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得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里面反复戳刺,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沉闷的钝响。我猛地睁开眼,绣着缠枝莲的锦缎帐顶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冷汗浸透了里衣,紧紧贴在背上,一片冰凉。
又是那个梦。
南宫泽浑身是血躺在血泊中,冥冥之中一股魔力催着我去探查我新婚夜出征的夫君
夫人可是哪儿不舒服吗
轻柔的询问伴着床帘被撩起的窸窣声响起。侍女知画担忧的脸庞探了进来,昏黄的烛光勾勒出她紧蹙的眉头,映着我此刻苍白如纸的脸色。
我抬手,用力揉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指尖冰凉。那梦魇太过清晰,血腥味仿佛还萦绕在鼻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的阴冷预感,像毒藤般缠绕住心脏。
无事。我压下喉咙里的不适,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试图驱散那萦绕不散的寒意。
知画显然不信,手脚麻利地端来温热的参茶:夫人脸色实在不好,可是梦魇了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凯旋的。
吉人天相我扯了扯嘴角,接过那杯温热的液体。滚烫的杯壁熨贴着冰冷的指尖,稍稍驱散了些许梦魇带来的寒意。我是林绵绵,江南首富林家
的掌上明珠。林家富甲一方,金山银山堆成山,却终究脱不开商贾二字,在这士农工商分明的世道里,被轻贱地踩在最底层。
能嫁入这累世簪缨的镇北将军府,在外人看来,是林家祖坟冒了青烟,攀上了天大的高枝。爹娘送我出门时,十里红妆铺满长街,抬嫁妆的壮汉绵延不绝,金银地契、古董字画、绫罗绸缎……晃花了整个京城的眼。他们紧紧拉着我的手,一遍遍殷殷叮嘱:绵绵,到了将军府,切记谨言慎行,恪守妇道,侍奉公婆,做个贤惠的宗妇……
我一一应了,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将军府不过是一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架子罢了。百年勋贵,坐吃山空,早被蛀空了内里。娶我,图的就是林家那能填海造山的金山银山,好撑起他们那摇摇欲坠的门庭脸面。
爹娘何尝不知可他不甘心。士农工商,商居其末,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卑微与渴望。能用金山银山砸开一道改换门庭的缝隙,哪怕明知对方图谋不轨,他们也甘之如饴,仿佛那满仓的金银真能洗刷掉商户的烙印。
所以,无论如何,南宫泽绝不能死。他是我林家改换门庭的梯子,是将军府这艘破船暂时还能浮在水面的压舱石。他若真如梦中那般折在边关,林家倾注在我身上的心血、那十里红妆堆砌的指望,顷刻间便会化为泡影。
心头那点因噩梦而起的莫名心悸,迅速被一种更实际、更冰冷的算计取代。
起身,更衣,梳洗。铜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眉眼尚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轮廓,眼底却已沉淀了商贾之家特有的审时度势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叫诗情来。我对着镜中替我更衣的知画吩咐,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清晰镇定。
诗情来得很快。她是我从林家带来的心腹,也是我悄悄经营的那股隐秘力量的负责人之一——来因阁,一个以贩卖各种消息而日进斗金、声名鹊起的神秘所在。诗情一身利落的青布劲装,身姿挺拔,眼神沉静锐利,毫无普通侍女的温顺,只垂首恭敬道:小姐。
动用所有渠道,我拿起一支素净的银簪,缓缓插入发髻,目光落在镜中诗情低垂的眉眼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查清楚,将军在边关究竟有无性命之忧。我要最详尽的消息,一丝一毫的异常都不能放过。若他真遇险……必要时,不计代价,出手相救。有任何进展,第一时间报我。
是。诗情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利落应下,身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如同融入阴影。
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额角,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走吧,我对知画道,去给婆母请安。
我的婆母,镇北将军府的老夫人,出身书香门第的柳氏。她对我这个商贾儿媳的轻蔑,几乎不加掩饰。新婚敬茶时,她那挑剔的目光扫过我精心准备的贵重礼品,落在我的脸上,如同审视一件华而不实的货物,冷淡得能刮下一层霜来。
然而,金银的光芒总能融化最坚硬的冰霜。从我踏入将军府大门的第一天起,流水般的银子就淌了进来。坍塌的游廊亭台被迅速修缮如新,屋顶换上了流光溢彩的琉璃瓦;每日送到她院里的,是价比黄金的南洋血燕、肥美的海参、价值连城的苏绣蜀锦、还有各色从海外搜罗来的奇珍异宝。短短数月,她那原本透着暮气的院子,已然焕然一新,奢靡得令人咋舌。
几十万两雪花银砸下去,便是铁石心肠,面子上也总要过得去了。如今我去请安,她虽依旧端着架子,眼神却不再像淬了毒的针,偶尔还能挤出几分堪称和蔼的笑意。至少,在收下我新献上的那尊羊脂白玉送子观音时,她的嘴角是真心实意地向上弯了弯。
府外市井间的流言蜚语,自然也飘进了我的耳朵。什么商户女高攀、空守洞房、将军厌弃、入门即守寡……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听了只是付之一笑。守寡若真能守着这偌大的将军府,坐拥林家源源不断输送来的金山银山,手握因这将军夫人身份而悄然滋长的权力,还没有一个陌生且可能心怀叵测的男人在身边碍眼……这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前提是,南宫泽这根梯子,必须稳稳地立着。他活着,我这将军夫人的身份才有价值,林家改换门庭的路才能继续走下去。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滑过。我按部就班地打理将军府庶务,孝敬婆母,经营着来因阁这条暗线,同时不动声色地梳理着府内可用的人脉。半月时光,弹指即逝。
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万籁俱寂。窗户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声,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无声无息地翻窗而入,正是诗情。
昏黄的烛光下,我一眼看清了她的脸。心头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诗情,这个从小跟着我,刀架在脖子上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姑娘,此刻竟双眼红肿如桃,脸上泪痕未干,眼底翻涌着巨大的悲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替我感到的屈辱。
怎么回事我霍然起身,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将军……是不是重伤还是……那个最坏的字眼卡在喉咙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难道噩梦成真梯子断了林家和我所有的谋划,都要付诸东流
诗情没有回答,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我。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我颈侧的衣料,灼得皮肤生疼。她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懵了一瞬。就算南宫泽真死了,要哭也是我这个名义上的未亡人哭,她哭得如此伤心欲绝……这反应不对!一股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不是悲伤,是屈辱!她方才眼底翻涌的,是替我感受到的、滔天的屈辱!
到底怎么了我用力掰开她箍紧的手臂,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声音冷得像冰,人死没死没死就给我说清楚!死了……死了就想下一步怎么办!将军府这块招牌,绝不能倒!我盯着她通红的眼睛,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诗情被我眼中的寒意慑住,抽噎了一下,强行止住泪水,但那悲愤却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小姐……我……我是替您委屈啊!她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完又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哭嗝。
我:……
一阵无言的静默在室内弥漫。我看着她这副又愤恨又委屈的模样,心头那股因噩梦和未知带来的紧张感反而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的冷静。不是生死攸关那是什么事,能让诗情失控至此
所以,我松开手,坐回榻边,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人没死。那你哭什么
他……南宫泽那个畜生!诗情猛地抬头,眼中射出淬毒的利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什么奉旨出征!什么边关告急!什么身受重伤!全是假的!通通都是骗局!
她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他在边关逍遥快活得很!身边带着他的青梅竹马,那个五品小官家的女儿柳青青!那贱人当时已经怀了七个月的身孕!将军府这几年早就入不敷出,只剩下个空壳子!他们娶小姐您,就是冲着您那泼天的嫁妆来的!要用林家的金山银山,去填他们将军府的无底洞!
诗情的话语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我心头那层名为交易的薄冰,将底下最肮脏丑陋的算计彻底暴露出来。
他们……他们根本没打算让您活着生下嫡子!诗情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他们计划着,等那对贱人的孩子平安生下来,就谎称将军在边关受了重伤,落下病根,再也无法生育!然后顺理成章地收养那对野种,记在您的名下!等……等您‘病逝’之后,他们就会风风光光地把那个柳青青娶进来当续弦!到时候,林家的金山银山填饱了将军府的肚子,他们心尖上的野种成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心爱的女人也坐上了将军夫人的位置……一举数得!打得好一个精妙绝伦、歹毒透顶的算盘!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在奢华的卧房里弥漫开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映照着我毫无波澜的脸。镜中映出的女子,眉眼依旧温婉,只是眼底深处,最后一丝属于新嫁娘的、或许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末期待,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入寒潭的冰冷与明澈。
果然。天下哪有白吃的宴席将军府这块镶金的牌匾,代价竟是如此鲜血淋漓。用我的嫁妆,养他们的情人,再谋我的性命,最后让他们的私生子鸠占鹊巢,彻底霸占林家带来的泼天富贵。
好一个一举数得。
小姐……诗情被我异常的平静吓住了,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眼底的悲愤被担忧取代。
我缓缓抬起手,拿起榻边一方素净的丝帕,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去脸上狼藉的泪痕。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现在学聪明了,很好。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一丝怒意,幸好你没有一时激愤,当场杀了那对贱人。
诗情一愣,随即咬牙道:奴婢当时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只是……只是死一个将军,事关重大,奴婢怕坏了小姐的事,才强忍下来,赶回来禀报。她眼中重新燃起杀意,小姐,您一句话,奴婢立刻去边关,让他们‘意外’消失!
不急。我放下丝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锦缎被面,眼神幽深如同古井,死那太便宜他们了,也太过显眼。打蛇,要打七寸。杀人,更要诛心。一个清晰的念头,带着冰冷的锋芒,在心底缓缓成型。边关那边,继续盯着。不要擅自行动,更不要惊动他们。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尤其是那个柳青青的生产日期和地点,务必详尽。
诗情看着我眼中那抹令人心悸的平静,用力点了点头:是!奴婢明白!
这一夜,红烛燃尽,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我倚在床头,没有半分睡意。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将林家可用的人脉、将军府内部的缝隙、来因阁的触角……一一铺陈、串联。一个庞大而精密的计划,在冰冷的算计中逐渐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翌日清晨,我精心梳妆,换上一身喜庆的桃红撒金襦裙,带着一脸恰到好处的愁绪,以思念双亲为由,向婆母柳氏告假,回了林府。
马车辘辘驶离将军府那高耸的朱漆大门,我靠在软垫上,掀开车帘一角。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这栋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府邸,飞檐斗拱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显得愈发森严而冰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笑意,终于爬上我的唇角。
再回将军府时,两辆堆得满满当当、盖着厚实油布的大车紧随其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哎哟,绵绵回来了!婆母柳氏得了信,难得地亲自迎到了二门。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堆满了笑意,目光却像黏在了那两辆大车上,眼中的热切几乎要溢出来,回趟娘家罢了,怎还带这么多东西累着了吧快进屋歇歇。
孝敬母亲是应该的。我笑得温婉得体,亲自上前搀扶住她的手臂,不着痕迹地引导她看向卸车的仆役。油布掀开,露出里面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用紫檀木匣装着的成套宝石头面、还有几件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古董摆件。阳光洒在上面,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柳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又深了几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拍着我的手背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真是孝顺!快,快抬进我库房去!她转头对着身边的心腹嬷嬷急急吩咐,唯恐慢了一步。
晚膳摆在了柳氏院中的花厅,难得的阖家团圆——虽然这个家只有我和她两人。菜色精致,气氛却透着一种刻意的和谐。
我小口啜着燕窝羹,状似不经意地抬眼,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落寞与担忧:母亲,儿媳……有件事,思来想去,还是想跟您商量。
柳氏正夹起一块水晶肴肉,闻言动作一顿,放下筷子,端起当家主母的架子:哦何事但说无妨。语气温和,显然今日的厚礼让她心情极佳。
我放下汤匙,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带着几分羞怯与坚决:儿媳……儿媳嫁入将军府已有数月,可将军远在边关……这,这为将军府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的本分……我恰到好处地顿住,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仿佛羞于启齿。
柳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闪烁。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是孤注一掷般的恳切:儿媳想着,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不如儿媳亲去一趟边关无论如何,也得……也得给将军留下血脉才是!这也是儿媳能为将军府尽的最大心意了!我说得情真意切,眼中甚至逼出了点点水光。
花厅里瞬间落针可闻。
柳氏脸上的笑意彻底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去边关开什么玩笑!泽儿身边可正陪着即将临盆的青青!这商贾女一去,岂不是立刻撞破那她金贵的孙子孙女怎么办泽儿和青青精心筹划的局面岂不是要毁于一旦还有林家的金山银山……这煮熟的鸭子要是飞了……
她绝不允许!
胡闹!柳氏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拔高,带着惯有的严厉,但细听之下却底气不足,边关苦寒之地,刀兵凶险!你一个弱质女流,如何去得万一有个闪失,让为娘如何向林家交代如何对得起泽儿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脸上的慌乱,换上一副语重心长、心疼万分的面孔,隔着桌子一把抓住我的手,力道之大,掐得我指骨生疼。
傻孩子!你有这份心,为娘心里比什么都暖和!祖上真是积了大德,才让泽儿娶了你这么个知冷知热、处处为将军府着想的好媳妇!她摩挲着我的手背,眼神真挚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为娘疼你都来不及,哪舍得让你去吃那份苦,担那份险
她顿了顿,斩钉截铁地保证:你放心!这事儿包在为娘身上!我这就让你公公连夜上书陛下!无论如何,也得把泽儿调回来!让你们夫妻团聚,早日为将军府诞下嫡子!这才是正经道理!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反手紧紧握住柳氏的手,眼中泪光盈盈:真的吗母亲!您……您对儿媳真是太好了!儿媳……儿媳真不知该如何报答!那感激涕零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动容。
柳氏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堆起慈爱的笑容:一家人,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快吃饭,菜都凉了。
一场危机,在我天真无知的提议和柳氏慈爱果断的保证下,看似消弭于无形。只有我和她各自心中清楚,那平静水面之下,汹涌的暗流正加速奔涌。
柳氏的动作果然雷厉风行。或许是那两车厚礼的威力,或许是她对孙子孙女安危的极度焦虑,南宫泽班师回朝的消息,竟在短短半月后,便快马加鞭地传回了京城。
整个将军府顿时忙碌起来,一扫数月来的沉闷压抑。仆役们洒扫庭院,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仿佛迎接一位真正得胜归来的英雄。
我站在正院回廊下,看着满院忙碌的景象,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诗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低声道:小姐,那边动了。柳青青已于月前在边关一处隐秘庄子上诞下一对龙凤胎。南宫泽正带着她和孩子,慢悠悠地往回赶,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龙凤胎我眉梢微挑,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倒是好福气。继续盯着,特别是他们进城后的落脚点。
是。
将军府大门口,人头攒动。我一身正红织金牡丹礼服,被一众仆妇簇拥着,站在最前方。婆母柳氏站在我身侧,脸上是按捺不住的激动与期盼。
终于,在震天的锣鼓和鞭炮声中,一身银甲、风尘仆仆却依旧难掩英俊挺拔的南宫泽,策马而来。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引得围观的百姓一阵叫好。然而,我的目光却瞬间凝固在他怀中——那里,用明黄锦缎包裹着两个小小的襁褓。
柳氏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
南宫泽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脸上的疲惫瞬间化为恰到好处的沉重与愧疚。
绵绵,他声音低沉,带着沙哑,目光躲闪地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我对不住你。边关凶险,一次遭遇战,我……我受了重伤。随军太医诊治后说……说恐伤及根本,日后……子嗣艰难。他语气沉痛,将一个遭遇不幸、愧对妻子的丈夫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顿了顿,将襁褓抱近些,脸上又努力挤出一点带着希望的微光:这是我在回程路上,途经一处被流寇洗劫的村庄,在废墟里发现的……一对龙凤胎。父母皆亡,实在可怜。我看他们根骨尚可,又想着……他看向我,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浓重的恳求,绵绵,你心地最是善良。可否……可否将他们收留在府中权当……权当是老天赐予我们的孩子也好全了我们膝下承欢之愿他满怀期待地望着我,仿佛我是他唯一的救赎。
我可怜的儿啊!柳氏立刻配合地嚎啕一声,
你怎么这么命苦啊!老天爷不开眼啊!她哭得情真意切,眼神却不停地瞟向那两个襁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同情、怜悯、好奇、审视……如同一张无形的网。
我立在原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微张,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茫然和难以置信。这恰到好处的失态,完美诠释了一个骤然听闻丈夫绝嗣、又突然面对两个来路不明婴儿的妻子该有的反应。
沉默,仿佛凝固了时间。
几息之后,我像是才从那巨大的打击中缓过神来,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两行清泪倏然滑落。我抬手,用丝帕轻轻拭去泪水,再抬眼时,眼中已盛满了令人心碎的坚韧与温柔。
将军……我声音哽咽,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您是为了国家大义,为了黎民百姓才……才……我似乎说不下去,深吸一口气,强忍悲恸,目光落在那两个襁褓上,充满了母性的光辉,绵绵……理解。您受苦了。
我向前一步,走到抱着婴儿的亲卫面前,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以后,将军怀里孩子,就是我林绵绵亲生的骨肉!我定将他们视如己出,好好养育成人,绝不辜负将军这片……慈父之心!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承诺。
南宫泽的手明显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在我脸上和婴儿之间飞快地扫过,最终,在柳氏急切目光的催促下,他缓缓松开了抱着婴儿的手,任由我稳稳地将其中一个孩子接了过去。
襁褓入手微沉。我低头看去,怀中的婴儿正巧醒了,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我。粉雕玉琢,眉目间依稀可见南宫泽的影子,确实是极好的相貌。
可惜了。我在心底无声地叹息。这样好的皮囊,却生来就背负着最肮脏的算计。
好!好!这才是我们将军府嫡母该有的气度!柳氏破涕为笑,连声称赞,立刻指挥下人,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把两位小主子抱进去!小心伺候着!
一场惊心动魄的认子大戏,在我深明大义的表演中落下帷幕。将军府内外,无不称赞新夫人林氏贤良淑德,心胸宽广,堪为宗妇典范。
当夜,柳氏以团圆为名,在花厅大摆家宴。说是家宴,其实只有我、柳氏、南宫泽三人。菜肴丰盛,气氛却透着一种虚假的热络。
柳氏红光满面,不停地给南宫泽夹菜,话里话外都在试探他伤势的恢复情况,眼神却总忍不住瞟向偏厅——那里,奶娘正抱着吃饱喝足的两个孩子。
我端坐一旁,小口吃着菜,心中却在默数着时间。时机差不多了。
我放下玉箸,拿起丝帕按了按唇角,脸上带着温婉而略带羞涩的笑意,目光扫过柳氏和南宫泽,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母亲,将军,既然这两个孩子入了我们将军府的门,成了将军的血脉,儿媳想着……有些事,也该尽早定下章程才好。
柳氏和南宫泽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来。
哦绵绵有何想法柳氏放下筷子,饶有兴致地问。
我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首先,名分是顶顶要紧的。儿媳觉得,该尽快挑个吉日,将两个孩子正式记入南宫家的族谱,写入祠堂,正了名分。名字儿媳也斗胆想了两个,男孩叫南宫瑞,女孩叫南宫雪,取祥瑞、高洁之意,母亲和将军觉得可好我看向他们,眼神清澈诚恳。
柳氏眼睛一亮!记入族谱!写入祠堂!这等于彻底锁死了她宝贝孙子孙女的身份!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头:好!瑞儿,雪儿!好名字!绵绵有心了!此事宜早不宜迟,就按你说的办!
南宫泽也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放松和满意。只要记入族谱,尘埃落定,后续计划才能顺利进行。
我脸上的笑意加深,继续描绘着蓝图:再有,两个孩子是将军府的嫡子嫡女,金尊玉贵,万不能委屈了。儿媳想着,在我住的‘揽月轩’隔壁,立刻辟出两间最好的厢房,改造成顶顶舒适奢华的婴儿房。冬暖夏凉,铺陈摆设,都要用最好的!孩子的吃穿用度,更要精细再精细。儿媳嫁妆里,正好有几匹极难得的‘天香绢’和‘云雾绡’,轻薄柔软,最适合给婴儿做贴身衣物。还有一些温养孩子筋骨的稀罕药材,比如上了年份的紫玉参、深海血珍珠粉,回头就让人配了,每日里给孩子们调养身体。
每说一样,柳氏的眼睛就亮一分,南宫泽的背脊也不自觉地挺直了一分。天香绢、云雾绡、紫玉参、血珍珠……这些都是有价无市的珍宝!林家的底蕴,果然深不可测!
我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郑重:还有,这孩子的教养,更是关乎将军府未来的根基。瑞儿是嫡长子,将来是要承袭爵位、光耀门楣的!开蒙启智,万不能马虎。儿媳娘家虽为商贾,但也深知学问的重要。家父这些年,也结识了几位真正有学问、有德望却因性情耿直而隐居的大儒。待瑞儿稍长,儿媳便恳请父亲,无论如何也要用诚意和……咳,一些身外之物,打动那几位先生,请他们为瑞儿开蒙授业!
好!好!柳氏激动地一拍桌子,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绵绵!你想得太周到了!这才是我将军府嫡母该有的样子!深谋远虑!一切为了孩子的前程!她看着我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眼前这个商贾女,不仅是座取之不尽的金山,更是一架能将她宝贝孙子送上青云的梯子!相比之下,那个五品小官家的柳青青,除了会生孩子,还能给瑞儿雪儿带来什么金银人脉前途一样都没有!
南宫泽更是听得心潮澎湃。绵绵描绘的蓝图,正是他梦寐以求的!让他的儿子(他自动忽略了雪儿)拥有最好的资源,拜最好的老师,将来位极人臣,重振将军府声威!而这些,只有富可敌国的林家才能做到!只有眼前这个被他算计的女人才能提供!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热切和认同。至于青青……他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被儿子的锦绣前程压了下去。青青是爱他的,一定能理解他的苦心,为了孩子的前程,暂时委屈几年……等以后……
我看着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算计与满意,心中一片冰寒,脸上却笑得愈发温婉可人:母亲、将军过誉了。这都是儿媳分内之事。
家宴在一种各怀鬼胎却异常和谐的气氛中结束。
翌日,整个将军府都忙碌起来。我雷厉风行,亲自督造婴儿房。上好的紫檀木被源源不断运进来,打造成精巧的摇篮、小床、桌椅;地上铺满厚厚的波斯地毯;窗户换上最透亮的琉璃;墙壁挂上寓意吉祥的名家字画;博古架上摆满了精巧的玉器玩物。
同时,我让人从府外请来了十几个经验丰富的奶娘,一字排开在柳氏面前。这些奶娘个个身体健康,面色红润,穿着干净体面。柳氏看得眼花缭乱,最终在嬷嬷的建议下,精挑细选了三个家世清白、奶水充足、面相和善的留下。
吉日很快选定。宗祠内,香烛缭绕,庄严肃穆。族老们端坐上首,看着襁褓中两个粉雕玉琢的婴儿。南宫瑞和南宫雪的名字被工工整整地写入厚重的族谱之中。
两个孩子被打扮得如同年画上的金童玉女。南宫瑞穿着大红缂丝麒麟纹的锦袄,戴着镶嵌硕大东珠的赤金长命锁;南宫雪则是一身同款的百蝶穿花锦袄,项上是赤金嵌红宝石的璎珞项圈。襁褓用的是最名贵的云锦,绣着繁复的吉祥图案。一身行头,价值千金,与他们初入府时那身寒酸的素色棉布襁褓,已是天壤之别。
柳氏抱着南宫瑞,爱不释手,看着族谱上那新鲜墨迹的名字,再看看孩子身上价值不菲的金玉,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与满足。南宫泽站在一旁,看着被写入族谱、身份彻底洗白的儿子(和女儿),再看看一旁温顺恭谨、出手豪阔的我,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稳了!一切都按计划顺利进行!只要稳住林绵绵几年,等孩子长大些,根基深了……他几乎能看到将军府在他儿子手中重现辉煌的景象。
当晚,南宫泽便以军务紧急,需连夜与兵部同僚商议为由,匆匆离开了将军府,直奔柳青青藏身的别院。
青青,委屈你了。别院精致的卧房内,南宫泽搂着因思念孩子而泪眼婆娑的柳青青,柔声安抚,再忍忍,最多三四年!等瑞儿和雪儿在府里站稳了脚跟,记在了那女人名下,也沾了林家的光,请了大儒启蒙,有了前程……我就立刻想法子让她‘病故’!到时候,风风光光迎你进门!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将军夫人!瑞儿雪儿,还是你的心肝宝贝!
柳青青伏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带着怨毒:泽郎!我不在乎什么名分!可那是我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却要叫那个低贱的商贾女做母亲!我这心里……像刀剜一样疼!还要等三四年我一天都等不了!看着那个贱人抱着我的瑞儿雪儿耀武扬威,我恨不得撕了她!
我知道,我知道!南宫泽心疼地拍着她的背,都是为了孩子的前程!你想,若没有林家的金山银山铺路,没有那女人嫡母的身份,瑞儿将来如何承爵如何拜得名师难道你想我们的儿子,将来也像那些破落户子弟一样,只能靠着祖上荫庇,庸庸碌碌一辈子吗青青,眼光要放长远!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捧起柳青青的脸,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等将来,你成了将军夫人,瑞儿承袭爵位,雪儿嫁入高门……今日的委屈,都是值得的!我答应你,到时候,定让那女人死得痛苦万分,给你和孩子出气!
柳青青看着情郎眼中的深情和描绘的美好未来,心中的怨毒稍稍平息,但眼底深处那抹刻骨的恨意却丝毫未减。她咬着唇,不甘心地点头:泽郎,我信你……为了瑞儿和雪儿,我……我忍!但是,你答应我,不能对那个女人假戏真做!不能让她有机会生下你的孩子!
放心!南宫泽立刻保证,太医都说了我‘重伤难愈’,她生不出孩子!我绝不会碰她一根手指头!我心里只有你青青一人!
两人在别院温存缱绻,互诉衷肠,畅想着未来除去眼中钉、一家团聚的美好景象。他们却不知道,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和恶毒的诅咒,早已被窗外的暗影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小姐,那对狗男女……诗情回禀时,眼中杀意凛然,将南宫泽和柳青青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我正拿着一个精巧的赤金拨浪鼓,逗弄着摇篮里的南宫雪。闻言,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近乎愉悦的浅笑。
想让我死得很难看我轻轻摇动着拨浪鼓,发出清脆的咚咚声,语气轻柔得像在谈论天气,呵……看来,我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些。
有些人,不把他们彻底踩进泥里,碾碎所有妄想,他们是不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去准备吧,我放下拨浪鼓,目光落在婴儿纯净的睡颜上,声音平静无波,按我们之前议定的,第一步。时机,就在眼前了。
第二天清晨,我去给柳氏请安。刚踏入荣禧堂,就感觉气氛不对。柳氏歪在暖榻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眠。伺候的丫鬟婆子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母亲万安。我如常行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您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昨夜没歇息安稳
柳氏重重地叹了口气,揉着额角,有气无力地道:别提了!还不是泽儿那个不省心的!
她开始絮絮叨叨,东拉西扯。一会儿抱怨天气燥热,一会儿说库房新收的几匹缎子颜色不正,一会儿又提起京郊庄子上的收成……前言不搭后语,眼神闪烁,明显心神不宁。
我耐着性子听着,适时地附和几句,或是提出些无关痛痒的管家建议。心中却了然,定是南宫泽昨夜在别院留宿,被柳氏发现了端倪,母子之间想必闹了不愉快。
终于,在我第三次委婉询问是否需要请太医来看看时,柳氏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坐直身体,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
绵绵啊,有件事……母亲思来想去,还是得跟你说。她拉住我的手,手心一片冰凉汗湿,泽儿他……唉!昨夜外出公办,回来的路上……竟遇上了几个不长眼的醉汉冲撞!混乱之中,他从马上摔了下来,伤得不轻!
什么!我猛地抽回手,瞬间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一副摇摇欲坠、深受打击的模样,将军他……伤得如何可请了太医现在何处一连串的追问,带着浓浓的惊惶和关切。
我这反应显然极大地取悦了柳氏,让她觉得我这个儿媳对儿子是真心实意的。她连忙又拉住我,安抚道:别急别急!太医已经看过了,性命无碍!就是……就是身上多处挫伤,需要静养些时日,不能轻易挪动。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担忧和迷信的神情:说来也怪,自从泽儿回来,府里就……唉!我昨夜心慌得厉害,天没亮就让人拿着泽儿和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去城外广平寺找慧明大师批了一卦……
大师怎么说我急切地问,眼中满是担忧。
柳氏重重叹了口气,一脸凝重:大师说,府上近来冲撞了阴煞之气,主血光伤病,尤其不利家主和幼童!需得至亲之人,在佛前虔诚祈福七七四十九日,方能化解!且这祈福之人,最好是……是我这当娘的亲自去!
她看着我的眼睛,带着不容拒绝的恳求:绵绵啊,泽儿现在伤着,动不得。两个孩子又太小,经不起路途颠簸和寺里的清苦。母亲思来想去,也只有我亲自带着泽儿去广平寺住上一段时日,在佛前为他诵经祈福,求佛祖菩萨保佑他早日康复,也保佑我们将军府阖家平安,瑞儿雪儿无病无灾……
她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我的脸,观察我的反应。
我心中冷笑。好一个祈福!好一个清苦!分明是想把南宫泽送到别院去和柳青青双宿双飞,顺便避开我的视线!怕我趁他养伤期间发现什么端倪还是想安抚那个因为孩子被夺而日益焦躁的柳青青
我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唇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担忧和……不舍。我反手紧紧握住柳氏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哽咽:母亲!这……这怎么行您年纪大了,广平寺清苦,您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将军又伤着……不如……不如让儿媳代您去吧我主动请缨,一副孝心可嘉的模样。
不行!柳氏断然拒绝,语气斩钉截铁,大师说了,必须得是至亲,最好是生身父母!你去……分量不够!她意识到自己语气太硬,连忙又放缓声音,好孩子,你的孝心母亲知道!但这是为了泽儿,为了两个孩子,为了我们整个将军府啊!母亲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府里的事,还有两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你办事,母亲最是放心!
她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和一丝隐隐的急切。
我看着她,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沉默了片刻,我像是终于被说服,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比的担忧:既然大师如此说……为了将军,为了瑞儿雪儿……儿媳……听母亲的。
我抬手拭去眼泪,脸上露出坚毅之色:母亲放心,府里一切有儿媳!两个孩子,儿媳定会像眼珠子一样护着,绝不会让他们有半点闪失!
柳氏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好!好孩子!母亲就知道你靠得住!
只是……我话锋一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窘迫和决然,母亲和将军去寺里祈福,清修苦熬,儿媳不能随侍在侧已是愧疚万分。这供奉香火、添补寺中用度,还有母亲和将军的日常所需,万不能委屈了!
我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叠厚厚的、盖着林家钱庄朱红大印的银票,恭敬地双手奉到柳氏面前。
这里有十万两银票,母亲务必收下!寺中清苦,但母亲和将军的身体要紧,该用就用!该打点就打点!万莫为了省钱委屈了自己和将军!只求佛祖菩萨,看在我们诚心供奉的份上,早日消灾解厄,保佑将军康复,保佑我将军府平安顺遂!我的声音恳切,带着浓浓的祈愿,仿佛这十万两银子只是微不足道的诚心。
柳氏看着那厚厚一叠银票,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十万两!林家……林家这泼天的富贵!她强压下心头的狂喜和贪婪,努力维持着庄重的面容,但颤抖的手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激动。她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银票,紧紧攥在手里,连声道:好!好!绵绵有心了!佛祖菩萨定会感念你的诚心!
看着柳氏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和对银票的痴迷,我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寒芒。
去吧,去你们的清修祈福。
这将军府,这金山银山,还有你们那对金尊玉贵的宝贝疙瘩……我会替你们,好好看顾的。
广平寺的钟声,在苍翠的山林间悠悠回荡。柳氏带着她那位摔伤多处、需静养的儿子南宫泽,以及一队精干的护卫仆从,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将军府。美其名曰:为家主祈福消灾。
府门在沉重的车马声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我站在高高的门楼阴影下,脸上所有温婉、担忧、不舍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偌大的将军府,此刻真正落入了我的掌心。
诗情。我转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掌控一切的力度。
小姐。诗情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侧。
去信给嫂嫂,告诉她,时机到了。让她把……那个孩子,立刻秘密送进京来。记住,要快,要绝对隐秘。我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了江南林氏族地那幽深的院落里。当年长嫂难产,拼死诞下一对双生子,却因家族那双生不祥,留一弃一的冷酷传统,其中一个甫一落地便被产婆用湿布捂住口鼻……是我,暗中买通产婆,悄悄救下了那个被放弃的婴孩,养在族地心腹家中。这个秘密,连我爹娘都未曾知晓。
如今,这个被家族遗弃的孩子,将会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嫂嫂也可以安心,至于南宫泽的这个孩子,就让他以林旭的身份在族地活下去吧。祸不及子女,至于南宫雪,如果是个善良的孩子,那她就是我女儿,不会亏待了她,
另外,我的视线收回,落在诗情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让来因阁动用所有力量,盯死广平寺和那个别院。南宫泽和柳青青的一举一动,每日报我。还有……在府里放出风声,就说老夫人和将军为府中祈福,劳苦功高,我心中难安,过些日子要带着小公子和小小姐亲去广平寺拜佛还愿,为父祖母祈福,也为孩子们求个平安符。声势……要造得大些。
诗情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我的意图:是!小姐放心!奴婢定办得妥妥帖帖!
接下来的日子,将军府表面上一切如常,内里却如同精密的器械开始高速运转。我以为将军祈福,需清净诚心为由,将柳氏留下的心腹仆从或调离核心位置,或派去处理无关紧要的庶务。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揽月轩附近区域彻底掌控,如同铁桶一般。
婴儿房更是成了重中之重。三个柳氏亲自挑选的奶娘,在几顿加了料的安神汤下,很快变得昏昏沉沉,精神不济。我以体恤她们辛苦,怕照顾不周为由,迅速从林家带来的陪房中挑选了两个身家清白、健康可靠、且家人性命都捏在我手里的仆妇,顶替了最关键的值夜工作。
南宫瑞和南宫雪身边,彻底换上了我的人。
半月时光,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流逝。
小姐,族里来信,人已秘密抵京,安置在城南我们一处隐蔽的庄子上,万无一失。诗情低声禀报。
好。我放下手中的账册,眼中寒芒凝聚,广平寺那边如何
如小姐所料,诗情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南宫泽的‘伤’早就‘好’了。老夫人前几日‘不慎’在寺中石阶上滑了一跤,扭伤了腰,据说动弹不得,需得静养。南宫泽便以‘侍疾尽孝’为由,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寺里。那柳青青……也早就被暗中接进了广平寺后山的精舍,三人……过得逍遥快活呢。诗情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逍遥我轻轻一笑,指尖划过光滑的黄花梨桌面,那就让他们再逍遥些日子。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按小姐吩咐,全都备齐了。寻来的那对弃婴,与柳青青所生的龙凤胎,出生时辰只差几天,身形轮廓也极为相似,养了这些日子,白白胖胖,若非至亲,极难分辨。替换的衣物、襁褓,皆与瑞少爷雪小姐平日所用一模一样。诗情回道。
很好。我站起身,明日,按计划行事。去广平寺‘省亲’!
翌日,将军府的车队浩浩荡荡驶向城外广平寺。我抱着南宫瑞,奶娘抱着南宫雪,在一众仆妇护卫的簇拥下,声势浩大地进了山门。
柳氏果然卧病在床。她靠在禅房简陋的床榻上,腰上围着厚厚的药带,脸色倒是红润,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被扰了清净的不耐烦和……不易察觉的心虚。南宫泽侍立在旁,一身素色锦袍,精神奕奕,哪还有半分伤患的样子看到我抱着孩子进来,他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我的视线。
母亲!您受苦了!我抱着孩子疾步上前,脸上是毫不作伪的焦急和心疼(至少表面如此),目光扫过她动弹不得的腰,伤势可好些了太医怎么说儿媳带了府里最好的续骨膏和百年老参,您一定要按时用!我一边说,一边示意身后的仆妇将几个硕大的锦盒抬了上来。盒盖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品相极佳的野山参,浓郁的药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禅房。还有几匹流光溢彩、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贡品级云锦。
柳氏原本的不耐烦在看到那堆成小山的珍贵药材和云锦时,瞬间烟消云散,脸上堆满了笑容:哎呀,来就来,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我这把老骨头,养养就好了!难为你有心了!
南宫泽的目光也被那堆礼物吸引,尤其是那几匹贡品云锦,眼神微动。林家的手笔,永远能超出他的想象。
这是儿媳应该做的。我将怀里的南宫瑞往前送了送,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瑞儿,快看看祖母。祖母为了你父亲和你,可是吃了大苦头了。
柳氏的注意力立刻被孙子吸引,伸出手想抱:哎哟,我的乖孙孙!快让祖母瞧瞧!这些日子可想死祖母了!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襁褓时,禅房外突然传来一个丫鬟刻意拔高的、带着惊慌的声音:将军!将军!柳……表姑娘她心口疼得厉害,喘不上气,您快去瞧瞧吧!
南宫泽脸色骤变!柳青青!他几乎是立刻转身,看都没看我一眼,丢下一句母亲,我去看看青青!,便急匆匆地冲了出去,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
我抱着孩子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错愕和……一丝受伤的黯然。
柳氏伸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恼怒。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青青青青!就知道那个狐媚子!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她连忙收回手,干咳两声,掩饰道:咳……是他一个远房表妹,身子骨弱,也跟着来寺里静养了,泽儿心善,多关照些……解释得苍白无力。
原来如此。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冷意,声音依旧温婉,带着理解,将军仁厚,照顾表亲是应该的。我顺势将孩子递给旁边的奶娘,转而拿起锦盒里一柄通体碧绿、雕工精湛的翡翠玉如意,母亲您看,这如意可还入眼放在床头把玩,或是镇在枕下,最是安神养气。
柳氏的注意力瞬间又被这价值连城的玉如意吸引了过去,眼中只剩下贪婪的光彩,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孙子孙女她忙不迭地接过,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冰凉的玉身,连声道:好!好宝贝!绵绵你真是处处想着母亲!
整个探视过程,柳氏的心思全在那些价值不菲的礼物上,对我带来的两个孩子,只是心不在焉地瞥了几眼,象征性地夸了几句长胖了、气色好,便再无更多关注。而南宫泽,自被那一声表姑娘心口疼叫走,直到我离开广平寺,都未曾再露面。
马车驶离山门,车轮碾过山道,发出单调的声响。车厢内,我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诗情坐在对面,低声道:小姐,成了。寺里我们的人递了消息出来,老夫人和将军,还有那位‘表姑娘’,压根没起半点疑心。老夫人得了那些东西,欢喜得不得了。将军嘛……被那位‘表姑娘’缠着,压根没仔细瞧过孩子。
我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封的平静。
孩子迎风便长,一日一个模样。我轻轻开口,声音飘忽,一个多月……足够了。
足够以假乱真,足够偷天换日。
南宫泽和柳青青这对野鸳鸯,以及那位眼里只有金银宝贝的婆母,在广平寺的逍遥日子,远比他们预想的要长久得多。柳氏的腰伤反复发作,南宫泽的孝心也顺理成章地延长了一个月又一个月。
整整两个半月后,这对母子才终于康复,带着一脸餍足(和柳氏明显丰腴了些的腰身)回到了将军府。
府中一切如常。我抱着已经白白胖胖、咿呀学语的南宫瑞和南宫雪在垂花门迎接。两个孩子穿着簇新的锦缎袄裤,戴着金灿灿的长命锁,被养得玉雪可爱,见人就笑。
柳氏抱了抱孙子孙女,注意力很快就被我口中府里新添置的几样稀罕玩意儿吸引过去。南宫泽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脸上停留了片刻,或许是错觉,或许是久别重逢的生疏,他微微蹙了下眉。但就在此时,他那位情深义重的表妹柳青青,也恰如其分地以探亲为名,被请进了府。
柳青青一身素雅衣裙,弱柳扶风般走进来,目光如同钩子,第一时间就黏在了南宫泽身上。她款款行礼,眼神却带着哀怨和无声的控诉——为了孩子,她忍了这么久,该是补偿的时候了!
南宫泽心头一热,那点刚升起的、对儿女容貌的些微异样感,瞬间被对情人的怜惜冲得无影无踪。他敷衍地夸了孩子几句长得好,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柳青青,心思早已不在眼前。
看着他们眉来眼去、旁若无人的模样,我抱着孩子,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笑容,心底却是一片冰寒的嘲讽。
真好。你们的宝贝疙瘩,就在眼前。可惜,你们再也认不出来了。
时光荏苒,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眼看南宫瑞即将满三岁,柳青青的耐心也终于耗到了极限。她开始频繁地以各种理由入府探视,目光黏在孩子身上,贪婪又痛苦。她私下里对南宫泽的哭诉和催促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
泽郎!瑞儿快三岁了!他看我的眼神那么陌生……他叫那个女人‘娘’!我受不了了!我一天都等不下去了!你答应过我的!你说等孩子站稳脚跟就……你到底什么时候动手难道要等瑞儿彻底忘了亲娘,认贼作母吗别院的卧房里,柳青青哭倒在南宫泽怀中,声嘶力竭。
南宫泽也左右为难。一方面,林绵绵确实将瑞儿教养得极好,已经开始认字,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范,林家承诺的大儒似乎也真有了眉目。他舍不得中断儿子的锦绣前程。另一方面,柳青青的哭闹和日渐刻薄的怨毒,也让他不胜其烦,更怕她情急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
小姐,那对狗男女狗急跳墙了。诗情的脸色从未如此凝重,眼中杀意沸腾,柳青青竟丧心病狂,想对……对孩子下手,嫁祸于您!南宫泽已被逼答应尽快动手!
我正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南宫瑞三个端正的大字,闻言,笔尖悬在半空,一滴浓墨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一片刺目的黑。
我知道不能在等了,吩咐来因阁按计划行事
不到半月柳青青因为一场风寒缠绵病榻,断断续续一个多月不见好,南宫泽明显急了起来,茶馆有人议论岷县那位神医,救治过当朝太子,不愧神医之名,南宫泽便急急忙忙带着小青梅求医去了
因为出门较急只带了三四名亲卫,奈何半路遇见山匪,小青梅当场死亡,南宫泽坠下山崖
荣禧堂禅房里的檀香丝丝缕缕,缠绕着令人窒息的沉闷。柳氏歪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禅床上,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佛珠,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和捻动佛珠时过于急促的动作,暴露了她内心的焦灼。
老夫人!老夫人!不好了!一个心腹嬷嬷连滚带爬地冲进禅房,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外……外面传……传回消息……将军和表姑娘……他们……他们……
柳氏的心猛地一沉,手中佛珠啪嗒一声掉在锦被上:快说!泽儿怎么了!
回……回来的路上……遇……遇上山匪了!嬷嬷瘫软在地,涕泪横流,表姑娘……当场就……就没了!将军他……他为了护着表姑娘……被……被匪徒推下了山崖!生死不明啊!
什么——!柳氏眼前一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坚硬的床柱上!
老夫人!禅房里顿时乱作一团。
当柳氏再次悠悠转醒,已是三日之后。她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荣禧堂拔步床上,浑身僵硬,口眼歪斜,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呃……呃……泽……泽……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床顶繁复的帐幔,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
母亲!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深的疲惫。林绵绵憔悴的脸出现在她眼前,双眼红肿,显然是哭了许久。母亲您醒了!太好了!她扑到床边,紧紧握住柳氏那只尚能微微动弹的手。
将军……将军他……我哽咽着,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坠崖了……我们的人……在崖底找到了他……浑身骨头……断了好多处……脊梁骨也……也断了……太医说……说……我泣不成声,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说就算醒来……这辈子……怕是也……也起不来了……
啊——!呃!柳氏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嚎,浑浊的老泪汹涌而出,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口眼歪斜得更加厉害。
母亲!母亲您别激动!太医!快传太医!我惊慌失措地喊着,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眼泪和涎水,一副孝媳模样。
荣禧堂内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尘埃落定。
柳氏彻底瘫了,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每日只能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床上,靠参汤吊命,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痛苦、怨毒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悔恨。
南宫泽在昏迷了半个月后,终于悠悠醒转。迎接他的,是全身粉碎性骨折带来的、永无止境的剧痛,和腰部以下彻底失去知觉的冰冷绝望。他成了一个只能躺在特制木榻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的废人。
而他的好妻子林绵绵,则成了整个将军府唯一的主心骨。她强忍着丧夫之痛,一边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瘫痪的婆母和残废的丈夫,一边还要殚精竭虑地养育年幼的嫡子嫡女,操持偌大的将军府。
她迅速利用将军府的关系和林家泼天的财富,将娘家几个颇有才干的兄弟子侄,悄无声息地塞进了科举之路。几年下来,林氏子弟陆续有人金榜题名,虽官职尚微,却如同细密的根系,悄然扎入了朝堂这片沃土。等我瑞儿进了朝堂,就是林家彻底翻身的时候
瘫痪在床的柳氏,在得知孙子南宫瑞开蒙,并被林绵绵重金聘请来的当世大儒收为弟子时,那张扭曲的脸上,竟难得地挤出了一丝近乎欣慰和解脱的神情。没过多久,她便在那张华丽的拔步床上,安详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至死,她都以为南宫瑞是她嫡亲的孙子,是南宫家未来的希望。
而南宫泽,在日复一日、生不如死的煎熬中,看着南宫雪被教养得知书达理,温柔娴淑;看着南宫瑞展现出惊人的聪慧,在名师指点下学业突飞猛进。尤其是当十六岁的南宫瑞高中状元,金殿唱名,御街夸官的消息传来时,他那双因常年痛苦而麻木浑浊的眼睛里,竟也迸发出了奇异的光彩。
愧疚、欣慰、还有一丝对林绵绵不离不弃、含辛茹苦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他扭曲的脸上。他甚至艰难地抬起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手指,试图去触碰坐在床边、正为他擦拭脸颊的我。
我平静地避开他枯槁的手指,拿起温热的布巾,动作轻柔地继续为他擦拭着脖颈的污垢,语气平淡无波,如同在谈论天气:将军放心,瑞儿很好,雪儿也很好。他们姐弟,都有大好的前程。您……安心养着便是。
安心南宫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深深的皱纹滑落。是安心,还是不甘或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芒,我心底一片冰封的漠然。安心你当然该安心了。你的儿子(你以为的),正踏着你用我的嫁妆铺就的金光大道,一步步走向你梦想的辉煌。而你,也终于到了该安心长眠的时候了。
夜深人静,揽月轩内室。
十六岁的南宫瑞,如今已是名动京华的新科状元郎。他褪去了少年稚气,身姿挺拔如修竹,眉目俊朗,气度沉凝。一身簇新的状元红袍还未换下,在烛光下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他恭敬地垂首立于榻前,低唤:母亲。
我靠在铺着柔软锦褥的贵妃榻上,手中捻着一串温润的羊脂白玉佛珠。岁月似乎格外优待我,只在我眼角添了几道极淡的纹路,眸光却沉淀得愈发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古潭。我抬眸,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丰神俊朗、前途无量的儿子。
瑞儿,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平静,你父亲他……缠绵病榻多年,生不如死。身为人子,当尽孝道,不忍见其久受病痛煎熬。我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年轻而沉稳的脸上,如今你已金榜题名,光耀门楣,他心中最大的牵挂已了。是时候……让他解脱了。
南宫瑞的背脊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瞬。他抬起眼,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深处,没有半分惊愕,只有一片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这十几年来眼前这位母亲为他、为整个林家谋划的一切,也知道床上那个废人曾如何算计他的生母、算计林家。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带着少年人少有的沉稳与决断:儿子明白。母亲放心,儿子……知道该如何做。
我看着他,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真正的、属于长辈的温和与释然。手中的白玉佛珠停止了捻动。
去吧。我闭上眼,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让他……安心上路。
南宫瑞再次深深一揖,无声地退了出去。红袍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门帘后。
室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我重新捻动佛珠,温润的玉珠一颗颗滑过指尖,带来丝丝凉意。
窗外,更深露重。将军府沉寂在无边的夜色里。
我林家,终是挤身上了这大齐的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