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酒债连环 > 第一章

摘要:
同学会上七兄弟重逢,约定每周不醉不归。
首场酒局张强喝到胃出血去世,妻子告上法庭,六人被判赔偿62万。
半年后,其中五人鬼使神差又聚在烧烤摊。
医生周鹏中途离席:少喝点,我老婆查岗。
我们笑他妻管严,转头灌倒刚失业的刘辉。
直到刘辉身体冰凉,我们才意识到又出事了。
派出所调解室里,王磊指着李健鼻子骂:都怪你非要拼酒!
李健反唇相讥:是你起哄说‘不喝不是兄弟’!
赵阳突然冷笑:周鹏早知道张强肝不好,可他没说。
我默默点开手机录音,劝酒声在死寂中回荡。
吴波猛地掀翻桌子,玻璃碎片映出四张惨白的脸:我们全是凶手!
故事正文:
冷雨像细密的钢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也扎在心上。我缩了缩脖子,劣质西装的领口根本挡不住这股湿冷的阴气。眼前是新翻开的黄土,新鲜的,带着一股雨腥和泥土深处的寒意。那块黑色的墓碑崭新得刺眼,上面嵌着张强的照片。照片里的他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眼睛里闪着光,是我们记忆里那个在篮球场上横冲直撞、永远冲在最前头的家伙。
他就躺在下面,那么深,那么冷。
我们六个,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围着他的坟站成一个疏离的圈。没人说话,只有雨水打在黑色雨伞上的单调声响,啪嗒,啪嗒,像是时间在一点点滴漏。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罪感,吸进去是湿冷的土腥,呼出来是滚烫的懊悔。我不敢看张强的遗像,更不敢看站在墓碑正对面的那个女人。
林薇,张强的妻子。她没打伞,雨水顺着她乌黑的发梢往下淌,流过惨白的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一身素黑的衣裳紧贴在身上,让她显得更加单薄,像一根随时会被这凄风冷雨折断的芦苇。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可怕,里面没有任何焦点,却又像烧着两簇冰冷的、淬了毒的火焰,直直地穿透雨幕,钉在我们每一个人脸上,身上,心上。
那目光是无声的鞭挞,抽得我们体无完肤。
陈默,旁边的王磊用胳膊肘极其轻微地撞了我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却又无比沉重,六十二万……总算是判下来了,这破事,是不是……该了了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林薇,又迅速缩回来,像被烫到一样。
了了我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浸透了水的破布。六十二万,六个兄弟,一人十万出头。钱,或许能赔出去。可人命呢张强那永远定格在三十三岁的生命呢林薇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呢还有我们自己心里那个再也填不满的窟窿呢这些东西,拿什么来了
半年前那个夏夜的热浪和喧嚣,此刻像冰冷的毒蛇,猛地缠绕住我的心脏。
来来来!干了!谁养鱼谁是孙子!王磊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炸响,带着一种令人血液沸腾的亢奋。他那张胖脸因为酒精和激动涨得通红,油光发亮,高高举起手里那杯浑浊的白酒。那是我们毕业后十年第一次大规模的同学会,就在这家油腻腻、烟雾缭绕的老地方大排档。旧日情谊被酒精无限放大,人人仿佛都回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十八岁。
张强!你小子不行了啊以前不是号称‘酒缸’吗这才几杯就蔫了李健,如今西装革履、肚腩微凸的李老板,用力拍打着张强的后背,语气半是调侃半是激将。
张强当时已经有些摇晃了,眼神发直,脸上却还硬撑着豪迈的笑:谁…谁不行了健哥,瞧不起人满上!今天谁先趴下谁请客!
好!有种!赵阳,在体制里混得如鱼得水的赵科,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眼神在烟雾后闪着精明的光,适时地添了一把火,服务员!再来两瓶白的!啤酒漱口!
觥筹交错,玻璃杯碰撞的脆响不绝于耳。啤酒瓶空了一茬又一茬,白酒瓶也见了底。划拳的吼叫,放肆的大笑,勾肩搭背的吹嘘……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酒精、烤肉油脂和汗水的混合气味,蒸腾着一种虚假却让人沉迷的热烈。
我坐在角落里,胃里翻江倒海。看着张强又一杯白酒灌下去,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厉害,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他用手死死地抵着胃部,眉头紧锁,嘴唇微微哆嗦着。
强子,还行不行要不缓一缓我凑过去,试图按住他又要去拿杯子的手。指尖碰到他的手臂,一片冰凉。
没事!默哥,小…小意思!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倔强,声音却嘶哑得厉害,今天高兴!难得兄弟们聚这么齐!不醉不归!说好了的!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向谁证明着什么。
叮铃铃……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压过了喧嚣。是周鹏的。他皱着眉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色微微一变,迅速按掉。几秒钟后,铃声又顽强地响了起来。
啧,烦死了。周鹏低声抱怨了一句,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拿着手机站起来,对我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声音刻意拔高了点,盖过嘈杂:哥几个,对不住啊,医院急诊,老婆催命似的!你们继续!尽行!我得先撤了!他语速很快,像是急于摆脱什么。
哎哟!周大医生,又是嫂子查岗吧李健带着酒意调侃,你这‘妻管严’的帽子啥时候能摘掉啊
就是就是!这才哪到哪周鹏你这不够意思啊!王磊也大声起哄。
周鹏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敷衍地摆摆手:真有事!你们喝,少喝点啊!最后那句少喝点轻飘飘的,淹没在下一轮劝酒的喧嚣里,几乎没人听见。他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脚步有些匆忙,几乎是逃离般钻出了大排档油腻腻的门帘,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夏夜的喧嚣中。
少了周鹏,酒局似乎更纯粹了。劝酒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张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劝酒声浪却一浪高过一浪。终于,在又一次被王磊和李健联手灌下一杯高度白酒后,张强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杯子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嗬嗬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抽动。紧接着,他身体一软,整个人像一袋沉重的水泥,直挺挺地从塑料凳上向前栽倒下去,重重地砸在油腻腻的水泥地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强子!我离他最近,脑子嗡的一声,下意识地扑过去扶他。
操!怎么了这是王磊的酒意瞬间吓醒了大半,声音都变了调。
快!快叫救护车!李健还算镇定,但脸色也煞白,掏出手机的手都在抖。
赵阳也冲了过来,看着地上蜷缩着、身体开始无意识抽搐、嘴角溢出暗红色泡沫的张强,他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发颤:这…这不对头啊!
烧烤摊老板也慌了神,周围几桌的喧哗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带着惊疑和恐惧。地上,张强吐出的污秽物里,那暗红的颜色越来越刺眼。
救护车凄厉的鸣笛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灯光撕裂了混乱的夜。医护人员抬走张强时,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和身下刺目的暗红血迹,成了那个疯狂夏夜最后的、也是最冰冷的注脚。
冰冷的水珠顺着伞骨滑落,滴在我的手背上,激得我一哆嗦。林薇那空洞而怨毒的目光,像冰冷的针,把我从半年前那个地狱般的夜晚又扎回了眼前这片冰冷的墓地。胃里一阵翻搅,那晚张强吐出的暗红污秽物和浓重的血腥味仿佛又涌了上来。
走吧。赵阳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率先转过身,皮鞋踩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发出噗嗤的闷响。
没人回应,但脚步都下意识地跟了上去。离开那片新坟,离开林薇那如影随形的目光,仿佛就能逃离那沉重的罪责。我们沉默地走向墓园门口,雨水敲打着伞面,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鼓槌在敲打我们紧绷的神经。
妈的,李健低声咒骂了一句,掏出车钥匙,烦躁地按了一下,不远处他那辆锃亮的黑色奔驰车灯闪了闪,六十二万!老子得卖多少货才能挣回来晦气!他拉开车门,重重地坐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引擎低吼着迅速驶离,溅起一片泥水。
王磊扯了扯自己紧绷的领带,胖脸上满是阴郁和不甘:操!又不是我们拿刀逼他喝的!他自己逞能,赖得着我们他瞥了一眼剩下的人,嘟囔着,走了走了,这破地方,以后再也不来了。他钻进他那辆半旧的SUV,也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赵阳没说话,只是对我们点了点头,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疲惫,有疏离,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他走向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动作依旧带着体制内的那种不疾不徐,但关门的动作也透着一丝急切。
最后只剩下我和吴波。吴波是个老实巴交的货车司机,平时话最少,此刻更是沉默得像块石头。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无言的疲惫和……绝望然后也转身走向他那辆沾满泥点的旧皮卡。
雨还在下,墓园门口只剩下我一个人。手里那把廉价的伞根本挡不住四面八方侵袭的寒意和湿气。六十二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我们六个人之间烫下了一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疤。曾经勾肩搭背、拍着胸脯说一辈子的兄弟,如今却像躲瘟疫一样彼此逃离。张强的死,不仅带走了他,也彻底撕碎了我们之间那层用岁月和酒精糊起来的、脆弱的情谊。
我站在冰冷的雨里,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的方向,心底一片荒芜。兄弟这词儿现在听来,真是天底下最讽刺的笑话。
时间像裹了层粘稠的油污,缓慢而滞涩地向前爬行。半年了。赔偿金早已划到林薇的账户上,冰冷的数字交割完毕。我们六人之间,也彻底断了联系。那个名为七匹狼的微信群,在张强出事后不久就被李健解散了,干净利落,像一场拙劣的谋杀后迅速清理现场。偶尔在街上远远瞥见某个熟悉的身影,无论是王磊、李健还是赵阳,都心照不宣地迅速别开脸,或者干脆拐进旁边的岔路,仿佛对方是传染源。那场酒局和随之而来的官司,成了我们之间一道深不见底、散发着腐臭的鸿沟。
张强的死,像一块巨石砸进我生活的死水,激起短暂的恐慌巨浪后,留下的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泥沼。失眠成了常态,闭上眼就是张强倒下去时那张灰白的脸,还有林薇在法庭上死死盯着我们、那双失去一切光亮、只剩下刻骨恨意的眼睛。医生说这叫创伤后应激障碍,开了些白色的药片。我把药扔进了抽屉深处,宁愿忍受那每夜如影随形的冰冷和心悸,也不想用药物麻痹掉这份痛苦——仿佛这痛苦,是我唯一还能为张强做的、微不足道的赎罪。
然而,酒精这东西,像个阴魂不散的老情人。越是痛苦,越是空虚,它那虚假的温暖和短暂的遗忘,就越是诱人。我开始一个人喝酒,躲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就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一杯接一杯。劣质白酒烧灼着喉咙和食道,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痛快。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那噬骨的愧疚和恐惧才会暂时退潮,虽然醒来后,只会更加汹涌。
又是一个沉闷的周五傍晚。窗外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预示着又一场大雨。出租屋里弥漫着一股隔夜泡面和灰尘混合的颓败气息。我瘫在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对着电视里毫无意义的综艺节目发呆,手指却无意识地一遍遍划过手机屏幕,通讯录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像一根根刺。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一点点淹没胸口,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一个熟悉又刺眼的名字跳了出来——王磊。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找我干什么追讨赔偿金还是……要清算什么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犹豫了几秒,那铃声固执地响着,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催促。最终,我还是划开了屏幕。
喂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喂陈默王磊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久别重逢般的热情,却又掩不住底子里的疲惫和某种……焦躁在哪猫着呢半天不接电话!
在家。有事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
啧,在家发什么霉!王磊的声音陡然拔高,透着一股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劲头,出来透透气!老地方!‘胖子烧烤’!赶紧的!他说的老地方,正是半年前我们喝死张强的那个大排档!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脑海,瞬间带来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恐惧。
我几乎是立刻拒绝:不去。没意思。
别啊!王磊立刻打断我,语气软了些,带着点诱哄的味道,就……就哥几个,聚聚。李健、赵阳,还有……吴波,都在路上了!就缺你了!多久没见了真打算老死不相往来啊
李健赵阳吴波我的心跳骤然失序。他们……竟然又聚到一块了还去那个地方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理智在疯狂地尖叫:不能去!那是地狱!是噩梦开始的地方!但心底深处,那被孤独和愧疚啃噬出的巨大空洞,却像一张贪婪的嘴,对哥几个这个久违的称呼,对那虚假的、属于过去的热闹,产生了一丝病态的渴望。也许……也许只是吃个饭不喝酒或者……只是看看他们看看这半年,大家都被那件事折磨成什么样了
我……我喉咙发紧,拒绝的话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电话那头,传来隐约的、嘈杂的街市背景音,还有王磊不耐烦的催促:快点!磨叽啥呢!位置都留好了!等你啊!说完,不等我再回应,电话就被挂断了,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我握着发烫的手机,僵在原地。窗外,一声闷雷滚过天际,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恐惧和那点可悲的渴望在脑子里激烈地撕扯着。最终,鬼使神差地,我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冲进了越来越密的雨帘里。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非但没有让我清醒,反而像是某种诡异的催化剂,让心底那股混沌的冲动更加汹涌。
胖子烧烤油腻腻的塑料门帘被掀开,一股混杂着炭火烟尘、烤串焦香和劣质白酒气味的熟悉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我裹挟。店内人声鼎沸,划拳声、笑骂声、杯盘碰撞声嗡嗡作响,一切都和半年前那个致命的夜晚惊人地相似。这场景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我的胃部,带来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眩晕。
嘿!陈默!这边!王磊的大嗓门穿透嘈杂,在角落一个半开放的小隔间里响起。他正挥舞着粗壮的手臂,胖脸上堆满了笑容,那笑容夸张得有些变形,竭力想营造一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热络。
我脚步沉重地走过去。隔间里,塑料矮桌旁已经坐了四个人:王磊、李健、赵阳,还有吴波。桌面一片狼藉,空啤酒瓶东倒西歪,几个白酒瓶也开了盖,浓烈的酒气熏人。几大盘烤串冒着油光,却几乎没怎么动。气氛……很怪。表面上的喧闹之下,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和刻意。
操!还以为你小子不来了呢!王磊用力拍了一下我旁边的空塑料凳,坐坐坐!就等你了!
李健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他穿着件质地考究的Polo衫,但领口随意地敞开着,小腹微凸,眼神里带着成功商人惯有的审视,又混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他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白酒瓶,咕咚咕咚给我面前一个沾着油渍的玻璃杯倒满了高度白酒,透明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危险的弧度。
来,默哥,迟到罚三杯!规矩不能破!李健把酒杯往我面前重重一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过去的大哥做派。他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并未到达眼底,反而像一张精心贴上去的面具。
我看着那满满一杯几乎要溢出来的白酒,胃里一阵痉挛。张强倒下前,被王磊和李健联手灌下的,就是这样一杯满满当当的罚酒。那刺鼻的酒精味此刻钻进鼻腔,像毒蛇的信子。
我…开车来的。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试图推拒。
开个屁车!王磊立刻嚷起来,带着酒意的亢奋,找代驾!几十块钱的事儿!今天谁也别想跑!好不容易聚一次,不喝痛快了怎么行是不是,哥几个他环视其他人,寻求支持。
赵阳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串烤得焦黑的韭菜,没看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陈默,都出来了,就别扫兴了。喝点,没事。他穿着件熨帖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表,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沉稳模样,仿佛半年前法庭上的狼狈从未发生。但他捏着竹签的手指,关节有些泛白。
吴波坐在最里面,一直低着头,宽厚的肩膀微微佝偻着,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他面前的酒杯也是满的,但他一口没动,只是沉默地用粗糙的手指捻着桌上的花生壳,把它们碾成细碎的粉末。听到王磊的话,他抬起头,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眼神浑浊,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无奈,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仿佛桌上那些花生壳碎片是世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
就是!吴波都喝上了!李健指着吴波面前那杯满酒,不由分说地又把我的杯子往前推了推,赶紧的!第一杯,敬……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壳了。敬谁敬我们死去的兄弟张强还是敬这该死的半年这话题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谁碰谁死。隔间里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刚才勉强维持的热闹假象被无情地戳破,底下那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恐惧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敬……敬我们哥几个!还能坐在一起!不容易!王磊反应最快,猛地站起来,端起酒杯,声音拔得老高,试图用更大的音量盖过这份难堪,干了!他仰头就把自己那杯白酒灌了下去,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狠劲。
李健和赵阳也面无表情地端起杯,跟着灌了下去。吴波身体僵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最终还是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端起了那杯对他来说如同毒药的酒,闭着眼,一口气闷了下去,随即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脸涨得通红。
四双眼睛,带着酒意、压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逼迫,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成了这个诡异仪式的最后一道缺口。抗拒的话堵在喉咙口,指尖冰冷。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
叮铃铃……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是周鹏。他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吴波旁边那个空位上,来得悄无声息。此刻他皱着眉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色微微一变,带着和半年前如出一辙的不耐烦和紧张。
操,又来了。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迅速按掉电话。但铃声立刻又顽固地响了起来,在喧嚣的大排档里显得格外尖锐。
周鹏无奈地叹了口气,对我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拿起椅背上搭着的外套:哥几个,实在对不住,医院有急诊,催命似的!老婆也一个劲儿查岗,烦死了!你们慢慢喝,尽兴!我得先撤了!他的语速很快,眼神飘忽,甚至没敢和我们对视太久,动作也带着半年前那种熟悉的、急于逃离的仓促。
哎!周鹏!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王磊立刻嚷嚷起来,带着被酒精放大的不满,刚坐下屁股还没焐热呢!又是老婆查岗能不能有点出息!兄弟们半年才聚一次!
李健也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周大医生贵人事忙啊,看不起我们这帮‘戴罪之身’的兄弟了他特意加重了戴罪之身几个字,字字带刺。
赵阳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在周鹏脸上扫过,带着一丝洞悉般的冷意。
周鹏脸上的尴尬更浓了,他胡乱地摆着手,语无伦次:真…真有事!急诊!人命关天!你们喝,少喝点啊!注意点!最后那句少喝点、注意点依旧轻飘飘的,如同某种毫无分量的仪式性告别。他几乎是逃也似的钻出了油腻的门帘,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沉沉的夜色和淅沥的雨幕里,留下隔间里更加沉闷的空气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
周鹏的逃离像抽走了最后一根维系着虚假平衡的稻草。王磊的烦躁瞬间找到了出口,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妈的!走就走!没他我们还喝不痛快了来来来!继续!他抄起酒瓶,不由分说地又把我们几个空了大半的杯子倒满,动作粗暴,酒液都洒到了桌上。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憋闷和酒精催生的亢奋,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桌面,最后牢牢地钉在了角落里的刘辉身上。
刘辉一直很安静,甚至安静得有些过分。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头发有些凌乱,眼窝深陷,脸颊微微凹陷下去,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颓唐和灰败。他面前那杯白酒几乎没动过,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个空啤酒瓶,眼神失焦地望着桌面油腻的纹路,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喂!刘辉!王磊的大嗓门直接轰了过去,发什么呆呢装什么深沉酒都给你倒满了!给哥几个说说,最近咋样听说……工作有点不顺王磊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窥探和某种居高临下的关怀。
刘辉像是被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和慌乱,随即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磊哥……还,还行吧。就那样。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没什么力气。
还行个屁!李健嗤笑一声,身体前倾,那双精明锐利的眼睛审视着刘辉的落魄,我可听说了,你那小公司,黄了欠了一屁股债老婆也跟你闹离婚他毫不留情地撕开了刘辉试图维持的体面,话语像刀子一样精准地捅在痛处。
刘辉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变得惨白。他握着啤酒瓶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像一座瞬间崩塌的沙塔。失业、破产、妻离子散……这半年压垮他的巨石,此刻被李健轻描淡写又残忍地掀开,暴露在众人面前。
操!这么大事儿不跟兄弟们说王磊立刻接上话茬,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怪不得看你蔫了吧唧的!心里憋着事儿吧憋着能好受他拿起刘辉面前那杯几乎没动的白酒,硬塞到他手里,来来来!一醉解千愁!喝!喝了就忘了!多大点事儿啊!兄弟们都在呢!
就是!李健也端起自己那杯酒,身体前倾,脸上挂着那种属于胜利者的、带着施舍意味的笑容,辉子,别怂!喝!喝痛快了,明天哥给你介绍点路子!不就是钱的事儿嘛!喝!他的话语充满了诱惑力,却也像裹着糖衣的毒药。
赵阳依旧扮演着那个冷静的旁观者,他拿起一串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串,慢悠悠地说:刘辉,喝点吧。喝点,心里松快。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动力。
吴波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担忧。但当他接触到王磊、李健投过来的、带着警告和催促的视线时,那点勇气瞬间消散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最终只是低下头,更加用力地碾碎着那些无辜的花生壳,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发泄口。
劝酒的声浪再次汹涌起来,比之前更甚,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目标明确地集中在了那个失魂落魄的刘辉身上。王磊的粗鲁逼迫,李健的利诱和嘲讽,赵阳看似平静的推波助澜,构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刘辉死死罩住。
喝啊!刘辉!是不是不给哥几个面子
怂了以前你酒量不是挺好的吗
干了这杯!干了就认你是兄弟!哥明天就帮你!
一醉解千愁!喝!
每一句劝酒词都像一根鞭子,抽打在刘辉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上。他拿着那杯酒,手抖得厉害,杯中的液体不断晃荡。他看看王磊,看看李健,又看看赵阳,最后目光落在桌上那盘油腻的烤串上,眼神空洞而绝望。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无处可逃的绝望。
我……他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我什么我!是爷们儿就干了!王磊吼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刘辉脸上。
巨大的压力下,刘辉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他猛地闭上眼,脸上掠过一种近乎悲壮的神情,像是放弃了所有抵抗。他不再犹豫,端起那杯满满的白酒,仰起脖子,以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决绝,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体猛烈地冲刷着他的喉咙和食道。他刚放下杯子,身体就剧烈地摇晃起来,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一种骇人的青灰,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他痛苦地弯下腰,一只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掐住了自己的上腹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呕……他猛地干呕了一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着,剧烈地颤抖。
哟!这就到位了李健非但没有丝毫担心,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表演,嗤笑着调侃,辉子,你这酒量退步得厉害啊!才一杯白的就顶不住了
王磊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桌子:装!接着装!你小子以前最能演!起来!再整点啤的漱漱口!他说着就伸手去拿啤酒瓶。
不…不行了……刘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剧烈的喘息,我…我真不行了……难受……想吐……他试图挣扎着站起来,但双腿发软,身体一歪,差点从塑料凳上滑下去。
操!真他妈扫兴!王磊不满地嘟囔着,脸上写满了被打断酒兴的烦躁。
算了算了,赵阳终于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他挥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让他缓缓。扶他去那边靠会儿,别吐这儿,脏。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隔间外面靠墙根摆放的、几张油腻腻的空塑料凳。
吴波立刻站了起来,他几乎是扑过去,用力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刘辉。刘辉的身体沉得厉害,像一袋没有骨头的肉,整个重量都压在吴波身上。吴波半拖半抱地把他弄到墙角那张塑料凳上。刘辉一坐下,就彻底瘫软了,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头无力地耷拉着,眼睛紧闭,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发出断断续续、拉风箱般艰难的喘息声。
让他睡会儿就没事了!上次张强不也这样王磊瞥了一眼墙角蜷缩的身影,满不在乎地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酒杯,脸上又堆起了笑容,来来来!别管他!我们继续!该轮到谁了赵阳,到你了!别想躲!
就是!赵科,养鱼呢干了!李健也立刻附和,重新投入到新一轮的拼酒中。话题迅速转到了某个新开的楼盘、某个领导的趣闻上,仿佛墙角那个痛苦蜷缩的人,只是一件被暂时搁置的、无关紧要的行李。
烧烤炉里的炭火依旧红得刺眼,孜然辣椒粉的浓烈气味混合着酒精,在隔间里弥漫、发酵。划拳声、碰杯声、肆无忌惮的笑谈声再次喧嚣起来,盖过了墙角那微弱而痛苦的喘息。我坐在那里,看着王磊和李健涨红的脸,看着赵阳依旧平静的侧脸,看着吴波时不时忧心忡忡瞥向墙角的眼神,又看看墙角阴影里那个一动不动、蜷缩得像破败玩偶的身影……
胃里的酒精翻腾着,带来阵阵灼烧感。我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指尖冰凉。解锁屏幕,点开那个录音软件的图标。红色的圆点开始无声地跳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这喧嚣之下,涌动着某种令人极度不安的东西,需要被记录下来。手机被我放在桌下,屏幕朝上,那个小小的红色录音标识,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场人间闹剧。
时间在酒精和喧嚣中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桌面上的空酒瓶又堆高了一层。王磊和李健的声音都有些含混不清了,赵阳也脱掉了那件挺括的衬衫,只穿着里面的T恤,领口沾了些油渍。吴波坐立不安,频频看向墙角。
刘辉这小子……睡得够死的啊王磊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醉眼朦胧地朝墙角望去,叫他起来……再……再喝点……
吴波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我去看看他。他快步走到墙角,蹲下身,轻轻推了推刘辉的肩膀:辉子辉子醒醒,好点没
没有回应。刘辉的头依旧无力地垂着。
辉子吴波的声音提高了些,又用力推了推。
还是毫无动静。刘辉的身体随着吴波的推动微微晃动了一下,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放下酒杯,也站起身走过去。王磊和李健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喧哗声低了下去,带着疑惑望过来。
吴波伸出手,颤抖着去探刘辉的鼻息。他的手指在刘辉鼻子下方停留了几秒,脸色骤然剧变,像刷了一层白垩,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瞬间放大!
没……没气了……吴波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绝望,猛地抬头看向我们,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他……他没气了!身体……冰凉的!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狭小的隔间里炸开!
喧嚣彻底死寂。王磊脸上的醉意瞬间冻结,继而化为一片死灰。李健手里的酒杯啪嗒一声掉在油腻的桌上,酒液四溅。赵阳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塑料凳,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他脸上的平静终于彻底碎裂,只剩下惨白和震惊。
冰冷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整个隔间。时间仿佛被冻结,只有烤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像垂死者最后的心跳。
不可能!王磊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跳起来,动作太大带翻了旁边的空啤酒瓶,哐啷啷滚了一地。他踉跄着冲到墙角,粗鲁地一把推开蹲着的吴波,肥胖的身体笨拙地蹲下去,伸出两根手指,哆哆嗦嗦地去按刘辉的脖颈。
他的手指在刘辉冰冷的皮肤上摸索着,按压着。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最后只剩下一种死人般的灰败。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身体向后一仰,一屁股瘫坐在油腻的地上,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李健僵在原地,脸上那种属于成功商人的精明和掌控感荡然无存,只剩下茫然和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的呆滞。他看着瘫坐在地的王磊,又看看墙角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眼神空洞,仿佛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赵阳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他脸上的震惊迅速被一种极度恐惧和自保的本能取代。他猛地抓起椅背上自己的衬衫和外套,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声音因为急促而变调:我……我老婆……打电话……我得……我先走了!他甚至不敢再看墙角一眼,也顾不上拿自己的包,转身就要往隔间外面冲,那仓皇逃离的姿态,和周鹏之前如出一辙!
站住!一声嘶哑的咆哮炸响!是吴波!这个一直沉默寡言、像老黄牛一样的汉子,此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巨大的悲痛和愤怒扭曲了他的脸。他猛地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揪住了赵阳的胳膊,那力道之大,让赵阳痛呼出声,挣扎的动作瞬间被遏制。
走!你他妈还想走!吴波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死寂的隔间里回荡,充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赵阳,然后又扫过瘫在地上的王磊和呆立的李健,又一个!又一个兄弟躺在这儿了!跟张强一样!你们还想跑!往哪儿跑!
放开我!你他妈疯了!赵阳奋力挣扎,脸上是极度的恐惧和色厉内荏,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他自己喝的!放开!
放开哈哈哈哈哈……吴波发出一串悲怆到极点的狂笑,眼泪却混着鼻涕一起涌了出来,他死死揪着赵阳,赤红的眼睛转向王磊和李健,嘶吼着质问:说啊!你们刚才不是很能劝吗!王磊!‘不喝不是兄弟’!是不是你说的!李健!‘喝了给你介绍路子’!是不是你说的!赵阳!‘喝点心里松快’!是不是你!说啊!现在人死了!你们他妈倒是说话啊!
他的质问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每个人的心脏。王磊瘫在地上,身体筛糠般抖着,眼神涣散,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李健像是被吴波的话猛然点醒,脸上那层茫然瞬间被一种疯狂的推卸责任所取代。他猛地指向瘫软在地的王磊,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得破了音:
是他!都是王磊!是他非要灌刘辉!是他喊得最大声!‘不喝不死兄弟’!就是他喊的!是他害死的刘辉!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地把所有罪责都推出去。
被指着的王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死灰的脸上爆发出一种困兽般的狰狞,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指着李健破口大骂,唾沫横飞:放你妈的屁!李健!你个王八蛋!你他妈跑得了!是你!是你先逼他的!是你灌他最狠!你说‘喝痛快了给你介绍路子’!你他妈才是主谋!你想赖给老子!
两人如同两条疯狗,在冰冷凝固的死亡阴影下,互相撕咬,拼命地把对方往地狱里拖拽。赵阳被吴波死死揪着,脸色惨白如纸,看着眼前这丑陋的一幕,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混乱推诿、濒临崩溃的时刻,一直沉默的我,感到口袋里手机那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大腿。那红色的录音标识,仿佛在无声地燃烧。一股冰冷的、混合着绝望和毁灭欲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
够了。都够了。
我掏出手机,屏幕在昏暗油腻的灯光下亮得刺眼。解锁,点开那个录音文件。指尖冰冷,却异常稳定地按下了播放键。
瞬间——
王磊那亢奋到变调的声音率先冲了出来,刺耳地在死寂的隔间里炸开:‘喝啊!刘辉!是不是不给哥几个面子’
紧接着是李健那充满嘲讽和诱惑的腔调:‘怂了干了这杯!干了就认你是兄弟!哥明天就帮你!’
赵阳那看似平静却极具推动力的声音也清晰响起:‘刘辉,喝点吧。喝点,心里松快。’
王磊的咆哮:‘是爷们儿就干了!’
最后,是刘辉那一声微弱绝望、如同哀鸣般的:‘我……’,以及随之而来那清晰的、液体被强行灌下的咕咚声……
录音不长,只有短短几十秒。但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扎进心里。
播放结束。隔间里陷入了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彻底、都要冰冷的死寂。连王磊和李健的互相谩骂都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吴波揪着赵阳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赵阳踉跄了一下,却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手机,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王磊瘫在地上,脸上的狰狞凝固了,只剩下一种呆滞的、巨大的恐惧。李健指着王磊的手指还僵在半空,脸上的推卸责任变成了彻底的灰败和死寂。
那几十秒的录音,像一面照妖镜,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将我们每个人丑陋的嘴脸、推波助澜的言行、对生命漠视的冷酷,无比清晰地、血淋淋地重现出来。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所有的辩解、推诿、指责,都变成了最苍白、最可笑、也最令人作呕的表演。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嗬……嗬……瘫在地上的王磊,喉咙里发出怪异的抽气声。
不……不是……李健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否认什么,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
赵阳靠着油腻的隔板,身体一点点滑下去,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吴波站在那里,赤红的眼睛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瘫软如泥的王磊,失魂落魄的李健,崩溃呜咽的赵阳,拿着手机如同雕塑的我。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墙角,那个蜷缩在冰冷阴影里、再也无法醒来的刘辉身上。
那目光里,巨大的悲痛、滔天的愤怒,最终都化为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的绝望。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怪异的、如同窒息般的低笑。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最终变成一种撕心裂肺的嚎啕,混合着无边的痛苦和彻底的疯狂!
啊——!!!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吴波,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汉子,像一头被彻底逼疯的雄狮,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他猛地转身,双手抓住那张堆满空酒瓶、残羹冷炙和油污的矮桌边缘,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向上掀去!
哗啦啦——!!!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沉重的矮桌被整个掀翻!杯盘碗碟、啤酒白酒瓶子、油腻的烤串签子……所有的一切,伴随着酒液、残渣和油污,如同被引爆的垃圾山,轰然飞溅!玻璃碎片在昏暗的灯光下迸射开来,像无数冰冷的、淬毒的星星。
滚烫的油污、冰凉的酒液、尖锐的玻璃渣,劈头盖脸地溅了我们一身衣脸。王磊被溅了一身残羹,惊叫着蜷缩。李健被一个飞来的空酒瓶砸中肩膀,痛呼出声。赵阳捂着脸的手被划开一道血口。我下意识地抬手挡脸,手背传来一阵刺痛。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
狼藉一片的地面上,无数破碎的玻璃渣反射着烧烤炉里最后一点奄奄一息的红光。在那无数细小的、扭曲的、冰冷的碎片里,清晰地映照出我们四张脸——
王磊那张因极度恐惧和油腻污秽而扭曲变形的胖脸,写满了灭顶的绝望。
李健那张褪去了所有精明伪装的惨白面孔,只剩下呆滞的、被抽空灵魂的空洞。
赵阳那张捂着脸却掩不住崩溃呜咽的脸,指缝间露出的皮肤是死一样的灰败。
还有我,拿着那部如同潘多拉魔盒般手机的脸,凝固在一种近乎麻木的惨白和冰冷之中。
四张脸,四张被玻璃碎片割裂、扭曲、映照得无比清晰的脸。
每一张脸上都刻着同样的东西:无法逃脱的罪责,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名为凶手的烙印。
吴波站在那片狼藉的中心,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我们,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焚尽一切的恨意和毁灭。他用尽全身力气,那嘶哑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咆哮,穿透了玻璃碎裂的余音,狠狠砸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上:
看见了吗!
看见你们自己了吗!
凶手!
我们……全都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