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得到过一个旧笔记本,竟能与八十年前民国的一位少爷聊天。
这件事过于诡异,我已经深埋在心底很多年了。
1
时光笔谈
那是2011年,初春的青绿铺满了胡同,空气里带着一股草木的清爽。
但十六岁的我却不开心,开学后的摸底考试不太理想,高中的学习压力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一放学,我就逃也似地冲回母亲陪读租下的那个破旧小院。
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尽头,是我无意间发现的秘密基地——一个低矮、昏暗的阁楼。
这里堆了一些旧物,仅有的一扇小窗透进吝啬的天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
我像只疲惫的小猫,蜷缩在旧毯子上,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角落里,一点幽蓝吸引了我的注意。
拂去厚厚的积尘,一本深蓝色硬壳笔记本露了出来,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黯淡的黄铜搭扣带着斑驳的绿锈,纸张泛着陈年的焦黄,仿佛凝固了久远的时光。
翻开封面,扉页上,一行飞扬跳脱、带着少年人特有潦草的钢笔字迹,瞬间攫住了我的呼吸:
【日记本
爸爸送的16岁生日礼物。
周砚舟
民国二十年】
字迹筋骨初具,却掩不住那份不羁与浮躁。
民国二十年……1931年八十年前!
往下翻动,只有前两页有寥寥几行字:
【第一次记日记,一时不知道写些什么好,今天天气不错,但我有点烦,上课又被先生训斥了,不想读书!人为什么要读书呢烦!
民国二十年
三月十八日】
【又是无聊透顶的一天!唯一值得记一笔的,只有张小六在课堂上鼾声如雷,我在他脸上画了只大王八,哈哈!大家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够我笑半年的!
民国二十年
三月十九日】
后面全是空白。
这家伙,才两天热度和我一样只有三分钟热度。
一丝同病相怜的戏谑涌上心头,我鬼使神差地拿起手边的圆珠笔,在空白处随意写下:
【本小姐今天也很烦,第一次考试没考好,不想读书+1。
2011年3月20日。】
写完,我正欲合上本子放回原处。
异变陡生!
就在我落笔的墨迹下方,一行全新的、带着此前少年锋芒的字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勾勒出来,清晰地出现在泛黄的纸页上:
【你谁啊怎么能在我的日记本上写字!】
2
跨越时空的对话
不是幻觉!我揉着眼睛,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巨大的震惊混杂着一种荒谬感,让我指尖都在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用尽全力稳住手腕,在纸页上写下:
【您好,我叫林依依,来自2011年,北京,民国时叫北平。】
笔尖悬停,时间仿佛凝固。2011年北京他会信吗还是觉得遇到了鬼或者……神仙
回复来得飞快,字迹因激动而有些变形:
【2011年!八十年后你是未来人!那时候中国还在么怎么样了!】
我强压住翻腾的心绪,连忙写道:
【中国当然在!而且现在很强大!国强民富,科技发达。外面全是摩天大楼,汽车像蚂蚁一样多,手机能千里传音、知天下事,高速铁路一日千里,飞机穿梭云霄……中国人都已经登上月亮了!】
这些信息,对一个1931年的少年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他会是什么反应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终于,熟悉的字迹再次生长出来,速度慢了许多,笔画间却跳跃着难以置信的兴奋。
【登……登月!天哪……这……这简直匪夷所思!林依依小姐,恕我冒昧,你……你多大了】
我告诉他我的年龄,并向他详细描绘着2011年的世界:鳞次栉比的摩天森林,掌心大小的神奇手机,风驰电掣的高铁,翱翔天际的飞机,探索宇宙的火箭和飞船……。
【未来太神奇了!真想亲眼看看!】
他感叹道,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率。
【可是,生在这么一个好时代,你为什么也讨厌读书呢】
这个问题让我愣住了。
是讨厌么或许更接近迷茫。
从小到大,我就像一条随波逐流的船,成绩平平,从未闪耀,内向敏感的性格让我在学校里像个隐形人,时不时还被同学孤立。
学习对我,就像是按部就班的程序,找不到意义和快乐。
可能……是我太平凡了吧。
我写道,【没有闪光点,没有什么朋友,在学校里像个格格不入的影子,没有快乐,不知道读书的意义何在。】
他的回复很快,带着一种笨拙却真诚的温暖:
【林依依,我不太会安慰人,很想帮你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你说你没有什么朋友,那么,让我做你的朋友,可好】
朋友跨越八十年的朋友一股暖流悄然注入心田。
【周砚舟,谢谢你。很高兴认识你,那从现在起,我们就是朋友了。】
写完,我顿了顿,转移了话题。
【对了,那你呢为什么不喜欢读书】
周砚舟的字迹似乎凝滞了片刻:
【家里做药材生意,有些家底。爹娘指望我读书,将来入仕途或接手家业。可我觉得……没意思透了。
看看这世道!国家破败,民不聊生,军阀混战,洋人虎视眈眈!读书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像那些权贵老爷们那样,更有本事去欺压百姓吗!我宁愿浑浑噩噩过完这一世,或许还能少些良心不安。】
字里行间透出超越年龄的沉重与失望,这沉重远超我的想象。
本以为只是个贪玩的纨绔,却原来是对整个时代的绝望和无奈。
相比之下,我那点青春的烦恼显得如此渺小。
但一种属于未来人的、被历史教育和和平年代滋养出的本能,促使我写下:
【建议你可以了解一下共产主义和中国共产党。】
楼下传来母亲唤我吃饭的声音。
我匆匆与他约定明日再见,将日记本小心放回原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纸页的微凉和穿越时空的悸动。
3
笔尖上的革命
之后一段时间,每天放学后,我都迫不及待地钻进阁楼,打开那本深蓝色的时光之门。
我聊2011年的生活、吐嘈学习的压力、分享喜欢的明星和歌曲,听他讲述民国时的生活点滴。
【今日天气极好,琉璃厂的柳絮漫天飞舞,铺天盖地。】
【胡同口新开了家豆汁儿铺子,味儿太冲了,我捏着鼻子灌了一碗,真够劲,哈哈哈!】
【先生今日讲到《少年中国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念得我心潮澎湃,依依,你说,我们这些少年,真能担起未来吗】
有时争论得面红耳赤,有时又因对方一句话陷入长久的沉默。
情感在字句中悄然滋长。
一句简单的
依依,今日可安好
能让我对着泛黄的纸页傻笑许久;学业疲惫时,看到
依依,莫要太累着自己
,心头的阴霾便仿佛被阳光驱散,漾开一丝隐秘的甜。
一个多月后,周砚舟的留言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
【依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最近认识了一些朋友,虽然他们没说,但我感觉他们就是你提到的那群人!和他们在一起,心里像点了一盏灯,亮堂多了!我觉得……我好像找到路了。】
【他们说,读书不是为了自己当官发财,是为了千千万万受苦的人能翻身,为了这个国家能站起来!只要大家一起努力,就一定能改变!】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他终于拨开了迷雾,找到了方向。
但是我似乎还沉溺在自己的小迷茫里,像条找不到方向的咸鱼。
不知不觉,时光流转,日记本已用去大半,我们默契地开始精打细算,字越写越小,非必要不留言,珍惜着这奇迹般的联系。
转眼到了八月,一个念头如冰锥刺入脑海——九一八!历史书上那惨痛的一页!我必须告诉他!
我提笔疾书,试图写下具体日期和地点。
然而,笔尖像被无形的墙挡住,根本写不下明确的时间、地点、事件。
冥冥中似有规则在守护着历史的轨迹,限制着不能传递准确的信息。
反复尝试后,我写下了这一句话。
【砚舟,9月,东北会出大事!千万别去那边!千万注意安全!】
他回复的字迹带着少年的轻松。
【东北有张大帅几十万大军镇着呢,能出啥事难道有天灾】
我没法细说,只好写道:
【别问!总之不要去东北!记住!
】
纸页上,他只留下了一个字:【好。】
9月19日,纸页上出现的字迹第一次失去了所有飞扬的神采,变得扭曲、沉重,力透纸背,仿佛每一个笔画都在泣血颤抖:
【真出大事了!昨天!九月十八日!沈阳!日本人炮轰北大营!占了沈阳城!
为什么!几十万东北军啊!枪呢!炮呢!就这么……就这么让人占了!关东军才多少人!为什么!】
那巨大的困惑和撕裂般的痛苦,几乎要穿透纸张。
课本上冰冷的文字,此刻通过他的笔尖,灼烧着我的神经。
【砚舟,记住这一天!记住这份屈辱!侵略者的野心不会止步于沈阳!】
那之后,笔谈的内容染上了硝烟与血色的沉重。
他描述学校里群情激愤的演讲,礼堂里压抑得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讲述同学们自发上街游行,还我东三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怒吼震彻云霄;也告诉我军警的棍棒如何落在年轻的血肉之躯上。
【好多同学头破血流……但我们没退!依依,我从来没觉得这么……这么有劲儿!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活着!】
字里行间是浴火重生的坚定。
我则告诉他网上查到的《田中奏折》,揭露日本吞并整个中国的狼子野心;告诉他,正是无数燃烧青春热血的年轻人,用生命铺就了通往未来的路。
不知不觉中,我的心态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我开始拥抱学习,不再如被动漂浮的落叶,希望未来能用自己所学,为这个来之不易的世界添上哪怕微小的一笔亮色。为了周砚舟们,我也要好好活一世。
4
战火中的誓言
2012年3月的一天,周砚舟发来了一段话,字虽不多,但隔着纸张我都能感受到他的兴奋和激动。
【依依,我加入组织了!我成为了他们一样的人,未来的美好,将会有我的一份努力!】
那一刻,我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那个少年,眼神清澈,闪烁着信仰的光芒。
他给我分享参加的各种活动;我则把能想到的关于未来的一些知识,小心翼翼地传递给他,希望能给他提供一些帮助。
有一次,他特意找来一位画家,在记本上画了自己的肖像画,由此,我终于见到了他的模样,长得眉清目秀,还蛮帅气的。
之后,他请求道。
【我也想知道你的样子。】
我本来就喜欢画画,便借着阁楼小窗透进的光,在日记本空白页上,用铅笔仔细勾勒出自己的模样——齐肩短发,带着点学生气的稚嫩和安静。
收到画后,他的字迹几乎要飞起来:
【依依!你……真好看!】
墨迹似乎顿了顿,更深的字迹浮现。
【真希望我们中间没有隔着这八十年……】
脸颊瞬间发烫,一股暖流裹挟着酸涩涌上心头。
阁楼里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心跳声如擂鼓。
然而,这一切,在2012年7月一个闷热的午后,被彻底撕碎。
纸页上骤然出现的字迹狂乱扭曲,每一个笔画都像在绝望地挣扎、泣血:
【依依!我没有家了!我……我害死了爹娘!】
冰冷刺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颤抖着写下:
【砚舟!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在!我在!】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秒针的滴答声在死寂的阁楼里被无限放大,重重敲打着我的神经。
终于,那熟悉的字迹再次艰难浮现,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依依……组织里出了叛徒……我的身份……暴露了。
幸好……我当时不在家……躲过一劫……】
字句中断,墨迹晕开一小片,像滴落的泪痕。
【……可我爹娘……被他们抓了……那些人……盯上我家的钱……他们……活活把我爹娘……打死了!】
我强忍哽咽,急切地写:
【砚舟!别怕!你现在在哪里安全吗】
他的回复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却又隐隐透出一丝支撑:
【依依,我没事。暂时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是……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能给你留言了。别担心。】
别担心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之后几个月,日记本沉寂如死。
我每晚依旧爬上阁楼,写下鼓励的话,不管有没有回应。
直到2012年底,纸页上终于再次出现那令人心颤的字迹。
【依依,组织安排我去南方。
这一路山长水远,路途艰险。
我会把日记本贴身带着,只要有机会,就给你报平安。】
千言万语堵在我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的嘱托:
【砚舟,一路保重!千万保重!】
此后,留言变得极其稀少。
偶尔浮现的,往往只是力透纸背的两个小字:平安。
经过这段时间,我也终于想清楚了自己的路:既然喜欢画画,那就好好学习画画!
我决定报考中央美院!用画笔去描绘这个他们用热血换来的世界的美好,用艺术为时代留下印记。
5
长征路上的思念
转眼时间已经来到了2013年的春天,纸页上终于出现了一段较长的文字,字迹沉稳了许多,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希望。
【依依,勿念。我已到赣南。一路颠沛流离,数次险些丧命,好在最终都有惊无险。
此地虽艰苦,但气象一新,生机勃勃。
谢谢你,曾为我指路。中国的未来,确在此处。时常想起你,想起我们的笔谈。】
赣南!中央苏区!
我为他高兴,那个迷茫的少年往前走出了极重要的一步。
但也为他揪心——1933年的赣南,风暴正在酝酿,过不了多久,悲壮的第五次反围剿将会开始。
我思虑再三,斟酌着词句,希望他对于未来的艰难险途能有所心理准备:
【砚舟,来时的路艰难,往后的路会更难。但无论多苦多难,请一定相信未来是美好的,坚定地往前走。我在未来等你。】
几天后,他的回复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依依,此地生活确实艰难。平时只能吃到南瓜、竹笋这些食物,稀粥已是珍馐,油星难觅。自幼锦衣玉食,今方知饥饿蚀骨,更懂黎民之苦。
每日除学习收发报,便是军事操练,筋疲力尽,少有闲暇执笔。
山河破碎,倭寇横行,偌大中国,已容不下一张安静书桌。思及你言未来之中国,国富民强,无人敢欺,便觉今日之苦,皆化为甘泉。
放心,纵有千难万险,我必坚定前行。为未来,为你能生于安乐盛世,奋斗终生!
周砚舟
民国二十三年夏
于江西于都】
看完他的留言,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除了感动他燃烧自己青春和热血去奋斗外,还有他那句:为你能生于安乐盛世,奋斗终生!
不知何时起,对这个八十年前的少年,一份超越时空的、难以言喻的情愫已悄然生根。而他字里行间那亲昵的依依,那隐晦的思念,也印证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只是我们都清楚,八十年是条无法泅渡的天堑,这份情谊,只能深藏于心底。
2013年冬,寒气侵骨。
我每晚都守在阁楼,焦灼地等待。
我知道,第五次反围剿的失利结局,让苏区形势危如累卵。
终于,在腊月的一个深夜,熟悉的字迹艰难浮现,带着浓重的疲惫与迷茫:
【依依,勿念。战事频仍,日日有相识者倒下。根据地日蹙,悲观弥漫。时觉前路晦暗,若非你曾言未来光明,几欲失却勇气。
周砚舟
民国二十三年冬
于江西瑞金】
我的心被狠狠揪紧。那个曾经鲜衣怒马的少爷,此刻正在血与火的炼狱中挣扎。
我甚至生出一丝悔意——是否不该将他引上这条荆棘之路
【砚舟!坚持住!历史的车轮不可阻挡,黑暗终将过去,黎明必会到来!相信我,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我用尽全力写下,仿佛要将这份信念通过纸笔传递过去。
合上日记本,从未如此虔诚地祈祷。
6
等待的岁月
等待变成了漫长的煎熬,阁楼成了我每日必赴的约定之地。
我写下每天的琐事,画下窗外的风景,写下鼓励的话语,就算可能石沉大海,也希望能给他带去一丝丝的力量和勇气。
一个月后,纸页上终于再次出现字迹,沉重,却透着一丝绝境中的微光:
【依依,平安。我们败了,损兵折将,听闻即将……战略转移。前路茫茫,不知何方是路,何处有光】
战略转移——长征!那场九死一生的远征!他能活着走到陕北吗
【砚舟,莫灰心!路虽远,行则必至!希望永远在前方!相信我!
】
我的手抖得厉害,墨迹洇开。
这之后,留言变得极其简短,间隔也长。
有时是几周,有时是数月。
每一次,都是那两个几乎刻进我灵魂的小字:平安。
这两个字,伴随着我走过高考、步入大学。
2015年春天,他的字迹中罕见地透出一丝久违的、劫后余生的气息:
【依依,勿念。至贵州,稍得喘息。一路艰险,湘江一役……(墨迹深重晕开,仿佛不忍回忆)……血染江红,袍泽凋零泰半……万幸已过。前路仍艰……】
【遵义时,中央开过会后,迷雾散开,心气复振。】
字迹停顿了一下,墨色似乎更深。
【休整时,常念起家,念起……你。勿忧,我会活着,走到有光的地方。】
泪水无声滑落,滴在湘江二字上,晕开一片深色的哀伤。
我悲伤,也心疼、更是敬仰,深深吸了口气,拿起笔,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温柔:
【砚舟,为你高兴。我考上中央美院油画系了。
千万保重,千万!我在未来等着你。
若你能活到一百岁,也许……我们有生之年还能见一面。】
笔尖落下最后一个字,带着渺茫的期盼。
然而,此后的岁月,日记本彻底陷入了沉寂。
无论我写下多少担忧、思念、分享大学生活的点滴,纸页都再无回应。
他牺牲了吗还是日记本遗失了我宁愿相信是后者。他一定还活着,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继续着他的人生。
时间在流逝,我总会想起周砚舟,但生活继续往前,我试图努力忘记这段经历。
7
重逢的宿命
大学毕业后,我进入一家游戏公司担任场景原画师。
用画笔勾勒着虚拟世界的金戈铁马、断壁残垣。只是,那些烽烟中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带上几分模糊的、属于周砚舟的轮廓。
项目组的主美,周明远,约莫三十出头。才华横溢,对画面要求近乎苛刻,气质却沉稳温和,有种超越年龄的从容。
他身上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像一道温煦的光,不自觉地吸引着我靠近。
或许,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是时候了。
项目紧,加班是常态。
深夜的办公室常只剩我们两人。
一杯咖啡,几句关于光影构图的讨论,关于历史细节的严谨推敲,在疲惫与专注中,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悄然滋生。
他欣赏我对历史氛围的敏感捕捉,我折服于他对画面叙事力的深刻洞见。
共同的追求,相似的认真,还有那份在他身边莫名的安心感,让两颗心慢慢贴近。
项目庆功宴后,初夏微醺的夜风里,路灯拉长我们的影子。
他停下脚步,凝视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
依依,我喜欢你。很久了。
我望着他眼中映着的灯火和我的影子,那份熟悉的安心感最终化作点头的勇气。
我们在一起了。
交往一年后,他郑重提出带我回家:我父母一直很想见你。我们家……有点老派,但人都很好。
我答应了。
心底深处关于周砚舟的角落依然柔软,但生活总要向前。周明远让我感到踏实和温暖。
周末,我随他来到城西一个清幽的小区。
他的父母热情地在门口迎接,典型的温和知识分子,家中陈设雅致,墙上的山水画意境悠远。
晚餐气氛温馨,聊着家常、工作、城市变迁,我努力融入这份平凡的幸福。
周明远的父亲,周叔叔,忽然放下筷子,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探究落在我身上:
你叫林依依,北京密云人,曾在东城中学读高中,后来……读的中央美院油画系
我心头猛地一跳,抬起头,一股强烈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对……叔叔,您怎么知道我好像没提过高中……
周叔叔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是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难以置信的了然!他声音有些发颤:那……那你认识一个叫……周砚舟的人吗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爸周明远困惑地看向父亲,您说什么呢依依怎么可能认识爷爷爷爷去世那年,依依才十六岁……
我的眼眶瞬间红了,转头看向周明远,仿佛在透过他确认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影。
我认识他。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我和他……是很好的朋友。
依依……你说什么!
周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瞳孔骤然收缩,震惊、混乱、世界观被颠覆的冲击在他脸上交织翻滚。
客厅陷入死寂。
挂钟的秒针走动声被无限放大。
周叔叔和阿姨同样震惊得无以复加,但他们的眼神里除了惊骇,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
周叔叔的手微微颤抖着,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我,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压抑不住的颤抖:
真的是你!我们……我们找了你很多年!
这句话如同惊雷,彻底将周明远震懵在当场。
他看看激动得眼眶泛红的父亲,又看看神色复杂却异常平静的我,巨大的信息洪流让他一时失去了语言。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声音里充满了茫然。
8
血脉的呼唤
周叔叔没有回答儿子,而是转向我,眼神复杂:依依姑娘……我父亲,周砚舟,在临终前,非常非常郑重地交代我,务必……务必找到一位名叫‘林依依’的姑娘。
他说,你应该是北京密云人,大概2011年在东城中学读高一,后来考上中央美院学油画……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你,把他留下的东西……亲手交给你。
心脏似乎在一刹那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膛!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原来!原来不是幻觉!他真的活到了后来!
可是……爷爷他……
周明远扶住额头,脸色苍白,试图理清这完全超越常理的线索。
周叔叔看向儿子,眼中也充满了无法解释的困惑:明远,我和你母亲也一直无法理解。这确实超出了常理。但父亲留下的信息具体得惊人。我们按照他说的,托人在密云、东城中学、甚至中央美院找过叫‘林依依’的姑娘,但一直杳无音信。我们……我们以为那是父亲晚年记忆混乱产生的执念。直到今天……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充满了宿命般的震撼,一切都对上了。
周明远的目光死死锁住我,那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依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
是的,明远,我和你爷爷周砚舟……是很好的朋友。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们……用一种非常、非常特殊的方式认识的。那是在我读高一的时候,在那个破旧的出租屋阁楼里……
我缓缓地,清晰地讲述了那个落满尘埃的阁楼,那本奇迹般的深蓝色日记本,那些跨越八十年的笔谈。
我描述了他最初的迷茫与沉重,九一八那天的撕裂与愤怒,加入组织时的热血沸腾,家变时的绝望深渊,长征路上的九死一生,遵义会议后的希望重生,以及……那杳无音信的漫长等待和刻骨的思念。
我提到了那幅自画像,提到了他对未来的承诺,也提到了我那句若你能活到一百岁的渺茫期盼。
客厅里陷入绝对的寂静,只有我平静的叙述在流淌。
周明远一家三口听得全神贯注,脸上的表情从极度的震惊困惑,逐渐变为难以置信的专注,再到后来,周叔叔和周阿姨早已泪流满面,那是为父辈深埋一生的秘密、执着与遗憾而流的泪。
而周明远,他的眼神经历了最初的混乱、痛苦、难以置信的冲击后,慢慢沉淀下来。那是一种恍然大悟的宿命感,一种血脉深处被唤醒的共鸣。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初见时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如此强烈,为何会如此不可抗拒地被眼前这个女孩吸引——那不仅仅是一见钟情,更像是跨越了时空的血脉呼唤,是早已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
周叔叔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他踉跄着,几乎是冲进了书房。
9
最后的告别
很快,周叔叔回来了。他手里捧着一个深色的木匣子。
他走到我面前,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眼中含着泪光,声音因激动而哽咽。
依依,
他无比郑重地将木匣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这是我父亲临终前,千叮万嘱,如果找到你,一定要亲手交给你的东西。
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木质。轻轻拨开那小巧的黄铜搭扣,匣盖无声开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八路军灰色军装、打着绑腿的年轻军人,挺拔地站在一片黄土坡上,身后是简陋的窑洞。
军装洗得发白,面容清瘦却棱角分明,眼神清澈坚定,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正是周砚舟!比那幅自画像更加成熟坚毅,眼神里却依稀能找到当年那个飞扬跳脱少年的影子。
照片下面,是一封同样泛黄的信。
信封上是苍劲有力、属于老年人的笔迹:
依依
亲启
信封旁边,还有一个用老式防潮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小的方形物件——一个老式的、如今早已绝迹的盒式录像带。
在周明远和他父母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封信。
熟悉的、属于周砚舟的笔迹映入眼帘,只是笔锋更加苍劲,也带着岁月磨砺后的沉稳。
依依: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早已化作尘土,归于山河。请原谅我,当年在长征路上,弄丢了那本日记本,弄丢了与你唯一的联系。
那一刻的绝望与痛悔,甚于枪林弹雨,甚于饥寒交迫。
但你的话,是我心中不灭的灯。‘希望永远在前方’,‘我在未来等着你’——这两句话,支撑我走完了两万五千里,打完了抗战,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
我亲眼看到了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升起,看到了你描述的‘国强民富’。
解放后,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你的那个时代,便终于结了婚,有了孩子,我想如果我不能活到那时,那么,我的孩子可以找到你,告诉你,我曾努力活着,试图有生之年见你一面。
晚年,我越发坚信,你不是我绝望时的幻梦,而是真实存在于另一个时空的灵魂。这奇迹无法解释,我唯有感激。
我最大的遗憾,是未能亲口对你说声谢谢,未能亲耳听到你的声音,未能亲眼确认你是否安好,是否……还记得那个八十年前的笔友。
我请人帮忙,录下了这段录像(在那个小盒子里)。希望以这种方式,与你‘见’上最后一面。
依依,谢谢你。谢谢你当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倾听,每一次等待。
谢谢你,在我生命最灰暗、最彷徨的岁月里,成为照亮前路、最温暖也最特别的那盏灯。
好好生活,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与繁华。
这盛世,如你所愿,亦如我们所愿。
周砚舟
绝笔
信纸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泪水早已汹涌而出。
巨大的悲伤、迟来的释然,以及一种奇异的圆满感,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
10
永恒
周叔叔早已老泪纵横,他强忍着哽咽,动作极其小心地拿起那个老式录像带,又翻箱倒柜找出一台同样布满岁月痕迹的盒式录像机。
颤抖着接线,按下播放键。
沙沙的噪音过后,布满雪花的屏幕上,影像逐渐清晰。
一位满头银发、面容清癯却异常慈祥的老人,穿着整洁的病号服,靠坐在洁白的病床上。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只是蒙上了一层岁月的薄雾,深深地望向镜头,仿佛要穿透时空的阻隔。
依依……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请原谅……我只能以这种方式,与你‘相见’。我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怕是……等不到亲眼看看你的模样了……
老人露出了一个温暖的、带着无限怀念与憧憬的笑容,那笑容里盛满了八十年的光阴流转,盛满了对那个从未谋面却刻骨铭心的笔友的思念。
……真想……真想亲眼看看你的模样,听听……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无尽的留恋与不舍。
随着最后一个字带着叹息般落下,屏幕上的影像渐渐模糊、暗淡,最终化作一片无意义的雪花噪点,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我早已泣不成声。
许久,我才哽咽着,望向同样泪流满面的周叔叔:
能不能……跟我说说他后来的一生
周叔叔抹去泪水,声音沙哑却充满敬意:父亲……后来随部队转战南北,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建国后,他主动要求转业,去了邮电部门工作,一辈子勤勤恳恳,直到退休……他晚年很平静,喜欢看书,练字……只是……
周叔叔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经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对着窗外发呆很久很久,手里……有时会摩挲着一支很旧很旧的钢笔……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我转过头,望向墙上那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
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站在黄土坡上、眼神清澈的年轻军人,看到了阁楼尘埃里飞舞的光柱,看到了泛黄纸页上飞扬跳脱的字迹……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