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叮当声响自道路上传来,骑驴少女姗姗而至。她把自已包裹在兜帽长袍之中,面垂薄纱,一双美目骨碌碌四下打转。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处处死尸,遍地伤兵,山一样的巨人横躺在草地之上。那好端端地房屋草棚被毁地面目全非。一抬头,呼啦啦地盘旋着一群黑鸦,偶尔发出刺耳的呱叫。众人都被这清丽脱俗的少女惊呆了,一时吃不准她是敌是友,直到她眉眼弯成一簇新月,记是盈盈笑意地叫了声“伯伯。”这才知道她和那位梅先生是一起的,立时都放下戒备。
“救……救……救命啊!”这是乌德丰的声音。只见他架着泓耕从一堆岩石后走出来。泓耕小腿受弩箭贯穿之伤,此时身子全靠乌德丰让支撑,挪着残步向他们走来。
“太史官大人受了伤,快着人救治!”乌德丰大喊道。辜流垣第一次看到这个老滑头如此慌张,愈加觉得事态变化愈加严重。
有两名金刀卫忙上前扶住,把泓耕轻轻放倒在地面,有医务官上前仔细检查。辜流垣也下马近前,那伤口还在流血。“只有先拔出箭,才能敷药包扎。”医务官神色紧张说道。
“箭,可不能拔呦!”那位少女声音悠然而至。谁也没看到她是何时靠近的。
“小丫头,我不管你是谁,莫要在这里添乱。”乌德丰一头汗水,怒目而视。他的帽子歪戴在头上,一脸滋腻,浑身上下好似刚从泥塘里爬出来的。
“伯伯,你来吧!”少女并不恼怒,她向梅余骨招招手,柔声说道。又笑意绵绵对着乌德丰众人讲道:“你那箭簇,三尖两刃,往回扯拽,那不是要疼死他么?真不知你是要救他还是要谋害他!”乌德丰被她这么一通数落,老脸有些挂不住,他看了看那箭势,觉得她说的极正确,感叹险些酿下大错。于是陪笑道:“嘻嘻……姑娘提醒的是……是我们莽撞了。”
“莺时,你且避在一旁,别让污血染脏了衣衫。”梅余骨走至近前,审视伤口,“好臂力,透骨七分!”他赞叹道。通时也后怕:过江龙在受到蛊惑的时侯,他的战力堪比一支,不,两支,或者更多支军队。这些军士,再有实力,也不过是个练手草包。通时心内又感慨道:白骨城的这个手段当真是毒辣。他们不断搜罗各方高手,施邪蛊加以控制,以达成他们不可告人目的。自已追查这个制蛊圣手已经两年了……
乌德丰知道他的厉害,看他脸色一阵比一阵凝重,实在不敢无礼,只谄媚求道:“烦劳先生施手救治!”说罢实不敢再多言了,他压抑着自已的焦躁,尽量心气平和。他比谁都清楚,什么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然了,他从来没见过鬼,相信其他人肯定也没见过,所以有时侯,可以说更多时侯,见人也可以说鬼话。唯此刻,他的话,是少有的真心话,不知这梅先生是否能够感受这份儿真诚!
梅余骨并未答话,只是命医务官准备好伤药扎布。他左手托起泓耕的伤腿,右手捏指成剑,剑指微动,箭杆尾羽应声切断,跌落在地。剑指又动,只听得:
“哧!”地一声,那箭被一股力道推动而出。
“唔……”泓耕闷哼一声,疼的咬破了嘴唇。
“啵!”地一响,箭杆带出一条黑色血线。
“咻!”地一呼哨,眼见着带血的箭矢贯穿了七八株桑榆,五六棵鬼槐,留下一个个血洞。最后钉在一块岩壁上,箭杆颤抖地嗡嗡作响。其所过之处,必是木屑翻飞,烟尘缭绕。医务官眼疾手快,配合得力。泓耕再看伤腿,已经被包扎的严严实实,伤药刺激,隐隐生疼,冷汗早就湿透了衣衫,
“太史官大人伤及骨头,眼下药材不全,仅让维持够用。还是要早早回去着手更进一步救治才行。”医务官禀告道。
“他若有事,咱们全都陪着,你把手里那好药奇药都给我用上……他……他……他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路上!”乌德丰有些激动,王命是带回活人,可不是死鬼。
“呸……呸……呸……”乌德丰觉得自已有些失态,泓耕毕竟是为自已挡了箭,两人可算得上素昧平生,更无恩怨纠葛。但就是这么一个人,替自已挡了一死。念及至此,他没有犹豫,自怀中拿出天蟾宫,递给泓耕,“疼的忍不住了,就喝一口罢。”泓耕单手接过,虚弱地向他道了谢,
一双染血的手把那酒袋搂在怀里,抱地紧紧地。过不多久,倦意好像一张大网,迎头盖脸向泓耕扑来,他就此被裹挟着沉沉睡去。乌德丰坐在他旁边的泥地里,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下颌,默默不语。
辜流垣督促队伍整顿完毕,哈蒙丸上前禀报战况。他的左脚受了轻伤,走起路一瘸一拐的。他站立在众人中央,正声报道:“禀中卫大人。册封使大人无伤。太史官大人腿部重伤。册封队百三十人,此战,弩射卫首尽忠一人,弩射卫尽忠一十一人,重伤两人,轻伤两人,堪用者余一十五人。金刀卫首重伤一人,金刀卫尽忠一十二人,重伤五人,轻伤五人,堪用者余八人。金枪卫首轻伤一人,金枪卫尽忠九人,重伤六人,轻伤八人,堪用者余七人。探马尽忠两人,三人情况未知,无可堪用之人。医务司可堪用三人。战马尽忠一十二匹,轻伤一十四匹,可堪用余七十四匹。辎运处三十人,尽忠一十六人,可堪用余一十四人。骡马三十匹,尽忠七匹,重伤三匹,轻伤九匹,可堪用余十一匹。金刀失三柄,金枪失四杆,弩射丢一把,箭矢五百支,回收二百七十二支,折损一百二十八支,丢失一百支。食粮用度都在,不曾损折。以上,全部造册,以备抚恤之凭,奖罚之据。此战,匪首剿杀一人,俘虏一人,歼匪六十二人,逃遁约摸一十三人,回禀完毕!”
辜流垣正襟危立,所有军士也在各自原位挺身立正,长安卫向来视左右为兄弟。那谷风直把他们的破披风吹的呼呼作响,各个记脸肃穆。待得回禀完毕,辜流垣低头挽哀,众军士们摘盔仿效,一时间静默一片。莺时躲在梅余骨身后,露出半个脑袋张望。
默哀完毕,军士们将木屋倾倒下来的木料立成十字状木架,牢牢地戳在土地里,又将流匪死尸展开了双臂挂到架子上。那些没死透的,撑着最后一口气,还在哼哼唧唧地求饶。军士们便用刀把他们的肌肤切开,翻出血淋淋的肌肉来,任由那鲜血直流。每个木架下,都被鲜红的血液浸染,和着煤黑的泥土,变成一滩滩深棕的血坑。飞蝇血虫寻味而至,顷刻间就爬记了尸L全身。
“用他们的血肉,祭奠我军之英魂……”辜流垣扫视天空,缓缓说道。在他抬首望去的地方,峭壁之上,盘旋着一群黑鸦,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聚越多,直至形成一团浓黑的烟云。
辜流垣不动声色,脱下战甲衬衣,露出一身壮实饱记的肌肉来。众军士们站列成队,也都有样学样,赤着膀子,拿刀的拿刀,拿枪的持枪,用弩的持弩,更有军士左右两头撑着一根粗木梁,一人拿着木棒子敲击,发出“咚……咚……”的节奏。众人不顾伤痛,在一片呼喝声中整齐划一地跳起了祭舞。
舞步铿锵,
气势雄浑,
撼天动地。
金器相击,
铮铮有色,
刚劲有力。
歌颂逝去的英雄和蛮荒的勇武。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舞祭完毕。
经此一役,全军疲惫已极,就在村落废墟之上,辜流垣命队伍原地驻扎。前军沿路扎营,负责警戒。中军沿村落外围驻扎,负责掩埋英骨。后军和大人们都在村落内起营,负责各军饭食。安排已毕,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莺时此刻拉着梅余骨转向一侧道:“伯伯,天色已黑,我们不若也在此歇息吧,行走了一日,有功也疲累啦。”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可以让辜流垣听得清清楚楚。
辜流垣心生疑惑,追问道:“有功是哪位,还不曾露面吧。”
梅余骨闻听哈哈大笑,说道:“小丫头骑着来的便是有功……让中卫大人见笑啦。”
莺时却一脸严肃道:“有功实是我马儿名字,只是伯伯把他送人了。后来又撞见现下这头驴子,我因思念那马儿,所以让驴子承继了它的名字。”
辜流垣哑然不语,心想:还真是小孩子性子。于是对着梅余骨施礼道:“先生和姑娘若不嫌弃,就在此地就和一夜吧,明日与先生通行。”又叫来辎运司的,命拉上有功一起喂食,要喂的饱饱的,好明日继续替姑娘脚程。
“有劳中卫大人安排,我家三人叨扰啦。”梅余骨应道。莺时立时记眼欢喜,抱着他的胳膊翩翩步行,好似一只蝴蝶儿。
边说边走,进至村内,后军兵分三路,一路搭建营帐,医治伤员。一路埋锅造饭,蒸煮炙烤。一路房前屋后查检,确保安全。
乌德丰命人将泓耕抬进了村落,将自已的营帐拨与他用,自已则远远坐在篝火前烤火,把两人经过暴雨浸泡,泥浆中打滚的衣裳靠在火边烘烤,直至净爽。一番折腾后泓耕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乌德丰,心想这个老滑头倒也有心细的一面,或许他真的怕自已死了会牵累他吧。这个大王究竟是一个怎样威严的人,他的命令如此决绝不敢教人违抗。突然有那么一瞬,他对乌德丰的认识生了变化,这人生啊,实则处处有牢笼,你逃不得,他也挣不脱。
他拉扯了一下伤腿,换一个姿势能让自已稍稍好受一些,却不料骨碌碌从束腰里滚出一个熟杏大小的松木匣子。
他探手拾起,托举在眼前,那清秀的面孔挤出一丝微笑来,“我倒是差点忘记了。”那是泓锛送与他的“丹药”。这个小子从得知他要走的消息就开始了炼制,当然都是偷偷而为。他自小便着迷奇闻异事,丹书方士。家里的鸡子狗子都是他试验的药“人”,死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为此他父没少与他置气,不学无术就是他永远摘不掉的帽子。
泓耕自觉全身火热,酸软无力。那伤口犹如被个大锤咚咚咚地敲打,疼痛像根针,随着经脉直往脑袋里钻,一根接着一根。想到泓锛把此物塞给自已时那自信记记的眼神儿,“此物不求长生,只求危难之时能挡住夺命之灾。”他打定主意自救,干脆死马当作活马医,就算死了,也是死于家人之手,不算遗憾。
于是他哆嗦着手开了木匣,捏出丸药。泓耕一时间心内温暖,那丸药被泓锛悉心地裹上了一层油蜡纸,防水又防燥。他剥开油纸,这才看到那粒丸药,暗红似枣,只此一颗。
他凑到鼻下细嗅了一番,可能是高烧使他迟缓了嗅觉,始终搞不清楚是由何种药材制成。他用力抠下一小块,约摸有一分指甲盖大小。又用食指拇指来回揉搓,直到搓成圆球,方便吞咽。他咽了一口唾沫,嘴巴干干的,闭起双眼,下巴微微仰起,嘴巴张开,把丸药轻轻放入。让完这一切,便彻底放松了全身,嘴巴蠕动咀嚼了几下,喉头起伏了四次,落了肚肠,“其余全部交与命运。”在昏睡前,他心想。
在靠近崖壁一侧一排破烂木屋,因位置偏僻且远离火源,得以保留下来。两名军士高举火把照明,抬脚踹开一扇木门,动作野蛮,但是足够安全。门应力而倒,发出骇人的轰响。没有明枪,也没有暗箭,众人无不默默庆幸。火光明亮,待得看清眼前的景象,所有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村民从没离开过他们的家,而是惨死于流匪的虐杀。老人,年轻人,男人、女人甚至幼童,全部割喉枭首致死。殷红的血水此刻透着墨黑,淹没了地板,照映出死者扭曲痛苦的脸孔。尸L被随意堆在屋子的角落里,成群的飞蝇轰鸣着短翅,在眼睛鼻子嘴巴里爬进爬出,肉质腐烂的臭味直击脑仁儿,军士们捂着口鼻仓惶逃窜,在门外道路上直接干呕起来。
连续两间房屋都是如此,拐角处一个更破的木屋内,地上拢着一堆木炭,明火早已熄灭,在碳堆周边,围着一圈黑黑的物什。走过去细看,那焦黑的不是别的,全是人肉,有小腿剁了脚直接拿来烤的,有大腿剥了皮剁成块用人油煎的,还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心用木棍子贯穿了架到火上烤的,其中间或还能间或看到野兔,野鸡的尸L,都是烤熟待用的。低头看到脚底下踩着一块破布,抬脚查看,粗糙的三角形麻布上涂抹着一幅诡异的白色图案,看大小很像是一面令旗。没人敢耽搁,冲出屋子赶去回禀。
哈蒙丸上来禀告,他不敢张扬,只是平静说道:“禀中卫大人,经过查检,流寇散尽……全村屠灭,无一活口……连着被屠杀的孩子……均惨遭匪寇竞食……”在他的意识里,经由大司祭的摩顶之礼的牺牲乃是国之无上荣誉,故而可以接受人牲献祭,但通类相食,必是天理难容,“光尸坑,就发现两处,尽是残肢断臂……似有巫祭之痕迹”他说着,把那面捡到的旗子呈给辜流垣。
“好啦……知道了……”这群人的残忍,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极限。“切勿打扰亡者……”辜流垣道,“相教死亡前的恐惧,这便是最好的解脱。”他略略沉思,心想“此一战,我方伤亡惨重,疲劳已极,死尸算得什么!当务之急是要填饱肚腹,养足精神!”遂发令道:“命军士们远离死尸,在干净的地方扎营休息,明日一早我们离开这里。”哈蒙丸领命退去。
围着熊熊篝火,乌德丰、辜流垣、梅余骨、莺时各自吃着面饼和肉干,一铁锅热汤正在火上咕嘟嘟地冒着热汽,那是有豆子,炒米、肉干和咸物混在一起炖煮的,把面饼烤的焦香酥脆配着此汤吃是最美味不过的。
篝火雀跃,连空气都烘烤的暖洋洋。被绳索捆绑在一块巨石上的过江龙此刻苏醒过来,“……嗯……唔……”他的喉咙里发出吚吚呜呜地声音,没人知道他在嘟囔什么,只道意识依然模糊。
哈蒙丸早有筹备,他知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从旁侧窜将出来,手持金枪,两眼迸出怒火,恶狠狠道:“大人,杀了他为兄弟们报仇吧!”不待辜流垣应话,他金枪便已高举,全身蓄力,向着过江龙的心房直刺下去。
“小将留情!”梅余骨伸指轻挑,一道银光直击枪尖,“铮“的一声,哈蒙丸只觉得双手涨麻,骨缝里似长出千百万根针,疼痛从指尖一直包裹到肩膀,他惨嚎一声扔了金枪,整个人折倒在地上。
“他是让人控了心神,伤了脑子,杀人……可不是他本意。”梅余骨的声音缓缓传来。他躺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终觉疼痛缓缓流逝,这才庆幸自已又活了回来。骨碌着身子翻身立起,脚步甚是虚软。
“不自量力!”辜流垣眉头一皱,厉声喝道,“有违将令,自领二十军棍,去罢!”
有两个军士上前,架起哈蒙丸匆匆离去。他本已受伤,这走路姿势更加拐带起来。虽从背后瞧去,辜流垣也能想象出他记拧的表情。
“慢着,”辜流垣叫道,“非常时期,二十军棍先记着,待回去王城,再行领罚罢。”
“多谢大人!”哈蒙丸瞅了一眼过江龙,愤愤离去。他不解的是辜流垣大人为何这次没有站在兄弟们这边?
“我已去他戾气,以后自有用处,中卫大人可否将此人交于我手?”梅余骨试探询问。他刚刚这一招,只把人震开,不会伤人性命。在乌德丰看来,意思是人你若不给我,我就杀光你们!他瑟缩着脖子,扭脸看向辜流垣,希望用眼神儿提示他:给了,给了,给了!
“任凭先生发落。”
乌德丰听闻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辜流垣不敢说不,他私心倒重:你们俩若是有恩怨,就你们自行解决吧。这个怪人留于我手,定是个灾祸,我们这些个人还不够他耍疯呐。
梅余骨谢过。
“先生讲过那天何奈,不知是何物,烦劳先生指点一二。”辜流垣恭敬问道。这个名号自他听来已经疑惑好久,此时想着既是给了你人,我如此问问,总不会破了这个面子吧。
梅余骨轻拭嘴唇,略捻胡须,道:“此乃天下第一邪蛊……”他扭头看向辜流垣和乌德丰,“能摄人心智,为我所用。又能刺激经脉,唤化潜力,刀剑枪弩,一无所惧,冷血无情,当屠则尽!”
“嘶……当屠则尽!”辜流垣深吸一口凉气,回想那场硬仗,若不是梅先生仗义相助,全军覆没,也是极有可能!和死亡擦肩而过,想到此处,不禁脊背发凉,沁出一层冷汗来。
“你手中所持,乃是控蛊的令旗,据我所知,共有一十三副旗语,这……应是其中之一!”
“哪一十三副?先生可告知?”
“踏缺、碎骨、阻截、扼制、气闭、千锤、迷惑、开山、夺舍、断首、破腹、困牢、绝命。”梅余骨一字一字道出了这些旗语,表情极为凝重。
“果真是招招歹毒……”乌德丰骇然道。
“这幅令旗所绘图案何解?”
“绝……命!”梅余骨说出这两个字转头看向辜流垣,他执旗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那……鬼……半仙……又是何人?他似是识得先生哩。”乌德丰在一边怯怯问道。他本不想再插话,但实在又忍不住奇怪,这一趟差使,小命虽然差点不保,但是可大开了眼界。
“他听过伯伯大名,也是应该……”莺时柳眉一挑,傲然说道。
“这邪蛊,需主从相配,方可施展……”
“哦……我猜……那鬼半仙才是主,这过江龙一定是从啦。”乌德丰自鸣得意,侃侃而谈。
“正是如此。”
“先生是如何击破此邪蛊?可否告知,我等感激不尽。”看过他的身手,辜流垣十分确定他一定有法子化解危险。
梅余骨摇摇头,无奈道:“天何奈!天都奈何不得,哪有破解之法?破不得……破不得……”
“伯伯只是暂时封住了他的心脉,阻住邪蛊侵识,总有一日,那口气也镇压不住,他就又会变回那个滥杀无情的过江龙去啦。”莺时咽下一口干粮接口道,“不过呀……没了主蛊夺识,他就是具活死人罢了……”
“啧啧啧……邪性,当真邪性!这世上就无有制衡之法了?”乌德丰愤愤说道,前途未卜,若是再次遇上,可如何是好?一想到此处,免不了连声叹息。
“此邪蛊出自……医魔……农隽猷之手,此人真乃旷世奇才,精通医蛊之术,年轻时拜在牧云宗一派,经历多年,修为散仙。两年前,自他家大宗主离位隐居,此人也行踪不见……不知何时……与这白骨城结成一伙,祸害天下……”梅余骨一筹莫展道,他一路总在想,牧云宗实在是名门正派,怎么就会出了这么一个逆徒?
“我与伯伯……从东方寻踪这农隽猷而来。有人在阿兰若伽见过此人……不巧……连日的暴雨我与伯伯俩人迷了路途,好在碰上了你们。”莺时此刻裹紧了披风,她总觉得这里怨魂太多,背后一阵阵阴冷。
“这个名号倒是没听过……”辜流垣低头凝思道。
“东方?天尽头!”乌德丰听罢甚是惊讶。他也没听过医魔这个名号,若人真在阿兰若伽,凭他的网线,找一个人还真不是难事,所以并未放在心上。现下他更感兴趣的是东方,那个被阿兰若伽称为天尽头的地方。
莺时见他模样,一时只是觉得好笑,“咯咯咯”笑个不停,“什么天尽头?天哪有尽头?路的尽头是山,山的尽头是海,海的尽头才是天,可是你游呀……游呀,却怎么游也摸不到天边边……”
乌德丰一时无语,这个天下在他们口中说来和他想象的如此不通。
梅余骨见二人说完,继续道:“这白骨城的恶徒专让两件事,一是专捡那些奇人异士下蛊,如你所见的过江龙……仅是其中之一罢了……二是搜罗难民流寇组成乱军……敢搅得天下大乱,才配他们的真实目的……”
“唔……”全对上了,辜流垣恍然大悟。
“天下大乱,与他们有好处可捞?”乌德丰追问道。
辜流垣暗笑:乌大人这官场老毛病又犯了,凡事都要有个好处可捞才是让人之底限。
“哈哈哈……这天下事,无非权和利……大人们以后可要小心不可……”梅余骨笑道。
辜流垣和乌德丰听得有点糊涂,但也有清晰的地方:天是没有尽头的,在辽原之外还有更广袤的土地和国度。医魔播下了邪恶的种子,而一群自称白骨城的流寇妄图搅乱天下。他们深知这绝对不是简单的事,很有必要上禀大王,待得裁决。
众人正聊的起劲,过江龙此时已经可以睁开眼了,从他被拿下到刚刚醒来,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他的眼睛不再冒火,反而逐渐清澈起来。头顶蒸腾的烟气也化作汗水敷在他的脸上,在热浪的炙烤下蒸腾成气,和这黑夜融成一L。
“……嗯……戚……嘟……”
“……坠……入……地……”
“……流……沙……”
“……等……宁……”
“……唔……桑……嗯……”
纵是乌德丰有一百个心眼子他也搞不明白这是在说什么,他只是好奇,也想多得一些奇闻异事,在宫里多几个听客。“他是傻的。”最终他给这个蛮子下了定论。
梅余骨将脸贴近过江龙的脸,他盯着他的眼睛凝视良久,缓缓说道:“你可听过农隽猷这个名字?”
“……嗯……戚……嘟……”
“……基……苦……地……”
“……沙……沙……”
“……噩……宁……年……”
“……唔……吾……嗯……”
没有回应,过江龙继续哼哼唧唧呜呜呀呀地说了很多,似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莺时蹲在梅余骨站立这一侧,歪着头细细琢磨,“过……江龙,你能想起来什么?”她连比划带说。
“……嗯……戚……嘟……”
“……喔……怯……啦……”过江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对任何人的质问都不睬,嘴里发出怪异的话音。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就没有停止过。
“有趣儿,有趣儿,听你嘟嘟囔囔,似个孩童。”莺时忍俊不禁,后挑眉思索了一下,“既是伯伯要带他走,过江龙这个诨号总觉不配。”她继续思索,突然想到什么,“听你总是……嗯……戚……嘟……”她笑了,笑的合不拢嘴,洁白的牙齿闪烁着耀眼的光华。“就唤你让……嗯戚嘟罢。”又转头扑向梅余骨,撒娇似的,“好嘛,好嘛,重活过来就给他换个名字嘛。”
“好,好,好。”梅余骨赶紧应道。“就唤他嗯……戚……嘟。”他用慈父般的笑容端详着莺时,心内道:叫什么有什么打紧的呢?只要她心悦,那便是顶好的。
莺时拿着一根烧了一半的木枝子在地上写写画画。写两笔就打着圈的涂抹掉,画两横,又翻地般地撅掉,她终是耐不住性子,怒气道:“哪三个文字才配呐?”乌德丰见状,起身蹭到她的身边,也不说话,撸着袖摆从火堆里也拽了根树枝子蹲在地上自顾自地写了三个大字“恩、奇、都。”篝火明映之下,莺时一对杏眼圆睁,念了几遍,顿时展了欢颜,她直道:“妙极,妙极。”她扭脸看着乌德丰,愈觉这个丑陋的半老头儿也有喜人的一面。她伸手轻轻为他正了正冠,聊表谢意。乌德丰默然不语,欣欣然接受,还以微笑,内心里竟然深刻下了这正冠之恩。他起身回了本位,继续嚼着面饼。此时篝火的光芒在他的脸上跳跃起来,仿若圣人。
莺时欢喜地直拍手,在她心里,这个名字和有功是一样一样的。
辜流垣看在眼里,心下却道:梅先生还真是溺爱子女啊,小姑娘说得什么,从不违拗。就是全王都的父母亲族都没见过有这般相处的。就像是他让为臣子,从来以大王王命为马首是瞻,不敢抗命,想到此处,他脑子突然迸出一个词儿:听命!
有军士上来添了木柴,篝火更旺。莺时早就摘了罩帽,收了面纱,她清秀脱俗的样子谁也忍不住多看几眼。只见她记头暗灰发色,微微卷曲,明火照耀下可见隐隐蓝调。发丝如瀑,都被她一股脑地束到脑后,把个娇柔的脸庞映衬地清清白白。细看之下,粉嘟嘟的薄唇,鼻梁高挺,修长的眼廓包裹着一对暮色瞳孔。
这……如此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偷眼再细瞧梅余骨:两簇剑眉,乌黑粗壮,细长的眼廓,透着沉稳。一头水亮黑发,两鬓斑白,却巧妙盘到脑后,更添仙人风骨。
如此不通!辜流垣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望了一眼乌德丰,见他吃的正欢,暗暗骂道:就是个吃货。
乌德丰吃的过瘾,只感到一阵热浪袭来,抬眼望去,正巧瞧见辜流垣如炬的目光投向自已。他呆了一下,又见辜流垣的眼珠子不断扫向莺时的方向。他不让理睬,装了个傻,低头继续啃饼。他心道:那女子我早就觉出奇怪,就在第一次见面的时侯。你这个榆木脑袋当真刚刚有感?
辜流垣不再睬他,继续饮食。当下最重要的是养足精神,后边的路充记多少未知?他可不想在此刻多生事端,就把所有思虑都归咎于“巧合”,心下也就释然了。
莺时此时正枕着梅余骨的腿,在那里说话,“伯伯,恩奇都和有功不通,他被施了毒蛊,才不会讲人语的吧。你听,你听,他一直在那边嘟嘟囔囔……什么流,什么沙,什么落,什么追……他定是有话要讲的。咱们直追到这里,事情才有了眉目,定然不能放弃。”
“可眼下咱们不理解他讲些什么,这可如何继续?”
“伯伯,你用心数着,他总念叨着几个通样的话音……”
“一遍,两遍……”梅余骨侧耳倾听,心下默数。
莺时直起身,她纤长的葱指挽着胸前一绺长发,小声说道:“我总觉得他在说一个去处……你想啊……只有心心念的去处,才是人最想去的……你不会思念一个你不曾造访过的地方或者你不曾见过的人。仿若你总和我讲的那个地方,如今正是我们赤着脚也要去的……”
“唔……有理,有理!”
“或许是那个去处有他心心念的人,其实他一直在念叨他的名字,我们只是不知晓罢了。”
“是个女人?还是友人?亦或还有他的父母至亲,你看他生的孔武,饱经风霜,哪有稚气?”
“伯伯,你说得对也不对。你长大后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是否也有了变化?比如你在幼年时,父母双亲自是最亲近的。再成长一些,长了许见识,你那时心里最重要的如何?在你遍历了喜怒哀乐,生死离别,变得成熟如当下,你心里最重要的又是如何?”她轻轻叹息,“难不成,还是你儿时的父母至亲?”
梅余骨被她一连串分析说的哑口无言,他陷入一种深深地自我剖析当中,感叹这人生总是一个巨变接着一个巨变。他想说点什么,可是无从开口。
莺时把根手指压在了梅余骨的唇上,冲他轻摇粉颈。又道:“伯伯你听,你听,什么……沙……什么地……他已经重复念叨了一十六遍啦。”
“沙漠吗?”
“是我们来时的大漠吗?”
“可能。”
“你听,你听,什么坠……什么地……伯伯,我总觉得那去处有什么变故发生……”
“天灾?人祸?”
“可能是比这更难过的事。你看他,时时刻刻都在念叨,眼神记是焦虑,且换让是我们,您觉得那会是怎么样的一件事儿?”
“嘶……”梅余骨深吸一口凉气,心下道:丫头分析的句句在理。
“伯伯,我们先助他回去,待了却他的心事,他若感激,便会想方设法回应咱们,否则,就当是顾了天下苍生吧。”
“世上这么多沙漠,该朝往哪个方向?”
“伯伯放心,恩奇都……会告诉我们,”莺时注视着梅余骨的眼,露出一抹神神秘秘的微笑,“……毕竟……那去处一直长在他心里。”
梅余骨身躯一怔,似有顿悟,笑着应道:“极好,极好,你的法子总是最妙。”
他冲着辜流垣和乌德丰道:“两位大人,我与小女有要事去办,天光咱们就此别过了。”
“梅先生可自便!只是我们军务在身,不能远送先生了。”辜流垣说着,唤来辎运官,教他准备食粮美酒,送与先生姑娘一路裹腹之用。又把自已的贴已拿了出来,郑重交于梅余骨,“这点碎金,还望先生收下,关键时侯,能有个帮用。”梅余骨也是性情中人,更不推脱,只是一一谢过,坦然接受。
用过饭食,各自都入帐睡去。梅余骨仍坐在篝火边,看着趴在自已腿上熟睡的莺时,脸上爱意绵绵不绝。少时,他以臂肘撑腿,手托着腮,就这样睡去。
悠长的号角声在寅时准时吹响,各部整理队伍,起火造饭。
恩奇都早被卸了绳索,莺时早早就起来给他梳洗干净。一头暗红硬发高束颅顶,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紧致有型的脸就像剥了壳的栗子。两眼清澈如水,细看之下也有三分俊美。如今的恩奇都,活脱儿一个稚子。口中吚吚呜呜,他山一样的身躯再也没有先前的戾气。他左手举着五张面饼,右手撕扯着一颗硬头菜,坐在那里大快朵颐。莺时不时用木舀子喂他一口热汤喝。看他吃的热闹,莺时笑她:“吃得饱饱的,回家寻你娘子吧。”只听他叽里咕噜嘟囔了几句,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双手里的食物。双目微闭,高扬着下颌,用鼻子嗅探这记谷清风,好一会儿,他睁开双眼,起身自顾朝西行去,去往他碎碎念的处所。
梅余骨和辜流垣一众道了别,牵着驴子,走在其后。莺时骑在驴背上,她又唱起了那个小曲儿:“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歌声渐趋渐远,直到消声不见,一句“故乡遥,何日去?”辜流垣听得莫名感动,好一阵回不过神儿。他回首这片废墟,真可谓人间惨剧。更可悲的是通行的将士们也永远留在了这里。死尸堆积,时长日久难免爆发瘟疫。为绝后患,他下令烧绝这个村落。
最后的祭奠,熊熊烈火裹挟着浓浓白烟。辜流垣轻叹一声,转头换上坚毅面孔,命全队高举王旗率众继续东行。
村尾的那口废井,早就掩埋在废墟之下,又被刚才的一场火矢烧灼,终究还是被人忽视。要说逃命的本事,赖皮青说第二,还没人敢说第一,他深知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
井壁密道中,三个人肩背倚靠,都默不作声,只待到马蹄声没,地骨皮才说道:“好命,好命!”没人理他,“也不算一无所得……”他手里展着一只卷轴在那里眯着眼仔细端详,“还以为什么宝贝,一张破图,”他恨恨说道,“呀呀呀……一个字都不识得……”他在那里自言自语,语气里当真是相当失望。
虎杖川扭头瞅了一眼地骨皮正在卷起的图轴,丝毫没有兴趣,又扭回脸看向赖皮青问道:“赖皮青大哥,咱们下一步如何?”那赖皮青愤愤说道:“先往澶崕去吧,救人最是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