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我家破人亡,我甩了学霸男友萧陌书。
十年后他成了商界新贵,我在他公司的晚宴四处讨好别人。
洗手间里他抓住我的手问我。
你过得好吗
我笑着说很好,语气里尽带疏离。
但在我转身要走时。
我指尖突然砸下滚烫的泪。
你骗我。
沈知画,你过得不好。
……
后来他把我堵在画室:当年分手时说再不见我的是你。
现在偷画我素描的也是你。
阳光落在他解开的领带上:沈知画,你到底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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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高二那年的夏天,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窗外的蝉鸣没完没了,吵得人头脑发昏。
数学卷子上那些张牙舞爪的符号,在我眼里就是一堆毫无意义的鬼画符。
我烦躁地把笔一扔,下巴重重搁在冰凉的课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又不会清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偏过头。
萧陌书正侧身看我,午后的阳光穿过窗玻璃,在他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上跳跃,勾勒出近乎完美的侧影轮廓。
他睫毛很长,垂眼时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显得过分沉静的眼睛。
市一中无人不知的学神,常年霸占年级第一宝座的天之骄子,此刻正屈尊降贵地关注我这个数学挣扎在及格线边缘的困难户。
嗯。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有点泄气,又有点莫名的恼火。
在他面前,我那点可怜的绘画天赋似乎完全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惨不忍睹的数学成绩在赤裸裸地昭示着我的平庸。
我下意识地把自己那只沾了点铅笔灰、指甲缝不算特别干净的手往课桌底下缩了缩。在他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映衬下,我的手显得格外粗糙笨拙。
哪里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自然而然地把他的卷子推了过来,上面是工整漂亮的解题步骤。
阳光太烈,蝉鸣太响,他靠得也似乎有点太近了。
我能闻到他校服上干净的洗衣粉味道,混着一点点淡淡的墨香。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闷,有点慌,还有点难以言喻的甜。
我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飞快抓起笔,在他的卷子上指指点点:这里…还有这里…都看不懂。
笨。
他轻轻吐出这个字,尾音却微微上扬,带着点亲昵的揶揄。
他拿起笔,开始在我空白的草稿纸上重新演算,声音压得很低,耐心地讲解着。
他的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温柔的安抚。
我胡乱抄着他清晰的步骤,耳朵尖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发烫,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他专注的侧脸,落在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那一刻,窗外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
只有阳光,蝉鸣,和他清冷好听的声音,构成了那个夏天最隐秘、最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后来,不知怎么的,抄他作业就成了常态。
再后来,高二结束的那个燥热暑假,在操场边那棵老槐树浓密的树荫下,蝉鸣依旧聒噪,他低头看着我,眼神专注得像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只是那题目的答案似乎是我。
他问:沈知画,要不要…试试
槐花的甜香在空气里浮动。
我看着他映着细碎阳光的瞳孔,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喉咙。我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嗯。
2
高三开学不久,一个闷热的午后,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班主任把我叫出教室,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把我带到办公室,里面站着两个穿着警服的人。
他们的话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一下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得我整个人都空了。
沈年君同志……车祸……当场……
我爸的名字。车祸。当场。
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
办公室惨白的墙壁,班主任担忧的脸,警察严肃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切都成了模糊晃动的背景板。
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只是麻木地跟着他们走,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太平间里那股浓重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死亡的气息,猛地钻进鼻腔,呛得我几乎窒息。
白布掀开一角,露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蜡黄,僵硬,毫无生气。
那是我爸,那个会把我扛在肩头看庙会、会在昏暗的台灯下笨拙地给我削铅笔、会因为我画出一幅好画而骄傲地逢人就说的爸爸。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对我笑了。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提醒着我这不是噩梦。
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
没有眼泪。巨大的空洞和寒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冻住了所有知觉。我甚至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只能像濒死的鱼一样徒劳地张着嘴。
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的天,塌了。无声无息,只留下满地冰冷的碎片。
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留下的是沉重的债务和一片狼藉。
我妈,那个曾经也算温和的女人,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温情,只剩下一副被生活压垮的、充满戾气的空壳。
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是看女儿,而是看一个沉重的累赘,一个不断提醒她失去丈夫、失去体面生活的活生生的债据。
哭丧着脸给谁看你爸死了,钱就没了!哭有用吗
尖锐的斥骂像淬了毒的针,随时随地扎过来。
有时是因为我打碎了一只廉价的碗,有时仅仅是因为她心情烦躁,需要发泄的出口。
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的暴力。
手臂上被拧出的青紫淤痕,后背被扫帚柄抽打留下的火辣辣的痛感,成了家常便饭。
我不敢躲,也不能躲,家里那点可怜的钱都拿去还债了,没有多余的钱给我买药。
我只能死死咬着牙,把呜咽和委屈都咽回肚子里,在夜深人静时,对着窗外那点可怜的月光,偷偷拿出藏在枕头下的速写本。
铅笔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画出扭曲的线条,或者干脆就是一大片浓重的、发泄般的黑色阴影。
只有画画的时候,那尖锐的痛楚才似乎能短暂地麻痹片刻。
萧陌书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放学路上,他固执地拉住我的书包带子,清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困惑:知画,你怎么了手怎么了
他小心地想要触碰我手臂上一块新鲜的淤青。
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动作大得近乎粗暴。
别碰我!
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我自己都厌恶的尖锐。
巨大的羞耻感和绝望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他干净整洁的校服,他指尖的温暖,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属于优渥生活的清新气息,都成了对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最尖锐嘲讽。
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从未如此清晰而残酷地横亘在眼前。
没什么事,就是…家里有点烦。
我别开脸,不敢看他受伤的眼神,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快回去吧。
他站在原地没动,眉头紧锁,目光紧紧追随着我躲闪的眼神,固执地想从里面找出答案。
那种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猛地低下头,用力推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把他和他那令人心碎的关系,连同那个曾经温暖过的世界,一起狠狠甩在了身后。
3
高三下学期刚开学两天,空气里还残留着新年的气息,但这点稀薄的喜庆,像一层薄冰,轻轻一碰就碎了。
我妈回来了,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那男人身材不高,穿着件半旧的皮夹克,眼神带着点市侩的精明,在我家那狭小昏暗的客厅里四处打量,像在评估一件旧货。
我妈脸上堆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给他倒水。
她把我拉到角落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知画,妈要走了。跟着他,去外地。你…你好自为之。
没有解释,没有不舍,甚至没有问一句我以后怎么办。
她只是通知我,她要离开这个烂摊子,开始她的新生活了。
而我,是她迫不及待要甩掉的最后一件旧行李。
门被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声音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彻底抽走了这个家最后一丝虚幻的暖意。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满墙我爸留下的、褪了色的奖状。
冰冷的空气凝固了。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
没有哭。眼泪在更早的时候,在我爸躺在那冰冷的台子上时,在我妈第一次用看垃圾的眼神看我时,就已经流干了。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茫。
世界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无声地旋转着,要把我彻底吞噬。
奶奶是三天后从乡下赶来的。
小脚老太太,风尘仆仆,布满皱纹的脸在看到我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时,瞬间老泪纵横。
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我的画儿啊!你才多大!这书必须念!跟奶奶回去!奶奶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
奶奶浑浊却坚定的眼神,像黑暗里唯一的光。
我麻木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知觉。
我跟着奶奶回到了乡下那间低矮的老屋。
乡下的高中,条件简陋,老师带着浓重的口音,同学们好奇又有些疏离的目光。
我拼命地想跟上,但落下太多,心也早被碾得七零八落。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拗口的古文,像天书一样横亘在眼前。
无论我熬多少夜,做多少题,卷子上鲜红的分数依旧刺眼。
最终,我勉强够上了一个本地最末流的大专录取线。
拿到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时,奶奶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摩挲着纸面,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欣慰的泪光:好,好,有学上就好!画儿出息了!那泪光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脏一阵阵紧缩。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所谓的出息,是多么沉重的辜负。
大专三年,是奶奶佝偻着背,在田埂间、在集市上,一分一厘为我攒出来的学费。每一次从她布满裂口的手里接过那带着体温和泥土味的零钱,我都感觉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
我发疯一样地找兼职,餐馆洗盘子到深夜,双手被碱水和油污泡得发白发皱。
顶着烈日发传单,汗水浸透廉价的T恤。
甚至去工地搬过几天砖,肩膀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每一次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宿舍硬板床上,看着窗外清冷的月亮,我都告诉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我要挣钱,让奶奶过上好日子。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人一记闷棍。就在我毕业前夕,奶奶走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带走了这世间最后一个无条件爱我的人。
握着奶奶枯瘦冰冷的手,守在乡卫生院简陋的病床前,看着窗外沉沉的黑夜,我哭不出声,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
从此,我真的只剩自己了。
十年,像一把粗粝的砂纸,狠狠打磨掉了一个人身上所有不切实际的棱角和幻想。
我成了一颗被生活随意抛掷的石头,在城市的夹缝里滚爬。
大专那张薄薄的文凭,在人才市场汹涌的人潮里,轻飘飘的如同废纸。
我做过餐厅服务员,手被滚烫的汤碗和粗糙的抹布磨得通红起泡。
在流水线上当过女工,机械重复的动作让手腕酸痛得抬不起来。
在深夜便利店值过班,熬得双眼通红,警惕着每一个可疑的醉汉。
甚至去偏僻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扛过大包,汗水混着灰尘黏在脸上,腰背酸痛得直不起来。
每一份工,都只为了能凑够下个月城中村那间狭窄出租屋的租金和填饱肚子的饭钱。
指关节变得粗大,掌心覆盖着厚厚的、洗不掉的黄色硬茧,摸上去像砂纸。
曾经握画笔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内侧,各有一道显眼的淡白色疤痕,是餐馆打工时被锋利的碗碟割破留下的。
手腕上还有一小块扭曲的烫伤痕迹,是给一个脾气暴躁的小老板送外卖时,被滚烫的汤汁泼溅的代价。
这双手,早已褪尽了少女的柔软细腻,只剩下生活的粗粝烙印。
3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凭着还算利索的谈吐和不怕吃苦的劲头,我总算挤进了一家小公司,成了老板的秘书。
说是秘书,其实就是个打杂的万金油,处理琐碎的文件,安排混乱的行程,应付难缠的客户,还要负责订外卖、浇花、甚至给老板那条脾气很差的泰迪犬捡屎。
薪水微薄,却是我能找到的最体面的营生了。
这天下午,老板把我叫进他那间堆满杂乱文件和烟味的办公室,丢给我一张烫金的邀请函。
晚上有个重要的商务晚宴,‘盛远资本’萧总也会到场,这可是条大鱼!你跟我去,机灵点,端茶递水,眼睛放亮点!
盛远资本……萧陌书。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早已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无声而剧烈的涟漪。
我捏着那张光滑坚硬的邀请函,指尖冰凉。
好的,王总。我垂下眼睫,掩去所有翻涌的情绪,声音平静无波,只有自己知道,喉咙深处堵得发紧。
晚宴设在市中心最奢华的五星级酒店顶层。
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冰冷的光芒,将一切都笼罩在不真实的浮华里。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雪茄和精致食物的混合气味,悠扬的小提琴声像光滑的丝绸,流淌在衣香鬓影之间。
我穿着一身借来的、不算太合体的黑色套裙,站在不起眼的角落,手里托着一个沉重的银质托盘,上面是几杯剔透的香槟。
高跟鞋磨得脚后跟生疼,但我必须站得笔直,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略显僵硬的微笑,随时准备为那些谈笑风生的商界精英们服务。
目光偶尔掠过人群的中心。
他就在那里。萧陌书。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衬得身姿越发挺拔卓然。
十年的时光似乎格外厚待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沉淀下成熟男人的沉稳与锐利。
他端着酒杯,微微侧头听着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说话,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笑意,眼神却深邃平静,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不迫。
周围的灯光仿佛都自动聚焦在他身上,他是天生的主角,是这浮华世界的核心。
而我,是角落里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强烈的对比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盯着托盘里晃动的金色液体。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壁垒分明,不容僭越。
脚后跟的疼痛越来越尖锐,托盘也似乎越来越沉。
趁着没人注意,我悄悄挪动了一下脚步,打算溜去洗手间喘口气,顺便处理一下脚后跟可能已经磨破的地方。
酒店的女士洗手间,像一个被剥离了喧嚣的孤岛。
我俯下身,想把高跟鞋脱下来看看脚后跟。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开门声,随之而来的是沉稳的脚步声。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是萧陌书。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水流还在哗哗作响,我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镜中,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我,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暗色。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瞬间变得稀薄而凝滞。
只有水流声固执地响着,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
他一步步走近,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声响。
最终,在我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巨大的落地镜映出我们两个的身影:一个衣着华贵,气度沉凝。
一个穿着借来的廉价套裙,形容狼狈。
这残酷的对比,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沉默像粘稠的液体,充斥着整个空间。
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男士香水味,那是属于另一个遥远世界的味道。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只想夺路而逃时,他忽然动了。
不是开口说话,而是伸出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我的右手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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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浑身剧烈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托盘差点脱手,我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
手腕处传来他掌心的温热和不容置疑的钳制感,烫得惊人。
十年了,这只曾经在草稿纸上为我耐心演算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陌生的、近乎粗暴的力量。
沈知画。
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带着一种压抑的嘶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是疑问,是确认,是时隔十年,跨越了无数沟壑,重重砸下来的三个字。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我猛地用力,试图把手腕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像一只受惊的困兽。但他的手指像铁箍一样纹丝不动。
放开!
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嘶哑得厉害,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锐和恐慌。
我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镜子里,他的眼睛深得像寒潭,里面翻滚着我读不懂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情绪——愤怒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太复杂了,我根本不敢深究。
他无视我的挣扎和低喝,目光沉沉地、像带着实质的重量,从我的脸,一寸寸下移,最终死死地钉在了我的手上——那只被他紧紧攥住的手。
那只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偷偷画他侧影的少女的手了。
粗大的指关节,掌心覆盖着厚厚的、洗不掉的黄色硬茧,摸上去像砂纸。食指和拇指内侧,那两道淡白色的旧伤疤在明亮的灯光下格外刺眼,手腕上那块小小的烫伤痕迹也清晰可见。
这双手,每一道纹路,每一处疤痕,都无声地诉说着十年颠沛流离的辛酸和挣扎。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这双丑陋的手,下颌线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汹涌的东西。
你过得好吗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气音,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来的。
镜子里,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像鬼。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疼痛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大脑找回了一丝清明。
十年社会底层的摸爬滚打,别的没学会,把眼泪和委屈硬生生憋回去,再戴上无所谓的面具,是我最熟练的技能。
于是,我笑着说。
谢谢萧总关心,我过得很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轻松。
萧总,麻烦松手。
正当我转身准备走时。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我布满老茧的手背上。
滚烫的,带着惊人的热度,像一滴熔化的铅。
我猛地一缩,仿佛被那热度灼伤。愕然地抬眼看向镜子。
一滴晶莹的液体,正沿着他深邃的眼角,毫无阻碍地滑落下来,迅速隐没在他挺直的鼻梁旁。
那平日里在商场上杀伐决断、冷静自持的面容上,此刻竟清晰地刻着无法掩饰的痛楚和……脆弱
他竟然……哭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狠狠劈进我混乱的脑海。
市一中那个永远站在神坛上、清冷骄傲的学神萧陌书盛远资本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令人敬畏的萧总
此刻,在五星级酒店华丽的洗手间里,抓着一个端盘子秘书布满老茧的手,落泪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尖锐的刺痛同时攫住了我。
心底某个被冰封了十年的角落,似乎被这滴滚烫的眼泪狠狠凿开了一道裂缝,酸楚疯狂地涌了上来。
不行!沈知画!不能看!不能想!我们之间隔着的是天堑!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我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甩!
这一次,或许是他心神剧震,钳制松懈了半分,竟真的被我挣脱了。
手腕处留下清晰的指痕,隐隐作痛。
你骗我。
沈知画,你过得不好。
他哽咽的声音追了上来,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受伤野兽的低吼,每一个字都砸在我摇摇欲坠的心房上。
骗你又怎样
我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镜子,直接面对着他。
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我强迫自己扬起下巴,用尽所有力气堆砌起冷漠和倔强的外壳,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萧陌书,我们现在,没有半毛钱关系!
说完,我几乎是撞开洗手间的门,落荒而逃。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急促而凌乱,像是我失控的心跳。
心里想着,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这份工作不能再做了。明天就去辞职。
必须彻底远离他,远离那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这念头像救命稻草一样清晰起来。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
4
第二天,当我鼓足勇气走进老板办公室,递上那份措辞谨慎的辞职信时,老板那张油腻的胖脸上先是惊讶,随即堆满了毫不掩饰的恼怒。
辞职沈知画,你开什么玩笑!他啪地一声把辞职信拍在桌上,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告诉你,想走没门!合同期没满,想走可以,违约金拿来!五万!一分不能少!拿不出来,就给我老实待着!再敢提辞职,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五万。
像一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下。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茧子里。
最终,我只能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知道了,王总。
然后,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转身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不,比原点更糟。
老板因为我不识抬举的辞职企图,变本加厉地使唤我。
各种琐碎繁重、毫无意义的工作像雪片一样砸过来。
更让我如芒在背的是,他似乎铁了心要把我当作接近萧陌书的桥梁。
小沈啊,这份材料,很重要!务必亲自送到‘盛远’萧总办公室!要快!
小沈,上次晚宴萧总好像对你印象不错这份合作意向书,你找机会去探探口风……
小沈,今晚有个小范围酒局,萧总也在,你跟我去,机灵点!
每一次接到这样的任务,我都感觉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我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一次次被推着走向那个我最想逃离的人。
他的助理是一位妆容精致、气质干练的年轻女性,每次看到我,眼神里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疏离。
她会公式化地通报,然后让我在会客区冰冷的皮质沙发上等待。
我不敢乱看,目光只能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交握的双手。
每一次,我都如坐针毡,只想把双手藏起来。
萧陌书通常很忙。
有时他会很快出来,接过文件,签个字,整个过程面无表情,眼神甚至不会在我身上停留超过一秒,公事公办得仿佛我们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那种刻意的、彻底的漠视,比任何责难都更让人难堪。
每一次,我都只能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硬茧里,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但有时,他也会让我等很久。漫长的等待像一个无声的刑场,每一次轻微的脚步声靠近,都让我的神经骤然绷紧。
他会走出来,接过文件,却并不立刻签字,而是随意地翻看着,偶尔问一两个关于文件内容的问题,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我低垂的头顶和紧握的双手。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声的探究和压力,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接受审判的囚徒。
每一次从他办公室出来,走进电梯,看着镜面墙壁里自己苍白憔悴的脸,我都感觉像是打了一场无形的败仗,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尊严被反复地碾碎、践踏。我恨这种被操控的感觉,更恨自己无力挣脱的处境。
这天下午,老板又丢给我一份厚厚的文件和一个地址。小沈,这个,送到这个画室地址去。对方要得急,你跑一趟。
我接过一看,地址很陌生,不是什么公司,而是一个位于老城区的艺术工作室。
我有些疑惑,但能暂时远离老板和那个令人窒息的公司,也算一点喘息。我应了一声,拿着文件就出了门。
老城区的街道狭窄而安静,梧桐树的枝叶在午后的阳光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少了CBD那种冷硬的商业气息,多了一丝生活的烟火味。按照地址,我拐进一条种满法国梧桐的小巷,在一栋爬满常青藤的红砖老洋房前停下。
门口挂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牌:无声画室。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松节油、颜料和旧木头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阳光透过高大的、积着灰尘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照亮了飞舞的微尘。
巨大的空间里散落着画架、未完成的画作、石膏像、颜料桶……凌乱却充满了艺术创作的自由气息。
很安静,只有画笔扫过画布的沙沙声。
一个穿着沾满颜料围裙、头发花白的老者背对着门口,正专注地在一幅巨大的画布前涂抹着。
他大概就是老板要我找的客户了。我放轻脚步走过去,礼貌地开口:您好,我是……
老者闻声转过头,看到我,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哦,送文件的是吧放那边桌子上就好,辛苦了。
我把文件放下,目光却被画室里的氛围吸引了。
那种久违的、属于绘画世界的宁静和专注感,像一道暖流,悄然抚慰着我被现实磨砺得粗糙的心。
角落里一个画架上蒙着白布,旁边散落着一些炭笔和素描纸。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白布下似乎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
指尖划过粗糙的布面,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在心底涌动。
我已经多久没有拿起画笔了十年那些为了生计奔波的日子,早已将画笔尘封在记忆最深的角落。
此时此刻站在这充满艺术气息的空间里,看着那些熟悉的工具,指尖竟有些发痒。
目光扫过旁边散落的炭笔和厚实的素描纸。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攫住了我。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拿起一支炭笔,抽出一张纸,手指有些生疏地握住了笔杆。
目光在画室里逡巡,寻找着落笔的对象。
最终,定格在窗边一个旧沙发上随意搭着的一条深蓝色领带。
那是唯一一件不属于画室本身、带着强烈个人气息的物品。质地精良,颜色深邃,皱褶的弧度带着一种慵懒而优雅的力量感。
光线正好落在它上面,明暗对比强烈。
就是它了。
没有多想,炭笔的尖端落在了粗糙的纸面上。
沙沙……沙沙……线条开始流淌。起形,定比例,捕捉光影……那些被生活尘封了十年的技巧和感觉,如同解冻的溪流,缓慢而坚定地复苏。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份,忘记了手腕的旧伤和老茧带来的细微阻滞感,全身心地沉浸在线条构建的世界里。
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回响。
5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似乎传来模糊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我太专注了,完全没在意,以为是画室主人回来了或者有其他访客。
就在我沉浸在最后几处细节的刻画中时,一个低沉、冰冷,带着压抑怒意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当年分手时,说再也不想见到我的是你。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炭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未完成的画稿上,在领带的褶皱处留下一团刺目的黑渍。
脚步声逼近,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走到了我的侧面,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下来,挡住了窗外斜射进来的大片阳光,将我置于一片冰冷的阴影之中。
画纸上,那条深蓝色领带的褶皱被他用炭笔刻画得极其精准,光影处理得近乎完美,带着一种呼之欲出的质感和生命力。
而在领带旁边不起眼的空白处,我下意识地用极轻、极细的线条勾勒出的东西,此刻却像最致命的证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是一小截男性喉结的轮廓,线条简洁却异常生动,带着一种熟悉至极的锐利感。
那是我在极度投入时,凭着记忆深处最本能的印象,随手勾勒的属于他的特征!
时间仿佛凝固了。画室里只剩下我失控的心跳声,擂鼓般在耳边轰鸣。
冰冷的、带着一丝残忍审视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现在,偷画我的人也是你。
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那股清冽的雪松与皮革的气息混合着强大的压迫感,几乎将我淹没。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我所有的伪装,直抵我灵魂深处最狼狈不堪的角落。
沈知画,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你到底要什么
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被他的身体切割成破碎的光斑,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他深邃的眼眸像寒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压抑的怒火,有深刻的痛楚,还有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究。
我……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
我要什么这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混乱的心上。
说话。
他逼近一步,语气不容置喙,那股迫人的气势几乎让我窒息。
他的目光沉沉地压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决绝。
就在这时,画室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那位头发花白的老画家不知何时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个颜料盘,正一脸惊讶又带着点探究地看着我们这诡异对峙的场面。
萧先生你们这是……老画家疑惑地开口,目光在我煞白的脸和萧陌书紧绷的背影之间来回逡巡。
这突如其来的第三者,像一根针,瞬间戳破了这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泡沫。
萧陌书身上的压迫感微微一滞,他侧过头,对着老画家,脸上瞬间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沉稳平静:林老,打扰了。一点私事。
语气礼貌而疏离,仿佛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男人只是我的幻觉。
他收回目光,最后沉沉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我无法解读的内容。
然后,他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看那张暴露了我心事的素描,只是转过身,迈开长腿,径直朝画室门口走去。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他的身影,也像暂时关上了我汹涌的心潮闸门。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虚脱般晃了一下,连忙扶住旁边的画架才勉强站稳。
老画家林老走了过来,看了看画架上那张被炭笔弄污的领带素描,又看了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温和。
小姑娘,画得不错啊,很有灵气。他拿起那张素描,小心地吹掉上面的炭粉,指着那团污渍。
可惜了这里。不过没关系,画画嘛,有时意外也能变成灵感。
他温和的话语像一道暖流,轻轻拂过我冰冷的神经末梢。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嗓子哑得厉害,最终只能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低说了声:谢谢林老……我、我先走了。
几乎是逃离一般,我抓起自己的包,踉跄着冲出了无声画室。
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萧陌书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那句你到底要什么,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反复回响,震得我头晕目眩。
6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得诡异。
老板似乎暂时忘记了我这个工具人,没有再指派我去盛远跑腿。
盛远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萧陌书仿佛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那句质问,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从未停止扩散。
我变得异常敏感,手机每一次响起都让我心惊肉跳,走在路上总感觉背后有一道无形的视线。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出租屋斑驳的天花板,十年前分手的决绝,洗手间里的泪滴,画室里他冰冷的质问……无数画面在黑暗中交织闪回,啃噬着我脆弱的神经。
更要命的是,我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麻木地生活了。
那支掉落的炭笔,那幅未完成的素描,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渴望。
手指开始不由自主地在空气中虚划,看到光影落在物体上,会下意识地去分析明暗交界线。
一种久违的、对拿起画笔的强烈渴望,像野草一样在我荒芜的心底疯长。
在连续失眠的第五天深夜,我终于忍不住,翻出了压在箱底最深处的一个旧速写本。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卷曲。
我颤抖着手指翻开,里面是高中时代零散的涂鸦——窗外的梧桐树,讲台上唾沫横飞的老师侧影,还有……很多张同一个人的轮廓。
利落的短发,专注的侧脸,握着笔的修长手指……虽然笔触稚嫩,但那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啪嗒。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湿。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心酸、不甘和那份不敢触碰的思念,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第二天是周末。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湿冷。
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像游魂一样走出城中村的巷口,准备去便利店买点速食。
刚走出几步,一辆线条流畅、低调却极具质感的黑色轿车,如同沉默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到我面前,稳稳停下。
车窗缓缓降下。
驾驶座上,赫然是萧陌书。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外面是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没有系扣,显得随意而矜贵。
几日不见,他似乎清减了些,下颌线更加分明,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依旧深邃锐利,此刻正沉沉地望向我。
我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
几乎是本能地,我转身就想逃回那个阴暗的巷子。
上车。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清晰地穿透了淅沥的雨声。
我僵在原地,背对着他,手指紧紧攥着廉价帆布包的带子,指节泛白。
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外套,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沈知画。他又叫了一声,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丝压抑的不耐,别让我说第二遍。
巷口偶尔有打着伞的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那目光像针一样刺在我背上。巨大的窘迫感和一种被当街围观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我。
我猛地转过身,拉开车门,几乎是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怒气,弯腰钻进了副驾驶座。
车内温暖干燥,弥漫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与皮革的味道。
这温暖舒适的环境与我湿冷的狼狈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我紧绷着身体,紧贴着车门,尽量离他远一点,目光死死盯着车窗外不断流淌的雨幕。
引擎启动,车子平稳地滑入雨中的车流。
车厢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雨刮器规律的刮擦声和空调低微的风声。
你要带我去哪我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声音干涩紧绷。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湿漉漉的路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到了你就知道了。
这种完全被掌控的感觉让我极度不安和愤怒。
我猛地转过头,带着压抑了许久的火气:萧陌书!你到底想干什么看我笑话还是觉得当年我甩了你,现在要报复回来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倏然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
下颌线绷紧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深沉的平静。
他侧过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
我没那么无聊。他收回目光,声音低沉,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些事情。
车子最终停在老城区一条安静的小街边。
雨势小了些,变成了迷蒙的雨丝。我看向窗外,愣住了。
车窗外,正是那间无声画室爬满常青藤的红砖外墙。
他熄了火,解开安全带,动作从容。然后才转向我,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下车。
我坐在温暖的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熟悉的画室大门,感觉像一脚踏进了某种无法预知的旋涡。
画室他又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为了上次那张暴露了我心思的素描羞耻感再次翻涌上来,我像被钉在了座位上,纹丝不动。
萧陌书,我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冰冷强硬的外壳武装自己,如果你是想为上次的事羞辱我,或者……
下车。
他打断我,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率先推开车门下了车,挺拔的身影立在迷蒙的雨丝中,隔着车窗沉默地看着我,眼神沉静得可怕。
那眼神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罩住。
抗拒在他的沉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僵持了几秒,我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愤怒,用力推开车门,冷风夹着雨丝瞬间灌了进来。
我跟着他,脚步沉重地再次踏入无声画室。
午后的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比上次来时更加柔和静谧。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松节油和旧木头的熟悉味道。
林老正在角落整理一堆画框,看到我们进来,尤其是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朝萧陌书点了点头,便识趣地转身走进了里面的小工作间,还轻轻带上了门。
偌大的画室里,只剩下我和他。空气再次变得粘稠而紧绷。
萧陌书没有看我,而是径直走向窗边那个熟悉的旧沙发。
沙发还是老样子,深褐色的皮革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脱下身上的深灰色羊毛大衣,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里面是合身的黑色高领毛衣,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大脑彻底宕机的事。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搭在了挺括衬衫的领口。
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作利落,解开了第一颗纽扣,然后是第二颗……线条流畅的脖颈和一小片紧实的胸膛肌肤暴露在光线里。
接着,他抽掉了那条束缚的深蓝色领带——正是我上次素描的对象——将它随意地搭在了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姿态放松地靠坐在那张旧沙发上,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沙发靠背,另一只手自然地垂落在身侧。
午后的阳光穿过高大的窗户,正好落在他身上,在他深邃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将他优越的侧脸线条和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那性感的喉结凸起勾勒得性感无比。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我震惊到失语的脸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咄咄逼人,只剩下一种近乎平静的、沉甸甸的专注。
他看着我,薄唇轻启,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画室里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击碎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防备:
沈知画,他叫我的名字,目光沉静地锁住我,现在,能画我了吗
阳光安静地流淌,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
那句能画我了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炸开,震得我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
我早已习惯了将自己缩进最坚硬的壳里。
我以为那个在画纸上偷偷描绘少年侧影的沈知画,早已死在了高三那年的寒冬里。
想画他。
这个念头一旦破土,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所有犹豫和恐惧。
我没有回答。或者说,我的行动代替了所有言语。
我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画室角落那个堆放着画材的地方。
最终,我挑选了一支中等硬度的炭笔,抽出一张纹理细腻的素描纸,将它们固定在了一副轻便的画板上。
抱着画板,我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找了一个光线和角度都合适的位置,支开了画架。
坐下,调整画板角度。目光,终于毫无遮挡地、专注地投向沙发上的他。
阳光落在他身上,分割出清晰而富有层次的光影。
这一刻的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盛远资本萧总,他只是一个安静的、带着疲惫和复杂心事的模特。
一个等待被描绘的对象。
沙沙……
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滑动,声音由最初的生涩试探,逐渐变得稳定、有力、充满韵律。
我全神贯注地捕捉着他眉骨的转折,鼻梁的弧度,嘴唇抿起时那道微妙的线条。
看着萧陌书的眉眼。
一股尖锐的酸涩毫无预兆地涌上鼻尖。
十年颠沛流离的辛酸,那些被油污、碱水、粗糙货物磨砺的日夜,那些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放弃的梦想……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画纸上,正好落在他领口阴影的位置,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一惊,慌忙用手背去擦,动作有些慌乱,生怕弄脏了画稿。
就在这时,沙发上一直安静闭目的人,动了。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画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细密的雨声和我尚未平复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坐直了身体,目光从我的脸,缓缓移向我手中的画板,落在那张未完成的、带着一小片泪痕的素描上。
时间在无声的凝视中缓缓流淌。阳光偏移,在他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
良久,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回我的脸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凝滞的痛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过来,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但这一次,那压迫感中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更沉重的东西。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异常坚定,直到停在我的画架前,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细微的血丝和瞳孔深处翻涌的暗流。
他没有看画,只是看着我。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像带着实质的重量。
然后,他向我伸出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郑重,伸向了我——不是我的脸,而是我那只握着炭笔、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
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体温,轻轻触碰到我粗糙的手背。
那一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
我的手指猛地一颤,炭笔差点再次脱手。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温热的指腹,极其缓慢地一遍遍地摩挲着我掌心那层厚厚的黄色硬茧。
他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每一次摩挲都像是在触碰我十年里所有无声的委屈和挣扎。
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我的手,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画室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他的指腹依旧停留在我的掌心。
我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如同幻境般脆弱的一刻。
眼眶酸涩得厉害,视线里他低垂的眉眼和紧抿的唇线变得有些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一个世纪。他终于缓缓抬起头。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暗流似乎平息了一些,沉淀下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东西。
他依旧握着我的手,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笃定。
目光沉沉地锁住我的眼睛,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清晰地敲打在我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沈知画,
他叫我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这十年……你受了不少苦吧。
我怔住了,随即眼底蔓延出一丝苦涩。
没……没有。
沈知画,
他叫我的名字。
你到底还要骗我多久或者说,你到底还要骗你自己多久
7
思绪飘回过往。
高三开学那天,天阴沉得像块脏抹布。
我攥着那张轻飘飘的、却重如千斤的辍学申请表,指尖冰凉。
站在教室外的走廊尽头,远远看着他被一群同学簇拥着走进教室,阳光穿过窗户落在他干净的校服和飞扬的发梢上,那么明亮,那么遥远。
分手吧。
当他终于找到我,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担忧和困惑时,我抢先开口了。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没意思了,萧陌书。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错愕地瞪大眼睛,像不认识我一样。
沈知画你……他试图抓住我的胳膊。
我猛地甩开,动作大得吓了自己一跳。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不能心软。
别碰我!听不懂吗我说分手!
我拔高声音,近乎嘶吼,把所有的恐惧、绝望和自惭形秽都化作了伤人的利刃。
以后别再找我!我一点都不想再看见你!
说完,我不敢再看他脸上碎裂的表情,转身就跑。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心上,留下带血的脚印。
是我沈知画对不起他,是我欠他的。
我闭了闭眼,终于决定说出实情。
伪装了十年的坚硬外壳,终于在这一刻,碎成了齑粉。
因为……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从布满荆棘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
因为……我爸爸没了……
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下,模糊了眼前他震惊的面容。
家也没了……我妈……她不要我……我连学都上不起了……
是我配不上你,萧陌书。
我哽咽着说。
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和自卑如同开闸的洪水,冲垮了所有防线。泪水汹涌,视线彻底模糊。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臂猛地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紧紧地将我拥进了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沈知画……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低沉沙哑得厉害。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了解你的更多。
他的胸腔微微起伏,紧紧贴着我的脸颊。
他的话语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我冰封的心。
我僵在他怀里,忘了哭泣,只是睁大了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听着。
沈知画,你听着。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郑重。
从高二那年你在草稿纸上画下第一笔,从你在老槐树下点头说‘好’的那一刻起,你就是萧陌书世界里,唯一配得上站在我身边的人。
我喜欢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天之骄女,不是温室里的花朵。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磐石般不可动摇。
我喜欢的是那个明明数学差得要命,却咬着笔杆不肯认输的沈知画。
是那个在画纸上能画出整个世界的沈知画。是那个经历了这么多,还能咬着牙站在这画架前的沈知画。
他捧着我泪痕狼藉的脸,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近乎笨拙地擦拭着那些湿冷的痕迹。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激烈的情绪。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在宣读一道等待了太久的赦令。
这一次,不准再推开我。
没有华丽的承诺,没有炫目的未来蓝图。
只有这最朴素的五个字,和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笃定。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柔软而滚烫的东西堵住,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又有什么东西,破土重生。
然后,我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
下一秒,一个滚烫而急切的吻,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十年积压的思念,不容抗拒地落了下来,封住了我所有未尽的言语。
这个吻,不同于少年时代青涩的试探,带着成年男子灼热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攻城掠地,瞬间掠夺了我所有的呼吸和思考能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微微喘息着放开我,抵着我的额头,鼻尖相触,滚烫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回家。他喑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和不容置疑。
这一次,我没有抗拒。
8
他走到那辆沉默的黑色轿车旁,拉开副驾驶的门,一手挡在车门上方,目光温柔地看着我:上车,沈知画小姐。
我笑了笑,坐了进去,车内依旧是他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清冽气息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环境清幽的高档小区,停在一栋高层公寓楼下。
公寓很大,装修风格简约而冷峻,黑白灰的主色调。
他打开灯,暖黄的灯光驱散了冷硬的线条。他把我带到客厅柔软的沙发前,按着我的肩膀坐下。
等我一下。
我有些局促地坐在沙发上,目光环顾着这个过于宽敞和整洁的空间。
很快,他回来了。
手里拿着的,不是什么昂贵的礼物,而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他在我身边坐下,沙发微微陷下去。他将文件袋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动作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
打开看看。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辩的认真。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在他鼓励的目光下,迟疑地伸出手,解开了文件袋上的缠绕线。里面是一叠厚厚的文件。我抽出来,借着灯光翻看。
最上面是一份房产证明的复印件。地址……我瞳孔猛地一缩——是我和奶奶在乡下那个低矮老屋的地址!产权人赫然写着沈知画!
下面是一份银行流水明细,打印日期是几年前。
一笔笔不算巨大、但持续不断的汇款记录,收款人名字……是我的奶奶!汇款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再往下翻,是几张泛黄的素描纸。上面画着的……是我!
穿着校服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样子,在操场上奔跑的背影,低头认真画画时的侧脸……笔触还有些稚嫩,却极其传神,捕捉到了我每一个细微的神态。
落款处,是萧陌书的名字和日期——那是在我们分手之后很久的日期!
最后,是一本崭新的画册。封面上印着精美的艺术字体:《新生代女性艺术家作品选辑》。
我颤抖着翻开扉页,映入眼帘的第一幅作品,署名——沈知画!是我大专毕业前夕,参加一个微不足道的学生作品展时画的一幅静物!连我自己都几乎忘记了!
我难以置信地一页页翻下去。
画册里收录了好几位年轻艺术家的作品,而我的那几幅画——有学生时代的习作。
甚至有一张我偷偷投稿给一个极小众网络画展的作品——竟然都被精心地收录其中,配有简短但专业的评语!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身边的萧陌书。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冲上眼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迎着我震惊的目光,眼神坦然而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老屋,我托人辗转找到,买了下来。
他指着那份房产证明,声音低沉平缓。
奶奶年纪大了,那是你们的根,不能丢。汇款……是用别的名义,不想让你们有负担,更不想……让你知道是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几张泛黄的素描纸上,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画……是高三那年,你走了之后……我画的。画了很多张。后来……不敢再看,就收起来了。
最后,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本崭新的画册封面,眼神专注地看着我:你的画,我一直……在看着。托了些朋友,找了点关系……我觉得,它们值得被更多人看到。沈知画,
他叫我的名字,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的才华,从未被埋没,也从未被我遗忘。
他微微倾身,温热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轻轻拂去我眼角再次涌出的泪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现在。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深邃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灯光和我泪眼朦胧的样子,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笃定与温柔。
能重新开始了吗沈知画小姐
公寓里暖黄的灯光温柔地洒落,将他深邃的轮廓晕染得柔和而坚定。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绝望。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和那份沉甸甸的、等待了太久的温柔,所有残留的疑虑、所有因差距而生出的怯懦,都在这一刻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嗯。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
他眼底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
他低下头,一个滚烫而珍重的吻再次落了下来,不同于之前的急切,这个吻温柔而绵长,带着失而复得的无尽喜悦和小心翼翼的呵护,一点点熨帖着我心上所有的褶皱和伤痕。
————
尾声
几个月后,无声画室。
巨大的落地窗前,我支着画架,炭笔在厚实的素描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画纸上,不再是冰冷的静物或遥远的风景。
我的笔尖流畅地游走,捕捉着光影在他身上跳跃的轨迹。
萧总,这份文件需要您……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林老的声音在看清室内情景时戛然而止。
林老看着我们,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惊讶,随即露出了然又欣慰的笑容。他无声地后退一步,轻轻带上了画室的门。
我和萧陌书相视一笑。继续着我的绘画。
沙沙……沙沙……
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在阳光和暖意里,温柔地延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