味。
我用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啪嗒一声,蹿起一朵小小的、跳跃的橘黄色火苗,小心翼翼地凑近那堆码放得还算整齐的纸钱。
火舌先是试探性地舔舐着最边缘一张纸钱的焦脆卷角,发出细微的哔剥声,接着,仿佛瞬间获得了生命与贪婪,猛地向上一窜,热情地拥抱了整堆纸钱,贪婪地将它们裹入自己炽热而舞动的怀抱中。
黄褐色的纸钱边缘迅速卷曲、焦黑,明亮的火焰中心是纯粹的金黄,边缘则跳跃着不安分的幽蓝。
燃烧的纸片被上升的热气流托起,像一群失去了重量、获得了短暂自由的黑色蝴蝶,旋转着,飞舞着,升向铅灰色的、压抑得仿佛要滴下水来的天空。
一股浓烈而独特的烟雾升腾起来,混合着草木灰烬的焦糊味、劣质纸张燃烧的化学气息,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泥土深处的陈旧味道,直直地钻进我的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我习惯性地拿起旁边一瓶廉价白酒,拧开塑料瓶盖,手腕轻轻一抖,一道透明清亮的酒液划出一道短促而决绝的弧线,精准地泼洒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根部。
爷,收钱了……
我喃喃自语,声音干涩,被风吹散了大半,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模糊不清。
就在那道酒液泼入火焰中心,本该激起一阵更猛烈嗤啦声和更高火苗的瞬间,眼前的一切,毫无预兆地,彻底凝固了。
那翻腾向上的浓烟,像被一只无形巨手强行按住的黑色巨蟒,维持着扭曲挣扎的形态,僵在半空。
飞舞的黑色纸灰,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清晰地悬浮在离地面一尺高的空中,每一片灰烬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最核心的那团火焰,那跳跃奔涌、充满毁灭力量的生命,也完全静止了。
它不再摇曳,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像一块被强行镶嵌在空间里的、巨大而诡异的琥珀,凝固的金黄与幽蓝交织,边缘保持着被风刚刚吹拂过的、即将破碎的瞬间形态。
时间,这个看不见摸不着却主宰一切的东西,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彻底停滞在了这个荒凉冰冷的山坡上,停在了我爷爷低矮的坟前,停在了我泼出那杯酒的指尖。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幅巨大、死寂、令人窒息的静物画,而我,是画中唯一还能思考、还能感受到无边恐惧的活物。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椎一路向上猛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连带着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僵硬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紧接着又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单薄的胸膛,发出沉闷而慌乱的巨响,几乎要冲破肋骨。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抽气声,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住了脖子,带着无法置信的惊骇。
我的眼睛死死瞪着那团凝固的火焰,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收缩,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晃动、扭曲,仿佛置身于一个即将碎裂的玻璃球里。
身体的本能先于混乱的思维做出了反应——我猛地向后一缩,想要逃离这诡异凝固的火焰,逃离这个变得完全陌生的坟场。
动作幅度太大,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粗糙的鞋底在布满碎石和松散泥土的斜坡上狠狠一滑。
整个人不可控制地向后仰倒,右手下意识地撑向地面,试图稳住身体。
手掌重重地拍落,不偏不倚,正好按在了那团凝固的、却依然保持着高温形态的火焰边缘!
嗤——!
一声清晰得令人牙酸的皮肉灼烧声,伴随着一股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猛地钻进我的耳朵和鼻腔。
手掌心传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仿佛神经被瞬间烧断的剧痛!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撕破了坟场死一般的寂静。
那剧痛如此真实,如此猛烈,瞬间摧毁了我所有这是幻觉的侥幸念头。
就在我的惨叫声还未完全消散在凝固的空气里,就在手掌心那钻心的灼痛感尚未消退的刹那,眼前所有凝固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剧烈晃动、扭曲起来!
悬浮的纸灰、僵直的浓烟、静止的火焰……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打碎的镜子,碎裂成无数光怪陆离、疯狂旋转的碎片。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攫住了我的整个身体,猛地向后拖拽!
天旋地转!
剧烈的眩晕感像潮水般淹没了我,胃里翻江倒海。
我感觉自己在高速向后飞退,周围的景物——爷爷低矮的坟包、远处模糊的树影、铅灰色的天空——全都拉成了模糊而扭曲的、向后疾驰的光带。
耳边是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呼啸风声,刮得脸颊生疼。
时间在倒流!我的意识在尖叫。
这疯狂的、违背一切物理法则的倒退感仅仅持续了极其短暂、却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的几秒钟。
然后,所有的拉扯、所有的旋转、所有的呼啸风声,戛然而止。
世界猛地定格。
我依旧蹲着,身体微微前倾,右手握着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拇指正用力地按在打火轮上。
啪嗒。
一朵小小的、跳跃的橘黄色火苗,带着它特有的、微弱的嘶嘶声,从打火机口蹿了出来。
它轻轻摇曳着,散发着微弱的热量,映亮了我指尖的纹路。
空气里,弥漫着清明时节荒坡上特有的、混杂着泥土和枯草味道的凉风。
没有凝固的火焰,没有悬浮的纸灰,没有灼烧手掌的剧痛,也没有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这朵刚刚点燃的、无比正常的火苗,以及我因为过度震惊和残留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指,还有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炸开的心脏。
时间,回到了起点。
回到了我点燃纸钱的那个瞬间。
**第二章:无法逃离的起点**
我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塑,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里疯狂地钻出来。
打火机那小小的、摇曳的火苗,此刻在我眼中不再是给亡魂引路的微光,而是地狱深渊裂开的一道缝隙,散发着不祥的、灼烧灵魂的气息。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
跑!
这个念头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全身,压倒了所有残留的震惊和思考。
啪!
我猛地松开手指,塑料打火机脱手掉落,那点微弱却带来无边恐惧的火苗瞬间熄灭在潮湿的泥土里。
我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从爷爷的坟包前弹了起来。
动作太猛,带倒了脚边那瓶刚刚拧开盖子的廉价白酒。
酒瓶倾倒,透明的液体汩汩流出,迅速渗入干燥的泥土,留下一片深色的、散发着刺鼻酒精味的湿痕。
但我根本顾不上这些了!
逃!
逃离这个坟场!
逃离这该死的、凝固又倒流的循环!
我的目光像受惊的野兽般在荒凉的山坡上疯狂扫视,最后死死锁定在正前方——那是一条相对平缓、长满稀疏荒草的下山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远处山脚下隐约可见的村落轮廓。
那是生路!是通往正常世界的唯一出口!
双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我猛地蹬地,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条下山的小路亡命狂奔!
脚下的碎石和松软的泥土在鞋底发出混乱的嚓嚓声,每一次落脚都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冰冷的山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颊和耳朵,呼呼地灌进张开的嘴里,带着泥土和腐朽草木的腥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闷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肺叶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气管,带来火辣辣的痛感。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跑出这片该死的坟场!
前方的村落轮廓在视线里似乎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勉强分辨出几座房屋低矮的轮廓。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恐惧中艰难地燃烧起来。
快了!就要出去了!
就在我拼尽全力,眼看就要冲出最后一片散布着零星墓碑的洼地,踏上通往村落的相对平坦的田埂时——
毫无征兆地,眼前的一切再次开始剧烈地晃动、扭曲!
奔跑中带起的风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所有的声响瞬间被抽离,变成一片死寂的真空。
身体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冰冷而富有弹性的橡胶墙!
巨大的反冲力猛地将我向后弹回!
天旋地转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比上一次更加猛烈!
我像个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娃娃,身不由己地再次经历那恐怖的高速倒流。
爷爷的坟包、燃烧的纸钱、倒地的酒瓶、我惊恐的脸……所有景象都在眼前疯狂倒退、拉长、变形,混合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模糊扭曲的光影漩涡。
砰!
后背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尘土被震得微微扬起。
剧烈的撞击让我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那熟悉的、令人绝望的场景,又一次分毫不差地呈现在我眼前。
我依旧蹲着,身体微微前倾,右手握着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拇指正用力地按在打火轮上。
啪嗒。
一朵小小的、跳跃的橘黄色火苗,带着它特有的、微弱的嘶嘶声,从打火机口蹿了出来。
时间,再一次,精准无误地回到了原点。
回到我点燃纸钱的瞬间。
呃…啊!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
我猛地将手中的打火机狠狠甩了出去!
塑料外壳撞击在不远处的墓碑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没有用。
无论我多么抗拒,多么愤怒,那个起点,就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中心,牢牢地吸住我,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拖拽回去。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因为奔跑而短暂燃起的一丝希望。
不行!不能放弃!
爷爷坟场所在的这片荒坡,三面环着更陡峭的山岭,只有我刚才奔跑的方向是相对平缓、通往村落的下坡。
但刚才的失败证明,那条路是死路!
也许……别的方向
我的目光猛地转向右侧。
那是更深的、人迹罕至的山坳,坡度陡峭,布满了嶙峋的怪石和深不见底的沟壑,只有一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几乎不能称之为路的狭窄泥沟,歪歪扭扭地通向密林深处。
那地方平时根本没人走,危险异常。
但此刻,它成了我眼中唯一的、可能的生路!
没有半分犹豫,甚至顾不上再去看那堆该死的纸钱,我调转方向,朝着右侧那条险峻的泥沟,再次拔腿狂奔!
脚下的路变得更加难走,每一步都踏在滑腻的苔藓或松动的碎石上,身体剧烈地摇晃,随时可能摔倒。
尖利的荆棘划破了裤腿,在小腿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但我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下冲去。
冲进那片光线骤然昏暗、弥漫着浓重腐朽落叶气味的密林!
高大的树木枝桠交错,遮蔽了本就阴沉的天空,光线变得幽暗而压抑。
脚下的落叶层厚实松软,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我粗重的喘息。
林间异常寂静,只有风穿过树梢时发出的低沉呜咽,像无数亡魂在窃窃私语。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心脏狂跳,肺部灼烧般疼痛,只希望这幽暗的密林能成为我的庇护所,让我摆脱那个该死的起点。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亮光!
是林子的边缘!
希望再次点燃!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冲出密林的边缘——
眼前豁然开朗。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前方,赫然是爷爷那座低矮的、用粗糙石块垒砌的坟包!
坟前,那堆黄表纸和元宝,正静静地躺在原地。
那瓶被我踢倒的廉价白酒,瓶口歪斜,深色的酒渍在泥土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湿痕。
而我,仿佛从未离开过半步。
我又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这该死的、无法逃离的起点。
**第三章:重复的终点**
冰冷的绝望,如同最粘稠、最沉重的沥青,从四面八方涌来,缓慢而坚决地灌满了我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窒息感。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关节的木偶,颓然跌坐在爷爷冰冷的坟包前,后背重重地撞在粗糙硌人的石块上。
身体里奔涌的力气和那点可怜的侥幸,在连续两次失败的亡命奔逃后,被彻底抽干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寸骨骼。
荒坡上的风似乎更冷了,呜呜咽咽,带着亡魂般的悲鸣,穿透我单薄的衣衫,带走最后一点残存的体温。
我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膝盖,指甲无意识地抠进裤子的纤维里,试图从这徒劳的动作中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或者仅仅是抓住一点我还存在的实感。
目光失焦地落在脚边那堆尚未点燃的黄表纸和锡箔元宝上,它们无声地躺在冰冷的泥土里,像某种残酷的祭品,又像等待吞噬我的陷阱。
打火机被我扔了,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去碰那该死的火!
时间……它还会自己倒流吗还是说,只要我不点火,就能永远停在这个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瞬间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带着一丝病态的侥幸。
突然!
哇——哇——
几声嘶哑、粗粝、如同破锣摩擦般的乌鸦啼叫,毫无预兆地从头顶那片铅灰色的、压得极低的云层下传来。
声音穿透了坟场死寂的空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祥。
我猛地一激灵,下意识地循声抬头望去。
只见一只体型硕大、羽毛漆黑如墨的老鸦,正扑棱着翅膀,从远处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枯枝上飞起,径直朝着我……不,是朝着我侧后方那片更为陡峭、遍布嶙峋怪石的山坡飞去!
几乎是同时,我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个刺目的、移动的色块!
就在那老鸦飞去的方向,在陡峭山坡接近顶端、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羊肠小道上,一个穿着异常鲜艳的暗红色老式斜襟棉袄的身影,正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移动!
那红色在灰蒙蒙的天地间,在枯黄萧瑟的荒草和灰黑冰冷的岩石背景映衬下,显得如此突兀,如此诡异,像一块凝固的、不祥的血痂。
是她!
每次循环,无论我选择哪个方向奔逃,最终被强行拖回原点时,视线所及的刹那,似乎总能瞥见这个穿着红袄的身影,在那片陡坡上移动!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脑海。
难道……她也是这循环的一部分一个无法摆脱的恐怖注脚
就在我心神剧震、死死盯住那个红色身影的瞬间,变故陡生!
那穿着红袄的老太太似乎一脚踏空,或者被脚下的乱石绊倒!
她瘦小的身体猛地失去了平衡,像个笨拙的、被无形丝线扯动的木偶,向前踉跄扑倒!
紧接着,在重力无情的拉扯下,她整个人顺着陡峭的、布满碎石和枯草的山坡,翻滚着、撞击着,以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速度,直直地滚落下来!
呃啊——!
一声短促、嘶哑、充满了惊骇和痛苦的惨呼,被呼啸的山风瞬间撕碎了大半,断断续续地传进我的耳朵。
那团刺目的红色,在翻滚中时隐时现,每一次撞击在凸起的岩石或土坎上,都发出沉闷的噗通声,伴随着骨头碎裂般的轻微咔嚓脆响。
那声音,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却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像钝器一下下砸在心脏。
我的身体彻底僵住了,血液仿佛凝固,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瞪大到极限的眼睛,死死追随着那团翻滚坠落的红色。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帧画面都清晰得残忍。
几秒钟,或者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砰!
一声沉重、粘滞的闷响,如同装满谷物的麻袋从高处坠落砸在地面。
那团刺目的红色,终于停止了翻滚,以一种极其扭曲、完全违背人体结构的姿势,瘫在了离爷爷坟包只有十几步远的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上。
她的头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歪向一侧,灰白色的头发散乱地沾满了泥土和枯草。
暗红色的老式棉袄在翻滚中被撕扯开几道口子,露出里面同样陈旧、打着补丁的靛蓝色内衬。
一条腿不自然地向外扭曲着。
身下,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正从她身体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缓慢地、无声地洇开,如同一条条贪婪的毒蛇,在灰黄色的泥土上蜿蜒爬行,散发出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空气里,除了纸灰和泥土的味道,瞬间多了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
一只沾着泥点、异常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无力地摊开在冰冷的泥地上,五指微微蜷曲着,像在徒劳地抓握着什么,又像是在对这个世界做着最后的控诉。
死寂。
绝对的死寂再次笼罩了这片荒坡。
只有风还在呜咽,吹动着坡上的荒草,发出单调而空洞的沙沙声,像是在为这突兀的死亡低吟着挽歌。
我瘫坐在原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咯咯声。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我死死捂住嘴,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呕吐欲望。
为什么……
为什么每次回来,都会看到这一幕
这个穿着红袄的老太太……她到底是谁
她的死亡……和我被困在这该死的循环里,究竟有什么关系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彻底将我淹没。
**第四章:冰冷的债**
啪嗒。
橘黄色的火苗再一次,带着它那微弱却足以点燃无边恐惧的嘶嘶声,从打火机口蹿出。
我蹲在爷爷的坟前,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冰水浸透,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手掌心,那曾经被凝固火焰灼烧留下的剧痛感早已消失无踪,皮肤完好无损,仿佛那钻心的痛楚只是一场遥远而模糊的噩梦。
然而,大脑深处,那灼烧神经的痛感、那皮肉焦糊的气味、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却如同烙印般清晰而滚烫。
每一次点燃火焰,都是将自己重新投入那个凝固的、倒流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炼狱。
不能点!绝不能点!
这个念头如同警钟,在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敲响。
我猛地松开手指,如同甩掉一块烧红的烙铁。
打火机掉落在脚边的枯草里,那点微弱的火苗挣扎了一下,迅速熄灭,只留下一缕细微的青烟。
这一次,我绝不再碰那该死的火源!
我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僵硬地维持着蹲坐的姿势,后背紧紧抵着爷爷坟包粗糙冰冷的石块,试图从这坚硬的触感中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
眼睛死死盯着脚前那片灰黄色的泥土,不敢抬头,不敢去看那片陡坡,不敢去确认那个红色身影是否还会出现。
时间……似乎真的没有立刻倒流。
四周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荒草和远处光秃秃树枝的呜咽声,单调地重复着。
没有凝固,没有倒流。
难道……不点火,就能打破这该死的循环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丝微光,带着渺茫却足以让人心颤的希望,艰难地在我冰冷的心底滋生。
我屏住呼吸,像等待审判的囚徒,一分一秒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一、二、三……
十秒……二十秒……
就在我几乎要相信,自己找到了逃离这噩梦的钥匙时——
哇——哇——
那嘶哑、粗粝、如同破锣摩擦般的乌鸦啼叫声,再一次,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坟场上空的寂静!
声音如此熟悉,如此不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牵引力,猛地攫住了我的视线,强迫我抬起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片陡峭的山坡望去!
心脏骤然沉入无底深渊。
绝望的冰冷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可怜的希望。
它来了!
那循环的终点,那无法回避的死亡,它又来了!
光秃秃的老槐树枯枝上,那只体型硕大、羽毛漆黑如墨的老鸦,正扑棱着翅膀飞起,朝着陡坡方向飞去。
而在那陡坡接近顶端、荒草丛生的羊肠小道上,那个刺目的、如同凝固血迹般的暗红色身影,再一次,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移动!
姿势,位置,甚至那蹒跚的步伐……都和上一次,上上一次,分毫不差!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灌满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猛地闭上了眼睛!
不要看!我不要看!
然而,那沉闷的跌倒声,那令人牙酸的翻滚撞击声,那短促凄厉的惨叫……依旧穿透紧闭的眼睑,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狠狠地撞击着我的神经!
砰!
最后那声沉重粘滞的坠地闷响,如同丧钟,在我紧闭双眼的黑暗中敲响。
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扭曲的肢体,那洇开的暗红,那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一切都在我的想象中纤毫毕现,比亲眼目睹更加清晰,更加恐怖!
世界,再次凝固。
死寂。
然后,那股熟悉的、无可抗拒的倒流力量,再一次降临!
天旋地转!
身体被无形的巨手粗暴拖拽!
砰!
后背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尘土飞扬。
眩晕中,我绝望地睁开眼。
眼前,依旧是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拇指按在打火轮上。
啪嗒。
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嘶嘶作响。
时间,再一次,精准地回到了起点。
回到我点燃纸钱的瞬间。
嗬…嗬……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我瘫坐在原地,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失败了。
无论点不点火,无论看不看,那死亡的一幕都会发生。
而我,注定要被一次次拖回这个原点,重复这无望的、令人窒息的轮回。
那个红衣的老太太……她就是这循环的终点。
我的终点。
**第五章:第十三声丧钟**
啪嗒。
橘黄色的火苗,再一次,带着它那微弱却如同恶魔召唤般的嘶嘶声,从打火机口蹿出。
我蹲在爷爷的坟前,身体像一截被彻底蛀空的朽木,只剩下麻木的躯壳。
恐惧、绝望、愤怒……所有激烈的情绪,在经历了十二次徒劳的奔逃、十二次目睹那抹刺目红色的终结后,似乎都被这无尽的重复碾磨成了最细碎的粉末,沉甸甸地堆积在心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的疲惫。
点燃,熄灭,奔逃,回来,目睹死亡,倒流……十二次。
整整十二次。
每一次,都是对意志和理智的凌迟。
这一次,是第十三次。
我甚至懒得再去熄灭那点火苗。
只是任由它跳跃着,舔舐着脚边那堆冰冷的黄表纸的边缘,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卷起黑色的焦边。
目光空洞地投向那片陡峭的山坡。
动作,像一个设定好的、分毫不差的程序。
那只硕大的老鸦,准时地从老槐树枯枝上扑棱飞起,发出嘶哑的啼鸣。
陡坡顶端,那个穿着暗红斜襟棉袄的佝偻身影,准时地出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移动。
然后,踏空,摔倒,翻滚,撞击……
沉闷的声响,骨头碎裂的脆响,短促凄厉的惨叫……这一切,都如同早已烂熟于心的、令人作呕的乐章,在耳边机械地重复演奏。
那团刺目的红色,带着死亡的气息,翻滚着,最终,砰的一声,沉重地砸在离爷爷坟包十几步远的洼地上。
扭曲的姿势,洇开的暗红,浓烈的血腥味……
一切都和之前的十二次,没有任何不同。
结束了。
我麻木地等待着。
等待着那股熟悉的倒流力量降临,等待着再次被无情地拖拽回那个点燃火焰的瞬间。
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那股将一切凝固、然后强制倒流的力量,并未如预想般立刻降临。
时间,仿佛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微小的裂缝。
四周依旧是死寂。
只有风刮过荒草的呜咽,还有……洼地里那具扭曲身体周围,血液缓慢渗透泥土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滋滋声。
这反常的寂静,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我麻木的神经。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疑和更深恐惧的感觉,悄然爬上心头。
怎么回事
为什么没有立刻倒流
就在这死寂的、时间仿佛停滞的几秒钟里。
洼地中,那具本该彻底失去生命气息的、穿着暗红棉袄的扭曲躯体,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动衣角的晃动,而是……身体内部某种力量驱动的、极其细微的抽搐!
我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竖!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狂跳起来!
不可能!
我亲眼看着她翻滚下来,看着她摔得筋骨扭曲,看着她身下洇开那么大一片暗红……她不可能还活着!
但就在我惊骇欲绝的注视下。
洼地里,那颗以一个不可能角度歪向一侧、沾满泥土和枯草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
动作僵硬而滞涩,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运转,发出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那张布满深深皱纹、此刻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脸,一点一点地,转向了我的方向!
浑浊的眼珠,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死死地、精准地锁定了我!
那眼神,空洞,死寂,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怨毒!
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沉淀着无尽的痛苦和恨意,直直地刺入我的眼底!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连最细微的颤抖都凝固了。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双浑浊而怨毒的眼睛,在视野里无限放大。
紧接着!
那只摊在冰冷泥地上、枯瘦如柴、沾满泥点和暗红血渍的手,猛地抬了起来!
动作突兀而迅猛,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力量!
五根枯枝般的手指,僵硬而扭曲地张开,带着泥土和凝固的血块,如同从地狱里伸出的鬼爪,朝着我所在的方向,虚空狠狠一抓!
同时,那张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嘴,极其困难地、极其缓慢地张开了。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可怕声响。
然后,一个嘶哑、破碎、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挤出来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怨毒和冰冷,清晰地穿透了坟场的死寂,狠狠砸进我的耳朵:
你……爹……欠……的……债……
每一个字,都像是生锈的钝刀在骨头上来回刮擦,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稠的恨意。
该……你……还……了……
最后那个了字,几乎只剩下气音,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抬起的、枯瘦如鬼爪的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颓然落下。
啪嗒。
一声轻响,再次重重地砸回冰冷的泥地上。
浑浊而怨毒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彻底黯淡下去。
那张沾满泥污血渍的脸,定格在一种混合着痛苦、不甘和刻骨恨意的扭曲表情上。
洼地里,彻底没有了声息。
与此同时,那股熟悉的、无可抗拒的倒流力量,终于再次降临!
天旋地转!
身体被狠狠向后拖拽!
眼前的一切开始疯狂扭曲、碎裂、倒退……
砰!
后背重重砸地。
眩晕中,我惊恐地睁开眼。
眼前,是跳跃的橘黄色火苗。
啪嗒的嘶嘶声,如同恶魔的低语。
时间,回到了起点。
但这一次,我的灵魂深处,回荡着那冰冷彻骨、充满无尽怨毒的声音,如同烙印,永不磨灭:
你爹欠的债……该你还了……
**第六章:暴雨中的旧报纸**
啪嗒。
橘黄色的火苗,再一次,带着它那如同诅咒般的嘶嘶声,从打火机口蹿出。
我蹲在爷爷的坟前,身体如同浸泡在冰水里,从指尖到心脏,没有一丝暖意。
第十三循环结束时,那双浑浊怨毒的眼睛,那只枯瘦如鬼爪的手,那句冰冷彻骨的索债宣言……如同最深的梦魇,一遍遍在我脑海中疯狂回放,啃噬着我仅存的理智。
爹……欠的债
我爹
那个沉默寡言、老实巴交了一辈子,几年前就病逝在床上的男人
他怎么可能欠下这样一笔需要用死亡循环来追讨、甚至牵连到我的债
荒谬!恐惧!还有一股被强行扣上莫须有罪名的愤怒,在我胸腔里激烈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我撕裂。
但那双眼睛里的恨意,如此真实,如此刻骨,绝不像虚假。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水,疯狂翻腾。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熄灭火焰,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徒劳地奔逃。
我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洼地——那个每一次循环结束时,红衣老太太最终坠落的位置。
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劈下的闪电,照亮了我混乱的脑海:
去那里!去她身边!
在时间倒流之前,在那短暂的、凝固的间隙里,去找到答案!
找到她所说的债的蛛丝马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必须去!必须在她身边找到线索!否则,这无休止的循环和那冰冷的索债声,会把我彻底逼疯!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痛的肺叶。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十几步外那片冰冷的洼地,亡命般冲了过去!
脚步踉跄,鞋底在碎石和泥土上打滑,但我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团刺目的、代表着终结和谜团的暗红!
距离在急速缩短!
五步……三步……
就在我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暗红棉袄粗糙布料的瞬间——
哇——哇——
那索命的乌鸦嘶鸣,准时在头顶响起!
陡坡上,那抹刺目的红色,如期出现!
踏空!摔倒!翻滚!带着死亡的呼啸,直坠而下!
这一次,我就在正下方!
翻滚的红色身影裹挟着风声和浓烈的死亡气息,如同陨石般朝着我当头砸落!
瞳孔骤然收缩!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探究的欲望,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旁边猛地扑倒!
砰!
沉重的闷响就在我身侧咫尺之地炸开!
泥土飞溅!
那具穿着暗红棉袄的躯体,带着巨大的冲击力,重重地砸在我刚刚站立的位置,距离我扑倒的身体,不到半尺!
冰冷的泥点溅到我的脸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我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洼地再次被死亡的气息笼罩。
扭曲的肢体,洇开的暗红……一切如旧。
但这一次,我离得如此之近!
近到能看清她棉袄上每一道磨损的纹路,近到能看清她灰白头发里夹杂的每一根枯草,近到能看清她脸上每一道被泥土和血污覆盖的、深刻的皱纹,还有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空洞望天的浑浊眼睛。
那句索债的话,如同冰冷的蛇信,再次舔舐着我的神经。
债……证据……线索……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急速扫视。
破烂的棉袄口袋裤兜会不会藏着什么
就在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翻动那冰冷僵硬的躯体时——
那股熟悉的倒流力量,再一次,不容抗拒地降临!
天旋地转!
砰!
后背砸地。
跳跃的橘黄火苗,嘶嘶作响。
又失败了。
但我没有放弃。
下一次循环,我改变了策略。
点燃纸钱后,我立刻冲向洼地,不再等待乌鸦的啼鸣和她的坠落。
我提前几秒扑到洼地中央,像一匹饿狼般趴伏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眼睛死死盯着陡坡上方,双手神经质地在地面摸索着,仿佛这样就能提前抓住那虚无缥缈的线索。
然而,当乌鸦嘶鸣,红影坠落,那沉重的躯体带着千钧之力砸向地面时,我依旧只能狼狈不堪地翻滚躲避,眼睁睁看着死亡再次定格,然后被倒流的力量拖走。
再一次失败。
再下一次,我放弃了提前到达,而是在她坠地、发出那声索债宣言之后,趁着时间凝固的短暂间隙,用尽毕生最快的速度扑过去!
我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僵硬的、沾满泥污血渍的暗红色棉袄!
布料粗糙冰冷,带着死亡的气息。
我颤抖着,不顾一切地伸手探向她斜襟棉袄外侧那个鼓鼓囊囊的口袋!
指尖触到了里面似乎有折叠起来的、硬硬的纸张!
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就在我即将把东西掏出来的刹那——
倒流!无情地倒流!
一切归零。
希望如同肥皂泡,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在倒流的力量下无情破灭。
每一次尝试,都让我离那可能的线索更近一步,却又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那冰冷的绝望和疯狂的执念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循环了。
也许是第十八次第十九次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异常阴沉。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像吸饱了水的肮脏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整个荒坡上空,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空气变得异常潮湿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汽。
风停了。
死寂笼罩四野,只有我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里。
要下暴雨了。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
咔嚓——!!!
一道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如同天神暴怒挥下的利剑,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浓重的铅灰色天幕!
将整个昏暗的坟场瞬间映照得一片惨白,纤毫毕现!
爷爷坟头的石块、散落的纸钱、扭曲的枯树、远处陡峭的山坡……一切都在那瞬间的强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狰狞的形态!
紧接着!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恐怖惊雷,紧随而至!
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荒坡上,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也狠狠砸在我的心脏上!
雷声尚未完全消散。
哗——!!!
瓢泼般的大雨,如同天河决堤,以倾盆之势,狂暴地倾泻而下!
密集、沉重、冰冷的雨点,如同无数坚硬的石子,噼里啪啦、毫无间隙地狠狠砸落!
瞬间打湿了我的头发、衣服,冰冷刺骨,模糊了我的视线。
整个世界,在短短几秒钟内,被狂暴的雨幕彻底吞噬。
视线所及,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雨声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咆哮,淹没了其他一切声响。
洼地瞬间变成了浑浊的水塘,泥水横流。
就是现在!
第二十次循环!
点燃火焰后,我没有丝毫犹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洼地——那个每一次死亡降临的地方,那个可能藏着秘密的地方——埋头猛冲!
冰冷的、密集的、沉重如石的雨点疯狂地砸在我的头上、脸上、身上,打得皮肤生疼,视线一片模糊。
脚下的泥土在暴雨的冲刷下变得异常湿滑泥泞,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厚厚的油脂上,随时可能滑倒。
我踉跄着,摔倒了,又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顾满身泥泞,继续朝着目标猛冲!
这一次,那索命的乌鸦嘶鸣,那红色身影的坠落,在狂暴的雨幕和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变得模糊而遥远。
我眼中只有洼地!
只有那即将出现的、扭曲的红色!
近了!
更近了!
就在那沉重的坠地闷响传来的瞬间,就在那团刺目的暗红砸入浑浊泥水的刹那!
我像一枚炮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刺鼻的土腥味和隐约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直冲鼻腔。
我根本顾不上疼痛和冰冷,双手如同挖掘的机器,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执念,狠狠地抓向那具刚刚坠地、还在微微抽搐的躯体!
目标明确——斜襟棉袄外侧那个鼓鼓囊囊的口袋!
冰冷的、湿透的、粗糙的棉布触感传来。
我的手指,在冰冷粘稠的泥水和血水中,不顾一切地、粗暴地伸进了那个口袋!
指尖触到了!
触到了里面折叠起来的、硬硬的纸张!
它已经被雨水浸透,变得湿软,但依旧保持着大致的形状!
抓住了!
我心中狂吼!
用尽全身力气,手指死死抠住那叠湿软的纸张,猛地向外一拽!
哧啦——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似乎是口袋布料被扯破的声音。
一叠被雨水彻底浸透、边缘已经破损模糊、颜色泛着陈年旧物特有的暗黄纸张,被我生生从那个冰冷僵硬的口袋里拽了出来!
紧紧地攥在了沾满泥泞和血水的、同样冰冷僵硬的手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那股熟悉的、无可抗拒的倒流力量,再一次降临!
天旋地转!
身体被狠狠向后拖拽!
眼前是疯狂扭曲、碎裂、倒退的雨幕、泥水、暗红的血……
还有手中紧攥着的、那叠湿透的、泛黄的纸!
这一次,倒流的终点似乎有些不同。
砰!
后背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眼前依旧是跳跃的橘黄色火苗。
啪嗒的嘶嘶声在耳边。
但我没有立刻去看那火苗。
我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自己的右手上!
那只手,正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攥着!
冰冷、湿透、粘腻的触感,清晰地通过掌心传来!
我猛地低下头!
瞳孔骤然收缩!
在我的右手掌心里,紧紧攥着的,赫然是一叠被雨水彻底浸透、纸张边缘破烂不堪、颜色呈现出陈年旧物特有的、如同枯叶般的暗黄色的……报纸!
它真实地存在着!
被我带出了那个死亡的洼地!带回了这个循环的起点!
**第七章:泛黄的罪证**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几乎盖过了耳边火焰微弱的嘶嘶声。
血液如同沸腾的岩浆,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的灼热感,随即又迅速被冰冷的恐惧浇灭。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右手,盯着掌心里那团湿透的、暗黄色的、如同烫手山芋般的旧报纸。
它真实地存在着!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洼地里的泥浆和血水,正顺着我紧攥的指缝,缓缓地、粘稠地滴落下来,砸在脚边干燥的泥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触感,那重量,那湿冷粘腻的质感……如此清晰,如此不容置疑!
我成功了!
在第二十次循环,在那场狂暴的雷雨掩护下,我终于从那个索债的红衣老太口袋里,抢出了这东西!
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却不敢有丝毫放松,生怕一松手,这唯一的、用无数次死亡循环换来的线索,就会凭空消失。
目光艰难地从紧攥的右手移开,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混杂着恐惧与渴望的复杂心情,缓缓投向左手边——那朵依旧在跳跃的、橘黄色的火苗。
它还在燃烧,舔舐着纸钱的边缘。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犹豫。
左手猛地伸出,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毁灭的意味,狠狠地盖向那朵火焰!
嗤——!
皮肉烧灼的轻微声响伴随着一股焦糊味。
掌心传来熟悉的、尖锐的刺痛。
但这点痛楚,与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相比,微不足道。
那点带来循环的火苗,瞬间被我的手掌压灭。
一小缕呛人的青烟升起。
时间,没有立刻倒流。
四周一片死寂。
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那个红衣老太太……她还没有出现。
那只老鸦……也还没有啼鸣。
似乎……这一次,因为我提前熄灭了火焰,那循环的终点,被暂时地、侥幸地避开了
这个念头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丝。
但掌中那份冰冷湿重的旧报纸,如同一个沉甸甸的、随时可能爆炸的真相炸弹,提醒着我,真正的恐怖,或许才刚刚开始。
我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将紧攥的右手抬到眼前。
冰冷的泥水还在顺着指缝滴落。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恐惧和呕吐感。
另一只被火焰灼痛的手,颤抖着伸过来,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剥开那被雨水和泥水浸透、粘连在一起的、暗黄色的报纸边缘。
纸张脆弱不堪,稍一用力就可能碎裂。
我屏住呼吸,动作轻得像在剥离蝴蝶的翅膀。
终于,第一层粘连的纸张被艰难地、完整地揭开了。
泛黄、潮湿的纸面上,模糊褪色的油墨印刷字迹,如同沉睡多年的幽灵,缓缓显露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报纸顶端一行模糊却依旧能辨认的大字标题:
……重大交通事故……肇事者逃逸……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手指颤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要拿不住这份沉重的罪证。
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双手,继续向下、向旁边剥开粘连的纸张。
更多的内容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报纸的日期栏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稀能看出……年4月……日的字样。
清明时节!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定在标题下方那张占据了相当大版面的、同样被雨水浸染得有些模糊发胀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里,是一条湿漉漉的、显然刚下过雨的乡镇公路。
路边,一辆严重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自行车,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废铁,静静地躺在那里。
自行车旁边,倒伏着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影,身体被一块粗糙的白布覆盖着,只露出一只苍白、无力垂落的手,和一小截同样毫无生气的、沾着泥污的小腿。
一只沾满泥浆的、款式老旧的女士布鞋,孤零零地掉落在几米外的路面上。
即使隔着模糊的报纸和二十年的时光,照片里那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依旧扑面而来!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被白布覆盖、只露出一只手和半截小腿的尸体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和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我的视线艰难地、颤抖着向上移动,移向照片旁边配发的一小段文字说明。
油墨已经褪色,字迹在潮湿的纸上晕染开,有些模糊,但我依旧一个字一个字地,如同破译古老的诅咒般,艰难地辨认着:
……遇难者李秀兰(女,32岁),于昨晚归家途中……遭不明车辆猛烈撞击……当场身亡……肇事车辆逃逸无踪……警方正全力……
李……秀……兰……
这个名字,如同三颗带着冰碴的子弹,一颗接一颗,狠狠地射入我的大脑!
瞬间引爆了所有尘封的、被刻意遗忘的记忆!
嗡——!
大脑一片空白!
紧接着,无数混乱的、破碎的、带着强烈情感冲击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母亲!
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容的、有些模糊的年轻脸庞!
她喜欢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碎花衬衫……
她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好闻的皂角清香……
她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用温暖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哄我入睡……
画面陡然切换!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刺耳的刹车声……模糊的、刺目的车灯光柱……母亲惊恐回头瞬间苍白的脸……然后是巨大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闷响!
破碎的自行车零件四散飞溅……
母亲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湿漉漉的路面上……
那只苍白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浑浊的泥水里……
那只沾满泥污的、老旧的布鞋……
还有……路边树影里,那辆停了一下、随即又猛地加速、疯狂消失在茫茫雨夜中的黑色轿车模糊的轮廓……
回忆如同锋利的玻璃碎片,狠狠切割着我的神经!
头痛欲裂!
我死死捂住脑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眼泪混合着脸上冰冷的雨水(或是冷汗),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是她!
报纸上那个被白布覆盖的、冰冷的遇难者,真的是我的母亲李秀兰!
那场二十年前、毁掉我整个童年的、肇事逃逸的车祸!
那个红衣老太太……她是谁她为什么会有这张报纸她说的债……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漩涡,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潜伏在深渊里的巨兽,猛地探出头来!
我颤抖着,几乎是用尽了灵魂里最后一丝力气,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张泛黄的、湿透的旧报纸。
手指痉挛般地、不顾一切地将粘连在一起的纸张向旁边猛地撕开!
动作粗暴,撕裂了边缘。
我的视线,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挣扎,死死地投向照片下方、新闻正文旁边的一个小方块区域。
那是一个在当年通缉肇事者时常见的、用于刊登嫌疑人模拟画像或监控截图的区域。
尽管油墨褪色,尽管被雨水严重浸泡晕染,那小小方框里的图像,已然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浓雾。
但那张脸的轮廓,那眉眼间的特征,那熟悉的、让我在无数个夜晚感到安全、此刻却带来灭顶之灾的线条……
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中!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不……不可能……不!!!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充满了无尽惊恐和绝望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垂死哀鸣,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撕破了这死寂坟场的上空!
我的眼睛瞪大到极限,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不敢置信地瞪着那张模糊的画像!
那画像……
那画像上年轻男人的脸……
那眉眼……
那轮廓……
赫然是我父亲!
是那个沉默寡言、老实巴交了一辈子、几年前病逝在床上的父亲——李国强的脸!
虽然年轻许多,但那五官,那神态……我绝不会认错!
是他!
那个在风雨之夜,驾驶着黑色轿车,撞飞了我母亲,然后……逃逸无踪的肇事者!
报纸从我瞬间失去所有力气的手中滑落,如同断翅的蝴蝶,无声地掉落在脚边冰冷的泥水里。
暗黄色的纸张迅速被浑浊的泥浆浸染,变得污秽不堪。
我像一具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空壳,直挺挺地瘫跪在爷爷的坟前。
冰冷的地面透过湿透的裤子传来刺骨的寒意,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崩塌、旋转、粉碎。
二十年来,那个沉默寡言、背负着妻子早逝痛苦的男人……那个我以为同样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原来……
原来他才是凶手!
原来他才是那个撞死我母亲、然后像懦夫一样逃走的罪人!
你爹欠的债……该你还了……
红衣老太太那冰冷怨毒的声音,再次无比清晰地在我脑海中响起,如同丧钟的最后一声轰鸣。
原来如此!
原来她追索的债……是这个!
这无休止的死亡循环……这清明坟场的无尽囚笼……
不是意外,不是诅咒……
是复仇!
是那个穿着红袄的老太太,对我父亲……不,是对我这个凶手之子,迟来了二十年的、冰冷而残酷的追索!
她是谁
她是……谁!
**第八章:槐树下的抉择**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我的膝盖,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顺着腿骨向上蔓延,但我已经感觉不到。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只剩下那张泛黄报纸上模糊的、属于父亲的年轻面孔,还有母亲倒在冰冷雨夜泥泞中的那只苍白的手,在我脑海中疯狂地交替闪现、重叠、撕扯。
父亲沉默而疲惫的脸,母亲温柔的笑容,那刺耳的刹车声,那沉重的撞击闷响……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如同失控的洪流,冲击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凶手……
逃逸……
债……
该你还了……
这些冰冷的词语,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复地刺穿着我的心脏。
巨大的荒谬感、被欺骗的愤怒、失去至亲的悲痛、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对眼前这无解循环的恐惧……所有极致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在我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爆炸,几乎要将我撕裂成碎片。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最终化为绝望嘶吼的咆哮,从我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来!
我猛地抬起沾满泥泞的双手,死死抱住了剧痛欲裂的头颅,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受伤的野兽般在爷爷冰冷的坟前剧烈地颤抖、痉挛。
眼泪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泥浆,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留下灼痛的痕迹。
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瞒了我二十年
为什么让我在这清明的坟场,在这无休止的死亡循环里,承受这迟来的、残酷的真相!
哇——哇——
那嘶哑、粗粝、如同破锣摩擦般的乌鸦啼叫声,再一次,如同索命的符咒,穿透了我痛苦的嘶吼,清晰地响彻在坟场上空!
来了!
它又来了!
那循环的终点,那冰冷的索债者!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痛苦和混乱!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泪水泥泞的眼睛,惊恐地望向陡峭的山坡!
那只体型硕大、羽毛漆黑如墨的老鸦,正扑棱着翅膀,从老槐树枯枝上飞起,朝着陡坡方向飞去!
而在那陡坡接近顶端、荒草丛生的羊肠小道上,那个穿着暗红斜襟棉袄、如同凝固血迹般的身影,再一次,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移动!
踏空!摔倒!翻滚!撞击!
沉闷的声响,骨头碎裂的脆响,短促凄厉的惨叫……
那团刺目的红色,裹挟着死亡的气息,翻滚着,直坠而下!
砰!
沉重的闷响。
扭曲的躯体,洇开的暗红。
死寂。
然后,那股熟悉的、无可抗拒的倒流力量,再一次降临!
天旋地转!
身体被狠狠向后拖拽!
砰!
后背砸地。
眼前,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
啪嗒的嘶嘶声,如同恶魔的低语。
时间,又回到了起点。
但我没有动。
没有去熄灭火焰,也没有再试图奔逃。
我依旧瘫跪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因为刚才剧烈的情绪爆发和彻骨的寒冷而微微颤抖。
目光空洞地望着那跳跃的火焰,望着它一点点舔舐着黄表纸的边缘,卷起黑色的焦边。
混乱的思绪在绝望的冰水中沉浮。
那个红衣老太太……她到底是谁
为什么她会有那张二十年前的旧报纸
为什么她要如此执着地、一次次在循环中向我索债
母亲……李秀兰……
一个模糊的、几乎被彻底遗忘的片段,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记忆的深海。
那是在母亲葬礼后不久,我发着高烧,迷迷糊糊中,听到父亲和一个陌生的、苍老而充满怨毒的女声在门外压抑地争吵。
……我女儿……就这么没了……你赔我女儿……
……嫂子……我对不起秀兰……对不起你……我……我没办法……
……畜牲!你会遭报应的!你们李家……断子绝孙……
那充满恨意的诅咒,当年只当是失去至亲的悲愤之言,此刻却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女儿!
那个红衣老太太……
她是……外婆!
母亲李秀兰的母亲!
是了!
只有她!
只有失去女儿的母亲,才会将这份恨意沉淀二十年,才会在清明这个祭奠亡魂的日子,穿着象征某种执念的暗红袄子,才会用这种超越生死的方式,向我父亲……向我这个凶手的儿子,追索这笔血债!
那张报纸……是她保存了二十年的证据,是她无法释怀的痛苦根源!
你爹欠的债……该你还了……
那冰冷怨毒的声音,再一次在我脑海中响起。
这一次,带着清晰的身份和沉甸甸的分量。
外婆……
我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望着那即将燃尽的纸钱,望着那渐渐微弱的火苗,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悲恸和冰冷觉悟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过心头。
这循环……这无休止的囚笼……
它因何而起
因我爷爷的坟因这清明的纸钱还是……因我父亲犯下的罪孽,因我这凶手的血脉
外婆的执念,二十年的痛苦,母亲的枉死……这一切,需要一个终结。
这循环的钥匙,或许不在逃离,而在……面对。
一个念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在我心底疯狂滋生、蔓延。
也许……只有一种方式,能结束这一切。
也许……只有用我的命,才能偿还我父亲欠下的血债,才能平息外婆那积累了二十年的滔天恨意,才能让母亲……安息。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从冰冷刺骨的泥水中站了起来。
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跪坐和寒冷而麻木僵硬,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但我站直了身体。
目光不再茫然,不再恐惧,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空洞的决绝,缓缓扫过这片囚禁了我二十次的冰冷坟场。
爷爷低矮的坟包,在昏暗的天光下沉默着。
远处,那棵枝桠虬结、在铅灰色天空映衬下如同鬼爪般伸展的光秃老槐树,静静地矗立着。
每一次循环,那只索命的老鸦,都是从那里起飞。
外婆……或者说,外婆那充满恨意的执念化身……她似乎也总是从那个方向出现。
那里,或许就是这一切的源头。
我最后看了一眼脚边那堆即将熄灭的纸钱灰烬。
然后,转过身。
没有再看那片陡坡。
没有等待那声乌鸦的啼鸣。
没有等待那抹刺目红色的坠落。
我迈开麻木僵硬、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远处那棵孤零零的、光秃秃的老槐树走去。
脚下的泥土湿冷粘稠,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冰冷的山风吹过,卷起地上零星的纸灰,打着旋儿从我身边掠过,像是无数亡魂无声的注视。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我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荒坡上回荡。
距离那棵老槐树越来越近。
它那粗糙皲裂、如同老人皮肤的黝黑树干,虬结扭曲、如同痛苦挣扎手臂的枯枝,在视野里越来越清晰。
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极其陈旧腐朽的、类似枯枝败叶堆积多年又混合着泥土的味道。
树根附近的地面,散落着一些同样枯朽的树枝和腐烂的落叶。
我走到树下,停住脚步。
抬起头,望着那光秃秃的、指向阴沉天空的枝桠。
树很高,很老,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看透生死的沉默。
树下的空气,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阴冷几分。
我静静地站着,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
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即将到来的、未知的终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心跳,在死寂中清晰可闻。
陡坡方向,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乌鸦的嘶鸣,没有红色身影的出现。
这片区域,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隔绝了。
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然后,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这棵沉默的老槐树,朝着这片荒凉冰冷的坟场,朝着那看不见的、充满恨意的执念,发出了一声嘶哑的、仿佛用尽生命所有力气的呼喊:
姥姥——!
声音在空旷的坡地上传开,带着颤抖的回音。
我……我来了!
我爹欠的债……
我停顿了一下,巨大的痛苦和决绝撕裂着我的喉咙。
……我……我还!
话音落下的瞬间。
毫无征兆地!
一股极其阴冷、带着浓烈腐朽气息的寒风,猛地从老槐树后方那片更幽深、更黑暗的山坳深处呼啸而出!
如同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那风冰冷刺骨,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积攒了无数岁月的怨毒和悲伤,瞬间将我包裹!
风中,似乎夹杂着无数细碎而凄厉的呜咽声,如同万鬼同哭!
与此同时!
我身后陡峭的山坡方向,那索命的乌鸦嘶鸣,无比尖锐、无比凄厉地响了起来!
哇——哇——哇——!!!
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疯狂和暴戾!
我猛地转身!
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只见那只体型硕大、羽毛漆黑如墨的老鸦,正以一种近乎癫狂的速度,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疯狂地朝着我所在的老槐树方向俯冲而来!
而在那陡坡顶端!
那个穿着暗红斜襟棉袄的佝偻身影,并没有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沿着小道向下移动!
她就那么直挺挺地、僵硬地站在陡坡的最边缘!
灰白色的头发在阴冷的山风中狂乱地飞舞!
那张布满深深皱纹的脸,正死死地、怨毒地,越过整个荒坡的距离,精准地锁定在老槐树下的我身上!
浑浊的眼珠,此刻闪烁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非人的、纯粹的恨意光芒!
然后!
她动了!
不是向下走,也不是跌倒!
她竟然朝着陡坡下方——朝着我所在的老槐树方向——猛地纵身一跃!
暗红色的身影,如同一块从悬崖坠落的、凝固的血色陨石,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玉石俱焚的决绝,撕裂空气,朝着我,朝着这棵老槐树,直直地、疯狂地扑坠而下!
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坠落都要快!都要猛!
那扑面而来的、浓烈到极致的死亡气息和滔天恨意,瞬间将我淹没!
**第九章:血债终结**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那只漆黑如墨、癫狂俯冲的老鸦,在我眼中变成了一道撕裂空间的黑色闪电,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
陡坡边缘,那纵身跃下的暗红身影,如同慢镜头般在我惊恐放大的瞳孔中急速下坠、放大!
佝偻的身躯在空中绷直,暗红的棉袄下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招展的、不祥的旗帜。
那张布满深刻皱纹、沾着泥污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变形,浑浊的眼珠里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怨毒火焰,死死地锁定着我!
枯瘦如鬼爪的双手,十指张开,带着一种要将我撕碎的恨意,直直地抓向我的咽喉!
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将我吞没!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连最本能的躲避反应都彻底丧失!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双燃烧着怨毒火焰的浑浊眼睛,在视野里无限放大,如同坠落的深渊!
躲不开!
也……不想躲了。
那决绝的念头,如同最后的灯塔,在灭顶的恐惧浪潮中骤然亮起。
爹欠的债……该我还了。
姥姥……我来了。
我猛地闭上双眼,身体却违背了求生的本能,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如同迎接宿命般,朝着那扑坠而来的血色身影,微微挺起了胸膛!
来吧!
结束这一切!
想象中的猛烈撞击和撕裂般的剧痛并未立刻传来。
耳边是凄厉到极致的鸦鸣和物体高速破风的尖啸!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腐朽和血腥味的狂风,如同巨浪般狠狠拍打在我的脸上、身上!
那风压如此巨大,几乎让我窒息!
紧接着!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两座山岳撞击在一起的恐怖巨响,就在我身前咫尺之地猛烈炸开!
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冰冷的泥浆、碎石和枯枝败叶,如同爆炸的弹片般向四周疯狂溅射!
我紧闭着双眼,身体被这股狂暴的气浪狠狠掀飞!
后背重重撞在老槐树粗糙皲裂的树干上!
噗!
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喷溅而出!
五脏六腑如同移了位,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耳朵里嗡嗡作响,暂时失去了所有声音。
我艰难地、挣扎着睁开被泥浆和血水模糊的眼睛。
视线一片血红和模糊的晃动。
模糊中,我看到就在老槐树虬结的树根旁,那片散落着枯枝败叶的泥地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纠缠在了一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进了地面!
正下方,是那只体型硕大的黑鸦!
它已经完全不成形状,漆黑的羽毛四散崩飞,混合着暗红粘稠的血肉和碎裂的骨骼,深深嵌入冰冷潮湿的泥土里,像一幅用最黑暗颜料泼洒出的、血腥而抽象的死亡图腾。
压在它上面的,正是那个穿着暗红斜襟棉袄的身影——我的姥姥!
她以一种更扭曲、更破碎的姿态,覆盖在那团鸦尸之上。
暗红色的老式棉袄被巨大的冲击力彻底撕裂,破布般挂在身上,露出里面同样破碎的靛蓝色内衬和……干瘪枯瘦、布满老年斑的躯体。
一条手臂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反向折断,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肤和破烂的衣袖,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沾满了泥浆和暗红的血污。
她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折着,下巴几乎贴到了肩膀,灰白色的头发被血和泥浆粘成一绺绺,紧贴在塌陷变形的脸颊上。
大股大股暗红粘稠的血液,正从她身体下方、从与鸦尸接触的地方,如同泉涌般汩汩流出,迅速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大片刺目而粘稠的、不断扩大的暗红色湖泊。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破裂的腥臭和羽毛烧焦般的怪异气味,如同无形的毒气,瞬间弥漫开来,疯狂地钻进我的鼻腔,直冲大脑!
那只枯瘦如柴、曾经死死抓住我脚踝的右手,此刻无力地摊开在血泊边缘,五指微微蜷曲,指尖距离我的鞋尖,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她浑浊的眼珠,一只被血污糊住,另一只则半睁着,瞳孔已经彻底扩散,失去了所有光彩,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
然而,就在那空洞的眼底深处,在那凝固的死亡瞬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不是纯粹的怨毒。
不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那光芒极其微弱,转瞬即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了我一下。
像是……一丝解脱
一丝……终于结束了的疲惫
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我看不真切,也不敢再看。
巨大的冲击和眼前这惨烈到极致的景象,让我的胃部剧烈翻搅,喉咙发紧。
呕——!
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酸涩的胆汁和胃液,混合着喉咙里涌上的血腥味,灼烧着食道。
身体因为剧烈的呕吐和无法承受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
我瘫软下去,后背再次重重抵在冰冷粗糙的老槐树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剧痛,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结束了
姥姥……她死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的死亡
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终结在我面前
那……这循环呢
我颤抖着,带着一丝渺茫的、不敢置信的期待,缓缓抬起头,望向天空。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依旧低低地压着。
风,似乎小了些。
没有倒流。
没有那股强制拖拽的力量。
时间……似乎真的在正常流逝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咔嚓声,从我头顶上方传来!
我猛地抬头!
只见老槐树那虬结扭曲、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的枯枝上,一道细长的、漆黑的裂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一根粗壮的主枝根部,向上迅速蔓延、分裂!
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紧接着!
咔嚓!咔嚓!咔嚓!
更多的碎裂声密集响起!
老槐树那饱经风霜、黝黑皲裂的粗壮树干上,一道道狰狞的、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如同苏醒的黑色巨蟒,从根部向上,疯狂地蔓延、炸裂!
整棵巨大的老槐树,开始剧烈地摇晃、呻吟!
树皮剥落,木屑纷飞!
轰隆隆——!!!
一声沉闷到仿佛大地心脏破裂的巨响!
那棵屹立了不知多少岁月、如同坟场守护者般的老槐树,从根部开始,彻底崩裂、倾倒!
巨大的、带着无数枯枝的树冠,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我瘫坐的方向,轰然砸落!
**第十章:清明的微光**
巨大的阴影,带着死亡的风压,瞬间笼罩了我瘫坐的方寸之地!
老槐树崩裂倾倒的轰鸣声如同天崩地裂,震得我耳膜欲裂,灵魂都在颤抖!
那虬结扭曲、如同无数鬼爪的枯枝,在视野中急速放大、逼近!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劈过脑海。
结束了。
血债血偿。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身体紧绷,等待着那最后的、粉身碎骨的终结。
然而,预想中的猛烈撞击和剧痛并未传来。
就在那裹挟着毁灭气息的巨大树冠即将吞噬我的瞬间——
一股奇异的力量骤然降临!
不是之前那种强制倒流的拖拽感,而是一种温柔的、如同水流般的包裹感。
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变得轻盈无比。
周围崩塌、轰鸣、飞溅的泥土、木屑、枯枝……所有狂暴的景象,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迅速晕染、淡化、模糊……
最终,彻底消失在无尽的、温暖的、乳白色的光芒之中。
没有痛苦,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极致的、仿佛回归母体般的安宁与平和。
意识,在这片温暖的白光中,如同羽毛般缓缓沉浮,渐渐模糊……
……
不知过了多久。
一种熟悉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略显刺鼻的空气,钻入了我的鼻腔。
耳边,是极其规律的、单调的嘀……嘀……嘀……的电子仪器声。
身体的感觉一点点恢复。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溺水者,艰难地、缓慢地向上浮起。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我尝试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眼缝。
刺目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白光,瞬间涌入,刺得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一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长方形吸顶灯。
还有……悬挂在头顶上方的、透明的输液瓶。
淡黄色的药液,正通过细细的塑料软管,一滴一滴,缓慢而稳定地注入我手臂上的静脉里。
我……在医院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冲击着我混沌的大脑。
我转动着极其僵硬酸痛的脖颈,目光艰难地扫过四周。
狭窄的单人病房。
墙壁是单调的米白色。
床边立着金属的输液架。
旁边的小柜子上,放着一个插着几支半蔫百合花的玻璃花瓶,花瓣边缘有些卷曲发黄。
窗外的天色是灰蒙蒙的,像是清晨,又像是黄昏。
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身影,正背对着我,在记录着挂在床尾的病历板。
我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火辣辣地痛。
我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却只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一点微弱而嘶哑的气音:呃……
这细微的声音,却惊动了窗边的人。
那人猛地转过身。
不是护士。
是一个穿着深灰色夹克、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担忧的中年男人——是我的大伯!
小默!小默你醒了!老天爷啊!你可算醒了!
大伯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大,脸上的疲惫被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取代,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几步就冲到了我的床边。
他粗糙而温暖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我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仿佛生怕一松手,我就会再次消失。
大伯……我……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剧痛。
别说话!别说话孩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大伯的声音带着哽咽,眼圈瞬间红了,你可吓死我们了!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医生……医生都差点……唉!
昏迷三天三夜
清明……坟场……循环……姥姥……血债……
无数混乱而恐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刚刚苏醒的混沌!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
爷……爷爷……坟……
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急切。
坟你爷爷的坟
大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安抚道,没事!没事!都好着呢!你……你那天一个人去上坟,回来的路上,不知怎么的,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晕倒了!
大伯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怕:浑身冰凉,怎么叫都叫不醒!脸上、手上还有好多刮伤,像是摔的!可把大家伙吓坏了!赶紧送到县医院……医生说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刺激,加上可能……可能有点低血糖唉,查来查去也说不清……
他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手背,试图传递安慰:别怕,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老槐树下晕倒
惊吓刺激
低血糖
真的是……这样吗
那些循环……那些死亡……姥姥的索债……还有母亲和父亲的真相……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
可是……那感觉……那灼烧的痛……那冰冷的血……那绝望的嘶吼……都那么真实!
尤其是……姥姥最后扑坠而下时,那双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的光芒……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自己的右手。
那只曾经在暴雨的洼地里,死死攥住那份浸透的旧报纸的手。
掌心空空如也。
皮肤完好无损,只有长期输液留下的淡淡青痕。
没有泥泞,没有血污,没有那份冰冷湿重的罪证。
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巨大的茫然,涌上心头。
对了,大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低沉和小心翼翼,你昏迷这几天……村里……出了件白事。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
是……村西头的……陈阿婆。
大伯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和感慨,唉,也是个苦命人。孤寡了一辈子,就一个独生女儿,听说二十年前……也是清明前后,出车祸没了……人就彻底垮了,疯疯癫癫的……
陈阿婆
不是……姥姥
我的生母姓李,外婆自然也该姓李……
哪个……陈阿婆
我嘶哑地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就是以前住在老槐树旁边那个破屋子里的陈阿婆啊!
大伯解释道,整天穿着她那件不知道多少年的红棉袄,神神叨叨的,也不太跟人说话。前几天……就在你晕倒那天下午,被人发现……死在了老槐树底下!
大伯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神秘和惋惜:说是……摔死的!那样子……唉,别提多惨了!就在树根那儿……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还是……唉,反正邪门得很!村里老人说,她是去找她女儿了……
老槐树底下……摔死……红棉袄……
嗡——!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
不是梦!
那不是梦!
陈阿婆……那个穿着红棉袄、一次次在循环中向我索债的老太太……她是村西头的陈阿婆!是我母亲生前的好友!是看着我长大的陈姨!
她……她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女儿还是……她恨我父亲,连带恨上了我
她保存着那张报纸……她在清明这个日子,穿着红袄去祭奠然后……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小默小默你怎么了别吓大伯!
大伯慌了神,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失声痛哭。
我摇着头,说不出话,只能任由泪水决堤。
为枉死的母亲。
为苦命的陈姨。
为犯下罪孽的父亲。
也为……我自己。
……
一年后。
又是清明。
天空依旧飘着细密的、沾衣欲湿的雨丝。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湿润气息。
我撑着伞,独自一人走在通往村后荒坡的泥泞小路上。
脚步有些沉重,却不再迷茫。
左手提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厚厚几沓黄表纸,精心叠好的金银元宝,还有一瓶白酒,一些简单的时令水果。
右手,还提着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竹篮。
来到那片熟悉的荒坡。
雨水浸润下,荒草呈现出一种湿漉漉的深绿色,其间点缀着零星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
爷爷低矮的坟包依旧在那里,坟头的杂草比去年清理得更干净了些。
我走到坟前,放下左手的竹篮。
默默地取出纸钱,用打火机点燃。
橘黄色的火焰在细雨中顽强地跳跃着,舔舐着黄褐色的纸张,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卷起黑色的边缘。
浓烟升起,带着特有的焦糊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清凉。
飞舞的黑色纸灰被细雨打湿,沉重地落下。
我拿起那瓶白酒,拧开盖子,手腕轻轻一抖,一道清亮的酒液划出短促的弧线,精准地泼洒在燃烧的火焰根部。
爷,收钱了。
我低声说,声音平静。
做完这些,我没有停留。
提起右手的竹篮,撑着伞,转身,朝着荒坡另一侧,那片更为偏僻、靠近老槐树遗址的方向走去。
穿过一片湿漉漉的荒草,在一处背风的小土坡下,并排立着两座新坟。
坟包不大,用简单的青砖围砌着。
左边一座坟前,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慈母李秀兰之墓。
右边一座,同样立着小石碑,刻着陈玉芬阿婆之墓。
雨水冲刷着石碑,字迹显得格外清晰。
我在两座坟前停下脚步。
细雨落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我默默地将右手的竹篮放在陈阿婆的坟前。
取出同样厚厚一沓黄表纸,同样精心叠好的金银元宝,同样的一瓶白酒,同样的水果。
蹲下身,用打火机,点燃了纸钱。
橘黄色的火焰再次在细雨中燃起,跳跃着,映亮了我平静的脸。
浓烟升起,纸灰飞舞。
我拿起那瓶白酒,拧开盖子。
手腕轻轻一抖。
一道清亮的酒液,划出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弧线,精准地泼洒在陈阿婆坟前燃烧的火焰根部。
火焰嗤啦一声轻响,窜起一小股更高的火苗,随即又稳定地燃烧起来。
火光跳跃,映照着冰冷的石碑,也映照着石碑上陈玉芬三个字。
细雨无声,天地间一片静谧。
只有火焰燃烧的细微声响,和雨水落在伞面上的沙沙声。
我静静地蹲在两座坟前,望着那两堆跳跃的火焰。
火光在湿润的空气中摇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身后湿漉漉的草地上。
雨丝如烟如雾,模糊了远山的轮廓。
在这片连接着生死的寂静里,在火焰的温暖和雨水的清凉交织中,陈阿婆最后扑坠时,那双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微光,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光芒里,似乎并没有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意。
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一种纠缠了二十年、终于走到尽头的……解脱。
甚至……在那片冰冷的怨毒最深处,在那玉石俱焚的决绝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
悲悯。
那悲悯,并非针对她自己。
也并非针对我那犯下罪孽的父亲。
而是……投向了站在树下、那个惊恐绝望、等待终结的……我。
像一声穿越了二十年时光尘埃、穿越了生死界限的、无声的叹息。
原来……她等的……
从来不是复仇。
是解脱。
是……原谅。
我抬起头,望向细雨迷蒙的天空,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清冷湿润的空气。
雨丝温柔地拂过脸颊,带着初春的凉意和新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