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的初冬,风里已经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可那则关于恢复高考的消息,却像一枚滚烫的炭火,猝不及防地落进周晓芸近乎冻结的心湖深处。她正坐在县医院充斥着消毒水与绝望气息的病房里,守着母亲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床头柜上,几张薄薄的化验单像沉重的判决书:肾衰竭晚期。那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她眼底。
门被粗暴地推开,一股廉价的烟草味和室外的冷风一起灌进来。继父王德贵阴沉着脸,像一尊移动的铁塔堵在门口。他布满粗茧的手指间夹着半截劣质纸烟,浑浊的目光扫过病床上的女人,最终重重钉在周晓芸身上。
棉纺厂那个顶替名额,老子给你弄来了,他的声音粗嘎,带着不容置疑的铁锈味,明天一早,跟我去报到。你妈这窟窿,得填!
窟窿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像两块石头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吐出一口浓烟,那烟雾盘旋着,久久不散,如同病房里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死气。
周晓芸浑身一颤,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盖在母亲身上的薄被,指关节绷得发白。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塞满了粗糙的砂砾,高考复习资料上那些刚刚点燃希望的字句,被这突如其来的顶替碾得粉碎,散落在绝望的深渊里。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母亲压抑而痛苦的细微呻吟断断续续地从里屋传来。周晓芸蜷缩在堂屋角落那张吱呀作响的小竹椅上,借着豆大一点昏黄的煤油灯光,拼命睁大眼睛辨认着摊在膝盖上的物理公式。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投下她清瘦而执拗的影子,像一个无声的祷告。铅笔在粗糙的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是这死寂里唯一的活气,是她对抗命运唯一的武器。
啪!
一声脆响,世界骤然陷入彻底的黑暗。周晓芸惊得差点跳起来,铅笔脱手滚落在地。浓重的黑暗里,只有继父王德贵粗重的喘息和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
点灯熬油!败家玩意儿!他恶声恶气地咒骂着,黑暗也掩不住他声音里的暴戾,女人家,读什么书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药使明天就去厂里,老老实实给老子挣钱!听见没那带着酒气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周晓芸脸上。她僵在黑暗中,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黑暗中,只有她剧烈起伏的胸口和无声滑落的滚烫泪水。
天还没亮透,周晓芸就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跟在王德贵身后,踏进了县棉纺厂那扇沉重、锈迹斑斑的铁门。巨大的轰鸣声如同无数野兽在耳边同时咆哮,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棉絮粉尘,像一层黏腻的网,罩在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而灼热。她分到的是细纱车间,一排排纺纱机如同冰冷的钢铁森林,永无休止地旋转、嘶吼。巨大的滚筒转动着,卷起细密的飞絮,像一场没有尽头的灰色暴雪。
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周晓芸单薄的身体。新来的手脚麻利点!看车!接线头!断一根线扣半天工钱!他粗鲁地把她推搡到一台轰隆作响的细纱机前。
机器的轰鸣震得她耳膜生疼,心脏也跟着那疯狂的节奏狂跳。她的任务就是死死盯着飞速旋转的纱锭,一旦发现有细纱断了,必须像闪电一样扑过去,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在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中,准确、迅速地捻接上新的线头。那线头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在高速旋转的纱锭前,手指稍慢半分,就会被无情地卷进去。
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旧工装,额前的碎发被飞絮和汗水黏在皮肤上,又痒又刺。一个线头断了,她猛地扑过去,手指却被粗糙的纱线边缘划开一道口子,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她顾不上疼,胡乱在衣襟上一抹,血和汗混在一起,继续盯着那疯狂的旋转。手指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僵硬的姿势而酸痛麻木,每一次捻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眼前是永不停歇的旋转、旋转……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无休止的轰鸣和令人窒息的棉絮。日头,在巨大的噪声中无声无息地滑向傍晚。
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那个低矮、永远弥漫着药味和压抑气息的家,已是暮色四合。母亲依旧昏睡着,眉头紧锁,仿佛连在睡梦中也被痛苦紧紧缠绕。王德贵坐在堂屋唯一的破木桌边,就着咸菜疙瘩呼噜呼噜地喝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眼皮都没抬一下。
周晓芸胡乱扒了几口冰冷的剩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她强忍着,匆匆洗漱完,便钻进用旧布单子隔开的、属于自己的那个狭窄角落。简陋的木板床上支着一顶发黄的、打着补丁的蚊帐。她像做贼一样,从床板下一个极其隐秘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摸出那几本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课本和一本边角磨得发毛的笔记本。
然后,她屏住呼吸,轻轻拧亮了那支视若珍宝的小手电筒。昏黄的光束在蚊帐里晕开一小团微弱的光晕,堪堪照亮书页上的字迹。蚊帐外,是继父粗重的鼾声和母亲偶尔痛苦的呻吟;蚊帐内,是她唯一能偷来的、属于知识的方寸之地。她整个人蜷缩着,膝盖抵着胸口,书本摊在膝头,借着那点微光,贪婪地阅读着、演算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长时间聚焦在书页上,刺得眼睛酸涩发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不敢抬手擦,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滑进眼睛里,又涩又疼。蚊帐里闷热异常,空气污浊,她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尘埃和陈旧布匹的味道。疲惫像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她只能狠狠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用尖锐的疼痛来驱赶睡意。指尖上白天被纱线割破的伤口,此刻在汗水的浸润下,一跳一跳地灼痛着。时间在死寂中艰难地爬行,手电筒的光晕越来越暗,像她心底那簇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
入夜,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墨汁般浓稠的天幕,紧接着,炸雷如同万吨巨石在屋顶轰然滚过,震得整个破旧的土屋簌簌发抖。瓢泼大雨随即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瓦片上、窗棂上、院子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要将这摇摇欲坠的屋子彻底冲垮。
周晓芸猛地从昏沉中惊醒,心脏狂跳。她下意识地摸向床板下那个藏书的缝隙——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粘腻的湿意!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她疯了似的掀开蚊帐跳下床,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口,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来。她家地势低洼,院子早已成了浑浊的池塘。借着又一道闪电的惨白亮光,她清晰地看到墙角那块松动、她用来藏书的老砖,不知何时竟被这狂暴的雨水彻底冲垮了!几本课本和那本凝聚了她所有心血的笔记本,像几片无助的落叶,正泡在浑浊的泥水里,被水流冲得散开,纸张早已湿透、卷曲、破损不堪!
不——!一声凄厉的哭喊冲破了喉咙,混杂在震耳的雷雨声中。她赤着脚,不管不顾地冲进冰冷的泥水里,扑向那些漂浮的尸体。她跪倒在泥泞中,双手颤抖着,徒劳地想把那些湿透、变形的纸页捞起,试图将它们从泥水里分离出来。可指尖一碰,湿透的纸张就脆弱地破裂开来,墨迹被泥水无情地洇开、污染,变成一团团模糊不清的污痕,再也无法辨认。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疯狂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绝望的泪水。她紧紧攥着那几团稀烂的、冰冷的纸浆,像是攥着自己被彻底碾碎的心。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的裤腿,刺骨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继父王德贵暴躁的吼叫:死丫头!嚎什么丧!还不快滚进来!你妈咳血了!
周晓芸浑身一僵,像被钉在了冰冷的泥水里。她死死盯着手里那团再也无法复原的纸浆,那里面曾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光。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漫天雨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抱着那堆湿透的、冰冷的尸体,把脸深深埋进泥泞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妈…书没了…笔记全毁了…我考不动了…真的考不动了……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在风雨中彻底垮塌下去。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绝望吞噬时,院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
一道人影裹挟着风雨冲了进来,手中高举着一盏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却异常顽强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虽然微弱,却如同一把利剑,瞬间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雨夜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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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竟是头发花白、浑身湿透、裤腿上溅满泥点的老校长!他脸上的皱纹在跳动的火光下深刻如刀刻,那双平日里温和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愤怒的炽热光芒,死死地钉在跪在泥水里的周晓芸身上。
周晓芸!老校长的吼声盖过了雷雨,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人心上,给我站起来!国家在等人才!等你们这些被耽误了十年的火种!爬!就是爬!你也得给我爬进考场里去!
他几步跨到周晓芸面前,浑浊的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那盏煤油灯被他高举着,固执地照亮周晓芸脸上绝望的泪水和手中那团稀烂的纸浆。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能穿透灵魂的力量:
书没了,再抄!笔记毁了,重记!人只要这口气还在,就得给我往上顶!听见没有!
老校长的话语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周晓芸冰冷的绝望上。她猛地抬起头,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老校长湿透的头发紧贴在额角,雨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沟壑纵横流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蕴藏着两团永不熄灭的火种。那目光穿透冰冷的雨水和沉重的黑暗,直直刺入她濒临崩溃的心底。
人只要这口气还在,就得给我往上顶!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轰然回响,如同破晓的钟声,震散了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迷雾。一股混杂着滚烫与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比雨水更汹涌。她不是一个人。她不能倒下。
周晓芸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她用尽全身力气,撑着冰冷的泥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膝盖上沾满了泥泞,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但她的脊梁,却一点点挺直了。
老校长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那紧绷的、如同岩石般的脸上,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他二话不说,把手里那盏还在顽强燃烧的煤油灯往她手里一塞,灯光在她脸上跳跃,映亮了她湿漉漉的、却不再迷茫的眼睛。拿着!灯油给你备足了!书和笔记,明天到我那儿去拿!他的声音依旧粗犷,却没了之前的狂暴,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坚决。
说完,老校长转身,高大的背影再次投入狂暴的雨幕,像一堵移动的堤坝,很快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有那盏被他留下的煤油灯,在周晓芸手中跳跃着,散发着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固执地驱散着周遭的黑暗与寒冷。
她低头看着那团被泥水浸透的纸浆,又抬头望了望老校长消失的方向,再低头凝视手中这盏不灭的灯火。一股混杂着悲壮与决绝的力量,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从她冰冷疲惫的四肢百骸深处升腾起来。她紧紧握住那盏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转身,一步步坚定地走回那间低矮的、风雨飘摇的屋子。灯光摇曳,在她身后拖出一条细长却无比清晰的光痕。
从那天起,周晓芸成了时间的窃贼,成了钢铁意志的化身。棉纺厂震耳欲聋的轰鸣不再是单纯的折磨,成了她背诵公式、回忆知识点的背景噪音。每一次换梭的短暂间隙,别人抓紧时间喘口气、喝口水,她却像上了发条,飞快地从油腻的工装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片,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上面的要点。手指在机器的震颤中摸索着口袋里的纸片,指尖的伤口结了痂又被粗糙的纱线磨破,渗出的血丝染红了纸边,她也浑然不觉。机器的轰鸣,纱线的断裂声,工头的呵斥,仿佛都被她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她的世界,只剩下那些在油污和血渍中顽强存活的文字。
深夜,那顶破旧的蚊帐成了她最后的堡垒。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芯被捻到最小,吝啬地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膝头摊开的书页。老校长送来的笔记本摊在膝头,她握着笔,笔尖在粗糙的纸上沙沙移动,像春蚕啃食桑叶。蚊帐里闷热得像个蒸笼,汗水顺着她的鬓角、脖颈不停地往下淌,浸湿了薄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嗡嗡作响的蚊虫隔着蚊帐疯狂地扑打着,寻找着任何可以下口的缝隙。她不敢大幅度驱赶,生怕惊动外间熟睡的继父。困倦如同沉重的铁幕一次次压下,眼皮像灌了铅,每一次眨动都无比艰难。她只能狠狠掐自己的胳膊,用尖锐的疼痛驱散睡意。有时实在撑不住,头猛地向前一点,额头几乎撞到书页上,又瞬间惊醒,揉揉发涩的眼睛,继续投入那场与疲惫、与时间、与命运无声的搏杀。
日子在轰鸣的车间与蚊帐下的孤灯之间飞速轮转,像一架永不疲倦的纺车,周而复始地抽剥着她所剩无几的精力。直到考前的最后几天,周晓芸才惊觉身体里那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不适有了确凿的指向——那个在她腹中悄然孕育的小生命,正用日益明显的胎动提醒着自己的存在。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一阵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攫住了心脏。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像命运在她通往考场的荆棘路上,又恶意地抛下一块巨石。她只能更紧地咬住牙关,将所有的惶恐与疲惫更深地压进心底。当考试的日子终于到来,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降临。她躺在简陋的产床上,听着婴儿响亮的啼哭,身体撕裂的剧痛尚未平息,目光却已越过窗棂,死死盯在考场的方向。虚汗浸透了头发,黏腻地贴在额角,她甚至来不及仔细看看怀中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考!必须去考!
考场设在县一中的老礼堂里。深冬的清晨,寒风凛冽,吹得糊着厚厚报纸的窗棂哗哗作响。周晓芸用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头巾把虚弱的脸庞和额头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因极度疲惫和紧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用旧棉袄层层包裹、只露出一张红扑扑小脸的新生儿。小家伙很安静,似乎也感知到了母亲非同寻常的紧张,只是闭着眼睛,小嘴微微嚅动着。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粉笔灰味道的空气,踏进了礼堂。上百张简陋的木桌木椅排开,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灰尘和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考生们埋着头,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汇成一片紧张的低鸣。监考老师背着手,在过道间无声地巡视,目光锐利如鹰。
周晓芸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放在脚边一个用旧衣服临时铺成的小窝里。她拿出准考证和文具,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摊开试卷,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题目,语文、政治、历史……那些在轰鸣车间里、在蚊帐孤灯下反复咀嚼过的知识点,此刻在脑海中翻涌、沉淀。她强迫自己沉静下来,握紧了那支同样冰冷的钢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笔尖在粗糙的试卷纸上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写得很快,也很专注,仿佛要将这十年被耽误的光阴、这几个月来所有的挣扎与血汗,都灌注进这小小的笔尖。额角的虚汗又冒了出来,浸湿了头巾的边缘,粘在皮肤上,很不舒服。腰背因为久坐和产后尚未恢复的虚弱,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酸痛。她只能咬着牙,不时在凳子上极其轻微地挪动一下身体。
礼堂前方悬挂的老式广播喇叭,突然滋啦响了一声,一个毫无感情、字正腔圆的男声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各位考生请注意,距离考试结束,还有最后三十分钟。请抓紧时间答题。
这声音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礼堂里激起了一圈无形的涟漪。埋头苦写的考生们动作明显加快了几分,翻动试卷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空气里的紧张感陡然升级。
就在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睡在周晓芸脚边襁褓里的婴儿,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广播声惊扰了,又或许是饿了,突然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阵响亮而委屈的啼哭!
哇——哇——!
这婴儿的哭声在沉寂紧张的考场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瞬间划破了那层压抑的空气。几乎所有的考生都猛地抬起了头,惊愕、疑惑、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烦躁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到周晓芸这个角落!
周晓芸的身体瞬间僵直!手中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试卷上,笔尖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轰的一下全涌到了脸上,烧得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那无数道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哇——哇——!孩子的哭声还在持续,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委屈,小小的脸蛋憋得通红,在襁褓里不安地扭动着。
一个年轻的监考老师皱着眉,快步走了过来,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这位同志!怎么回事赶紧把孩子弄好!不要影响其他考生!他的目光扫过周晓芸苍白虚弱的脸,又落在她脚边啼哭的婴儿身上,眉头拧得更紧了。
周晓芸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母亲病危的脸,继父阴沉的眼,车间里震耳欲聋的轰鸣,老校长在暴雨中高举的煤油灯……无数画面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飞速闪过、碰撞。
最后三十分钟!最后三十分钟!
孩子的哭声如同绝望的号角,一声声撕裂着她紧绷的神经。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了监考老师责备的目光,避开了那上百道如芒在背的视线。一股近乎悲壮的决绝,压倒了所有的羞耻和慌乱。
她颤抖着,伸出冰冷僵硬的手,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解开了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最上面的两颗盘扣,然后,微微侧过身,用身体形成一个尽可能遮挡的弧度,小心翼翼地将哭得声嘶力竭的婴儿抱了起来。
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了她暴露的脖颈和肩膀,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她低下头,将孩子小小的、急切寻找的头轻轻按向自己温暖的怀抱。
婴儿的啼哭戛然而止。
礼堂里陷入了一片死寂。那死寂比刚才的哭声更令人窒息。上百双眼睛,带着无法形容的震惊、错愕、茫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凝固在周晓芸和她怀里那个正在安静吮吸的婴儿身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只有礼堂外呼啸的风声,还在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窗棂。
监考老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声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他默默地转过身,不再看她,目光投向别处,脚步却停在了原地,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守住了这方寸之间的、令人心碎的平静。
周晓芸没有抬头。她的脸颊依旧滚烫,耳根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但她的左手,却稳稳地托着怀里的孩子,感受着那小小的、温暖的生命力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她的右手,重新握起了那支冰冷的钢笔。
笔尖落下。
沙沙…沙沙…
笔尖划过试卷的声音再次响起,轻柔而稳定,如同蚕食桑叶,又如同雨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在试卷的某一道关于生物功能的填空题旁,她工整地写下了肾脏。落笔的瞬间,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母亲浮肿的脚踝,还有化验单上那些冰冷的、宣判般的数字。墨水的痕迹在纸上无声地晕开,一点点渗透着纸张的纤维。
而她的胸前,被孩子温暖的小脸紧贴着的地方,乳汁也正无声地洇开,在洗得发白、几乎透光的旧棉布内衣上,晕染出两小片深色的、温热的印记,如同两朵悄然绽放的花。
墨迹在纸页间蔓延,乳汁在衣襟上晕染。周晓芸低着头,视线牢牢锁定在试卷上,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坚定地移动。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她、怀中的孩子和眼前这决定命运的方寸之地。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在婴儿细微满足的吞咽声里,在窗外呼啸的风声中,无情地流逝着。当交卷的铃声如同判决般骤然响起,尖锐地刺破礼堂的死寂时,周晓芸几乎是同时落下最后一笔。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带来一阵眩晕般的虚脱感。她小心翼翼地将吃饱后再次沉沉睡去的婴儿放回脚边的襁褓,笨拙地扣好棉袄的盘扣,指尖依旧残留着轻微的颤抖。
她起身离开座位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张粗糙的木质课桌上,除了她留下的墨迹,还有一小片不甚明显、被体温烘得微温的、深色的湿痕——那是她身体最隐秘的付出,与她拼尽全力书写的答案,以一种无比奇特而沉重的方式,共同烙印在了这张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的试卷上。她的目光在那湿痕上停留了短短一瞬,随即抱起孩子,挺直了依旧虚弱的脊背,随着沉默的人流,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考场。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像钝刀子割肉。周晓芸依旧在棉纺厂轰鸣的车间里机械地劳作,震耳欲聋的噪音和呛人的棉絮几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背景。继父王德贵对她依旧没有好脸色,只是那阴沉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最终判决般的僵硬。母亲的病依旧靠着厂里预支的微薄工资和东拼西凑的药费勉强拖着,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像重锤砸在周晓芸心上。
那天傍晚,她拖着比灌了铅还沉的双腿推开家门,浓重的中药味一如既往地扑面而来。王德贵正蹲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抽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他听见门响,抬起头,眼神复杂地扫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用夹着烟的手指,重重地戳了一下堂屋那张唯一像点样子的旧方桌。
桌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很薄,上面印着省城师范大学的红色校徽。
周晓芸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和虚软。她僵立在门口,一步也挪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信封,仿佛那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决定她生死的炸弹。怀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异常的僵硬和沉默,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时间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周晓芸终于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她走到桌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牛皮纸。信封没有封口。她屏住呼吸,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对折的纸。
展开。
录取通知书几个遒劲有力的黑色大字,如同五道惊雷,直直劈进她的眼底!
下面清晰地印着她的名字:周晓芸。
被录取院系: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
白纸黑字,清晰无比。
巨大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周晓芸眼前一黑,脚下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撑住桌面才勉强站稳。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视线死死黏在那张薄薄的纸上,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是真的!不是幻觉!那张被暴雨冲垮的纸浆,那蚊帐里不灭的灯火,那考场中洇开的墨与乳……所有的屈辱、挣扎、绝望和孤注一掷的搏杀,在这一刻,终于被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纸所定义、所救赎!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用手背死死捂住嘴,却怎么也堵不住那从胸腔深处冲上来的、混合着狂喜、酸楚和巨大委屈的呜咽。泪水汹涌地滑过脸颊,滴落在通知书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哭得浑身颤抖,几乎无法站立。直到一声压抑的、粗重的叹息在她身后响起。
王德贵不知何时已经掐灭了烟,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他走到桌边,脚步沉重。周晓芸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身体绷紧,泪水却依旧止不住地流。
王德贵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那张通知书。他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伸进油腻腻的工装上衣口袋,摸索着,掏出了一小卷用旧皮筋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和几张花花绿绿的粮票。那卷钱看起来并不多,却是他这几个月从牙缝里省下的、用她的加班费顶替名额得来的好处费。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一小卷钱和粮票,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郑重,放在了那张被泪水打湿的录取通知书旁边。钞票的边缘甚至压住了周晓芸三个字的一角。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堂屋,径直走进了里屋母亲的房间。门板在他身后发出哐当一声沉闷的轻响,隔绝了内外。
堂屋里只剩下周晓芸抱着孩子,还有桌上那张通知书,以及旁边那一小卷沉默的钱和粮票。她看着那卷钱,又看看紧闭的里屋门,泪水流得更凶了。那无声的放下,是和解是迟来的补偿还是一个父亲无言以告的尊严与愧疚她说不清。她只是慢慢地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卷带着体温的钞票和冰冷的粮票,最终,紧紧握住了那张改变了她命运轨迹的通知书。泪水滴落在孩子熟睡的小脸上,小家伙咂了咂嘴,浑然不知。
几天后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周晓芸背着简单的行囊——几件打了补丁的换洗衣服,几本旧书,怀里紧紧抱着用干净襁褓裹好的婴儿,站在了村口那条通往县城的、泥泞不堪的黄泥路边。一辆破旧的、漆皮剥落的长途汽车正突突地冒着黑烟,等着最后的乘客。
老校长和几个闻讯赶来的老同学站在车边送她。老校长的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皱纹都舒展开了,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晓芸,好样的!到了学校,好好学!当个好大夫!
周晓芸用力地点着头,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她努力不让它们掉下来。
就在她准备转身上车时,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王德贵。他依旧阴沉着脸,手里却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袱。他走到周晓芸面前,也不看她,更不看旁边的老校长和同学,只是动作有些粗鲁地把那个包袱塞进她怀里,硬邦邦地丢下一句:
里头…有点你妈晒的萝卜干…还有…几个煮鸡蛋…路上吃。
包袱沉甸甸的,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周晓芸抱着孩子,抱着包袱,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再次用力点头。
王德贵不再言语,背着手,转过身,慢慢地踱开了几步,蹲在了路边的土埂上,摸出烟袋,低头卷起了旱烟。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沉默的侧脸。
哔——!司机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
周晓芸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蹲在路边的那个佝偻背影,看了一眼雾气中熟悉的村庄轮廓,看了一眼老校长殷切的目光。她抱着孩子,抱着包袱,转身,一步踏上了那辆破旧汽车摇晃的踏板。
车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引擎轰鸣起来,车身剧烈地颤抖着,喷出一股浓重的黑烟,开始缓缓驶离村口。
周晓芸抱着孩子,挤在拥挤、充斥着各种气味、摇晃不止的车厢里,透过布满灰尘和泥点的车窗,努力回望着。蹲在土埂上的那个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弥漫的晨雾和汽车卷起的滚滚黄尘里。
汽车颠簸着,驶过坑洼不平的土路,驶向未知的远方。道路两旁,褪了色的土墙上,依稀还能辨认出一些斑驳的标语残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些曾经如同金科玉律般主宰了无数人命运的口号,此刻在飞速倒退的景色中,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
她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小家伙红扑扑的脸蛋贴着她的胸口,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孩子柔软的脸颊。就在这时,睡梦中的婴儿忽然动了一下,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无意识地挥舞着,在空中抓挠了几下,然后,准确地、紧紧地攥住了周晓芸别在旧棉袄衣襟上的那枚小小的、崭新的校徽。
金属校徽的棱角硌着婴儿柔嫩的手心,他似乎觉得不舒服,小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但那只小手却依旧固执地、紧紧地攥着那枚徽章,仿佛抓住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东西。
周晓芸低下头,看着孩子紧握校徽的小手,又抬头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开阔起来的田野。初升的朝阳正奋力穿透厚重的晨雾,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投下几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金色光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