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染画布
血染画布:柯明澈之瞳
云间画廊凶案现场,保安王强的尸体成了抽象画的模特。
他的眼睛融进猩红油彩,胸口裂开暗红花苞——分明是一笔绝命颜料。
前警界侧写师柯明澈指尖划过那抹血痕时,竟看到死者眼前最后的画面:
导师林锐成名作《纯白》,挂在他死前的位置。
第二具尸体在影院银幕泼成巨大放映头,死者是老马——当年林锐抄袭门的关键证人。
第三具尸体被钉在画架上,落地窗血画写着献给K.M.C。
柯明澈猛地推开林锐画室大门,却看见导师正往调色盘挤着鲜红颜料。
你来得正好,林锐微笑蘸起颜料,来看看我这幅《堕落与救赎》的终章。
暴雨砸在云间画廊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爆响,像是无数湿透的鞭子在抽打。值夜老清洁工张大伯佝偻着背,提着水桶和拖把,推开VIP展厅沉重的哑光金属门。一股冰冷的气息混合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扑面而来。
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在深灰色地毯上晃动,猛地定格在展厅中央。张大伯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似的抽气。
保安队长王强,穿着皱巴巴的制服,身体以极其怪异的姿势,跪伏在那幅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幅抽象画——《混沌》之前。他双目紧闭,可眼睑以下的部位,直至颧骨,被黏稠、未干的猩红色油彩糊满了,凝固成两片刺目的血块,乍看去像被割掉了眼睛。他胸口制服敞开着,一道狰狞的裂口横贯其上,边缘翻卷,周围的皮肤和布料被同样艳得发黑的红色油彩大片涂抹覆盖。那黑色与红扭曲纠缠,形成抽象而冷酷的花苞状,像是一朵直接从肌体深处绽开的恶之花。鲜血从他跪姿的身下汩汩蔓延,在地毯和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交汇处,蜿蜒绘制出一幅扭曲、阴森的抽象图案,仿佛地狱的画师用血做墨,在地狱入口留下的签名。
一片猩红里,只有王强的表情诡异无比——平静得可怕,甚至隐隐有丝解脱。
张大伯踉跄后退,跌坐在地,水桶哐当翻倒,污水横流。那沉闷的声响淹没在暴雨里,却在死寂的展厅内,惊心动魄。
警车刺目的红蓝顶灯割破雨幕,在画廊外墙变幻闪烁。刑警队长李震第一个跨过警戒线,皮鞋踩在吸饱了血的地毯上,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噗嗤声。他看着眼前的景象,眉头拧成死结,一股凉气从脊椎直窜天灵盖。浓重黏腻的血腥味和松节油、高级矿物颜料的奇特化学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腐烂芬芳,充斥鼻腔。
李震的目光扫过地上诡异的抽象血图,掠过王强胸前那朵狰狞的花,最后落在他被油彩覆盖的双目位置。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掠过他眼底。疯子……他低声咒骂,掏出手机,屏幕幽光映着他疲惫却锐利的眼睛,手指准确地在通讯录里点出一个名字——柯明澈。电话接通前,他特意抬头,视线死死锁在那幅原本挂着《纯白》、此刻却被替换成了这幅不详《混沌》的巨幅画作上。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很安静,只有微弱的空调送风声。柯明澈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刚被惊醒的微哑:李队声音平稳得像一片结了冰的湖。
明澈,李震的嗓子有些发紧,眼睛没离开画布上那些混乱的、仿佛在尖叫的色块,云间画廊……需要你,现在。情况很糟,我第一反应,是你那套本事派得上用场。
电话那端有几秒的沉默。李震几乎能想象到柯明澈此刻的状态——靠着冰冷的床沿或是站在某个漆黑的角落,眼神穿过无形的隔膜,投向一个旁人看不到的深渊。
案子柯明澈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杀人,李震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浸透了浓得化不开的血,但这不是一般的凶杀。现场……像个祭坛,又像张没完成的画。凶手在用血和尸体搞创作。王强,保安队长。
……创作柯明澈咀嚼着这个词,声线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痕,随即又平复下去,我二十分钟后到。电话挂断的忙音响起,干脆利落。
李震放下手机,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的血腥与油彩气味让他肺腑翻涌。柯明澈,这个名字在警队也曾光芒四射。天生的侧写师,那双眼睛能穿透迷雾,看到罪犯骨头缝里的黑暗。但三年前那次惨烈的失手,他本该救出的人质——他的亲妹妹——最终只变成停尸房里一卷冰冷的记录。从此警界新星熄灭,只余下画廊里一个格格不入的影子,在艺术品的光影中磨损着自己的敏锐,仿佛那敏锐本身已是无法承受的酷刑。李震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能把柯明澈重新拖回这个血淋淋的修罗场,却拉不出他沉在那片冰湖下的心。
2
冷雨夜探
黑色的车身切开雨幕,悄无声息地停在距离警灯最远的地方。柯明澈推开车门,伞都没撑,雨水立刻打湿了他额前几缕过长的碎发。他穿着一件深色的旧大衣,洗得发白,单薄的身影在雨夜和警灯的映照下更显瘦削。他穿过忙碌的制服人墙,动作流畅,没有任何停顿,像一滴融入墨里的水,无声无息就到了李震身边,身上带来的冷气比雨水更凉。
明澈。李震朝他点点头,两人目光短暂交汇,不需要多余的言语。柯明澈的视线越过李震的肩膀,落向灯火通明的VIP展厅入口。那里面透出的光,此刻看起来不是明亮,反而透着一种冰冷的惨白。
踏入厅门,浓烈的混合气味瞬间包裹过来。柯明澈的脚步停住了,站在警戒线内,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冰冷的、纯粹观察的目光扫过尸体跪伏的姿态,扫过他胸前凝固的恐怖花苞,扫过脸上那片刺目的猩红,最后落在地面那幅蜿蜒流淌的抽象血图上。他看得极其专注,像是在博物馆凝视一件饱受争议的后现代艺术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下颚的线条绷得极紧。
法医初步判断,李震在旁边低语,像是怕惊扰了某种东西,胸口是致命伤,很凶残,但致命过程很快。脸上和胸口的油彩是死后画上去的。
柯明澈没有回应,他向前走了两步,极其小心地避开地面的血图边缘,然后蹲了下来。他没有戴手套——李震知道他有这个习惯,说不戴手感更直接——慢慢伸出了左手食指。
明澈!李震下意识叫了一声,法医安雅也皱起了眉头。
柯明澈的手指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只是在距离尸体胸前那片浓黑中心大约几厘米的虚空处,极其缓慢地,沿着那黑色油彩的泼洒轮廓,做了一个虚划的动作。手指勾勒着那黑色与红色油彩相互渗透、缠绕所形成的纹理。冰冷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他的食指猛地顿在花苞边缘一个特别锐利、决绝的笔触收尾处,细微地抖了一下。
……不止是掩盖伤口。柯明澈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穿透时光,在和那无形的凶手直接对话。是兴奋。仪式感。他在这里……他极轻微地顿了顿,指尖微动,……完成了‘创作’中最畅快淋漓的一笔。他感到满足。
他站起身,看向尸体脸上那片凝固的猩红油彩,眉头第一次拧了起来:覆盖眼睛……不是在剥夺。更像是一种‘强制’,强迫‘见证’,或者……掩盖死者临死前看到的东西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像两道飞刀,刺向那片替换了《纯白》的《混沌》,它被换掉了
对,《纯白》,林锐早期的代表作,价值连城。李震沉声道,这幅《混沌》一直挂在仓库里。
林锐……柯明澈重复着这个名字。
几乎是同时,大厅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身着深灰色羊绒大衣、身材高大的身影在几名画廊工作人员和警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深刻的皱纹,眼神却深沉锐利,像两口历经千年而不枯的古井。他正是画坛泰斗,柯明澈人生中曾短暂仰望过的灯塔——林锐。
林锐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钉在了展厅中央的位置,那个本应悬挂着《纯白》的地方,此刻却被可怖的《混沌》占据着。一瞬间,他眼中的锐利凝固了,像骤然冷却的钢水,随即被一层冰冷的、燃烧的愤怒覆盖。那愤怒太过沉重,让他握着文明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纯白》……我的《纯白》……被玷污了……他喃喃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冻透的冰珠砸在人心上。
他的目光终于扫到王强那具被艺术摧残的尸体时,脸上闪过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厌恶和鄙夷。是他……保安队长,王强。此人心术不正,贪婪粗鄙,林锐的话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笃定,出事……并不意外。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柯明澈身上,那深沉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探究、考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遗憾的冰冷,明澈,你也来了。
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当年鉴定失败、已然沾染污迹的收藏品。
柯明澈沉默地看着这位曾经的导师,看着他眼中为《纯白》而燃的烈火和看着王强尸体时深藏的冷漠冰屑。他微微颔首,脸上是公式化的恭敬与无法消融的疏离:林老师。
寒暄点到为止,他的目光已越过林锐,投向更幽暗的远处,那片被替换画作留下的空洞,像是案件投下的第一片巨大阴影。
3
影院血案
七十二小时。时间像个贪婪的熔炉,把恐慌、流言和铺天盖地的画匠屠夫耸动标题一起熬煮。第二张画布在灰暗的黎明前被摊开。
地点是城西荒废待拆的老旧星光电影院,像一具被时代抛弃的巨兽骨架。这一次,凶手似乎拥有了更宽广的画布和更炽热的创作欲。尸体是放映员老马,一个早已被城市遗忘的角落里的独居者。他被放置在一张破旧不堪、皮革龟裂露出海绵的导演椅上,像个等待指令的演员,无声地面对着舞台——那块巨大、肮脏的白色幕布。他的脖子裂开一道可怖的口子,动脉被利落地切断,鲜血呈扇面向后上方激烈喷溅,精准地泼洒在幕布中央,描绘出一个巨大、扭曲、令人胆寒的机械结构——一个夸张抽象的电影放映头图案!
比上次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老马尸体的双眼,同样被黏腻的油彩糊住,但这次的颜色是令人眩晕的、异常刺眼的靛蓝色,像两块凝固的、绝望的深渊。他的双手手腕被强力胶水紧紧粘在散落在地的两个巨大而沉重的老式铁质胶片盘上,冰冷的金属边缘陷入僵死的皮肤。幕布的下方,同样有血混合着不同颜色的油彩,泼洒绘制出另一幅扭曲的抽象图。而这一次,空气中除了血腥和腐朽尘埃,还夹杂了浓重的显影药水酸涩味道和一丝劣质油彩的气息。
柯明澈就站在放映室窄小的入口处,呼吸着这股浑浊的气味。他身后的空间挤满了技术警员,闪光灯此起彼伏,但所有声响似乎都被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他只用眼睛看,贪婪地、近乎残忍地吞咽着现场每一个细节:幕布上那个巨大、喷溅构成的放映头,靛蓝色油彩覆盖下老马那隐约可见的痛苦僵硬面庞,被粘死在冰冷胶片盘上的双手……他的视线最终聚焦在地面那个由血和油彩二次创作的抽象图案上。
没有言语解释。柯明澈忽然拿出手机,飞快地调出保存在相册里的第一案发现场——云间画廊地面上那个血腥图案的照片。屏幕上冰冷的电子图像,与脚下这片新鲜涂抹的、线条更粗犷锐利、色彩对比更加狰狞的图案,在他眼前交叠。
他的指腹重重地点在手机屏幕上第一幅图的一个特定拐角,然后像尺子般平移到现实中第二幅图案一个完全呼应的、如同镜像扭曲过的折角。接着,在屏幕上第一幅图一片不规则的黑色边缘,与现实第二幅图一片同样不规则但更加狂野的深蓝色边缘之间,他的目光锐利地切割、对比。
当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块被血染成放映头的幕布上时,瞳孔猛地收缩。那不是简单的重复模仿,是递进!是主题!是……系列!
柯明澈猛地将两张照片并排展示在李震面前,指着那两个刻意对上焦点的图线交界处。不是独立的‘作品’。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绷紧,像根拉满的弦,是碎片!李队,看这里,还有这里!它们在组合!凶手在拼一幅更大的、该死的‘画’!第一案的红色、仪式禁锢、对‘纯白秩序’的破坏;第二案,蓝色、放映元素、封闭空间的‘展示’——他在选择主题进行艺术表达!电影……艺术!线索如同黑暗中突然拔起的针丛,尖锐地指向过去那个曾被埋没的名字。柯明澈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洞悉,老马,查他背景!他当年是不是……
年轻的警探在柯明澈话音未落前,已经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窄小的门口。李队!柯老师!老马,原名马国维,档案出来了……背景不简单!他年轻的时候,是先锋圈子小有名气的独立电影美工!但十几年前,因为涉嫌参与一桩艺术圈挺轰动的抄袭事件,闹得身败名裂,才沦落到来放老电影的!
抄袭事件李震追问,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攫紧。
对!‘边缘画会’,一个挺小众的艺术团体,当年他们闹出的抄袭门!受害者……是个挺有才华的女画家,叫叶雨!警员的声音在空旷的放映室里回荡。
叶雨……柯明澈轻声重复,这个名字像一块冰冷的石,投入他沉寂多年的心湖,只激起了瞬间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但这足以让他冰冷的眼底凝聚起更为深邃的光,查!那起抄袭门的全部!所有关联的人!尤其是……当时被指抄袭、最终获利的是谁谁最恨王强和老马这样的参与者
李震感到一股寒意直冲脊梁:……王强那晚当班!画廊的记录!那晚被替换的《纯白》,是不是就是林锐在叶雨抄袭风波后创作的那幅据说风格转型……
边缘画会,这个早已被遗忘的名字,瞬间从艺术史的尘埃中喷薄出血腥的重量!
王强曾是事发画廊的夜班安保员。老马是当年抄袭风波的亲历者甚至可能的参与者。
一个边缘画会成员的模糊名单被迅速整理出来,上面有街头消失的涂鸦疯子乌鸦,有言辞尖刻的毒舌评论家赵峰,有沉迷地下实验影像艺术的怪才方文,还有一个名字后面标注了巨大的问号——画廊经理陈鸿!这位陈经理,在王强案后行为就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油滑闪躲。
柯明澈站在陈鸿那间宽大气派、却透着暴发户廉价感的经理办公室里,窗外的高楼灯光虚假繁荣。他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对方办公桌上那个金光闪闪的貔貅摆件,和靠墙巨大酒柜里摆满的空洞名酒标签。
‘边缘画会’……柯明澈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像陈述天气,挺有意思的地方,听说几年前挺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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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鸿肥胖的手指在老板椅扶手上神经质地蜷缩了一下,脸上挤出更用力的笑容:哎呀柯老师,您还关心这种野鸡小团体啊都是些不得志、瞎胡闹的,乌烟瘴气,早解散了!现在谁还在乎啊您喝茶他推过一盏紫砂杯。
柯明澈没看茶杯。王强和老马,他继续,目光仿佛穿透了陈鸿的皮肉,钉在他的骨头上,都和‘边缘画会’有关系。王强那晚值班,看丢了林大师的《纯白》。你呢陈经理,你和这个‘边缘画会’……关系有多深尤其是……叶雨出事的时候
叶雨!陈鸿脸上的笑容瞬间像被冻硬的水泥块,她……她是抄袭!板上钉钉的事儿!我……他额头在昂贵的顶灯照射下渗出油亮的汗珠,金边的眼镜滑下鼻梁都忘了推,我就是按规矩处理!保护林老师,保护画廊声誉,这是我的职责!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规矩柯明澈微微俯身,双手撑在光亮的红木桌面上,平静的气场却带着无法言喻的压力,声音像冰棱相撞,叶雨自杀前一周,画廊保险库里那幅刚购入、准备送去评奖的她个人作品《残冬》,突然被检测‘意外’掉了一大幅油彩,送去修补后神秘失踪……买家却是匿名的。王强那晚是证人,证明那画是在入库前,在你私人‘鉴定’室停留期间出的问题。而最后……林锐那幅《纯白》,风格与叶雨早期的半成品素描集,有着微妙的……相似性。
他每一个停顿都像敲在陈鸿的神经末梢上,匿名电话和神秘账户记录……我们正在查。你所谓的‘按规矩处理’,规矩是指……让该消失的东西消失,再分得一杯足以喝很久的血羹
陈鸿的脸彻底褪尽血色,像一张揉皱的白纸。他瘫在宽大的皮椅里,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只剩下恐惧像蛆虫一样啃噬着他。这幅狼狈的丑态,已经胜过千言万语的控诉。
就在柯明澈转身走出办公室,冰凉的门把手被他握在手心那一刻,他脚步顿住了。身后陈鸿那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气息粘稠地贴在他背后。但更冷的寒意,从头顶空调出风口无声息地垂落下来。
有人在看他。
一道目光,粘稠、冰冷、精准地锁住他后颈的皮肤,如同最顶级的猎手透过层层密林,锁定猎物。
4
紫金之谜
赵峰的死讯传来,像一枚滚烫的子弹击穿了紧绷的鼓膜。时间是凌晨三点,地点在市中心观云居十二楼那个他精心打造的空中艺术工作室。警方布下的所有外围警戒如同虚设。
当柯明澈和李震带着人冲进那套奢华得冰冷的公寓,血腥味并非扑面而来,而是在一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它是如此浓烈、如此粘稠、如此诡异,融合了高级矿物油彩特有的辛辣和一种……腐烂的甜香。
柯明澈站在通往里间工作室的通道口,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停止了流动。
工作室中心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不再是通透的观景窗。它成为了一面染血的、令人灵魂颤抖的末日画布!所有的光线,城市冰冷的霓虹,房间里的顶灯,都无法照亮,只能在那上面呈现出一种妖异到极致的混沌。
那是由不同颜色、质感的液体混合而成的画作!粘稠如岩浆的深黑,浓得化不开像淤血的猩红,刺目仿佛凝固毒液的亮蓝……以一种近乎癫狂的挥洒、刮擦、泼溅的方式,覆盖了整块巨大的玻璃!更令人窒息的是,这些色彩的基底,掺杂着大量暗沉、半凝固的人血。那色彩流淌、交织、覆盖,最终汇聚成无可否认的震撼图案——它将前两处现场血绘的残缺符号完美地、最终地组合在了一起!
这幅凝聚着死亡色彩组合成的最终符咒之下,是对比更加惨烈的白。
艺术评论家赵峰,成了支撑这幅血腥巨作的、畸形的画架。他赤着上身,被扭曲地绑缚在一个坚固的油画立架上。他全身的皮肤被一种惨白的、细腻的膏状油彩厚厚的覆盖了,涂得均匀平整,甚至带有微妙的石膏质感。只有胸口和颈部狰狞的伤口裂开在惨白之上,如同白色的祭服被撕裂。
更恐怖的是他的眼睛——不,那已经不是眼睛了!是两个空洞!里面深深嵌进去两颗纯黑色的、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黑曜石!它们反射着工作室冷白的光和窗外扭曲的霓虹,散发出一种非人的、纯粹的、终极的黑暗空洞。
在这片妖异而绝望的玻璃巨画的最下方,扭曲的笔触清晰无比地涂抹着三个暗红色的英文字母:
K.
M.
C.
柯明澈的名字缩写。献给他。
柯明澈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三个字母上,眼睫剧烈地颤抖,某种沉睡了太久的东西在他死寂的眼底疯狂地翻腾、燃烧。他没有去看赵峰惨白的躯体,而是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孤狼,猛地侧身。他的视线带着撕裂空气的力道,疯狂扫视着凌乱工作室里的每一个细节:散落的高档颜料管、堆满艺术书籍的书架、昂贵的画具箱、……最终,如同被磁石吸附,死死钉在门边一个半人高的带盖亚克力垃圾桶上!
他甚至忽略了李震在通讯器里急切的吼叫,几步冲过去,一把掀开桶盖!里面的东西很少——几张揉皱的、沾染了些许干涸油彩和血痕的擦拭布。在白色的布团之间,几支用过的、沾满了黑红蓝粘稠混合物的高级油画笔斜插在里面。但这不是关键!
柯明澈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快如闪电,精准地从这些废弃画笔中,抽出了三支。
这三支笔完全不同。它们的笔杆材质异常——是一种经过特殊处理的银灰色钛合金。尖端包裹画笔的金属箍口有精细的凹蚀花纹。笔杆本身是中空的,设计精巧。
其中一支钛合金画笔的中空笔杆末端的金属塞,残留着一抹极其细微、近乎看不见的暗紫色物质。那不是玻璃幕墙上使用的任何颜色。这紫色在专业强光手电的照射下,竟隐隐折射出点状银光,仿佛内部碾碎了星辰。它深沉的色调与周围妖艳的色彩格格不入,却散发着一种纯粹到令人心悸的矿物质感。
一种极其稀有昂贵的油彩颜料!一种需要定制、专属、极少数人能接触到的特殊光稳定剂的油彩颜料!
紫金云母矿彩……旁边的安雅,手里拿着刚刚送到的微量成分初步分析报告,声音带着难以遏制的激动,微量元素的比对结果显示,它和近期几起顶级艺术品交易中用于文物鉴定的标记残留一致!而且……
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最重要的!我们在三位受害者眼部和伤口附近涂抹的油彩中,都分离出了一种极其微量的复合光稳定剂——市面上找不到商用品的成分匹配结果!直到……
安雅的声音因为巨大的发现而变得异常清晰:它和这种紫金云母矿彩的专属定制保护液,来自同一个源头——‘矿彩阁’!
整个喧嚣的工作室,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连窗外的霓虹光都在妖异的玻璃血画上停止了流动。
谁……李震的声音在压抑的空气中响起,带着金属的摩擦感,……谁在‘矿彩阁’定制了这种特殊稳定剂和矿彩查!
查到了!一个年轻警员几乎是冲进来,声音颤抖着喊,李队!‘矿彩阁’老板在银行保险库留存的保密客户定制记录!同时定制了‘天青七号’光稳定剂和紫金云母矿彩的,就两个人!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柯明澈感到自己冰冷的血液正在沸腾奔涌。
一个是以海外离岸公司账户付款的匿名买家!身份无法直接确认!
另一个……警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巨大的震动,一字一顿地砸了下来,是林锐大师!记录显示,他上个季度末刚补订了一批……就是案发前!
柯明澈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他耳边仿佛听到了玻璃爆裂的脆响!不是因为案件即将告破,而是因为安雅在激动中脱口而出的那句——微量分析报告!我们在第三案现场那支钛合金笔杆尾端的金属螺纹里,除了紫金云母矿彩残渣,还嵌入了零点几微克级别的钛合金微粒粉尘……是制作者刻意留作防伪的微印记!经过实验室电镜扫描……其表面锻造工艺特征,和一个……一个超精密金属义肢部件的制造样本数据库!高度吻合!精度远超民用级别!只存在于国外一家极少数的顶尖医疗科研实验室档案中!
5
终之笔
雨水顺着观云居冰冷的玻璃幕墙扭曲滑落,像一道道肮脏的泪痕。城市的霓虹在那幅巨大的血腥妖画上诡异地跳动,映照着柯明澈的身影如同鬼魅。他全身湿透,推开那扇未曾回过的沉重木门时,松节油的锐利气味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
林锐巨大的画室笼罩在一种不真实的寂静里。中央一片巨大的空白画布像无声的祭坛。画室尽头,高大窗前站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身姿挺拔如旧日的悬崖峭壁。窗外的光勾勒出他右臂的轮廓——那只包裹在深色羊绒外套下、线条流畅得异于寻常的右手。此刻,那只手正稳如磐石地捏着一管管装颜料。
猩红。深黑。刺眼明黄。死亡靛蓝。还有……那一管带着星辰般点状银光的、异常深沉的暗紫。
林锐微微侧身。窗外混乱的光落在他半张脸上,沟壑分明的面容沉入一种凝固的平静之中。他像在调色板上精心料理着一场私人筵席,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
你来了。林锐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像在对一个迟到的学生打招呼,时间刚好。他将那管猩红颜料管头对准调色盘中央一处凹陷,挤压。鲜浓欲滴的红色如涌出的动脉血,堆积成一座小小的丘包。
他抬起右手——在柯明澈眼中,那动作因已知的答案而显得无限缓慢,带着一种残酷的优雅。林锐伸出食指——他食指的尖端,并非血肉,而是与肤色相仿却无法忽视其冰冷质感的某种类肤柔性材质。那根人工的手指,缓慢而庄重地,蘸取了调色盘上刚刚堆起的、最为鲜亮饱满的猩红。
最后一笔,
林锐的目光重新转向那块巨大的空白画布,眼神狂热而深邃,仿佛已经看到了凝固其上的色彩乐章,该为这场《堕落与救赎》,画出它应有的终章了。明澈,
他微微偏头,视线重新胶着在柯明澈苍白的脸上,那温和中渗出的,是一种疯狂混杂着巨大遗憾的温度,你得看看。能真正看懂的,恐怕也只有你了。
柯明澈站在原地,雨水顺着额角滑落。他看着那只蘸满猩红的手指悬浮在白色画布之前,像一个即将落下的审判之印。他身体里的冰冷与沸腾在激烈冲撞。林锐眼中那片燃烧的、偏执的艺术图景,那张巨大的空白画布即将被死亡颜料涂抹的事实,以及那句只有你能看懂——如同最锋利的刮刀,瞬间刨开了所有伪装的血肉,暴露出那个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却未被点破的核心:
王强,保安队长。当年叶雨的《残冬》在你‘鉴定’时被‘意外’损毁,他收了陈经理的钱,做了伪证证明画是入库前就有严重损伤。老马,当年的美工,叶雨被指控抄袭时关键的、迫于压力做了不利于叶雨的‘风格鉴定’。赵峰,那位评论家,他在叶雨事件后的文章……
柯明澈的声音很低,却在巨大的画室里掷地有声。
林锐的动作停顿了,手指悬在离画布一纸之隔的虚空。调色盘上堆积的颜料粘稠得如同凝固的伤口。
叶雨的画,林锐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冰川裂缝中刮出,《残冬》……是真正的纯粹。比我的《纯白》,更接近那虚无的核心。他没有回头,他们三个……还有那个贪婪无耻,像只苍蝇一样趴在这片画布上吸食腐肉的陈鸿,提到陈鸿,林锐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纯粹的蔑视,是他们,联手将她从那‘洁白’的高处拉了下来,踩进了烂泥里!
所以你‘创作’了这个。柯明澈指向窗外,指向那面被血涂抹出的终极符咒,那是三个现场被拆解又最终组合的暗语。
堕落!林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岩浆喷发般的炽热和痛楚,那是真正的堕落!艺术圈的虚荣、金钱的恶臭、人心的懦弱与无耻!他们玷污了纯粹!他们毁了叶雨那样的……光!他的右手猛地攥紧,那根人造的手指戳进调色盘粘稠的红色里,指根精密的合金关节在皮肤下微微凸出。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柯明澈身上,疯狂如同实质:而你!明澈!你本该是那个最敏锐的眼睛!你本可以更早一些……更早一些阻止这一切!阻止这场悲剧的开始!你为什么……
这指控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扎进了柯明澈心中那片尘封的禁区!那个他拼命想埋藏的雨夜,那间仓库,妹妹破碎的身体……那份无法言说的锥心之痛,那份因为迟了一步而彻底崩塌的责任……所有被他压在冰山下的灼热岩浆,在这一刻被林锐这疯狂而悲怆的一声质问,轰然引爆!
一股纯粹的力量,混杂着无法抵挡的痛苦、愤怒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推着柯明澈向前冲去!他没有拔枪。他的身体直接撞在了林锐画室中央那张巨大的原木工作台上!
沉重的画架被撞击得猛烈摇晃!那张承载了林锐偏执艺术宏图的空白巨幅画布,如同失去支撑的灵魂,从画架上沉重地滑脱!整幅画布在沉闷的摩擦声中轰然倒塌,白色像坍塌的冰山,扑向冰冷坚硬、泼洒着各色油彩的地面!
尘土和凝固的油彩碎屑被巨大的冲击掀起!松节油、高级矿物颜料混杂着蒙尘的微腥气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如同祭坛崩塌时扬起的骨灰。
林锐的手指依旧悬在空白处,上面沾着的猩红颜料突兀地停在空气里。他看着那倒塌的白色画布,眼中疯狂燃烧的火焰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清晰的晃动。那空白如同被惊扰的墓志铭,无言地覆盖了他尚未完成的终章。
陈经理的嘴在审讯室刺目的灯光下没撑多久。他瘫在冰冷的铁椅里,脸上精致的油汗被绝望冲刷得一干二净。当李震扔出几片印着匿名交易记录的纸片,上面还有他那歪歪扭扭的数字签名时,这个曾在艺术界呼风唤雨的男人彻底崩溃。他语无伦次地招认了当年如何为了巨额贿赂和画廊声誉,默许并操控了针对叶雨作品的构陷。王强、老马、赵峰,这些被林锐画笔钉死的人物形象,在陈鸿颤抖、充满了铜臭味的供词里,还原成了具体的贪婪、怯懦和恶毒。陈鸿的招供像是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6
白画之殇
两天后的傍晚,柯明澈再次站到了云间画廊空荡的VIP展厅门口。那幅不详的《混沌》已被替换成林锐早期那幅宁静的《纯白》。柔和的射灯光线均匀地洒在画面上,纯白底色上,用极细的银色丝线般勾勒出的、微不可察的几何结构,曾经是林锐宣称的秩序与纯粹之美的象征。
柯明澈站在画前,沉默地凝视着那片宁静的白。但此刻映入他眼帘的,不再只是颜色的纯净。他看到了一种被彻底解构后的苍白。那看似纯粹无瑕的白色基底下,仿佛浸透了无法洗刷的猩红、幽蓝和刺目的黄。展厅空旷安静,似乎空气也成了沉重的石膏块压在他肩膀上。他感觉不到任何结束后的轻松,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跋涉了千里的雪原,每一步都留下沾血的足迹。
身后响起的脚步声清晰而有分量。李震走到他身边,双手习惯性地插在深色风衣兜里,脸上是连日煎熬刻下的深刻痕迹。结案报告很快会批下来。李震的声音不高,带着久违的松弛。林锐在审讯室……除了对他那套‘艺术创作’滔滔不绝,其他一概保持沉默。像个完成展出后心满意足的疯子艺术家。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柯明澈轮廓清晰的侧脸上,那面玻璃幕墙……安雅做了最后分析。那些血色颜料里混合的血样,绝大部分是赵峰的,但……也检测到了极其微量的……林锐的血。他在完成那幅献给你的‘杰作’时,指尖被划伤了。那大概是这场盛大‘表演’里唯一一点……属于他自己活生生的东西。
柯明澈依旧沉默地看着画布,那刺眼的人造血痕仿佛还在他视网膜上跳跃。
陈鸿,李震继续,语气带着鄙夷,他的后半辈子估计在监狱里琢磨着还能卖点什么了。他停了很久,画廊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队里的几个新来的愣头青,案子没少帮倒忙。老高调走了,专门搞高科技鉴证那摊。
他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柯明澈,……我这缺个特聘顾问。
李震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用打卡,不用坐班,有麻烦才找你。薪资按小时……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仿佛在等待一个回声。
柯明澈终于动了一下。非常轻微,只是下颌咬合的线条似乎不那么坚硬了。窗外的霓虹灯光刚好滑过他的眼角,那潭结冰的湖水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展厅深处,那片被精心呵护的雪白,静静悬浮在光里。
柯明澈的目光从《纯白》上移开,落到展厅一角。巨大的玻璃幕墙之外,是庞大得无边的城市。灯海在雨水洗刷过的夜幕中浮动,明灭不定,像一片被遗落在地狱门口的彩色星河。他缓缓抬起右手,伸向空中。灯光和城市夜景在玻璃上交织出的光晕,虚幻地包裹着他冰冷微颤的指尖。
一片空白落进他的眼底。那被他指尖无意识勾画出的轨迹尽头,虚空悬停,仿佛是一道极尽微弱的、从未真正熄灭的灯火。
李震最后那句话模糊的回音消失在顶灯的光圈中。
空旷的展厅深处,那个孤高的侧影,指尖凝固在半空。
世界在他身后无声旋转。
灯灭。
暗影吞噬了展厅入口的最后一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