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素霓被魔修追杀坠崖,睁眼看见个采药凡人。
她冷声警告:离我远点,当心被牵连。
那青年却蹲下身,用草木灰给她止血:姑娘,伤口腌着会坏的。
她嗤笑凡人无知,直到魔修循踪而至。
青年突然抽出砍柴刀:吵死了。
刀光亮起的刹那,魔修化为飞灰。
云素霓摸着那柄柴刀上的古老纹路,指尖发颤——
这正是百年前,一剑荡平十万妖魔的仙尊本命法器。
你...究竟是谁
青年挠头:我叫陈默,偶尔打打猎。
云素霓感觉自己正被无尽深渊吞噬。耳畔是呼啸的、撕裂一切的狂风,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是在吞下滚烫的刀子。护体的灵光早已在厉无涯那柄毒龙般的魔爪下彻底溃散,冰冷刺骨的崖风毫无阻碍地钻进她破损的霓裳羽衣,撕扯着后背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痛如同附骨之蛆,顺着脊椎蔓延,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彻底搅碎。
她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枯叶,狠狠砸在一处略微凸出的岩石平台上。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温热的血液从口中涌出,染红了身下冰冷的岩石。视线模糊,天旋地转,只有崖壁间盘旋的罡风如厉鬼般尖啸不止。
厉无涯那混杂着血腥与得意的大笑,仿佛还在头顶的万丈高空回荡:云仙子,交出那枚‘玉魄玄晶’,本座给你留个全尸!否则……嘿嘿,定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云素霓咬紧牙关,剧痛让她几乎无法思考。玉魄玄晶是她冒死从魔窟中夺出的至宝,关系到宗门延续。她挣扎着,指甲抠进身下冰冷的岩石缝隙,强撑着支起上半身。视线依旧模糊,却瞥见不远处有个黑黢黢的山洞口,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嵌在陡峭的崖壁间。那是唯一的生机。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不顾一切地调动起体内残存无几的真元,化为一股微弱的气流,将自己虚弱的身体猛地向洞口推去。
洞口粗糙的岩石边缘刮过手臂,带来新的刺痛。洞内并不深,光线昏暗,但总算隔绝了外面那催命的罡风。她重重摔落在冰冷的洞底,尘埃扑起。浑身的骨头仿佛散了架,伤口在每一次心跳中都剧烈地抽搐。她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撕裂的肺腑,每一次呼气都带出浓重的血腥气。她艰难地摸出一枚宗门秘制的青阳护心丹,颤抖着塞入口中。丹药入口即化,一股微弱的暖流艰难地护住几近枯竭的心脉,但背上的伤口依旧汩汩冒着血,那深入骨髓的魔毒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虫,正疯狂啃噬着她的生机。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沉入永恒的黑暗时,洞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
不是厉无涯那令人作呕的魔气。来人背着光,身影显得高大而模糊,身上散发着一种……泥土、草木和汗水的混合气息,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粗陋。
一个凡人云素霓心头猛地一沉。在这等绝地,一个凡人的出现,无异于死亡的通知书。厉无涯的魔念如附骨之蛆,随时可能扫过这片区域,一个毫无力量的凡人,顷刻间就会化为飞灰。
她强聚起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声音嘶哑冰冷,如同冰棱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气力:滚开……离我远点……当心……被牵连……死无葬身之地!
那身影顿了一下,似乎被她的警告和一身惨烈的伤势惊住。但出乎意料,他非但没有退走,反而小心地走了进来,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蹲下身。
借着洞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云素霓终于看清了来人。是个青年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下摆和袖口打着不起眼的补丁,腰间随意地挂着一把沾着草屑泥土的柴刀,刀身黯淡无光,手柄被磨得光滑油润。他面容普通,皮肤带着风吹日晒的粗糙,眼神平静,像山间无波的深潭,没有她想象中凡人见到重伤仙人的惊惧,也没有贪婪,只有一种近乎木讷的专注,目光落在她后背那恐怖的伤口上。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伤得真重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野间特有的质朴腔调。
接着,他竟伸手解开了腰间一个灰扑扑的小布袋,从里面抓出一把深灰色的粉末。那粉末闻起来带着一股焦糊和草木灰烬特有的味道。
你……做什么云素霓心头警铃大作,肌肉瞬间绷紧,牵动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
草木灰,青年平静地回答,语气自然得像在讨论天气,山里人老法子。血糊着伤口,腌久了会坏,会生蛆,烂得更快。得先止住血。他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犹豫地将那粗糙的灰烬撒向她后背狰狞的伤口!
住手!云素霓惊怒交加,几乎要不顾伤势暴起。草木灰止她这被魔器所伤、蕴含阴毒之力的伤口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凡人的愚昧无知,在此刻显得如此刺眼和致命!她体内微弱的真元本能地涌动,想要将那污秽的灰烬震开。然而,就在那粗糙的灰烬接触到皮开肉绽、魔毒翻涌的伤口的瞬间,一股奇异的、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暖意,竟穿透了那蚀骨的冰冷剧痛,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那股暖意极其微弱,与她所知的任何灵丹妙药散发的磅礴药力都截然不同。它更像是一捧温热的泉水,悄然浸润着干涸龟裂的土地。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伤口处原本如同无数毒针攒刺、疯狂蔓延的魔毒,竟像是遇到了某种克星,那尖锐的侵蚀感猛地一滞!虽然并未立刻消散,但那股疯狂吞噬生机的势头,确确实实被遏制住了!
这……怎么可能云素霓僵在原地,体内翻涌的真元如同被冻住。她修习仙道数十载,从未听闻过凡间草木灰竟有克制魔毒之效这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就在她心神剧震、惊疑不定之际,青年已利落地撒好了灰。那灰烬覆盖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看着触目惊心,却带来一种怪异的、前所未有的……平静感。青年又从怀里掏出几片边缘带着细密锯齿、颜色碧绿如翡翠的叶子,放在嘴里快速嚼烂。一股极其清新、带着微涩的草木气息在狭小的山洞里弥漫开来。
清露草,他含糊地解释着,将嚼烂的草泥小心地敷在草木灰之上,清凉,败毒。腌菜坛子长白花了,敷这个也管用。
腌菜坛子云素霓的嘴角难以抑制地抽搐了一下。她堂堂云渺仙宗真传弟子,此刻竟被一个凡夫俗子用对付腌菜生花的手段来疗伤荒谬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冲垮了她刚刚升起的震惊。但那股草泥敷上后,伤口处传来的清凉舒爽感却又无比真实,魔毒的刺痛感进一步被压制下去,让她反驳的话语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名叫陈默的青年,用他那双布满厚茧、沾着泥土和草汁的大手,从他那灰扑扑的布袋里扯出几根搓得细细的、坚韧的草茎。他动作熟练得近乎一种韵律,轻轻抬起她的手臂,避开伤口,用草茎一圈圈缠绕,将那些敷料固定住。他的动作不算特别轻柔,甚至带着一种山野汉子特有的粗犷力道,却意外地精准,没有碰到最痛的部位。那草茎勒紧皮肤的感觉有些粗糙,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稳固和安心。
暂时这样,陈默拍了拍手,站起身,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扫过,又瞥了一眼洞外越发阴沉的天色,还得找点水。你歇着,别乱动。
他转身走向洞口,步履沉稳,仿佛只是要去处理一件日常琐事。云素霓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洞口的光影里,心中五味杂陈。伤口的清凉和那股被遏制的魔毒提醒着她,这个凡人的手段似乎……真的有效可他口中的腌菜坛子又像一根刺,扎得她浑身不自在。疲惫和药力混合着涌上,她眼皮沉重,意识开始模糊,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他到底是谁那草木灰和清露草……真的只是凡物
然而,这份难得的、死里逃生后短暂的平静,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能维持下去。
一股庞大、阴冷、暴虐无匹的恐怖神念,如同无形的黑色潮水,带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和死亡气息,骤然扫过整个碎玉崖!
云素霓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魔爪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来了!厉无涯!他终究还是循着她无法彻底隐匿的微弱气息追来了!
找到你了,小虫子!厉无涯那如同金属摩擦般刺耳、饱含着残忍兴奋的声音,如同雷霆直接在崖壁间炸响,震得山洞顶簌簌落下碎石尘土。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洞口的空气瞬间扭曲,光线变得昏暗、粘稠,仿佛凝固的血浆。
完了!云素霓面如死灰。她体内那点可怜的真元在魔君级数的威压下连运转都变得无比滞涩。最后的护心丹药力正在飞速消散,背后的伤口在魔气的刺激下又开始灼痛、抽搐。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看向洞口——那个叫陈默的凡人呢他出去找水……他恐怕在厉无涯神念扫过的第一瞬间,就已经被碾成齑粉了吧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是自己连累了他……
就在这时,洞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脚步依旧平稳,带着山野间的泥土气息。是陈默!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用宽大树叶卷成的简易水囊,清澈的山泉水从叶片的缝隙间渗出几滴。他似乎对那笼罩天地的恐怖威压毫无所觉,神情平静得甚至有些木然,只是微微皱着眉,仿佛只是被门外聒噪的吆喝声打扰了清静。
嗬嗬嗬……原来还藏了个凡人厉无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越来越近,如同贴着崖壁刮过的阴风,正好!本座的血魂幡,正缺一道生魂祭炼!云素霓,本座要你亲眼看着这蝼蚁被抽魂炼魄,再慢慢炮制你!
话音未落,一只巨大、漆黑、由纯粹魔气凝聚而成的鬼爪,缭绕着无数痛苦哀嚎的怨魂虚影,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骤然穿透洞口的光线屏障,朝着洞内——准确地说,是朝着刚刚走进来的陈默——当头抓下!魔爪未至,那股阴邪刺骨的腥风已吹得洞内尘土飞扬,石壁崩裂,云素霓感觉自己的神魂都要被冻结、撕碎!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云素霓绝望地闭上眼,不忍再看。一个凡人,面对魔君含怒一击,结局早已注定。
然而,就在那魔爪即将触及陈默头顶的刹那——
吵死了。
一个极其平淡,甚至带着点被打扰后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魔爪撕裂空气的尖啸、穿透了厉无涯狂妄的狞笑、穿透了那无处不在的恐怖威压,清晰地回荡在山洞里。
是陈默的声音。
随着这声不耐的低语,一直挂在他腰间、那把沾满泥土草屑、毫不起眼的柴刀,突然出现在他手中。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没有刺目的神光流转。他只是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肩上的一粒灰尘般,抬手,挥刀。
动作简单到近乎笨拙。
一道刀光亮起。
那光,并非想象中开天辟地的璀璨,反而显得异常内敛、凝练、纯粹。它更像是一道被极致压缩的、凝为实质的……静。一种割裂喧嚣、抹平波澜、归于寂灭的绝对静止。刀光划过之处,空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柔地抚平,连声音都消失了。
时间在那一刻似乎被无限拉长。
那道凝练的静之刀光,无声无息地迎上了那遮天蔽日、怨魂嘶吼的恐怖魔爪。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能量狂潮的肆虐。
只有消融。
如同沸汤泼雪,如同阳光照彻浓雾。
那蕴含着厉无涯滔天魔威、足以轻易捏碎山岳的魔气巨爪,在被那凝练刀光触碰到的瞬间,便无声无息地溃散、分解、湮灭!构成巨爪的粘稠魔气,连同那些哀嚎的怨魂虚影,如同被投入虚无之火的蜡像,在刹那间化为无数细小的、灰白色的飞灰,簌簌飘落。刀光余势未绝,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循着魔气源头,瞬间穿透洞口,直射崖外!
呃啊——!
洞外高空中,厉无涯那不可一世的狂笑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惊骇欲绝、充满了极致痛苦的短促惨嚎!那惨嚎声如同被利刃从中切断,瞬间消失。紧接着,是某种庞大而污秽之物彻底崩解、化为虚无时发出的沉闷噗声。
笼罩天地的恐怖威压,如同被戳破的气泡,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洞外,罡风依旧呼啸,但属于厉无涯那令人窒息的存在感,连同他所有的气息、魔念、生命波动……彻底、永远地消失了。
山洞内,死一般的寂静。
尘埃缓缓飘落,在昏暗的光线里浮动。
陈默仿佛只是随手掸掉了一点灰尘,脸上那点被打扰的不耐烦也随之消散,恢复了那种山野之人特有的、近乎木讷的平静。他随手将那柄柴刀重新挂回腰间,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与这把砍柴的刀,都毫无关系。他甚至还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树叶卷成的水囊,似乎有点遗憾刚才的动作让它洒出了些水。
云素霓僵在原地,如同被最恐怖的定身咒击中。她保持着半撑身体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陈默腰间那把刚刚归鞘的柴刀,瞳孔放大到了极限,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刚才那一道刀光……那抹杀魔君如同拂尘的刀光……
一个尘封了百年、几乎成为仙魔两道共同禁忌的名字,带着血与火的烙印,轰然撞入她的脑海!那个传说中,以一己之力,一剑荡平十万妖魔,终结了上古魔劫,最终却神秘消失的绝世存在!他的本命法器……据宗门最古老的秘典残页记载,非剑非印,而是一柄形如凡铁、暗藏玄纹的……刀!一柄名为归寂的刀!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目光死死锁定在陈默腰间那柄柴刀粗糙的木柄之上。那木柄末端,似乎……真的刻着几道极其古老、极其隐晦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云素霓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剧烈颤抖的手。指尖冰凉,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的动作无比缓慢,仿佛那柄柴刀是能焚灭万物的太阳核心。终于,颤抖的指尖,带着一丝冰凉,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柴刀那粗糙的木柄末端。
指尖下的触感并非想象中的冰冷坚硬。那看似粗糙的木质,竟隐隐透出一丝温润。而就在她指尖落下的瞬间,一种源自血脉、源自神魂深处的古老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苏醒!那木柄末端刻着的几道看似简陋的纹路,在她指尖的触碰下,仿佛活了过来!一股难以言喻的、苍茫、浩瀚、仿佛能抹平一切喧嚣、终结一切存在的寂灭气息,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睁开了一丝眼缝,顺着她的指尖,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瞬间淹没了她的整个感知!
这气息……这纹路……与宗门秘典残页上那模糊却令人心神俱裂的记载,瞬间重合!
云素霓猛地缩回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体而出。她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穿着粗布短褂、腰间挂着柴刀、刚刚还说要去找水给她清洗伤口的青年。他的面容依旧普通,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山野之人的朴实。
巨大的荒谬感和滔天的敬畏如同冰火两重天,在她体内疯狂冲撞。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破碎、颤抖、几乎不成调的音节:
你……你究竟……是谁
青年——陈默,似乎这才注意到她剧烈起伏的情绪和惨白如纸的脸色。他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刚从田里回来的庄稼汉。他看了一眼腰间那柄平平无奇的柴刀,又看了看云素霓惊骇欲绝的表情,似乎不太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
哦,他语气依旧平淡,带着点山野特有的直白,我叫陈默。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回答过于简单,又补充了一句,目光扫过洞外寂静的崖壁,仿佛刚才被他一刀抹去的不是一个凶名赫赫的魔君,而是一只聒噪的飞虫。
住这山里,偶尔打打猎。
洞内死寂得能听到尘埃落落的声响。
云素霓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触碰那粗糙木柄时引发的、足以冻结神魂的悸动余韵。那感觉太过庞大,太过苍茫,仿佛指尖碰触的不是一把柴刀,而是沉睡了亿万载的寂灭本身。她猛地缩回手,紧紧攥住胸前残破的霓裳衣襟,仿佛这样就能压制住那颗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
陈默——这个自称偶尔打打猎的青年——似乎对她的惊骇毫无所觉。他甚至没再看那柄刚刚抹去一位魔君存在的柴刀,仿佛那真的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碍眼的尘埃。他的注意力落在了手中那个简陋的树叶水囊上,几滴清亮的水珠正从叶片的缝隙渗出,滴落在他沾着泥点的草鞋上。
啧,洒了。他咕哝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山民对浪费清水的惋惜。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水囊放在云素霓脚边干燥的石面上,动作平稳自然,与方才挥刀时的景象判若两人。
云素霓的目光却死死盯在他腰间。那柄柴刀安静地挂在那里,黯淡无光,木柄油润,沾着新鲜的草屑和泥土。若非指尖残留的冰冷悸动和洞外那彻底消失的魔威,她几乎要以为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只是濒死前的幻象。
你……她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喉咙,那把刀……
陈默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柴刀。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随意地拂过刀柄,动作熟稔得如同拂去肩上的落叶。这个他语气平淡无波,砍柴用的,顺手。
砍柴用的
云素霓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砍柴用的砍掉了一位凶名赫赫的魔君!她修持数十年的道心此刻摇摇欲坠,过往对力量的认知、对仙凡的界定,在这平淡无奇的几个字面前碎得七零八落。她想起了那木柄末端古老的纹路,想起了那抹杀一切的静之刀光,想起了宗门秘典上那血火交织的记载——归寂刀!唯有那传说中的圣物,才可能拥有如此匪夷所思又返璞归真的威能!
归寂……这个名字,带着敬畏与恐惧,几乎是从她颤抖的唇齿间挤出来的,轻若蚊蚋,却又重若千钧。
陈默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正从怀里摸索着什么,闻言,那双平静如深潭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落在了云素霓惨白如纸的脸上。他的眼神很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神魂深处。云素霓瞬间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防御,赤裸裸地暴露在某种古老而浩瀚的注视之下,连灵魂都在战栗。
那注视只是一瞬,快得让云素霓以为是错觉。陈默的目光重新变得平和,甚至有些……索然他像是确认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态度,仿佛云素霓只是认出了他腰间挂着的一把寻常镰刀。
他从怀里掏出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一小截晒干的草根。他随手丢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一股微苦清冽的气息在洞中弥漫开,冲淡了些许残留的血腥味。
名字而已。他嚼着草根,声音有些含糊,目光投向洞外。崖风依旧呼啸,但天地间那种被魔气玷污的粘稠感已然消失,恢复了山野应有的清冽。叫它什么,它都是把砍柴刀。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云素霓无法理解的、近乎厌倦的漠然,杀生……和砍柴,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
云素霓脑中一片轰鸣。魔君厉无涯,统御一方魔域,凶威滔天,手上沾染的仙凡生灵鲜血不知凡几。他的陨落,足以震动整个修仙界,掀起腥风血雨。可在这个人嘴里,抹杀这样一个存在,竟和砍倒一棵挡路的枯树毫无区别这是何等境界的漠视又是何等境界的……道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暗藏的储物锦囊,那枚用命换来的玉魄玄晶正静静躺在里面。为了它,宗门长老殚精竭虑,同门喋血陨落,自己更是九死一生。它是延续宗门气运的希望,是无数人眼中重于性命的至宝。可此刻,在这个能一刀抹杀魔君、腰间挂着传说中的归寂刀、却只说自己偶尔打打猎的陈默面前,那枚玄晶的重量,忽然变得轻飘飘的,甚至……有些可笑。
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回那柄柴刀上。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刀鞘是普通的、被风雨侵蚀得有些发黑的硬木,毫无装饰。刀柄末端那几道古老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不刻意去看,几乎会忽略。那纹路本身也并非想象中神光流转、道韵天成,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与磨损感。仿佛经历了无穷岁月,见证了沧海桑田,最终只剩下这最本质的、指向终结的符号,内敛到了极致,也磨损到了极致。
陈默嚼完了草根,随手将残渣弹到洞外。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洞口投下长长的影子。
你的伤,他看向云素霓后背被草木灰和清露草覆盖的地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那狰狞的伤口依旧有些不满意,魔毒拔得不干净。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那灰,只能暂时压一压。
云素霓心头一凛。她确实感觉到伤口处被压制的魔毒并未根除,如同蛰伏的毒蛇,在草木灰和清露草形成的脆弱屏障下蠢蠢欲动。连这位都说不干净……那厉无涯的魔毒,比她想象的还要阴狠。
陈默的目光扫过洞外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似乎在寻找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心中衡量。
明天,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跟我进山一趟。
进山云素霓愕然。她现在连站起来都困难,体内真元枯竭,魔毒未清,跟一个能瞬杀魔君的樵夫进山
嗯。陈默没解释,只是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树叶水囊,检查了一下没破,便递到云素霓面前,喝点水。省着点,夜里没处找。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到洞口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上坐下,背对着洞内,面朝群山。他解下腰间的柴刀,横放在膝上。那把刚刚还散发着令她神魂颤栗气息的归寂,此刻在他手中,真的就像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具。他甚至从怀里摸出一块灰扑扑的磨刀石,沾了点唾沫,开始一下一下,极其专注地打磨起那看似黯淡的刀刃。
磨石摩擦刀锋的声音,沙沙地响了起来,单调而规律,在寂静的山洞里回荡。
夕阳的余晖从洞口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暖金色的边。他宽厚的背影显得异常沉静、安稳,与这幽深险峻的碎玉崖格格不入,却又仿佛扎根于此,亘古如此。
云素霓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把被他仔细打磨的柴刀,听着那单调的沙沙声。狂跳的心脏,在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本能的敬畏中,竟奇异地慢慢平复下来。
洞外的风,似乎也轻缓了许多。
她默默地接过那个树叶卷成的水囊。触手微凉,带着山泉的清冽。她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水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目光再次落在那磨刀的背影上。沙沙……沙沙……
每一次磨石的刮擦,都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那韵律并不宏大,却异常坚韧,像是山涧溪流冲刷顽石,像是古树根须穿透岩层,带着一种无声无息、却又无可阻挡的穿透力。随着这单调的声音持续,云素霓渐渐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意,正以那磨刀的身影为中心,极其缓慢、极其淡薄地弥漫开来。
那并非刻意释放的威压,更像是一种……存在本身自然逸散的场。
这场无形无质,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静。它像初冬清晨山谷里弥漫的薄雾,清冷、稀薄,却又无处不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洞内的每一寸空间,浸润着云素霓紧绷的神魂。
在这份沉静之意的包裹下,她后背伤口处那蠢蠢欲动的魔毒,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凉的手轻柔地按住。那毒蛇般噬咬的刺痛感,竟奇异地减弱了,变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更让她心惊的是,体内那几近枯竭、如同死水般难以调动的真元,在这份沉静的浸润下,竟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极其微弱地、自发地泛起了一丝涟漪!
那涟漪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真实存在。如同荒漠深处濒死的旅人,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地下暗流的湿润气息。
这……仅仅是靠近他,感受他无意间散发的意,就有如此效果云素霓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远比任何灵丹妙药更让她震撼。这已非疗伤的手段,而是近乎于……道韵的滋养!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试图去捕捉、去理解那弥散在空气中的沉静之意。它太淡,太隐晦,如同风中游丝,越是刻意追寻,越是难以捉摸。只有在放弃强求,心神随着那单调的磨刀声起伏时,才能隐隐感受到那份静的存在——一种超越了喧嚣争斗,归于万物本源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沙沙声停了。
陈默举起柴刀,对着洞外最后一线残阳看了看刀锋。黯淡的刀身映着金红色的光,刃口处似乎流转过一丝极淡、极内敛的幽芒,一闪即逝。他随手挽了个刀花,动作朴实无华,却流畅得如同山溪奔流。刀锋划过空气,没有带起丝毫破风声,只在空气中留下了一道肉眼难辨的、极其细微的扭曲痕迹,旋即平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将磨刀石塞回怀里,柴刀重新挂回腰间,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重复了千万遍。
夕阳彻底沉入远山背后,最后一点余晖消失。洞内瞬间暗了下来,只有洞口透进朦胧的星月光辉。
陈默转过身,看向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云素霓。黑暗中,他的眼睛似乎格外清亮。
那毒,他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在昏暗的山洞里显得格外清晰,靠你自己,拔不干净。
云素霓的心猛地一沉。果然……连他都这么说。
明天,陈默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山石般的笃定,跟我去采‘月魄草’。只有那草根里的寒髓,能拔干净你骨头缝里的毒。
月魄草云素霓在宗门典籍里似乎见过这个名字,只记载于极古老的药典残篇,被描述为一种只生长在至阴至寒绝地、伴月华而生的稀世灵草,早已绝迹万年。这种传说中的东西,在这碎玉崖附近的山里……就有
那草……生在何处她忍不住问,声音干涩。
陈默没有直接回答。他抬头望了一眼洞口外深蓝的夜空,一弯银钩般的新月正悄然爬上崖顶,洒下清冷的光辉。
路不好走。他简单地回答,目光重新落在云素霓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你的腿,还能动吗
云素霓咬紧牙关,试着调动恢复了一丝的微弱真元,强撑着想要站起来。然而身体刚一动,后背的伤口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魔毒被那沉静之意暂时压制,但肉体的创伤和力量的枯竭却是实打实的。双腿一软,她闷哼一声,狼狈地跌坐回去,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陈默看着她挣扎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沉默地走到山洞一角,那里堆着一些他之前带进来的干枯藤蔓和枝叶。他蹲下身,动作麻利地挑拣着,粗壮的手指翻飞,很快将几根韧性极好的老藤和一些相对宽大的叶片归拢到一起。
没有言语,只有藤条摩擦和叶片被整理的窸窣声。他拿起一根弯曲如弓的坚韧老藤,将宽大的叶片一层层仔细地铺垫上去,用细藤固定。他的动作专注而熟练,像是在编制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农具。
很快,一个极其简陋,却看得出费了心思的藤编背架出现在他手中。背架的主体是那根弯藤,内里铺着厚厚的柔软叶片,两侧还留出了可以穿过手臂的藤环。
他拿着这个简陋的背架走到云素霓面前,递给她。
拿着。
云素霓怔怔地接过。藤架入手微沉,带着草木的清香和粗糙的质感。她看着这个临时赶制出来的、简陋得近乎原始的工具,又看看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陈默没理会她的怔忡,转身走到洞口,背对着她蹲了下来。他宽厚的背影在朦胧的月光下,像一座沉默的山峦。
上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云素霓彻底愣住了。上来让她……趴到他背上用这个藤架
我……她本能地想拒绝。堂堂云渺仙宗真传弟子,被一个……一个身份不明的绝世高人背着走这成何体统然而,后背伤口的抽痛和双腿的虚软无情地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没有他,她连这山洞都走不出去,更遑论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月魄草。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洞外山风呜咽,洞内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陈默蹲在那里,一动不动,耐心地等待着。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压力。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矜持和疑虑。云素霓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和屈辱,艰难地挪动身体。她先将那简陋却厚实的藤架垫在陈默宽阔的背上,然后咬着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攀附上去。手臂穿过藤环,身体不可避免地紧紧贴上了他结实的后背。隔着粗布短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温热和沉稳的心跳,这让她浑身僵硬,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陈默在她趴稳的瞬间,便稳稳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平稳有力,甚至没有一丝晃动,仿佛背上增加的重量轻若无物。他掂量了一下,顺手将那个树叶水囊也塞到了云素霓手里。
抱紧。他简单地吩咐了一句,便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山洞。
清冷的月光瞬间洒满全身。夜间的碎玉崖,罡风更烈,寒意刺骨。然而伏在陈默背上,云素霓却奇异地没有被那凛冽的山风吹透。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意,从他宽厚的背心透出,温温地护住了她。那暖意并非源自真元,更像是……某种生命本源自然散发的温热
陈默的脚步沉稳地踏在崎岖陡峭的崖壁小径上。这条所谓的路,在云素霓眼中,根本就是兽径,甚至很多地方只是嶙峋的岩石棱角。但他每一步落下,都精准地踩在最稳固的着力点上,身形如履平地。夜风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几缕黑发,他微微眯着眼,目光沉静地投向月光下幽深莫测的群山剪影,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夜间巡山。
云素霓趴在他背上,随着他稳健的步伐轻微起伏。藤架内的软叶隔绝了大部分颠簸。她低头,能看到他脖颈后略显粗糙的皮肤,能看到他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背线条。腰间那柄柴刀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拍打在他身侧,发出极轻微的、沉闷的笃笃声。
这声音,和他沉稳的心跳,以及山风掠过林梢的低啸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
她紧握着手中的树叶水囊,冰冷的叶面贴着手心。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隐痛依旧存在,但在这份奇异的安稳中,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紧绷了太久的神经,在确认暂时安全后,终于松懈下来。眼皮变得无比沉重。
意识模糊前,她最后看到的,是前方月光下陈默沉默而坚定的侧脸轮廓,和他腰间那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平凡无奇的柴刀。
沙……沙……
那单调而规律的磨刀声,似乎又在她耳边若有若无地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牵引着她的意识,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的黑暗。
夜风如刀,刮过裸露的岩石,发出呜咽般的尖啸。碎玉崖的夜晚,寒气砭骨,月光清冷如霜,将嶙峋的怪石投下狰狞扭曲的暗影。
陈默的脚步沉稳得如同扎根于山岩。他背着云素霓,行走在几乎不存在路径的陡峭崖壁间,身形在月光下起落,每一次落脚都精准地踩在凸出的岩石棱角或凹陷的裂缝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云素霓伏在他背上,藤架的软叶隔绝了大部分颠簸,但那透过粗布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是她此刻感知世界最清晰的锚点。她闭着眼,竭力调息,试图引导那在陈默沉静之意浸润下恢复的一丝微弱真元,去安抚后背伤口处蠢蠢欲动的魔毒。那毒如同蛰伏在骨髓里的冰针,虽被草木灰和清露草暂时压制,又被陈默无意散发的静之意强行按捺,但其阴冷蚀骨的恶意始终未曾消散。
不知走了多久,陈默的脚步忽然放缓,最终在一处近乎垂直的岩壁前停下。
前方无路。
月光下,只有一面巨大的、被岁月和罡风剥蚀得千疮百孔的黑色岩壁,如同巨兽沉默的脊骨,直插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谷。岩壁下方,雾气氤氲翻滚,传来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轰鸣,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潮湿与阴冷。
到了。陈默的声音低沉,在呜咽的风声中依旧清晰。
云素霓勉强睁开眼,望向那堵绝望的绝壁,心沉了下去。这……如何过去她体内这点真元,连御风都做不到。
陈默并未放下她,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稳些。他抬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月光下狰狞的岩壁,仿佛在打量一片普通的山坡。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地方——那里似乎有几道极其细微、近乎被风化抹平的浅痕,断断续续地向上延伸。
抱紧。他再次说道,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笃定。
云素霓下意识地收紧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脸颊几乎贴上他颈后粗硬的发茬。下一刻,她只觉身体骤然一轻!
陈默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发,没有炫目的流光。他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这片陡峭的岩壁,化为一道沉默的影子。他的动作简洁到了极致,每一次抬手,每一次蹬踏,都精准地落在那些几乎看不见的浅痕或岩石细微的凸起上。手指如钢爪般嵌入风化的石缝,脚尖在不足半寸的棱角上轻轻一点,身体便不可思议地向上拔升数尺。他攀援的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沉稳得令人窒息。
云素霓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她紧闭着眼,耳边是呼啸的罡风和岩石被陈默踩踏、抓握时发出的轻微碎裂声。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悬空、再稳稳上升。每一次腾挪,都让她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坠入下方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但陈默宽厚的后背和那沉稳如山的心跳,又成了她唯一的支撑。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在每一次发力时的绷紧与放松,感受到那看似平凡的身体里蕴藏的、足以对抗天地险峻的恐怖力量。
上升。持续地上升。月光似乎更亮了些,寒气也更重了。
不知攀爬了多久,陈默的身形猛地一顿,稳稳停住。
云素霓感觉到脚下的支撑不再是悬空,而是踏实的岩石。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已身处绝壁之巅,一个被环抱在更高峰峦之间、异常隐蔽的小平台。平台不大,布满湿滑的青苔和嶙峋的怪石。然而,吸引云素霓全部目光的,是平台中央,那一片在清冷月华下流转着梦幻般光晕的奇景。
那是一片不过丈许方圆的水洼。水色并非清澈,而是一种深邃、粘稠、仿佛凝固的幽蓝。水面平滑如镜,没有一丝涟漪,倒映着天上的新月和点点寒星,仿佛将整片夜空都纳入了这方寸之间。水洼边缘,没有寻常的泥土或水草,只有一圈奇异的、如同冰晶凝结又似玉石雕琢的乳白色结晶,散发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
最奇异的是,在水洼中央,靠近那圈寒晶的边缘,稀疏地生长着几株植物。
它们只有寸许高,叶片细长如针,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凝脂般的银白。整株草似乎并非由实质构成,更像是月光本身凝聚成的精魂。此刻,在漫天清辉的沐浴下,那些细小的叶片正贪婪地吸收着月华,通体散发出一种柔和而清冷的银色光晕,如同微缩的星辰落入凡尘。一股难以言喻的、纯净到极致的阴寒之气,伴随着一种空灵清寂的草木芬芳,弥漫在整个平台之上。
月魄草!
云素霓的心跳骤然加速。这气息,这形态,与宗门古老残卷中描述的别无二致!这传说中的至阴灵草,竟真的存在于这绝壁之巅!
就是它们。陈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将云素霓小心地放在一块相对干燥平坦的青石上,自己则走到水洼边缘,蹲下身,目光专注地审视着那几株散发着月华光晕的小草。他的眼神异常沉静,没有丝毫见到稀世珍宝的激动,反而像是在观察几株寻常野草的长势。
寒髓在根里,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虚虚点向月魄草根部那几乎与幽蓝寒水融为一体的位置,月华最盛时,寒髓最活。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那弯银钩般的新月,正缓缓移向中天,清辉愈发明亮。水洼中倒映的月光也越发凝练,仿佛有实质的银液在流淌。几株月魄草叶片上的光晕也随之增强,微微摇曳着,如同在无声地呼吸。
快了。陈默低语一句,便不再言语。他盘膝坐在水洼边,面对着那几株摇曳的月魄草,如同入定的老僧。腰间的柴刀安静地贴着地面,黯淡无光。
平台上一片死寂。只有月光无声流淌,寒气如同活物般弥漫。云素霓靠坐在青石上,后背的伤口在接近这至阴寒源时,那蛰伏的魔毒仿佛受到了刺激,开始不安地躁动,冰针般的刺痛感一阵强过一阵。她咬紧牙关,运转起那微弱如游丝的真元,艰难抵抗。
时间一点点流逝。新月终于攀上了中天,清冷的光辉笔直地倾泻下来,将整个平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银纱之中。水洼中的幽蓝水面,此刻仿佛化作了液态的夜空,倒映的月影凝练如一颗璀璨的银珠。那几株月魄草叶片上的光晕骤然炽盛,整株草仿佛燃烧起来,散发出一种近乎圣洁的银辉!同时,那股清寂的阴寒之气也攀升到了顶点,平台上的岩石表面甚至开始凝结出细密的、闪烁着微光的白色霜晶。
就是此刻!
云素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锁定陈默的动作。
然而,陈默依旧盘膝坐着,一动不动。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完全聚焦在月魄草上,反而微微侧头,像是在倾听风中传来的某种声音。
嘶啦——!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叶被撕裂的声音,从平台边缘最浓重的阴影里响起。
云素霓悚然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块覆盖着厚厚青苔的嶙峋怪石后,一团更加深邃的黑暗缓缓蠕动起来。那黑暗无声无息地膨胀、升高,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它没有五官,整个身躯仿佛由纯粹的、不断扭曲翻滚的阴影构成,边缘模糊不清,不断有丝丝缕缕的黑气逸散又凝聚。一股阴冷、污秽、带着浓重怨憎与贪婪的气息,如同实质的粘稠墨汁,瞬间弥漫开来,与月魄草散发的清寂寒气激烈地碰撞、侵蚀!
那阴影凝聚成的人形,缓缓抬起一只同样由翻滚阴影构成的手臂,指向水洼中央那几株光华大盛的月魄草。没有眼睛,但云素霓清晰地感觉到了一道贪婪而冰冷的视线锁定了目标!
山魈!而且是已经能化形的阴魈!云素霓浑身冰凉。这种由地脉阴煞与生灵怨气孕育的邪物,最是贪婪天地灵物,尤其喜爱吞噬至阴属性的精华。这月魄草,对它而言是无上大补!
阴魈动了!它无声无息,速度快得如同瞬移,扭曲的阴影之躯拉成一道模糊的黑线,直扑水洼!所过之处,岩石上的白霜瞬间染上污秽的灰黑色,空气中那股清寂的草木芬芳被刺鼻的腐臭取代。
云素霓惊骇欲绝,体内残存的真元本能地就要涌出护体,却牵动后背魔毒,痛得她眼前发黑,连惊呼都卡在喉咙里!她下意识地看向陈默。
陈默依旧盘膝坐着,甚至没有回头。就在那阴魈的阴影利爪即将触及最外围那圈乳白色寒晶的刹那——
他放在膝上的右手,极其随意地动了一下。
动作轻微得如同拂去膝头的一粒微尘。
然而,一道无形的、凝练到极致的线,无声无息地切开了月光,切开了寒气,切开了那粘稠的怨憎气息。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
只有静。
一种绝对的、抹去一切喧嚣与存在的静。
那道无形的线瞬间掠过扑来的阴魈。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气势汹汹、由纯粹阴影构成的阴魈,扑击的动作骤然僵在半空。下一秒,它那扭曲翻滚的躯体,如同被投入虚无之火的墨迹,从被线切过的地方开始,无声无息地崩解、溃散。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只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无数尘埃同时湮灭的嗤嗤轻响。构成它躯体的浓重阴影,如同阳光下的露珠,迅速消融、淡化,最终彻底化为虚无,连一丝黑气都没能留下。
平台之上,清冷的月光重新洒落,寒气依旧,草木芬芳再次弥漫。仿佛刚才那污秽邪异的存在,从未出现过。
陈默的手早已收回,重新搁在膝上,姿势与之前分毫不差。他甚至没有看一眼阴魈消失的地方,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水洼中那几株光华流转的月魄草上,仿佛只是随手掸掉了一只扰人的飞虫。
云素霓僵在原地,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那瞬间抹杀阴魈的静,比之前抹杀厉无涯时更加内敛,更加……可怕!那是一种超越了力量层面的、对存在本身的彻底否决!她后背的魔毒仿佛感受到了那静之真意残留的余韵,如同遇到天敌般猛地瑟缩了一下,连那蚀骨的刺痛都短暂地消失了片刻。
陈默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云素霓煞白的脸,径直走到水洼边。此刻,月魄草的光华正达到巅峰,叶片近乎透明,根部的幽蓝寒水中,隐约可见一丝丝更加凝练、如同液态银髓般的物质在缓缓流动——那便是寒髓!
他解下腰间那把平平无奇的柴刀。刀身黯淡,在月华下甚至没有反光。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云素霓瞠目结舌的动作。
他随手一抛,将那柄柴刀丢进了水洼中央!
噗通。
一声轻微的水响。柴刀沉入那幽蓝粘稠的寒水之中,瞬间被吞没,只在水面留下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死寂般的平滑。
你……云素霓失声,完全无法理解。那可是……归寂刀啊!传说中荡平十万妖魔的圣物!就这么……丢进了寒潭里难道是要用它来汲取寒髓
陈默没有解释。他站在水边,微微垂着眼帘,像是在观察水底的动静,又像是在静静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水洼依旧平静,月魄草的光华开始有了一丝微弱的衰减,中天月影也微微偏斜。那把柴刀沉入水底,再无动静。
就在云素霓以为他是不是失手了的时候,陈默忽然蹲下身,探手伸入那粘稠幽蓝的寒水之中。
他的手臂没入水面,仿佛伸进了凝固的冰晶里。水面没有波澜,只有一股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连平台边缘的岩石都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凝结的冰霜迅速增厚。
陈默的手在水底摸索着,动作不快。片刻后,他手臂一抬。
哗啦!
粘稠的幽蓝寒水被带起,水珠如同凝固的蓝色宝石,在空中短暂停滞,又纷纷落回水面。他的手中,握着那柄刚从水底捞起的柴刀。
刀身依旧黯淡无光,沾满了粘稠的幽蓝水渍。然而,在刀身靠近刀柄的根部,那看似平凡的木柄末端——那几道古老磨损的纹路中央——此刻,竟凝聚着一滴!
一滴极其微小,却璀璨得令人无法直视的银白色液体!
它如同最纯净的月光被高度压缩而成,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清冷光辉,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冻结灵魂本源、净化一切污秽的至阴至寒之气从中弥漫出来。仅仅是逸散的气息,就让云素霓后背的魔毒发出无声的尖啸,疯狂地向骨髓深处退缩!
寒髓!真正的月魄寒髓!
陈默的手指稳稳地托着刀柄末端,那滴璀璨的寒髓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吸附在古老的纹路中央,凝而不散。他转身,走向靠在青石上、早已看得呆住的云素霓。
张嘴。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云素霓下意识地遵从,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的目光完全被那滴凝聚在刀柄纹路上的璀璨寒髓所吸引,那光芒纯净、冰冷,带着一种洗涤万物的力量。
陈默的手指,极其稳定地靠近她的唇边。他指尖并未直接触碰寒髓,只是在那刀柄纹路上方虚虚一引。
那滴璀璨的银白液体,如同拥有生命般,从古老的纹路上轻盈地脱离,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云素霓微张的口中。
寒髓入口,没有想象中的冰冷刺骨,反而像是一缕极寒却又无比纯净的月光,瞬间化开,顺着喉咙流下。一股难以形容的清流瞬间席卷全身!
这清流所过之处,仿佛能冻结时间,凝固万物。云素霓体内那如同附骨之疽、深入骨髓的魔毒,在这股绝对纯净的至阴寒流面前,如同烈日下的积雪,发出无声的哀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冻结、消融、净化!那纠缠不休的阴寒刺痛感,如同被无数冰针刺穿的脓疮,在极致的寒意中被彻底剜除!
然而,这净化之力太过霸道,太过纯粹。寒髓的清流在涤荡魔毒的同时,也无情地冲刷着她本就枯竭的经脉和受损的脏腑。极致的冰寒仿佛要将她的生机也一同冻结!她浑身剧颤,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死寂的青色,牙齿咯咯作响,连思维都仿佛要被冻僵。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纯粹的寂灭之寒彻底吞噬、化为冰雕的刹那——
一股温润、沉静、如同大地般浑厚包容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她紧贴着的藤架、从陈默的后背方向,悄然渡了过来。
这暖流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它并非炽热,而是一种温煦如春日暖阳、厚重如承载万物的土壤般的意。它悄然融入那霸道的寒流之中,并未与其对抗,而是如同一位沉稳的舵手,引导着那狂暴的冰寒之力,只精准地冲刷、冻结、净化着魔毒污秽的部分,同时小心翼翼地护住了她摇摇欲坠的心脉本源和残存的一线生机。
冰与暖,寂灭与生机,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此刻在她体内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微妙的平衡。寒髓净化魔毒,而那温厚的意则守护着她,不让这净化之力变成同归于尽的毁灭。
云素霓的意识在极致的冰冷与守护的暖意中沉浮,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抓住了一根浮木。她能清晰地看到,那深入骨髓的漆黑魔毒,在纯净寒流的冲刷下寸寸瓦解、消散,化为虚无。而每一次寒流冲击可能伤及本源时,那股温厚的意便恰到好处地出现,将其轻轻化开、导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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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过程持续了不知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永恒。
当最后一缕顽固的魔毒在丹田深处被寒流彻底冻结、净化时,那股霸道绝伦的寒流也如同完成了使命,开始缓缓消散。那股守护的温厚暖意也随之悄然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云素霓猛地睁开眼!
后背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剧痛和冰冷蚀骨的魔毒,已然消失无踪!只剩下伤口本身的钝痛,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轻松感。体内虽然依旧空虚,真元枯竭,但那种被阴毒时刻侵蚀、生机不断流逝的绝望感,彻底没有了!经脉之中,流淌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她自身的、虽然微弱却纯净无垢的气息!
她成功了!魔毒拔除了!
狂喜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看向陈默。
陈默已经收回了手,正背对着她,站在水洼边。他弯腰,从水中捞起了什么。是那把柴刀。刀身沾满了幽蓝粘稠的寒水,他随意地甩了甩,水珠飞溅,落在旁边的岩石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蓝色冰晶。然后,他如同对待一件最普通的工具,用他那粗糙的、沾着泥灰的手指,毫不在意地抹过刀身,将那些粘稠的寒水和冰晶抹去。
刀身重新变得黯淡无光,木柄油润,沾着草屑。那曾承载过一滴璀璨寒髓的古老纹路,也重新隐没在平凡之下,再无一丝神异。
陈默将刀挂回腰间,动作自然流畅。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种山野之人特有的、近乎木讷的平静,仿佛刚才用这把砍柴刀承载稀世寒髓、又随手抹去一个化形阴魈的事情,不过是顺手劈开了一根挡路的枯枝。
他走到云素霓面前,低头看着她。月光照亮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双平静的眼睛里,映着她劫后余生、犹带惊悸的脸。
毒拔了。他陈述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柴砍完了。
云素霓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长长的、颤抖的呼气。她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看着他腰间那把平凡无奇的柴刀,再看向水洼中光华已开始黯淡的月魄草,最后目光落回自己已然干净的身体。
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但背后伤口的钝痛和体内纯净的气息,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这不是梦。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退潮后的沙滩,松软却空茫。云素霓靠在冰冷的青石上,后背伤口的钝痛依旧清晰,但那股蚀骨跗骨、时刻啃噬生机的阴寒魔毒,却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体内虽然真元枯竭,经脉如同干涸的河床,但流淌其间的气息,是久违的、属于她自身的纯净灵力,微弱却坚韧。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陈默身上。
他正背对着她,弯腰在那片幽蓝的寒潭水洼边清洗着什么。是那把柴刀。他粗糙的手指毫不在意地抹过冰冷的刀身,沾满的粘稠幽蓝寒水被随意甩在旁边的岩石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闪烁幽芒的冰晶。刀柄末端那几道古老的纹路,此刻黯淡无光,沾着草屑和一点湿痕,平凡得与任何樵夫手中的砍柴刀别无二致。方才那承载一滴璀璨月魄寒髓、瞬间抹杀化形阴魈的景象,仿佛只是月光投下的幻影。
陈默直起身,将洗去寒水的柴刀随意挂回腰间。那动作自然流畅,如同拂去肩上的落叶。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种山野之人特有的、近乎木讷的平静。月光照亮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双平静的眼睛扫过云素霓,没有询问,没有关切,只是平淡地陈述:毒拔了。
云素霓喉咙动了动,千头万绪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带着劫后余颤的回应:……嗯。
陈默没再说话。他走到平台边缘,眺望着月光下连绵起伏的、如同沉睡巨兽般的苍茫群山。夜风掀起他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下摆,猎猎作响。他的背影沉默而厚重,与这险峻孤绝的峰顶融为一体,仿佛亘古便在此伫立。
云素霓看着他,看着那把挂在他腰间、随山风轻轻晃动的平凡柴刀。一个念头如同藤蔓,不受控制地在她心底疯长——离开。
必须离开。
魔毒已除,玉魄玄晶还在。宗门危难未解,同门血仇未报。她不能再停留在这位深不可测的存在身边。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感受到他那无意间散发的、抹平一切的沉静之意,都让她道心震颤,过往的认知与信念摇摇欲坠。那是一种比面对厉无涯时更深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恐惧与敬畏。仿佛蝼蚁仰望苍穹,渺小得连敬畏本身都显得可笑。
更重要的是,她看不透他。他那份对力量的漠视,对生死的淡然,仿佛世间万物,仙魔珍宝,甚至他自己的存在,都不过是他手中那把柴刀可以随意劈砍的枯枝朽木。这种超然,让她感到窒息。
她深吸了一口清冽刺骨的寒气,强撑着从青石上站起。双腿依旧虚软,但没有了魔毒的侵蚀,纯粹的体力透支尚能忍受。她调动起体内那丝微弱的纯净灵力,努力稳住身形。
前辈……她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有些发飘,带着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救命之恩,云素霓……没齿难忘。魔毒已除,晚辈……不敢再叨扰前辈清修。
她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修士礼。目光低垂,不敢直视陈默的眼睛。
陈默依旧望着远山,没有回头。山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沉静。
沉默。
只有风声呜咽。
云素霓的心悬在半空,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敢起身。她不知道这位存在会如何反应。是漠然无视还是……觉得她这微末小修的去留,根本不值一提
良久,久到云素霓感觉后背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陈默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棵草。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没有挽留,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
云素霓如蒙大赦,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却又莫名地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果然……自己于他,不过是一截偶然挡路的枯枝,拂开了,便再无瓜葛。
她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水洼中光华已然黯淡、叶片微微卷曲的月魄草,又看了一眼陈默腰间那把平凡无奇的柴刀。然后,她咬紧牙关,转身,拖着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平台边缘。来时攀爬的那条路,在月光下显得更加陡峭狰狞。
等等。
陈默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
云素霓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骤然收紧。她僵硬地转过身。
陈默没有看她,而是低头,从腰间那个灰扑扑的布袋里摸索着。片刻,他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灵丹,不是符箓。
是一根……草绳。
一根搓得极其粗糙、颜色灰黄、还沾着点泥土的草绳。看起来像是随手从地上薅了几根坚韧的野草,胡乱搓捻而成,长短不过尺许。
他拿着那根草绳,走到云素霓面前,递给她。
拿着。
云素霓怔怔地看着眼前这根再普通不过、甚至有些丑陋的草绳,完全不明所以。她迟疑着,伸出冰凉颤抖的手,接了过来。草绳入手粗糙,带着一股干草特有的、微苦的清香。
系在腰上。陈默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下山的路陡,扶着点石头。
系在腰上扶着点石头
云素霓低头看着手中这根搓得歪歪扭扭的草绳,再看看眼前这位能一刀抹杀魔君的存在,巨大的荒谬感再次淹没了她。这……就是他的临别赠礼一根搓得如此敷衍的……安全绳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默默地,将那根粗糙的草绳,有些笨拙地系在了自己残破的霓裳腰带上。草绳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细滑的衣料,显得格格不入。
陈默见她系好,便不再看她,重新转过身去,面朝群山,恢复了他那沉默的眺望姿态。月光勾勒出他如山岳般沉静的轮廓,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云素霓最后看了一眼他沉默的背影,和那把在月下毫无光泽的柴刀。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谷和陡峭的绝壁。
下山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每一步都踩在嶙峋的岩石棱角上,虚弱的身体摇摇欲坠。凛冽的罡风如同无形的巨手,撕扯着她的衣襟,几乎要将她吹落深渊。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旁边的岩壁。粗糙冰冷的岩石触感传来,稳住了一些身形。就在她准备迈出下一步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腰间那根灰扑扑的草绳。
月光下,那根搓得极其粗糙、甚至有些丑陋的草绳,静静地垂着,毫不起眼。
然而,就在她目光触及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动感,顺着系绳之处,瞬间传遍全身!
那不是力量的冲击,更像是一种……共鸣。
一种与她自身刚刚恢复的、微弱却纯净的真元产生的奇妙共鸣!
这共鸣感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大地般沉稳厚重的意!在这股意的牵引下,她脚下那虚浮无根的感觉骤然减轻!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托住,每一次落脚,都变得异常稳固,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脚下岩石最稳固的着力点!那撕扯着她的凛冽罡风,吹拂到身上时,竟也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屏障柔和地卸开了大半力道,不再像刀子般割人!
云素霓猛地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腰间那根草绳。
它依旧灰扑扑,粗糙丑陋,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但刚才那瞬间的稳固感和卸力感,绝非错觉!
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那粗糙的草绳表面。
就在指尖接触的刹那——
一股更加清晰、更加宏大的意,如同沉睡的古神被唤醒了一丝气息,轰然涌入她的感知!
那不是属于陈默那抹平一切的寂灭之静,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厚重、坚实、承载万物、孕育生机的……大地之意!
这意磅礴无边,却又内敛到了极致,如同整片连绵的山脉、脚下亿万年沉淀的岩层,浓缩在了这一根小小的草绳之中!它没有攻击性,没有压迫感,只有一种无言的力量,一种稳固根基、守护存在的力量!
云素霓如同触电般收回手指,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猛地抬头,望向那绝壁之巅!
月光清冷,峰顶的平台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早已隐没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只有腰间那根粗糙草绳传来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沉稳之意,如同最坚实的锚,将她牢牢系在这陡峭的绝壁之上,也无声地昭示着那个存在的离去。
风,依旧在呼啸。
云素霓站在陡峭的岩壁之上,一只手紧紧抓住一块凸起的冰冷岩石,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腰间那根粗糙的草绳。
粗糙的草茎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灼热的触感。那并非真实的温度,而是那根看似平凡的草绳中,所蕴含的磅礴大地之意在她感知中激起的轰鸣!
稳!
前所未有的稳!
脚下嶙峋的岩石仿佛不再是狰狞的利齿,而成了可以信赖的基石。每一次落脚,那草绳中传来的沉稳之意便如同无形的根系,瞬间蔓延至她接触的岩面,让她清晰地感知到脚下岩石最稳固的节点。罡风依旧凛冽,吹得她残破的霓裳猎猎作响,但吹拂到身体的力量,却被一股无形而柔韧的屏障巧妙地偏转、卸开,如同水流遇到磐石,只留下拂面而过的冰凉,再无那撕裂般的痛楚。
她甚至不需要刻意去运转那微薄的真元来护体或提气轻身。只需心念所至,那根草绳便如同一位沉默而强大的守护者,将她与这片陡峭山岩稳固地联结在一起,为她隔绝了大部分来自外界的险恶。
这……就是陈默随手搓捻出来,让她扶着点石头的……草绳
云素霓低头,指尖再次轻轻拂过那灰黄粗糙的表面。这一次,她不再震惊,心中只剩下翻江倒海般的复杂情绪。敬畏,如渊似海。荒谬,挥之不去。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卑微。
她想起了宗门秘库里那些珍藏的护身灵器,光华璀璨,禁制森严,耗费无数天材地宝与炼器大师的心血。可那些灵器,在厉无涯的魔爪下,如同纸糊般不堪一击。而这根由最普通的山间野草搓捻、沾着泥土、甚至搓得歪歪扭扭的草绳,却蕴含着足以让她在这魔君都需谨慎的绝壁上如履平地的伟力!
它所承载的大地之意,浩瀚如渊,却又温厚如壤。它没有攻击,只有守护。这守护的力量,源自何方是陈默随手注入的一缕意念还是……这根草绳本身,就承载着脚下这片古老山脉的意志而那个男人,不过是将其信手拈来
她不敢深想。
腰间的玉魄玄晶,隔着残破的霓裳,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温润触感。那是宗门延续的希望,是她和同门用命换来的至宝。可此刻,感受着草绳中那磅礴沉稳的意,那枚曾重逾性命的玄晶,在心底的分量似乎变得……轻了。并非不再重要,而是另一种更宏大、更本源的重,压过了它。
云素霓深吸了一口清冽刺骨的寒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她不再犹豫,借着草绳带来的稳固之力,转身,朝着下山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脚步落下,沉稳有力。无需刻意腾挪,无需提心吊胆。她如同一个在山间行走多年的采药人,只是步履间还带着重伤初愈的虚弱,却再无坠崖之虞。
下山的路,在月光下延伸,崎岖依旧,险峻未改。但腰间那根粗糙草绳的存在,却让这归途变得截然不同。它像一道无声的护符,隔绝了罡风利刃,稳固了脚下根基。云素霓的心神,也在这份奇异的安稳中,渐渐沉静下来。她不再去揣测陈默的境界,不再去思考归寂刀的来历。那些念头太过宏大,如同蝼蚁试图丈量苍穹,只会让她心神崩溃。
她只是走。
一步,一步。
专注于脚下稳固的岩石,专注于山风拂过草绳时带来的微弱共鸣,专注于体内那丝在纯净状态下缓慢恢复的、属于自己的真元。
山势渐缓。当双脚终于踏上一片相对平缓、布满碎石和低矮灌木的山坡时,天边已透出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深沉的夜幕开始褪色,碎玉崖那特有的、带着锋利棱角的轮廓在熹微晨光中逐渐清晰。
云素霓停下脚步,回望。
身后,是壁立千仞、直插云霄的黑色绝壁。那处曾救了她性命、也颠覆了她认知的山洞平台,早已隐没在嶙峋的岩石和缭绕的晨雾之后,不见踪影。只有腰间那根粗糙草绳的存在,无声地证明着昨夜的一切并非虚幻。
她解下草绳,双手捧着,举到眼前。
晨光熹微,落在灰黄的草茎上。它依旧是那么平凡,甚至有几处搓捻得不够紧实,露出了里面的草芯。但云素霓知道,这平凡之下,蕴藏着何等不可思议的力量。
她没有试图去解析它,也没有灌注真元去激发。她只是无比郑重地,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不,比稀世珍宝更加珍贵——将它仔细地卷好,然后珍而重之地,贴身藏入了自己怀中,紧挨着那枚温润的玉魄玄晶。
一个冰冷坚硬,是宗门的希望。
一个粗糙温暖,是颠覆认知的馈赠,也是无声的警示。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在晨光中沉默耸立的碎玉崖绝壁。崖顶云雾缭绕,如同蒙着一层神秘的轻纱,再也看不到那个沉默的身影和那把平凡的柴刀。
云素霓转过身,不再回头。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体内恢复了些许的真元流转,虽然依旧微弱,但足以支撑她施展最低阶的御风之术。身形化作一道略显虚浮的淡青色流光,朝着云渺仙宗所在的东方,疾掠而去。
速度不快,却异常坚定。
罡风在耳边呼啸,吹动她的鬓发。下方是急速后退的、苍翠连绵的山峦和蜿蜒如带的河流。阳光刺破云层,将金色的光辉洒满大地,驱散了夜的阴寒。
云素霓飞驰着,心绪却前所未有的澄澈。
玉魄玄晶在怀,使命未变。
腰间的伤口依旧钝痛,提醒着昨夜的生死一线。
而怀中那根粗糙草绳的存在感,却比玄晶更重,比伤口更清晰。
它沉甸甸地贴在心口,像一块温热的烙铁,烙印下昨夜那抹平一切的刀光,那随手搓捻的草绳,那沉默如山的背影,以及那超越了她所有认知的……道。
前方的路还很长。宗门危机,魔踪隐现,血仇未报。
但此刻,她心中那份属于云渺仙宗真传弟子的孤傲与锐气,已然沉淀。
如同被投入炉火淬炼的剑胚,锋芒犹在,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厚重。
她不再仅仅是为宗门而战的利剑。
她的道心深处,悄然刻下了一道粗糙却永恒的印记——那是山巅的沉默,是柴刀的平凡,是草绳的守护,是抹平喧嚣归于寂灭的静,也是承载万物孕育生机的意。
晨光中,那道淡青色的流光,向着初升的朝阳,向着未知的前路,义无反顾地飞去。身影虽显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
晨光刺透稀薄的云层,将碎玉崖嶙峋的黑色轮廓染上冰冷的金边。云素霓的身影化作一道略显虚浮的淡青色流光,紧贴着起伏的山峦,向着云渺仙宗的方向疾驰。
越靠近宗门地界,空气中弥漫的那股令人不安的肃杀与衰败气息便越是浓重。曾经熟悉的灵山秀水间,灵气稀薄得如同风中残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铁锈与腐败落叶混合的阴冷气息。山野间鸟兽绝迹,连虫鸣都听不到一声,死寂得可怕。
她的心不断下沉,催动仅存的真元,将速度提升到极限。残破的霓裳羽衣在高速飞掠中猎猎作响,后背的伤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钝痛,但都被她强行压下。
终于,云渺仙宗的山门遥遥在望。
那曾经笼罩在氤氲霞光之中、灵禽环绕、仙气缥缈的山门,此刻却被一层极其暗淡、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淡金色光幕所笼罩。光幕之上,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不时有微弱的灵光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虫,在裂痕边缘明灭闪烁。光幕之外,浓重的、翻涌着污秽暗红色泽的魔气如同活物般缠绕、侵蚀着护山大阵,每一次冲击,都让那淡金色的光幕剧烈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山门前的广场,一片狼藉。巨大的青石地砖碎裂无数,残留着焦黑的法术轰击痕迹和深紫色的、尚未干涸的魔血。几具身披云渺仙宗服饰的弟子尸骸散落各处,残破不堪,死状凄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焦糊味和那令人作呕的魔气腥膻。
云素霓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魔爪狠狠攥住,痛得几乎窒息。她猛地按下遁光,踉跄着落在破碎的广场边缘,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什么人!一声嘶哑而充满警惕的厉喝从山门内传来。几道同样气息不稳、带着伤势的身影从残破的阵基后冲出,手中残缺的法器闪烁着微弱的灵光,对准了突然出现的云素霓。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修士,道袍染血,左臂无力地垂着,脸上带着疲惫与绝望交织的狰狞。当他看清云素霓的脸时,眼中的警惕瞬间化为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又被更深的悲怆淹没。
云……云师姐!是云师姐回来了!中年修士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几乎要哭出来。
素霓师妹!
师姐你还活着!
其他几名伤痕累累的弟子也认出了她,纷纷围拢过来,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但更多的依旧是化不开的绝望阴霾。
陈师兄,张师弟……这是……云素霓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却布满血污和疲惫的脸,看着这如同炼狱般的山门,声音艰涩。
完了……全完了!那被称为陈师兄的中年修士,名叫陈玄风,是内门执事,此刻双眼赤红,声音哽咽,你离开后不久,以‘血骨魔君’为首的魔崽子就大举来攻!他们……他们早有预谋!护山大阵被内奸动了手脚,威力大减!几位长老……几位长老为修补阵法中枢,硬撼魔头,已经……已经……
他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嘴角溢出鲜血,眼中是无尽的悲愤和绝望。
云素霓如遭雷击。血骨魔君!那是比厉无涯更加凶名昭著的老魔!长老陨落护山大阵濒临崩溃宗门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玉魄玄晶!陈玄风猛地抓住云素霓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光芒,素霓师妹!玉魄玄晶!你带回来了吗!那是最后的机会!只有它蕴含的庞大精纯灵力,才能瞬间补强阵法核心,或许……或许能撑到援军到来!快!阵法中枢在摇光殿!几位师叔伯在死守!
他语速极快,带着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癫狂。
云素霓被他抓得手臂生疼,却瞬间明白了局势的危急。她用力点头,眼中也燃起决绝的火焰:在我这里!带路!
快!跟我来!陈玄风松开手,强撑着伤躯,转身朝着山门内疾奔。其他几名弟子也立刻跟上,护卫在两侧。
穿过破碎的山门,眼前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曾经琼楼玉宇、仙气盎然的宗门内景,此刻处处断壁残垣,灵植枯萎,灵泉染血。昔日清越的鹤唳已被魔物的嘶吼和垂死的惨嚎取代。残余的弟子在废墟间与不断涌来的狰狞魔物浴血厮杀,每一刻都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石阶。
陈玄风带着云素霓,在残破的殿宇和燃烧的废墟间急速穿行,躲避着零星的魔气和扑来的低阶魔物。云素霓强忍着后背的剧痛和体内真元的空虚,紧咬牙关跟上。怀中的玉魄玄晶隔着衣物传来温润却沉重的触感,那是整个宗门最后的希望。
摇光殿,位于主峰之巅,是护山大阵七处核心枢纽之一,也是此刻唯一还在宗门控制下的中枢节点。远远望去,整座摇光殿被一层极其凝练、却同样布满裂痕的淡金色光罩笼罩着。光罩之外,魔气如潮,翻涌着暗红与污浊的黑色,不断凝聚成巨大的魔爪、狰狞的鬼面,疯狂地撞击着摇光殿的护罩。每一次撞击,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整个山峰都在颤抖,光罩上的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光罩之内,摇光殿前的白玉广场上,仅存的数十名宗门精锐弟子结成一个残缺的剑阵,人人带伤,气息萎靡,却依旧死死支撑着,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殿前一根散发着微弱金光的巨大石柱——那便是摇光阵眼!
殿门口,站着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宗门硕果仅存的几位长老!他们脸色惨白如金纸,嘴角都挂着血痕,身上道袍破损,显然都已受了极重的内伤。但他们的眼神却如同燃烧的星辰,死死盯着殿外翻腾的魔气,双手不断结出繁复的法印,一道道精纯却已显黯淡的灵力光柱从他们身上射出,汇入殿前那根巨大的阵眼石柱,竭力维持着摇光殿最后一道防线不破!
掌门师伯!玄风师叔!守拙师叔!陈玄风带着云素霓冲破外围零星的魔物拦截,冲到摇光殿护罩边缘,嘶声大喊:云素霓回来了!玉魄玄晶带回来了!
这一声嘶喊,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
殿门口的三位长老猛地转头!当他们看到陈玄风身后那道熟悉的身影时,那三位饱经沧桑、已然抱着必死之心的长老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形容的光芒!那光芒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绝处逢生的希望,以及一丝深沉的悲恸——为了这渺茫的希望,宗门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
素霓!为首的老者,正是云渺仙宗当代掌门云虚子,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颤抖,快!入阵!将玄晶嵌入阵眼核心!他手指猛地指向殿内深处。
摇光殿的护罩在陈玄风的指引下,裂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云素霓毫不犹豫,身形一闪,在数道饱含希冀与托付的目光中,冲了进去!
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灵力过度消耗后的枯竭气息。巨大的阵眼石柱位于大殿中央,通体由一种温润的青色玉石构成,此刻玉石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原本流转的玄奥符文黯淡无光,只有最核心处,一个拳头大小的凹槽,还在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金光。
那就是阵眼核心!
云素霓没有丝毫犹豫,强忍着体内翻腾的气血和后背伤口的剧痛,从怀中珍重地取出那枚玉魄玄晶。
玄晶一出,柔和而磅礴的温润白光瞬间驱散了殿内的昏暗!它只有鸽卵大小,通体浑圆,晶莹剔透,内里仿佛有无数星云缓缓流转,散发出令人心神宁静的纯净灵力波动。这正是能稳固地脉、滋养灵源的至宝!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玉魄玄晶稳稳地按向那核心凹槽!
嗡——!
就在玉魄玄晶嵌入凹槽的刹那,一声低沉而宏大的嗡鸣瞬间从阵眼石柱内部爆发出来!如同沉睡的巨龙被惊醒!
整根石柱猛地一震!表面那些黯淡的符文如同被注入了生命,骤然亮起璀璨夺目的金色光芒!磅礴浩瀚、精纯无匹的灵力如同决堤的洪流,以阵眼石柱为中心,轰然爆发!
轰隆隆!
这股沛然莫御的灵力洪流瞬间冲出摇光殿!那原本摇摇欲坠、布满裂痕的淡金色护罩,如同被注入了最强大的生命力,光芒骤然炽盛!无数细密的裂痕在金光流淌下飞速弥合、消失!暗淡的光幕瞬间变得凝实厚重,如同实质的金色琉璃!
吼——!
殿外,那翻腾的魔气潮汐中,猛地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恐怖咆哮!充满了惊怒与暴虐!一个庞大无比、由粘稠污血和白骨凝聚而成的恐怖魔影,在魔气深处若隐若现,两只巨大的、燃烧着暗红色魔焰的眼眸,死死盯住了摇光殿!正是血骨魔君的本体意志显化!
显然,玉魄玄晶的嵌入,瞬间强化了摇光阵眼,让护山大阵这处关键节点稳如磐石,彻底激怒了这位魔道巨擘!
轰!轰!轰!
比之前狂暴猛烈十倍的攻击,如同灭世的陨石雨,疯狂地砸在摇光殿新生的金色护罩之上!整个山峰剧烈摇晃,地动山摇!护罩光芒狂闪,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轰鸣,如同承受着天地倾覆的重压!刚刚弥合的裂痕边缘,再次开始出现细微的、如同发丝般的金色裂痕!虽然弥合速度极快,但那恐怖的压力,仿佛要将整个摇光殿连同山岳一起碾碎!
噗!噗!噗!
殿门口,本就强弩之末的三位长老,在这股骤然增强的恐怖压力下,齐齐喷出一大口鲜血!身形摇摇欲坠!他们维持法印的手臂剧烈颤抖,脸色瞬间灰败下去!摇光殿的护罩虽然因玄晶而稳固,但整座护山大阵的其他节点早已损毁严重,摇光阵眼此刻承受的,几乎是整个魔军攻击的焦点!
撑住!云虚子掌门须发怒张,嘶声厉吼,七窍之中都渗出鲜血,燃烧着最后的生命力!
然而,人力有时穷。面对血骨魔君含怒的全力轰击,那摇光殿的金色护罩,在璀璨的光芒中,裂痕出现的速度越来越快,范围越来越大!殿前支撑剑阵的弟子,更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纷纷吐血倒地,剑阵瞬间崩溃!
完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般瞬间噬咬了殿内所有人的心脏!玉魄玄晶虽强,却也无法仅凭摇光一处阵眼,对抗整个魔军和魔君的全力倾轧!这最后的希望之火,眼看就要在滔天魔焰下熄灭!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的刹那!
一直紧盯着阵眼核心、脸色同样苍白的云素霓,脑中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
草绳!
那根粗糙的、贴在她心口的草绳!
陈默那平淡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她心底炸响:系在腰上。下山的路陡,扶着点石头。
扶着点石头……稳固根基……大地之意……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占据了她全部心神!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犹豫!在三位长老目眦欲裂、殿外魔爪即将撕裂护罩的瞬间,云素霓猛地从怀中掏出了那根灰黄粗糙、毫不起眼的草绳!
她看也未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狠狠地将那根草绳,系在了摇光殿那巨大的、正散发着璀璨金光与恐怖灵力波动的阵眼石柱之上!
草绳粗糙的绳结,紧紧地勒在冰冷的、布满玄奥符文的青色玉石表面。那灰黄的颜色,在璀璨的金光和翻涌的魔气背景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可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殿内殿外,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无论是绝望的云渺仙宗修士,还是魔气中狰狞咆哮的魔物,甚至那血骨魔君显化的庞大魔影,动作都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系……系了根……草绳
在护山大阵摇光阵眼的核心石柱上
这……是什么濒死的玩笑最后的疯癫
然而,就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荒谬的注视下——
嗡……!
一声低沉到极致、仿佛来自大地最深处、来自亘古洪荒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响起。
这声音并不宏大,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殿外魔气的咆哮,盖过了护罩不堪重负的呻吟!
随着这声嗡鸣,那根系在石柱上的、灰黄粗糙的草绳,猛地亮了一下!
不是耀眼的光芒,而是一种极其内敛、极其厚重的、如同大地本身色泽的土黄色光晕!光晕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就在光晕亮起的刹那——
轰隆隆隆!
一股无法形容的、浩瀚到难以想象的磅礴伟力,顺着那根看似脆弱的草绳,轰然注入阵眼石柱!
这股力量并非狂暴的灵力,而是更加深沉、更加古老、更加本源的力量!它如同沉眠亿万载的山脉意志苏醒,如同整片大地根基的脉动被唤醒!它厚重、稳固、承载万物、孕育生机!
嗡——!
摇光殿那巨大的青色玉石阵眼石柱,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不再是纯粹的金色,而是融入了厚重无边的土黄!石柱表面所有的符文,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和灵魂,瞬间活了过来!金光与土黄色的光晕交织流转,形成一道道玄奥莫测、坚不可摧的法则链条!
咔嚓嚓!
原本在血骨魔君疯狂轰击下不断蔓延的金色裂痕,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平!不,不仅仅是抹平!整个摇光殿的护罩,颜色骤然加深,由淡金琉璃化作了暗金色的、如同凝固的玄黄大地般的实质壁垒!壁垒之上,甚至隐隐浮现出连绵起伏的山峦虚影和奔腾不息的地脉龙形!
轰!!!
血骨魔君那足以撕裂山峰的恐怖魔爪,狠狠抓在这暗金色的壁垒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能量狂潮的肆虐。
只有一声沉闷到极致、如同巨锤砸在亘古磐石上的巨响!
魔爪上翻腾的污血、森森的白骨、燃烧的魔焰,在接触到壁垒的瞬间,如同遇到了克星天敌,发出凄厉刺耳的嗤嗤声!构成魔爪的粘稠魔气疯狂溃散、消融!那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竟如同泥牛入海,被那暗金色壁垒无声无息地、彻底地吸收、化解!
壁垒纹丝不动!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
什么!!!
魔气深处,血骨魔君那庞大魔影猛地一滞,燃烧的魔焰双眸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光芒!那并非是力量的碰撞,而是存在层次的碾压!那股从壁垒中透出的、厚重无边、承载一切的意,让他源自污秽与破坏的本源魔魂都感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殿内。
摇光殿的震颤停止了。
三位原本七窍流血、摇摇欲坠的长老,只觉得身上那足以压垮神魂的恐怖压力骤然消失!他们维持法印的手臂不再颤抖,体内枯竭的灵力仿佛被一股温厚的力量轻轻托住,甚至那沉重的伤势带来的剧痛都减轻了少许。
他们愕然地看着那根系在阵眼石柱上、依旧灰扑扑毫不起眼的草绳,又看向石柱上流转的、厚重如山的暗金光芒,再看向殿外那凝固在壁垒上、正被无声消融的恐怖魔爪……
云虚子掌门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根粗糙的草绳,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仿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苍老的手,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抚上了身边冰冷的殿柱。指尖传来的,不再是石头的冰冷,而是一种……如同大地般温厚、沉稳、坚不可摧的奇异脉动!
守护!
绝对的守护!
源自脚下这片古老山脉、这片厚重大地本源的守护之力!
陈玄风和殿内残存的弟子,更是如同石化一般,呆滞地看着那根草绳。他们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那根随手搓捻、甚至有些丑陋的草绳,竟成了比玉魄玄晶更坚固、更无法撼动的定海神针!
云素霓靠在冰冷的殿壁上,大口喘息着,后背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液浸湿了衣衫。但她此刻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
她看着那根在狂暴魔气映衬下、平凡得近乎神圣的草绳,看着阵眼石柱上流转的玄黄光芒,看着殿外那徒劳咆哮、却再也无法撼动壁垒分毫的血骨魔影。
扶着点石头……
原来,他给的,从来不是一根绳子。
是山,是大地,是沉默守护的根基。
她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仿佛也烙印下了一道粗糙而永恒的印记。
破碎的山门,在初升的朝阳下显露出满目疮痍。焦黑的痕迹,凝固的紫黑色魔血,散落的残破法器,无声诉说着昨夜炼狱般的厮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与焦糊味,混合着魔气退散后稀薄了许多的阴冷腥膻,被晨风缓缓吹散。
摇光殿那暗金色的壁垒,在阳光照耀下流转着沉稳厚重的光芒,壁垒上山峦地脉的虚影已彻底凝实,如同古老山脉的投影,无声地守护着这片刚刚从魔爪下挣脱的土地。壁垒之内,殿前广场上,残存的弟子们正相互搀扶着,沉默地清理战场,收敛同袍遗骸。气氛沉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铅块,劫后余生的庆幸被巨大的伤亡和挥之不去的悲恸所取代。
云素霓独自一人,站在摇光殿护罩的边缘,距离殿门不过十数步之遥。她背对着殿内,面朝破碎的山门和初升的朝阳。残破的霓裳羽衣在晨风中轻轻拂动,后背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被宗门药师匆匆处理过,缠上了洁白的药布,依旧隐隐作痛。她的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剥离的澄澈。
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那根系在摇光殿阵眼石柱上、挽救了整个宗门的草绳。
此刻,它已不复昨夜流转玄黄光芒的神异。灰败,枯槁,如同深秋被风干的野草,失去了所有水分和光泽。搓捻的草茎松散开来,露出里面干瘪的草芯,几处地方甚至出现了细微的断裂。握在手中,轻飘飘的,感受不到丝毫力量,仿佛轻轻一捻,就会化为齑粉。
这就是昨夜承载了整片山脉意志、抵挡了魔君倾天之力、最终又与玉魄玄晶中那抹寂灭之静共鸣、显化出归寂刀虚影、惊走血骨魔君的……神物
云素霓低头凝视着它。指尖拂过那粗糙干裂的表面,触感冰冷而脆弱。昨夜那浩瀚如渊的大地之意,那抹平一切的寂灭之静,仿佛只是附着其上的幻影,随着使命的终结,彻底消散了。留下的,只有这根平凡到极致、甚至有些丑陋的枯草绳。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翻涌。敬畏依旧存在,却不再是对力量的敬畏,而是对那信手拈来、赋予凡物以神异、而后又任其归于平凡的……超然。荒谬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明悟——力量本身,或许从来不是目的。如同这草绳,承载过山岳,也终将归于尘土。重要的,是它指向的道。
素霓。
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云素霓没有回头,只是将握着枯槁草绳的手,悄然藏入袖中。
云虚子掌门缓缓走到她身边。这位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百岁的老者,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一种洗尽铅华后的空茫。他的眼神不再锐利如鹰隼,反而多了几分浑浊,深处残留着昨夜目睹那混沌玄黄壁垒、那柴刀虚影时留下的、无法磨灭的震撼与卑微。
守拙长老和玄风师叔也跟了过来。守拙长老的脚步有些虚浮,脸色灰败,眼神时而空洞,时而闪烁着某种近乎偏执的思索光芒,仿佛心神还沉浸在那柄柴刀虚影所代表的寂灭道韵中,无法自拔。陈玄风则要稍好些,但眉宇间也布满了沉重的忧虑和对未来的茫然。
宗门……算是暂时保住了。云虚子望着破碎的山门,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沉重,血骨魔君虽退,但魔踪未绝,元气大伤。其他几处阵眼彻底损毁,护山大阵只剩摇光一处……重建宗门,重聚人心,前路……何其艰难。他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抽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多亏了你,素霓。守拙长老的目光落在云素霓身上,眼神复杂难明,有感激,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探究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源自昨夜道心冲击的混乱,若非你带回玉魄玄晶,又……又得那位前辈赐下神物……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称呼那根草绳,最终含糊带过,宗门……恐已化为焦土。
素霓师妹,你是宗门的大功臣!陈玄风也由衷地说道,语气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云素霓的感激。
功臣
云素霓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位宗门如今地位最高的长辈。他们的眼神,他们的疲惫,他们道心中那因窥见更高道境而留下的、难以愈合的裂痕与茫然,都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玉魄玄晶,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打断了长老们后续可能的褒奖与询问。她伸出手,掌中托着那枚鸽卵大小、温润剔透、内蕴星云的至宝。此刻,在阳光下,它依旧散发着柔和纯净的白光,蕴含着庞大的灵力,是宗门重建、重聚灵源的希望所在。任务完成,物归原处。
她将玉魄玄晶递向云虚子掌门。
云虚子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入手温润,磅礴的灵力波动让他枯竭的经脉都感到一丝慰藉。他看着云素霓平静无波的脸,心中莫名一紧。
素霓,你……他欲言又止。
云素霓却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越过了掌门,越过了破碎的山门,投向了遥远的天际。那里,群山连绵,云雾缭绕,正是碎玉崖的方向。
我的伤,需要静养。她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宗门重建,千头万绪,弟子力有不逮,恐难再担重任。
静养守拙长老眉头微皱,立刻道,宗门如今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你的伤势,宗门定会倾尽全力为你疗愈!况且,昨夜那位前辈……他的语气带着急切,目光灼灼,显然更关心那根草绳背后的存在。
那位前辈,云素霓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居无定所,行踪飘渺。弟子坠崖得遇,已是天幸,不敢妄测仙踪,更不敢打扰清修。她的话,彻底堵死了所有关于陈默的询问。
她微微躬身,对着三位长辈行了一礼。这礼,不再是弟子对尊长的恭敬,而更像是一种……告别。
弟子告退。愿掌门师伯、守拙师叔、玄风师叔保重,愿宗门……早日重光。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说完,不等三人有任何反应,云素霓已然转身。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看那残破却终于保住的山门一眼。她迈开脚步,沿着布满碎石和血迹的广场边缘,一步步,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焦黑破碎的地砖上,显得孤单而决绝。
素霓!陈玄风忍不住喊了一声,想要追上去。
云虚子却抬手拦住了他。老掌门望着那道渐行渐远、背脊挺得笔直的背影,苍老的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他低头,看着手中温润的玉魄玄晶,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昨夜那混沌玄黄的壁垒,那柄古朴的柴刀虚影。
他明白了。
玉魄玄晶,是责任,是宗门延续的薪火。
而那根枯槁的草绳,那抹平一切的刀光,那沉默如山的背影……指向的,是薪火之外,更加浩瀚无垠的天地。那天地,不属于云渺仙宗,甚至不属于他们这些汲汲营营、参悟了一辈子却可能连门槛都未曾摸到的修士。
云素霓的选择,是放下手中的薪火,去追寻那天地间真正的……道。
守拙长老看着云素霓消失在山门拐角的背影,又看了看掌门手中光芒温润的玉魄玄晶,再想想昨夜那让自己道心至今仍在震颤轰鸣的柴刀虚影,眼神中的混乱与偏执似乎达到了顶点,最终化为一片更加深沉的茫然与痛苦。他猛地闭上眼,身形晃了晃。
云虚子默默收起玉魄玄晶,伸手扶住了几乎站立不稳的守拙长老。
回殿吧。老掌门的声音疲惫不堪,带着一种洞悉后的无力,宗门……需要时间。我们……也需要时间。
残破的山门内,重建的号角尚未吹响,沉重的阴霾与道心的裂痕,如同无形的枷锁,笼罩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山门外,崎岖的下山小径。
云素霓一步一步地走着。速度不快,甚至因为后背的伤势而显得有些缓慢。阳光温暖地洒在她身上,驱散了昨夜残留的寒意。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拂着她散落的鬓发。
她伸出手,从怀中取出了那根枯槁的草绳。
灰败,干枯,轻若无物。
她低头凝视着它,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断裂的草茎。昨夜那磅礴的大地之意,那抹平一切的寂灭之静,早已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而,就在她指尖触碰的刹那,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顺着那枯槁的草茎,悄然渗入她的感知。
那不再是浩瀚的力量。
而是一种……痕迹。
一种指向。
一种沉默的、归于平凡的……道标。
它指向碎玉崖的方向,指向那片沉默的山脉,指向那个腰间挂着柴刀、偶尔打打猎的身影。
云素霓停下脚步,抬起头,望向碎玉崖所在的天际。层峦叠嶂,云雾蒸腾,望不到尽头。
她的脸上,没有迷茫,没有激动,只有一片近乎于静的澄澈。
她不再是为了宗门使命而奔波的利剑。
她的道心深处,那柄小小的柴刀烙印,正散发着微弱而永恒的光。
云素霓将那根枯槁的草绳,珍重地、重新系在了自己的腰间。粗糙的草茎摩擦着衣料,毫不起眼。
然后,她迈开脚步,沿着山径,朝着那云雾深处的群山,朝着那未知的道,坚定地走去。
阳光将她的身影镀上一层淡金,腰间的草绳在风中轻轻晃动,平凡,却仿佛承载着整片天地的重量。
山风穿过新绿的林梢,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与草木萌发的清冽。碎玉崖下的山路,崎岖蜿蜒,被经年的落叶和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云素霓一步一步走着,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裸露的岩石棱角。她走得不快,后背的伤口虽已愈合,但新生的皮肉在粗布衣衫的摩擦下,依旧传来丝丝缕缕的牵扯感。
腰间,那根系着的枯槁草绳,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粗糙的草茎摩擦着衣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它灰败、干枯,轻若无物,昨夜曾承载山岳、显化寂灭的神异早已消散殆尽,只留下一个指向的痕迹,一份归于平凡的重量。
她循着这指向,再次回到这片沉默的山脉。目的不再是逃离魔爪,也不再是寻求庇护。心口那柄小小的柴刀烙印,如同微弱的星辰,在道心深处指引着方向。她不知道陈默是否还在崖间,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愿意见她。她只是觉得,该回来看看。看看这片山,看看这条他曾背她走过的路,看看那处曾颠覆她一切认知的崖顶平台。
空气很静。鸟鸣稀疏,虫声低哑,只有风声穿过岩缝的低啸。越靠近记忆中那处绝壁下的山洞平台,这份寂静便愈发深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云素霓的脚步停在了一片相对开阔的碎石坡地。前方不远,就是那堵熟悉的、近乎垂直的黑色绝壁。崖壁上藤蔓垂挂,在风中微微摇曳。然而,就在这原本该是荒无人迹的绝地,却多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背对着她,盘膝坐在一块被风雨打磨得光滑的青石上,身形微微佝偻,穿着云渺仙宗长老特有的、绣着云纹的青色道袍。正是守拙长老!
他并非在打坐调息。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极其混乱、狂暴、充满不甘与怨毒的气息,如同失控的漩涡,以他为中心疯狂地弥漫开来!那气息扭曲了周围的光线,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污浊。他身下的青石表面,竟无声无息地蔓延开蛛网般的黑色裂纹!
为什么……为什么……!守拙长老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不甘,道……就在眼前!为何……为何不可得!那寂灭!那归源!那抹平一切的力量!它本该……本该是我的机缘!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绝壁之巅的方向,浑浊的双眼布满血丝,瞳孔深处跳跃着疯狂的红芒,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最后的挣扎。那眼神里,是贪婪、是嫉妒、是求而不得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
前辈!前辈!您既赐下道缘于素霓那丫头,为何吝啬于老夫!老夫苦修三百载,道心澄明!比那黄毛丫头更懂大道真意!求前辈……求前辈开恩!赐下真法!哪怕……哪怕只让老夫再看一眼那刀影!一眼就好!
他嘶声力竭地朝着空寂的山崖呼喊,声音在岩壁间回荡,显得凄厉而绝望。随着他的嘶吼,他周身那混乱狂暴的气息愈发失控,道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丝丝缕缕诡异的黑气从他七窍中逸散出来,那是心神彻底失守、道基即将崩溃、心魔彻底反噬的征兆!他枯槁的双手猛地抬起,十指扭曲成爪状,指尖缭绕着污秽的黑芒,竟是不顾一切地朝着自己的天灵盖狠狠抓去!他要强行搜魂,掘取那深烙于神魂中的、昨夜摇光殿壁垒上惊鸿一瞥的柴刀虚影!哪怕神魂俱灭,也要抓住那最后一丝虚幻的道痕!
师叔!不可!云素霓心神剧震,失声惊呼!她万万没想到,守拙长老竟执念深重至此,追到了碎玉崖下,更是在窥见那超越认知的道境后,道心彻底崩坏,被心魔吞噬,竟要行此自毁神魂的疯狂之举!
她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前阻止,体内那点微弱的真元本能地涌动。然而,就在她脚步刚动,守拙长老的指尖即将触及天灵盖的刹那——
沙……沙……
一个极其轻微、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是磨刀声。
单调,平缓,带着一种山石摩擦的质感,不疾不徐,仿佛亘古以来就在这片山崖间回响。
这声音响起的瞬间,云素霓体内刚刚涌起的微弱真元瞬间平息下去,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抚平。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心神被那单调的韵律瞬间攫取。
而守拙长老那抓向自己头颅的、缭绕着污秽黑芒的枯爪,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琥珀,骤然凝固在半空!指尖距离天灵盖不过寸许!他周身疯狂翻涌的混乱气息、那扭曲污浊的黑气、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狂暴心魔,在这单调的沙沙声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按住。
不是压制。
是……抚平。
如同风吹散尘埃,如同水流带走落叶。
那足以焚毁神魂的怨毒、不甘、贪婪、疯狂……在这单调而规律的磨刀声中,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声无息地消散、瓦解、归于沉寂。
守拙长老凝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布满血丝的双眼猛地睁大,瞳孔深处那疯狂的红芒如同被冷水浇灭,迅速黯淡、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茫然,一种被彻底抽空了所有执念与情绪的……空。
沙……沙……
磨刀声还在继续,不疾不徐。
守拙长老僵在半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缭绕指尖的黑芒彻底消散。他周身那失控狂暴的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具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枯槁躯壳。他脸上的狰狞与怨毒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木然的、仿佛失去了所有色彩的空白。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脖子,浑浊的目光投向磨刀声传来的方向——那绝壁半腰,一处被藤蔓半掩着的、毫不起眼的石凹。
那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的身影,背对着下方,盘膝而坐。他宽厚的肩膀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只能看到他微微低垂的头,和那双稳定而专注地、一下一下推动着磨石的手臂动作。一把黯淡无光的柴刀,横放在他膝前。
陈默。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下方那场几乎酿成的惨剧。仿佛那惊心动魄的心魔反噬、那神魂自毁的疯狂,不过是山间飘过的一缕无关紧要的微风。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单调重复的动作里,沉浸在那沙石摩擦刀锋的韵律中。
沙……沙……
声音如同无形的溪流,流淌过寂静的山崖,也流淌过守拙长老那彻底空茫的心神。
守拙长老呆呆地看着那个磨刀的背影。他试图去回忆昨夜那柄撼动他道基的柴刀虚影,试图去抓住那抹平一切的寂灭道韵……然而,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执念,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疯狂,连同那惊鸿一瞥的道痕,都在这单调的沙沙声中,被彻底抹去。
如同从未存在过。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空洞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眼中的最后一点神采也熄灭了,只剩下死水般的呆滞。
他缓缓地、踉跄着站起身,如同一个失去了牵线的木偶。不再看那磨刀的背影,也不再看云素霓。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朝着下山的方向,毫无目的地、踉跄地走去。背影佝偻,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身青色的云纹道袍,在寂静的山林间,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凄凉。
云素霓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挽留。她看着守拙长老踉跄远去的背影,心中没有怜悯,也没有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源自道心深处的……明悟。
强求道果,反遭其噬。
心魔自招,无人能救。
陈默的刀,抹去的不只是魔气,更是那蒙蔽本心、引火烧身的虚妄执念。守拙长老的道,终究是毁在了自己的求上。
沙……沙……
磨刀声依旧,平稳而悠长。
云素霓收回目光,望向那半山腰藤蔓掩映下的石凹。陈默的身影依旧背对着她,专注地磨着刀。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深吸了一口气,山间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脚,沿着记忆中那条陡峭的、他曾经背着她攀爬过的兽径,朝着石凹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脚步落在湿滑的岩石上,有些踉跄。没有了草绳带来的稳固感,每一步都需要全神贯注。后背的伤口在攀爬时传来清晰的牵扯痛,但她毫不在意。她的心神,早已被那单调的磨刀声牵引。
近了。
藤蔓垂挂,遮蔽了部分视线。她终于看清了石凹内的景象。
陈默盘膝坐在一块略平整的岩石上。他微微低着头,侧脸轮廓在阴影中显得异常沉静。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正握着一块灰扑扑的磨刀石,沾着些唾沫,一下,又一下,极其稳定地推过柴刀那黯淡的刀身。动作朴实无华,带着一种山石般的韵律。
那柄柴刀,依旧是那么平凡。木柄油润,沾着草屑和一点新鲜的泥土。刀身黯淡无光,在磨石的打磨下,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云素霓停在石凹边缘,没有再靠近。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磨石在刀锋上稳定的轨迹,看着陈默专注而平静的侧脸。
沙……沙……
声音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心神。她后背伤口的隐痛,体内那丝微弱真元的流转,甚至山风拂过脸颊的触感……在这单调的韵律中,都仿佛被剥离了喧嚣的外壳,显露出一种奇异的静的本质。
她缓缓地,在那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边缘,找了一处略微平整的地方,也学着陈默的样子,盘膝坐了下来。没有言语,没有打扰。她只是微微闭上眼,放空心神,任由那沙沙的磨刀声,如同清泉般流淌过她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时间,在石凹中失去了意义。
只有磨石摩擦刀锋的声音,永恒不变。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炷香。
沙沙声停了。
云素霓睁开眼。
陈默正举起柴刀,对着从藤蔓缝隙透进来的阳光,眯着眼仔细端详着刀锋。刀身依旧黯淡,但刃口处似乎流转过一丝极淡、极内敛的幽芒,一闪即逝。他随手挽了个刀花,动作流畅自然,如同山溪奔流。刀锋划过空气,没有带起丝毫破风声,只在空气中留下了一道肉眼难辨的、极其细微的扭曲痕迹,旋即平复。
他将磨刀石塞回怀里,柴刀重新挂回腰间。动作行云流水,如同已重复了千万遍。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了坐在石凹边缘的云素霓身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如同山间无波的深潭,没有询问,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仿佛她的出现,和山间飘过的一片落叶,并无区别。
云素霓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腰间系着的那根枯槁的草绳。绳子灰败,干枯,毫不起眼。
陈默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落在了那根草绳上。他看得很随意,如同在看路边一根普通的枯草。然后,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没有解释那草绳为何枯槁,没有询问她为何回来,更没有提及刚才发生在崖下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心魔反噬。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石凹内投下阴影。他拍了拍沾在短褂上的石粉和草屑,动作自然。
路还远。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山野特有的质朴腔调,平淡无波。目光扫过云素霓略显苍白的脸和她身上那身与山野格格不入的残破霓裳羽衣,最后落在那根枯槁的草绳上,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草鞋,磨脚。
说完,他不再看她,迈开步子,走出了石凹。阳光瞬间洒满他宽阔的肩背。他沿着陡峭的崖壁小径,步履沉稳地向上走去,方向正是那处曾生长着月魄草的绝壁之巅。腰间的柴刀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拍打着身侧,发出极轻微的、沉闷的笃笃声。
云素霓坐在石凹边缘,看着他沉默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嶙峋的岩石和垂挂的藤蔓之后。
山风吹过,带来草木的清香。
她低头,看着腰间那根枯槁的草绳,又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早已被山石磨破、沾满泥污的云纹绣鞋。
路还远。
草鞋,磨脚。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石凹外。阳光有些刺眼。她弯下腰,解开了那双残破华贵的绣鞋,赤足踩在了冰凉粗糙的岩石上。
石头的棱角硌着脚心,带着一种陌生而踏实的触感。山风拂过脚踝,清凉。
她抬头,望向陈默消失的方向,望向那云雾缭绕的绝壁之巅。那里,山风更大,岩石更冷。
她迈开赤足,沿着他走过的痕迹,一步一步,向上走去。脚步不快,却异常坚定。
腰间,枯槁的草绳,在风中轻轻晃动。
山巅的流云,如同巨大的、无形的拭刀布,缓缓抹过湛蓝的天穹,将昨夜的血火、长老的嘶吼、心魔的狂乱,连同那惊世的刀光,一并抹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只剩下一片亘古的寂静。
和脚下沉默的山。
风声在耳畔拉长成悠远的呜咽,翻涌的云海在脚下奔腾不息,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崖顶的寒意渗入骨髓,赤足踏着的岩石冰冷坚硬。云素霓盘坐在光滑的青石上,心神却不再追逐那云卷云舒的壮阔,亦不沉溺于风声韵律的玄妙。
她的目光,越过陈默沉默如山岳的背影,落在不远处那片碎石坡地。
那块石头还在那里。
灰扑扑,形状不规则,沾着一点新鲜的泥土。它静静地躺着,沐浴在炽烈的天光下,平凡得如同这绝壁之上亿万颗碎石中的任何一颗。阳光在它粗糙的表面跳跃,勾勒出细微的棱角。
山猫惊窜的灰影,那炸毛时嘶的轻响,仿佛还在感官的边缘残留。方才心头那点因宁静被扰而生出的涟漪,那丝对弱小生灵的怜悯与对陈默行为的困惑,此刻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去,只留下一种澄澈的明镜。
静,不是无声。
是它来了,它走了,石头还在那儿。
她看着那块石头。
它不因惊走生灵而自矜。
不因承载目光而改变。
它只是……存在着。以一种最本然、最沉默的姿态,存在于这片浩渺的天地之间,存在于这呼啸的山风与奔流的云海之中。
一种难以言喻的意,顺着目光流淌,注入她的心湖。那不是力量,不是感悟,而是一种纯粹的存在感。一种超越了有与无、动与静的……本然。
她的心神,仿佛被这块沉默的石头牵引着,缓缓沉降。不再高蹈于云海之上,不再追逐于风声之外,而是如同尘埃般落定,沉入脚下这片亘古的岩层,沉入这石头所代表的、最基础的、最沉默的……在。
就在这心神沉降、归于本然的刹那——
腰间,那根系着的枯槁草绳,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震。
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地传递到她的感知。
云素霓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见那根灰败干枯、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草绳,此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不是燃烧,不是碎裂。是彻底的、从最细微的纤维层面开始的……崩解。
如同被亿万年的时光瞬间风化,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从存在的根基上彻底抹去。
灰黄色的草屑无声地飘散,在凛冽的山风中打着旋,还未曾落地,便已彻底消散,化为肉眼难辨的尘埃,融入了呼啸的气流,再无一丝痕迹。仿佛它从未被搓捻,从未系在她的腰间,从未承载过山岳的意志,也从未显化过寂灭的刀影。
只留下腰间衣带上,一个极淡的、被绳子勒过的压痕,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云素霓怔怔地看着那空无一物的腰间,看着那压痕在风中迅速变得模糊。心中没有失落,没有怅惘,只有一种水到渠成的……了悟。
使命终结。
痕迹抹平。
它指向的道标已然抵达,它承载的意已融入她的心神。那么,它这具枯槁的形骸,便再无存在的必要。如同溪流汇入大海,如同朝露归于阳光,这是最自然的归宿。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那块沉默的石头上。石头依旧,无声无息。那枯槁草绳的消散,于它,如同山风吹过,不留痕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伫立在水洼边的陈默,终于动了。
他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山风将他额前的几缕黑发吹向耳后,露出轮廓分明的侧脸线条。阳光勾勒出他下颌坚硬的弧度。他的目光,似乎依旧落在远方翻腾的云海深处,又似乎只是随意地掠过了云素霓的方向。
然后,他解下了腰间那柄柴刀。
动作很随意,如同拂去肩上的落叶。
那柄刀,依旧是那般模样。木柄油润,沾着草屑和一点新鲜的泥土。刀身黯淡无光,在炽烈的天光下甚至没有反光,只有一种沉凝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质感。
陈默握着刀柄,没有挽刀花,没有试锋芒。他只是手臂随意地一扬。
柴刀脱手飞出。
没有凌厉的破空声,没有惊天的气势。刀身划过一道平平无奇的弧线,如同顽童抛掷的石块,朝着崖外那片浩瀚奔腾的云海,直直地落了下去。
噗。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瞬间吞没的声响。
柴刀没入了浓稠如棉絮的云层,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便彻底消失不见。仿佛被那片纯白彻底吞噬、消化。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
没有撕裂云海的刀光。
只有云海依旧奔腾,阳光依旧灿烂,风声依旧浩荡。
那柄曾一刀抹杀魔君厉无涯、承载月魄寒髓、惊走血骨魔君、甚至昨夜在摇光壁垒上显化寂灭虚影的……归寂刀,就这样被它的主人,如同丢弃一根真正的枯枝朽木般,随手抛入了万丈云渊。
云素霓的瞳孔,在柴刀消失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席卷全身。她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目光死死锁定那柴刀消失的云层位置,仿佛想穿透那厚重的白色,追寻那神物的下落。
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有云,只有风,只有光。
仿佛那柄刀,连同它所有的传说与神异,都从未存在过。
陈默抛刀之后,便不再看那云海一眼。他缓缓转过身,第一次,真正地面向了云素霓。
阳光有些刺眼,云素霓微微眯起眼。陈默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光源,面容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异常清晰。
那双眼,如同山间最深沉的寒潭,无波无澜,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她有些怔忡的脸。没有凌厉,没有深邃,没有悲悯,没有超然。只有一种近乎木讷的平静,一种看透了万物生灭、又对万物生灭毫不在意的……漠然。
他的目光在云素霓脸上停留了一瞬,很短暂。没有询问她为何回来,没有评价她赤足攀崖,更没有解释那抛刀的举动。那目光平静得如同扫过崖顶的一株草,一块石。
然后,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了她的脚上。
那双沾满泥污、被山石磨破的云纹绣鞋,早已被她解下,随意地丢在青石旁。此刻,她赤着的双足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粗糙的岩石上,脚底沾着些许尘土和细小的砂砾,脚踝处甚至有一道被锋利石棱划出的、极细小的红痕。
陈默的目光在那双赤足上停留了片刻。
接着,他抬起了自己的脚。
他穿着一双极其简陋的草鞋。鞋底用坚韧的树皮和干草反复捶打、搓捻而成,厚实而粗糙。鞋面只是用几根搓得不太均匀的草茎简单捆缚在脚背上,同样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磨损得厉害,有几处草茎已经断裂散开,露出里面同样粗糙的脚背皮肤。
他指了指自己脚上那双破旧不堪的草鞋,又抬手指了指下山的方向——那方向蜿蜒崎岖,布满嶙峋的怪石、湿滑的苔藓和低矮带刺的灌木丛。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淡,在山风的呼啸中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云素霓耳中,带着山野特有的直白:
路,在脚下。
草鞋,磨脚。
说完,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转过去,不再看云素霓,也不再看那翻涌的云海和柴刀消失的方向。他迈开步子,踏着那双破旧的草鞋,踩过冰冷的岩石,沿着来时陡峭的崖壁小径,一步一步,沉稳地向下走去。腰间的柴刀已然消失,只剩下空荡荡的粗布腰带。
他的背影很快被嶙峋的岩石和垂挂的藤蔓遮挡,消失不见。
崖顶之上,只剩下云素霓一人。
风声呼啸,云海翻腾。
她低头,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足。脚底传来岩石冰冷的触感和砂砾的粗糙摩擦感,脚踝那道细小的划痕隐隐作痛。她又看向陈默消失的方向,看向下山那条布满荆棘与石棱的崎岖小径。
路,在脚下。
草鞋,磨脚。
她缓缓站起身。
赤足踩在冰冷的岩石上,寒意刺骨。她走到那块陈默丢弃柴刀的云崖边缘,低头望去。云海奔腾,深不见底,吞噬了一切。那柄曾搅动风云的神刀,已彻底归于这片浩渺的寂静。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方幽蓝的寒潭水洼,那消失的月魄草痕迹,那块依旧沉默躺着的灰扑扑石头。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去看那丢在青石旁的残破绣鞋。
她迈开赤足,朝着下山的方向,朝着陈默离去的路径,一步一步走去。
脚下的岩石冰冷而坚硬,石棱硌着脚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山风卷起她的衣袂,吹散她的鬓发。
腰间,草绳消散的压痕,在风中彻底抚平。
心口,那柄小小的柴刀烙印,却温润如初,散发着微弱而永恒的光。
路,在脚下延伸,布满荆棘与石棱。
她赤足而行,步履缓慢,却异常坚定。
风声是唯一的注脚,在碎玉崖顶呼啸奔流,卷动着云絮,也卷动着云素霓散落的发丝。她赤足立在冰冷的青石上,背脊挺直,迎着浩荡天风,目光穿透奔腾的云海,落在更深邃的虚空。心口那柄微小的柴刀烙印,此刻不再是星辰,而是一点沉入深潭的墨,晕染开一片无声的静。陈默那句平淡如石的话,连同那块躺在碎石间沉默的石头,已将她心中所有关于道的喧嚣波澜,彻底抹平。
沙……沙……
单调的磨刀声,不知何时又轻轻响起,如同山岩低沉的呼吸,融入了呼啸的风声里,成为这绝巅秩序的一部分。
云素霓没有回头去看那声音的来源。她的心神沉静如水,映照着这云卷云舒、光移影动的天地画卷。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阳光在平台上缓慢推移的光斑,标记着天穹的流转。
日头渐渐西斜。炽烈的金辉染上了暖红的色泽,将奔腾的云海泼洒成一片燃烧的熔金之海。崖顶的温度随之骤降,风中裹挟的寒意愈发刺骨。赤足踩在冰冷的岩石上,寒意如同细密的针,顺着脚心蔓延上来。后背愈合的伤口在凛冽的寒气刺激下,也传来阵阵酸麻的隐痛。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如山的陈默,动了。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带着一种山石滚落的必然感。他没有转身,甚至没有中断那沙沙的磨刀声,只是随意地抬起一只手,朝着平台边缘一处嶙峋的岩石角落指了指。
那边。低沉的声音混在风里,不甚清晰,却清晰地送入云素霓耳中。
云素霓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处岩石角落堆着些枯枝败叶,在夕阳斜照下投下长长的阴影。阴影边缘,安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双草鞋。
鞋底用某种坚韧的、带着细密纹理的藤皮层层叠纳而成,针脚粗大却异常密实。鞋面则是用柔韧的、晒干的蒲草精心编织,呈现出一种温暖干燥的浅褐色,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整双鞋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粗陋,与山下村夫脚上的并无二致,却透着一股手工制作的温厚感。
草鞋旁边,还放着一叠衣物。是最常见的粗麻布料,洗得发白发软,同样叠得整整齐齐。颜色是未经染制的麻布原色,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云素霓的目光在那双草鞋和粗麻衣物上停留了片刻。赤足下的冰冷和后背的隐痛,被这突如其来的平凡之物映衬得格外清晰。她没有询问,只是默默走了过去。
她弯下腰,手指拂过草鞋粗糙却密实的藤皮底,触感微硬而踏实。蒲草鞋面柔软干燥,带着阳光和草木的气息。她解下腰间那根早已枯槁、几乎要散架的草绳——那根曾承载山岳、显化寂灭,如今只余一丝指向痕迹的草绳——随手放在一边的岩石上。枯草在风中微微颤动。
然后,她开始解开身上那件残破不堪、沾满血污泥泞的霓裳羽衣。华美的云纹早已黯淡撕裂,细滑的衣料被山石荆棘勾破多处,如同她过往的身份与骄傲,破碎而狼狈。她动作很慢,也很平静。褪去残破的霓裳,露出里面同样破损的中衣,再一一除去。山风毫无阻碍地吹拂在她光洁却布满细小擦痕的肌肤上,带来刺骨的冰凉。
她没有丝毫犹豫或羞怯。过往的身份、宗门的印记、仙子的荣光,如同那件破碎的霓裳,被她平静地剥离,遗弃在冰冷的岩石上。
她拿起那叠粗麻衣物。布料很粗糙,摩擦着肌肤,带着一种陌生而真实的触感。她仔细地穿上麻布缝制的贴身短褂,再套上同样质地的宽松长裤。粗麻布包裹住身体,隔绝了大部分寒意,虽然僵硬硌人,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脚踏实地的安稳感。
最后,她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拿起那双草鞋。
她抬起赤足,脚底被嶙峋山石磨出的红痕和细微伤口清晰可见。她小心地将脚探入草鞋内。藤皮底坚硬而富有支撑力,蒲草鞋面包裹住脚踝,带着草木特有的温润。系好草鞋上简单的麻绳绊扣,她站起身,试着走了几步。
粗糙的藤皮底踩在同样粗糙的岩石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每一步落下,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岩石的起伏、棱角和温度。没有了绫罗绸缎的隔阂,没有了真元护体的虚浮,只有最直接的触碰,最真实的反馈。一种前所未有的在的感觉,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全身。仿佛她不再是一个悬浮于世的修士,而是真正地、踏踏实实地站在了这片古老的山岩之上。
她走到平台边缘,和陈默并肩而立,望向那熔金般燃烧的云海。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身后的岩石上。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腰间挂着黯淡柴刀。一个身着灰扑扑的粗麻衣裤,脚踩藤皮蒲草鞋。
风,依旧浩荡。
路,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平静,如同脚下岩石的陈述,没有看云素霓,得自己走。
云素霓没有回应。她只是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沾了些新鲜泥土的草鞋,感受着藤皮底传来的、属于大地的坚实触感。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投向翻腾的云海尽头,那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层峦叠嶂的远山剪影。
沙……沙……
磨刀声不知何时又停了下来。
陈默挂好柴刀,没有再看云素霓,也没有再看那壮丽的云海夕阳。他迈开步子,沿着平台边缘一条几乎被野草淹没的、更狭窄陡峭的小径,朝着云海更深处、山脉更幽邃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如同山岳移动。
云素霓看着他的背影在嶙峋的岩石和金色的夕照中渐行渐远,腰间的柴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她收回目光,没有立刻跟上。她转过身,走到那块被陈默随手丢出、惊走了山猫的石头旁。石头灰扑扑,静静地躺在碎石间。她弯下腰,伸出手,指尖拂过石头冰冷粗糙的表面。
触感真实而坚硬。
她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堆在岩石角落、被她遗弃的、残破的霓裳羽衣和枯槁草绳。它们在夕阳下,如同褪色的旧梦。
然后,她转过身,朝着陈默消失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脚上的草鞋踏着嶙峋的山石,发出沙沙的轻响。藤皮底传来的触感,清晰而稳固。粗麻衣裤摩擦着皮肤,带着山野的气息。
路在前方,蜿蜒入云深不知处。
山风浩荡,吹动她灰扑扑的衣角。
她一步一步走着,走向那沉默的山,走向那抹平一切喧嚣、归于本然寂静的……道。
沙……沙……
是脚步,是磨刀声的余韵,也是天地间最恒久的低语。
草鞋踩在碎石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步都带着岩石棱角透过藤皮底传来的、清晰而微硬的触感。山风自深谷盘旋而上,吹动云素霓身上灰扑扑的粗麻衣裤,衣料摩擦着肌肤,带来一种陌生却踏实的粗糙感。她循着陈默消失的方向,沿着那条几乎被荒草和苔藓吞噬的陡峭小径,向上攀行。
路愈发难行。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的獠牙,裸露的岩缝间生长着带刺的荆棘灌木。陈默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更高处的云雾与嶙峋山影之后,只有脚下偶尔被踩断的枯枝,或岩石上一点新鲜的泥土印痕,无声地指示着方向。云素霓专注地寻找着落点,赤足隔着草鞋感受着大地的起伏与坚硬,后背的旧伤在持续的攀爬中传来隐隐的酸胀,却被一种奇异的、扎根于此刻的在感所覆盖。
不知攀了多久,日头已彻底沉入远山,最后一丝金红的天光被深沉的靛蓝吞没。山间的寒气骤然加重,湿冷的夜雾如同活物,从岩缝和林木间无声地弥漫开来,缠绕着裸露的肌肤,带来刺骨的冰凉。脚下的岩石变得湿滑异常,草鞋踩上去,发出更清晰的、带着水汽的沙沙声。
终于,前方传来隐约的水声。
不是瀑布的轰鸣,而是无数细碎水流汇聚、碰撞、流淌的潺潺低语,在寂静的山夜里格外清晰。
云素霓拨开一丛挂着冰冷露珠的茂密蕨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隐藏在山坳深处的溪涧。地势相对平缓,两侧是高耸陡峭、覆满墨绿苔藓的岩壁。一道不算宽阔、却异常清澈的溪流从上游的黑暗中蜿蜒而来,水流在布满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卵石河床上跳跃、分流、汇聚,激起无数细小的白色水花,又在低洼处形成一个个或深或浅的清澈水潭。溪水清冽得如同流动的水晶,即使在昏暗的夜色下,也能看到水底光滑的鹅卵石和随水流摇曳的深绿水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汽、苔藓的湿腥,以及一种沁人心脾的、源自活水的清寒气息。
陈默就坐在溪流上游,靠近一块巨大卧牛石的地方。他背对着云素霓来的方向,盘膝坐在一块略高出水面的扁平青石上。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在夜色中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溪水在他脚边不远处流淌而过,哗哗的水声似乎无法侵入他周身那无形的沉静。
他低着头,膝前横放着那把黯淡无光的柴刀。一块灰扑扑的磨刀石沾着溪水,在他粗糙的大手中,一下,又一下,稳定地推过刀身。
沙……沙……
单调而规律的磨刀声,混入溪流的潺潺低语,非但没有被掩盖,反而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山岩与流水的古老对话,在这幽深的山坳里清晰回响。
云素霓停下脚步,没有贸然靠近。她站在溪涧边缘,隔着一片碎石滩和几丛茂盛的、挂着夜露的水生植物,静静地看着。
月光被高耸的岩壁遮挡,只有稀疏的星辉和溪水本身微弱的反光,勾勒出陈默沉默的轮廓。他的动作专注而沉静,每一次磨石的推送都带着一种近乎永恒的韵律。那把柴刀在昏暗的光线下,刀身愈发显得幽深,仿佛能吸收所有光亮。
沙……沙……
云素霓的目光,从陈默沉静如石的背影,移向他脚边流淌的溪水。溪水清澈见底,在卵石间欢快地跳跃、分流。她看着水流撞击一块凸起的黑色卵石,溅起细碎的水花;看着几片不知从何处飘落的枯叶,在漩涡中打着转,最终被水流带向下游;看着水底一丛丛墨绿的水草,随着水流的方向柔顺地摇曳。
看久了,那看似无序的流淌,渐渐显露出一种内在的轨迹。水流总是沿着阻力最小的路径前行,绕过坚硬的卵石,填满低洼的沟壑,在宽阔处舒展,在狭窄处加速。每一滴水珠的路径看似随机,却又浑然一体地汇入这奔流不息的整体。
沙……沙……
磨刀声如同无形的节拍器,稳定地敲打着。云素霓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这声音牵引,沉入眼前这片溪水与岩石、声响与寂静交织的画卷中。她不再刻意分辨水流的方向,不再关注水花的形态,而是让这溪涧的动与磨刀人的静,如同两股无形的丝线,缓缓流入她的感知。
动是溪水,奔流不息。
静是磨刀,恒常不变。
动中有静——水流遵循着大地赋予的脉络。
静中有动——磨石的每一次推送,都是刀锋细微的改变。
她缓缓走到溪边,没有踏上陈默所在的青石,而是在下游不远处,找了一块半浸在溪水中的、表面还算平整的卵石坐了下来。冰凉的溪水立刻浸透了草鞋和粗麻裤脚,刺骨的寒意顺着小腿蔓延上来。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有移开。粗糙的卵石硌着身体,水流冲刷着脚踝,带来一种强烈的、属于此地的真实触感。
她学着陈默的样子,盘膝坐稳。目光落在身前流淌的溪水上,任由那潺潺水声和沙沙的磨刀声交织着,如同无形的溪流,冲刷着意识中残存的尘埃与杂念。
时间在溪水的流淌中模糊。夜色渐深,寒气更重。云素霓裸露在外的肌肤冻得有些发麻,浸在水中的双腿更是失去了知觉。但她浑然不觉,心神已与这片溪涧的韵律隐隐相合。
就在这时,陈默的动作停了下来。
磨石与刀锋摩擦的声音消失。只剩下溪流潺潺的低语,在寂静的山坳里显得格外清晰。
云素霓从沉浸中微微回神,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陈默依旧盘膝坐在青石上,手中握着那块沾水的磨刀石。他没有去看磨好的刀,也没有起身。他只是随意地将那柄柴刀提起,刀尖斜斜地指向身前流淌的溪水。
然后,他手腕极其自然地一垂。
刀尖无声无息地没入了清澈的溪流之中。
没有水花溅起。
没有涟漪荡漾。
那锋利的、刚被磨石打磨过的刀尖,切入水流,仿佛切开了一块无形的、凝固的琥珀
就在刀尖入水的瞬间,云素霓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清晰地看到,在柴刀切入水流的那一条极细的轨迹上,奔腾的溪水……凝固了!
不是结冰,不是停滞。而是那一片区域的水流,其内在的、奔流不息的动意,被一种更本质、更绝对的静所抹平!如同时间被抽离,如同空间被定格!那条刀锋划过的细线两侧,水流依旧在欢快地奔腾跳跃,水花四溅。然而,就在那刀锋轨迹之上,水流仿佛失去了所有流动的属性,变成了一幅静止的、透明的画卷!水底摇曳的水草保持着舒展的姿势,一颗被水流推动、恰好滚到刀锋轨迹上的小石子,就那样悬停在水中,一动不动!
这凝固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比一次呼吸更短。
刀锋已然提起。
凝固的水流瞬间恢复了奔腾!那颗悬停的小石子被后续的水流猛地冲走,水草继续摇曳,仿佛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一道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水线,在刀锋提起的位置,如同被最锋利的刃口划开,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地弥合,消失在水流之中。
陈默收回柴刀,随手甩了甩刀身上的水珠。水滴落入溪流,瞬间被奔腾的水花吞没。他将磨刀石塞回怀里,柴刀重新挂回腰间。动作行云流水,如同拂去肩上的露水。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幽暗的溪涧里如同沉默的山岩。他没有看云素霓,也没有解释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刀。他的目光扫过夜色中流淌的溪水,扫过两岸湿滑的苔藓岩壁,最后落在云素霓冻得有些发青的脸上,和那双浸在冰冷溪水中的草鞋上。
水凉,他开口,声音低沉,混在溪流声中,平淡无波,石头硌。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步子,踏着溪涧边缘湿滑的卵石,朝着溪流上游、更幽邃黑暗的山坳深处走去。步伐沉稳依旧,腰间的柴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很快便隐没在夜色与水汽弥漫的黑暗中。
溪涧里,只剩下潺潺的水声。
云素霓依旧盘膝坐在那块冰冷的、半浸在溪水中的卵石上。刺骨的寒意顺着双腿蔓延至全身,冻得她微微颤抖。粗糙的卵石棱角硌得皮肉生疼。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身前刚刚恢复奔腾的溪水。水流欢快,水花跳跃,映着稀疏的星辉,仿佛刚才那凝固的一瞬只是她的幻觉。
然而,心口那柄小小的柴刀烙印,此刻却灼热得如同烙铁!那刀尖切入水流、抹平动意、归于绝对静的瞬间,如同最锋利的刻刀,深深地、不可磨灭地刻进了她的神魂深处!
水凉,石头硌。
他说的是身体感受到的冰冷与不适。
可他刚才那一刀指向的,是抹平了溪水奔流不息的动之本质!
云素霓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看着自己浸在冰冷溪水中的双脚,看着脚下粗糙硌人的卵石。身体的不适是如此真实而强烈。然而,神魂深处烙印的那一刀,那抹平动意归于静的道韵,却如同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启示,冰冷而绝对。
动与静。
身与意。
凡躯感知的寒凉疼痛,与那超越感知、抹平存在的道境……
她闭上眼,试图将心神沉入那烙印的刀意之中,试图去触摸那份绝对的静,去抹平此刻身体感受到的冰冷与刺痛。
然而,做不到。
那静如同高悬九天的明月,冰冷孤绝,映照万物,却无法温暖她浸在寒水中的双脚。身体的痛苦依旧清晰而顽固地存在着,甚至因为她的刻意忽视而变得更加尖锐。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挫败的茫然。
为什么
既然道可抹平奔流的溪水,为何抹不去这凡躯的痛楚
既然指向那至高无上的静,为何还要提醒她水凉,石头硌
她茫然地看着奔腾的溪水,看着水中倒映的、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
沙……沙……
寂静中,仿佛又响起了那单调的磨刀声。
还有溪流潺潺的低语。
动是溪水,奔流不息。
静是磨刀,恒常不变。
抹平动意的那一刀,是静。
而此刻身体感受到的冰冷与刺痛,亦是这天地间运行的一部分,是动的另一种显化。
强行以静意去抹杀动身的感受,如同抽刀断水。
道,不在抹杀。
而在……观照
云素霓的目光,缓缓移向自己浸在溪水中的双脚。刺骨的寒意,粗糙卵石的触感,肌肉因寒冷而产生的细微颤抖……这一切,不再是她急于摆脱的痛苦,而成了溪涧夜色中一种真实的存在状态。
她不再试图去抹平它。
只是……看着它。
感受着它。
如同看着溪水奔流,如同听着磨刀声响。
寒意依旧在。
刺痛依旧在。
但那份因抗拒而产生的焦躁和挫败,却在这纯粹的观照中,如同溪水中的泡沫,悄然消散了。
她依旧坐在冰冷的卵石上,浸在刺骨的溪水中。
身体在微微颤抖。
但她的眼神,却渐渐变得如同那溪水般清澈,映照着寒夜的星光,也映照着心口那柄沉默的柴刀烙印。
水凉,石头硌。
动与静,身与意,皆在道中。
抹平与否,只在心念流转间。
溪水彻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顺着浸泡的草鞋和粗麻裤管,持续不断地刺入云素霓的双腿。肌肉因寒冷而微微痉挛,脚下的卵石棱角透过薄薄的藤皮底,清晰地硌着皮肉。她盘膝坐在那块半浸水中的卵石上,身体在夜雾弥漫的寒意中本能地颤抖着,皮肤上泛起细小的疙瘩。
然而,她的眼神却异常平静,如同身前那被刀锋短暂凝固、此刻又恢复奔腾的溪水。
水凉,石头硌。
动与静,身与意。
陈默那抹平动意的一刀,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将一种超越感知、归于绝对静的道境,强行烙印在她的神魂深处。可这无上道境,却抹不去此刻凡躯承受的冰冷与刺痛。
她不再试图去抹平身体的感受。
只是看着它。
感受着它。
寒意是溪涧的寒意。
刺痛是卵石的刺痛。
颤抖是身体的颤抖。
如同溪水奔流,如同水草摇曳,皆是此间真实。
在这纯粹的观照中,那因抗拒而生的焦躁与挫败,如同被水流带走的枯叶,悄然消散了。身体的不适依旧清晰而强烈,却不再能扰动心湖深处那片由刀意刻下的、冰冷的静。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那根枯槁的草绳。草茎干裂粗糙,早已失去了所有神异,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指向山野深处的痕迹。指腹下的触感冰冷而脆弱。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神魂本源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在她体内炸开!
这悸动并非源于心口的柴刀烙印,而是更深层、更原始的地方。它如同沉睡的火山突然苏醒,带着一种蛮荒而磅礴的力量感,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这股力量并非她熟悉的、修炼得来的精纯灵力,它更加原始、更加暴烈,充满了生命最本源的野性与冲动!
轰!
这股源自生命本源的悸动,毫无阻碍地撞上了心口那柄由陈默刀意刻下的、冰冷而绝对的寂灭之静!
冰与火!生与死!最原始的蓬勃生机与最极致的抹平寂灭!
两种截然相反、却都强大到令她灵魂战栗的力量,在她身体这方寸之地,轰然对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无声的、却足以撕裂神魂的极致撕扯感!云素霓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盘坐的身形瞬间不稳,几乎要从湿滑的卵石上栽入冰冷的溪水!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
这痛苦并非来自后背旧伤,也非来自溪水的冰冷刺骨。它源自灵魂深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在她这具凡躯内,为争夺主导权而进行的残酷撕扯!
一边,是陈默那抹平一切存在、归于绝对沉寂的刀意。它冰冷,孤绝,如同高悬九天的明月,映照万物却无动于衷。它要将她体内那源自生命本源的、如同野火般躁动的悸动彻底抹除,归于永恒的静。
另一边,则是那源自她自身生命最深处、如同地脉岩浆般奔涌的原始生机。它炽热,狂野,带着一种破土而出、撕裂一切桎梏的冲动。它不甘被抹杀,不甘沉寂,本能地要冲破那冰冷的寂灭樊笼,释放出最原始的生命力量!
两种力量在她体内疯狂角力、撕扯、湮灭!她的经脉如同被两股狂暴的洪流同时冲刷、撕裂!五脏六腑仿佛被投入了熔炉与冰窟,在极致的灼热与冰冷中反复煎熬!皮肤表面时而滚烫如烙铁,时而冰冷如寒霜,气息在狂暴的生机与死寂的冰冷间剧烈波动,混乱不堪!
呃啊——!云素霓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呼,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她死死咬住下唇,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眼前的溪水、卵石、夜色都开始扭曲、旋转,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摇摇欲坠。
走火入魔!
这是最纯粹、最凶险的道争!是生命本源与外来道境在她这具凡躯战场上的惨烈厮杀!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的下场!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她猛地看向陈默消失的方向——那片溪涧上游的幽深黑暗。只有潺潺的水声,再无其他。
他不会来。
她知道。
他的道,指向寂灭。她的生死,她的痛苦,她的道争,于他,不过山间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生路,只在己身。
云素霓猛地闭上眼!剧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意识的堤坝。她不再试图去观照痛苦,也无力再去思考静与动的玄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强行凝聚起被剧痛冲得七零八落的心神,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死死地看向体内那两股疯狂撕扯的力量!
不是压制寂灭刀意!
也不是助长那原始生机!
而是……引!
以心口那柄冰冷的柴刀烙印为引!
以腰间那根枯槁草绳残存的、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大地之意为桥!
轰!
她残存的意志,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地刺入那两股狂暴力量交锋的最核心!
不是调和!不是平衡!
而是引导那源于生命本源的、狂暴的原始生机,将其奔涌的方向,强行扭转,不再去冲击那冰冷的寂灭刀意,而是……狠狠地撞向自身那早已被魔毒侵蚀、又被寒髓洗练过、此刻正因道争而脆弱不堪的……经脉壁垒!
置之死地而后生!
既然无法抹平痛苦,无法调和道争,那便……以痛苦为薪柴,以道争为熔炉!借寂灭刀意镇压己身,引原始生机为锻锤,在自身这方寸战场,进行一场最残酷、最直接的……破而后立!
给我——开!云素霓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
轰隆隆——!
狂暴的原始生机,如同被激怒的太古凶兽,在云素霓意志的强行引导和寂灭刀意的无形镇压下,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撞向了她体内那些阻塞的、曾经被魔毒侵蚀、又被寒髓冻结洗练过的经脉节点!
咔嚓!咔嚓!
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仿佛在灵魂深处响起!
剧痛瞬间攀升至顶点!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身体!云素霓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出,溅落在身前冰冷的溪水中,迅速晕开、消散。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与毁灭之中——
一丝微弱却无比精纯、带着勃勃生机的全新力量,如同石缝中挣扎而出的新芽,竟从那被狂暴生机强行冲开的、布满裂痕的经脉壁垒深处,悄然滋生!
这力量不再是原始的、躁动的生机。
而是经过寂灭刀意无形淬炼、又被自身意志引导、从毁灭的废墟中新生的……真元!
它微弱,却坚韧无比!它带着溪水的清冽,带着岩石的沉凝,带着草木的生机,更带着一丝……源自那抹平一切存在的寂灭刀意所赋予的、内敛到极致的……静!
新生的真元如同涓涓细流,艰难地流淌过刚刚被强行开辟、布满裂痕的经脉。所过之处,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并未消失,却仿佛被一股温润而沉静的力量包裹、安抚。狂暴的原始生机与冰冷的寂灭刀意,在这新生真元流淌的路径上,竟奇异地不再激烈对抗,反而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梳理,狂暴的生机被驯服、沉淀,冰冷的寂灭则化为守护的屏障,共同滋养着这新生的、脆弱却蕴含着无限可能的溪流!
破而后立!
以身为炉!
以道争为火!
以寂灭为砧!
以生机为锤!
于毁灭的废墟中,锻打出独属于她的……新生之道!
云素霓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嘴角残留着血迹。但她的眼神,却在那新生的真元流淌过心脉的瞬间,亮得惊人!那光芒,不再是过往属于云渺仙宗真传弟子的孤傲锐利,而是一种历经焚身淬火、于寂灭边缘窥见新生后的……沉静与通透!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溪涧上游那片吞噬了陈默身影的幽深黑暗。溪水潺潺,夜色沉沉。
那里,只有亘古的水流声。
和一片,仿佛能抹平一切喧嚣的……寂静。
山风掠过嶙峋的石脊,发出呜咽般的低啸。脚下的草鞋踏过经年的腐叶与裸露的岩骨,每一步都带着清晰的回响。云素霓行走在一条古旧的栈道上,栈道依着陡峭的山壁开凿,木桩早已腐朽发黑,仅余下模糊的凿痕和几段深嵌岩缝的残桩,指引着方向。粗麻衣裤在凛冽的风中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历经淬炼后愈发沉凝的轮廓。她眉宇间过往的锐气已沉入眼底,化为一片深潭般的静。心口那柄小小的柴刀烙印,如同沉入寒潭的玄铁,冰冷而内敛。
数月独行,风霜砺骨。溪涧那一夜破而后立的剧痛与新生,早已沉淀为筋骨血肉中的力量。新生真元在经脉中流转,不再是云渺仙宗的飘渺清灵,而是带着岩石的沉厚、草木的韧性,以及一丝抹平喧嚣、归于本源的寂灭道韵。腰间那根枯槁的草绳,在粗麻腰带上轻晃,颜色愈发灰败,仿佛随时会散作尘埃。
栈道转过一道犬牙交错的巨岩豁口,前方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倾斜的山体滑坡区横亘眼前。曾经苍翠的山坡被某种可怖的力量硬生生撕裂、剥开,裸露出大片灰褐色的、如同巨大伤疤的破碎岩土。新鲜的泥石流痕迹纵横交错,巨大的滚石半埋在松散的沙土中,折断的巨木如同惨白的骸骨,斜插在废墟之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腐烂草木的气息,以及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跗骨之蛆般粘稠阴冷的魔气残留!
云素霓的脚步顿住了。
她站在豁口边缘,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狼藉的死地。不是天灾。那残留的魔气虽然稀薄,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如同腐血凝结般的污浊腥甜,正是数月前围攻云渺仙宗、造成滔天杀孽的血骨魔宗修士特有的气息!他们如同贪婪的蝗虫,所过之处,不仅生灵涂炭,连地脉灵机也往往被强行攫取或污染,造成眼前这般疮痍。
就在她凝神感知那魔气残留的细微流向时——
桀桀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一声刺耳怪笑,如同夜枭啼鸣,骤然从斜上方一块巨大的悬空危岩后响起!
三道身影如同鬼魅般飘落,无声无息地拦在滑坡区前方的狭窄通道上。当先一人,身形干瘦如竹竿,裹着一件仿佛用无数块暗红色、带着油腻光泽的皮子缝缀而成的怪异长袍。皮袍上遍布扭曲的缝合痕迹,散发出浓烈的血腥与防腐药草的混合恶臭。他脸上罩着一张惨白的人皮面具,只露出两只深陷的眼窝,里面闪烁着两点贪婪而残忍的幽绿鬼火。他手中把玩着一根尺许长的惨白骨笛,笛身仿佛由人的脊椎骨打磨而成,关节处还粘连着暗红的筋膜。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气息阴邪的魔修。一个矮壮如墩,赤裸的上身纹满了扭曲蠕动的黑色符文,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灰色,双手指甲乌黑尖锐,如同淬毒的兽爪。另一个则身形飘忽,裹在宽大的黑色斗篷里,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双苍白枯瘦、指甲尖长的手露在外面,指尖缭绕着丝丝缕缕粘稠的黑气。
云渺仙宗的小娘皮!那干瘦魔修,正是血骨魔宗有名的剥皮童子厉九幽,他用骨笛遥遥一指云素霓,面具下的声音带着令人作呕的滑腻,啧啧,命真够硬,竟能从血骨老祖的围剿下逃出来还换了这身村妇的皮囊,以为这样就能躲过老祖的耳目
他贪婪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云素霓身上逡巡,尤其是在她腰间那根枯槁的草绳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炽烈的绿芒:嘿嘿!老祖传下法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拿下你,搜魂炼魄,定能知道那日摇光殿坏我魔宗好事的‘玄黄壁垒’是何方神圣的手笔!还有你身上……这股子古怪的气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味珍馐,纯净得让人想撕碎!定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遗泽!正好,给老祖补补身子!
话音未落,厉九幽身旁那矮壮如墩的魔修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他身上的黑色符文骤然亮起,如同活物般在青灰色的皮肤下蠕动!一股狂暴、污秽、充满了嗜血欲望的魔气轰然爆发!他双足猛地蹬地,脚下松散的碎石瞬间炸裂!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裹挟着腥臭的恶风,两只乌黑淬毒的利爪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直抓云素霓面门与心口!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青灰色残影!
另一侧,那斗篷魔修也无声无息地动了。他宽大的袖袍猛然挥出,一股粘稠如墨汁、散发着浓郁尸腐恶臭的黑气如同活蛇般激射而出!黑气在空中迅速分化,化作七八条狰狞扭动的鬼影,发出凄厉的嘶嚎,从四面八方朝着云素霓缠绕噬咬而去!鬼影所过之处,空气都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两面夹击!毒爪裂空,鬼影噬魂!凶戾的魔气瞬间将云素霓周身空间封锁!
面对这足以让寻常金丹修士瞬间毙命的凶戾夹击,云素霓眼中却无半分波澜。她的心神沉静如古井,映照着毒爪的轨迹,映照着鬼影的嘶嚎。数月淬炼的真元,如同蛰伏的地脉,瞬间苏醒!
她甚至没有拔剑。
就在那淬毒利爪即将触及她面门的刹那,就在那粘稠鬼影即将缠上她身躯的瞬间——
她动了。
动作极其简单,甚至显得有些……笨拙。
她只是微微侧身,左脚向斜前方踏出半步。那一步,如同老农踩在田埂上,平平无奇,却精准地踏在了滑坡区一块微微凸起、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湿滑的卵石上!
嗡!
一股沉凝厚重、如同大地脉动般的真元,顺着她踏出的左脚,轰然注入脚下的岩土!
并非狂暴的冲击,而是……引动!
轰隆隆——!
以她落脚点为圆心,方圆数丈内,那片本就因滑坡而极其松散的岩土坡面,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脆弱冰面,猛地向下塌陷、崩解!无数碎石、泥沙、断裂的朽木轰然倾泻!瞬间形成一股小型的泥石流!
那矮壮魔修正处于高速前冲的势头,脚下骤然踏空,狂暴的力量无处宣泄,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一头栽进了翻滚而下的泥石流中!他发出惊怒的咆哮,试图用魔气稳住身形,但崩塌的土石裹挟着巨大的势能,瞬间将他淹没、拖拽向下方的深渊!乌黑的毒爪徒劳地在泥浆中挥舞了几下,便彻底消失!
几乎同时,那几条扑向云素霓的粘稠鬼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裹挟着大地厚重气息的泥石流冲击得一阵扭曲涣散!虽然未被直接冲散,但速度和凝实度都大打折扣!
云素霓的身影,在踏出那引动山崩的一步后,便如同风中柳絮,随着崩塌的坡面微微后撤,轻盈地落在后方一块相对稳固的巨岩之上。粗麻衣袂在激荡的气流中翻飞,她依旧赤手空拳。
废物!厉九幽面具下的鬼火猛地一跳,惊怒交加!他没想到对方如此诡异,竟能引动地脉山崩!眼见同伴被泥石流吞噬,他不再犹豫,猛地将手中那惨白骨笛凑到嘴边!
呜——!!!
一声凄厉尖锐、仿佛能刺穿耳膜、直透神魂的鬼啸,骤然响起!笛声不再是声音,而是化作了无数根无形的、带着污血怨念的尖针,无视空间距离,瞬间刺向云素霓的识海!
这是厉九幽的成名绝技——血魂丧魄音!专攻神魂,中者魂魄如遭万针攒刺,痛不欲生,神智错乱!
尖锐的鬼啸音波及体的瞬间,云素霓身体微微一震。一股阴冷污秽、饱含无尽痛苦怨念的邪力,如同亿万只冰冷的毒虫,疯狂地钻向她的识海深处!试图撕裂她的神魂,污染她的道心!
然而,就在那污秽邪力触及识海边缘的刹那——
嗡!
心口那柄沉寂的柴刀烙印,骤然亮起一丝极淡、极内敛的幽芒!
一股冰冷、孤绝、仿佛能抹平一切存在痕迹的寂灭道韵,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那亿万根污血怨念凝聚的邪力尖针,在触碰到这寂灭道韵的瞬间,如同投入了虚无的深渊!没有碰撞,没有对抗,只有……无声无息的消融!如同沸汤泼雪,如同墨迹入海!所有的怨毒、痛苦、尖啸,都在刹那间归于绝对的静!
厉九幽的鬼啸戛然而止!他面具下的幽绿鬼火猛地一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赖以成名的血魂丧魄音,竟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就在厉九幽心神剧震的刹那!
云素霓动了。
这一次,不再引动山崩,不再被动防御。
她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极其自然地抬起。没有光芒万丈,没有剑气冲霄。她的动作甚至比刚才踏出那一步更加简单、更加……缓慢。
如同拂去衣角的灰尘。
如同拾起地上的枯枝。
她的食中二指并拢,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近乎不可察的土黄色光晕——那是融合了大地沉厚真元与一丝寂灭道韵的力量。
然后,她对着前方那因音波被破而陷入短暂僵直的厉九幽,以及他身旁那个刚刚稳住鬼影、惊魂未定的斗篷魔修,极其随意地,虚空一划。
动作轻描淡写,毫无烟火气。
一道无形的线,随着她指尖的划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空中。
那并非剑气,也非刀光。
那是一道……被极致压缩的、凝为实质的……静
一种割裂喧嚣、抹平波澜、归于寂灭的绝对静止。
这道静之线无声无息地掠过空间,速度看似不快,却仿佛超越了时间的束缚。
厉九幽和那斗篷魔修脸上的惊骇瞬间凝固!
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更来不及催动护身魔器或施展遁法!
静之线掠过厉九幽的身体。
构成他那件血腥皮袍的无数块人皮,如同经历了亿万载岁月风化,无声无息地化为细碎的灰色尘埃,簌簌飘落。那张惨白的人皮面具,从中间裂开一道平滑无比的缝隙,随即化为飞灰,露出面具下一张布满黑色魔纹、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干瘪面孔。这面孔连同他整个躯体,在静之线掠过的瞬间,便如同被投入了虚无之火的蜡像,从接触点开始,无声无息地崩解、溃散、湮灭!连同他手中那根惨白的脊椎骨笛,一同化为飞灰!
静之线毫不停滞,掠过那斗篷魔修。
他周身缭绕的粘稠黑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天敌,发出凄厉刺耳的嗤嗤声,瞬间消散!宽大的黑色斗篷如同燃烧的纸片般化为飞灰,露出里面一具包裹着破烂布条、散发着浓烈尸臭的干瘪身躯。这身躯被静之线扫过,同样无声无息地崩解、溃散,连一丝黑烟都未能留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没有能量狂潮的肆虐。
只有两道身影,连同他们所有的魔器、气息、生命波动,在刹那间彻底化为虚无,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道静之线在抹杀两人后,余势未绝,悄无声息地切入了后方一块巨大的山岩。岩石表面,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光滑如镜的切痕。切痕深不见底,内里一片死寂的黑暗,连岩石本身的纹理都仿佛被彻底抹去。
风,依旧在呜咽。
泥石流在下方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空气中残留的魔气腥膻,迅速被山风吹散。
滑坡区的废墟之上,只剩下云素霓一人独立。
她缓缓收回手指,指尖萦绕的土黄色光晕悄然隐没。心口那柄柴刀烙印的光芒也沉寂下去,只余下冰冷的余韵。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皮肤依旧粗糙,带着山野行走的风霜痕迹。
刚才那抹平存在的一指,似乎并未消耗她太多力量。新生真元在经脉中沉稳流淌,带着大地的厚重与寂灭的冰冷。
她抬脚,踏过厉九幽和斗篷魔修化为飞灰的地方。脚下只有松散的泥土和碎石,再无其他。仿佛刚才那场凶险的遭遇,连同那两个凶名赫赫的魔修,都只是山风吹散的一缕尘埃。
她继续前行,沿着残破的栈道痕迹,走向滑坡区的另一端。粗麻衣裤在风中拂动,腰间那根枯槁的草绳,在刚才真元激荡的余波中,悄然断了一小截,无声地飘落在她身后的尘埃里。
前方,山影重重。
风过隘口,呜咽如旧。
抹去了魔踪,也抹去了声响。
水雾浓得呛人,裹挟着亿万颗冰冷的水珠,扑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针。裂口内的轰鸣不再是声音,而是化作了实质的巨锤,一下下捶打着耳膜,震得胸腔都在共鸣。云素霓踏着脚下湿滑冰冷的巨岩,每一步都需用上全身的沉凝,才不至被激流卷起的狂风吹落深渊。腰间空荡,粗麻衣裤早已湿透,沉重地贴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腥和岩石的凉意。
前方,翻涌的水雾如同混沌的帷幕,遮蔽了一切。只有那震耳欲聋的咆哮,昭示着激流的狂暴。陈默的身影早已不见,仿佛彻底融入了这片沸腾的混沌。云素霓没有停步,循着那轰鸣最盛处,顶着几乎要将人掀飞的气流和冰冷的水鞭,一步步踏入水雾的核心。
眼前骤然开阔,却又瞬间被更浓的白茫吞噬。
巨大的轰鸣声源就在脚下!仿佛整条山脉的地脉都在此怒吼!水汽浓郁到几乎凝结成水,视线被压缩到身前三尺。脚下是奔腾翻滚、如同熔银泻地般的激流,在狭窄的裂口底部疯狂冲撞,激起的水浪拍打在两侧黝黑、布满水锈的垂直岩壁上,发出雷霆般的炸响!这里是涧流的咽喉,力量被压缩到极致,狂暴得足以粉碎一切!
就在这片狂暴混沌的中心,一块巨大的、半没在沸腾白浪中的黑色礁石上,陈默盘膝而坐。
他背对着云素霓来的方向,身形在翻腾的水雾和滔天白浪中,却稳得如同礁石本身长出的磐石。粗布短褂湿透,紧贴在宽厚的背脊上。他微微低着头,膝前横放着那把黯淡无光的柴刀。刀身上沾满了水珠,在昏暗狂暴的环境中,依旧毫不起眼。
他的双手,正握着一块石头。
是那块在深潭边洗净的、深灰色、布满气孔和原始棱角的火山岩。
此刻,他正用那双布满厚茧、沾着水渍和石粉的大手,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摩挲着这块粗粝无比的火山岩。
动作很简单。一手托着石头底部,另一只手的拇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力,一下,又一下,极其稳定地、顺着石头表面那些天然形成的、粗糙的孔洞和棱角的纹理,缓慢地抚过。没有施加任何力量去打磨、去改变。只是摩挲。指腹感受着那粗粝的质感,感受着孔洞边缘的锋利,感受着棱角转折处的生硬。
沙……沙……
极其细微的摩擦声,从指腹与粗粝岩石的接触面发出。
这声音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裂口内足以撕裂耳膜的雷霆轰鸣中,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沙。然而,就在这狂暴到极致的动之漩涡中心,这微弱到极致的沙沙声,却如同拥有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云素霓沉静如渊的心神之中。
动是裂口内奔腾粉碎一切的激流,是震耳欲聋的轰鸣,是翻涌如怒龙的水雾!
静是礁石上盘坐的身影,是那双缓慢摩挲粗粝岩石的手,是指腹下发出的微弱沙沙声!
云素霓停在水雾边缘,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同样黝黑的凸起岩石上。激流溅起的冰冷水浪不断扑打着她,粗麻衣裤如同浸透的铅块。她没有再靠近,也没有试图运转真元去隔绝寒意与水浪。她只是站在那里,如同另一块沉默的礁石,目光穿透翻腾的水汽,落在那双摩挲着粗粝火山岩的手上。
看那指腹如何顺应着石头的纹理。
看那粗粝的孔洞如何接纳指腹的抚触。
看那原始的棱角如何在缓慢的摩挲中,显露出一种未经雕琢、却自成一体的……本真。
她的心神,不再被狂暴的轰鸣撕扯,不再被刺骨的寒意侵扰。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那双手与那块粗粝岩石的接触点上。那微弱的沙沙声,如同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的意识,沉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明。
仿佛那双手摩挲的不是石头。
而是……道本身。
是天地初开时便存在的粗粝。
是万物运行中最本真的纹路。
时间在裂口的轰鸣中失去了意义。只有指腹与岩石摩擦的沙沙声,永恒不变。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激流冲过千百次巨岩,也许只是心念流转的一瞬。
沙沙声停了。
陈默停下了摩挲的动作。他双手捧着那块深灰色的火山岩,对着翻腾的水雾,对着脚下狂暴的激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石头的棱角依旧锋利,孔洞依旧深邃,粗粝的本真没有丝毫改变。
然后,他极其随意地,将这块被他摩挲了许久的火山岩,抛向下方沸腾翻滚的激流。
噗。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入水声。
石头瞬间被狂暴的白浪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未存在过。没有留恋,没有回顾。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地、极其自然地转过身。目光穿透浓重翻涌的水汽,落在了云素霓身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如同脚下承受了亿万年水流冲刷的礁石,映不出丝毫波澜。没有询问她为何在此,没有在意她气息的圆融沉凝,更没有解释刚才那专注的摩挲之举。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如同确认一块熟悉的岩石。
随即,他的目光下移,极其短暂地扫过云素霓空荡荡的腰间——那里,曾系着枯槁的草绳,如今只剩下粗麻的腰带在湿漉漉地紧贴着。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抬起,越过云素霓的肩头,投向裂口之外,那被水雾稀释、显露出些许天光的来路方向。奔腾的轰鸣似乎在这一刻稍稍退远了些。
天亮了。他开口,声音低沉,混在永恒的水声里,平淡得如同山风拂过岩隙。
说完,他不再看云素霓,挂好膝前的柴刀,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翻腾的水雾中显得异常沉凝。他没有走向裂口更幽深的上游,而是迈开步子,踏着脚下湿滑的礁石,朝着裂口之外,朝着云素霓来时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步履沉稳依旧,腰间的柴刀随着步伐,在浓重的水汽中轻轻晃动,刀鞘边缘的水珠滴落,无声无息。
他走过云素霓身边。
没有停留。
没有言语。
如同走过一块溪边的顽石。
身影穿过翻涌的水雾,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裂口外那片被天光微微照亮的水汽迷蒙之中。
裂口内,只剩下永恒奔腾的激流与震耳欲聋的轰鸣。
水雾依旧翻腾,冰冷刺骨。
云素霓依旧站在原地。
脚下是冰冷的巨岩,身上是湿透的粗麻。
她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指节因山野风霜略显粗粝,掌心带着薄茧。体内圆融流转的真元,沉厚如大地,内敛的寂灭道韵如同深潭,而那新生的勃勃生机,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
天亮了。
他说的是裂口外透进来的微光。
可他刚才那专注摩挲粗粝岩石的举动,指向的又是什么
摩挲石之粗粝,感受其本真,而后……随手抛入激流。
不为改变。
不为拥有。
只为……感受过,便放下。
力量会消散,如草绳化尘。
道痕会磨灭,如抹平溪流的刀光。
锋芒会钝拙,如被磨去棱角的砂岩。
唯有这感受本真、而后放下的……意,如同这脚下承受冲刷的巨岩,永恒不动。
云素霓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自己空荡荡的腰间,又轻轻按在心口。那里,那柄小小的柴刀烙印,不再冰冷,不再沉钝,仿佛也褪去了所有具象的形态,化为一种纯粹的感受——一种感受过山巅云海、溪涧流深、深潭轰鸣、裂口狂暴……感受过草绳系身、真元流转、道争焚心……感受过抹平、钝拙、粗粝……而后,尽数沉淀、归于澄澈空明的……印记。
她抬起头。
裂口外,水雾被天光微微映亮,显出一条朦胧的出路。
轰鸣声似乎远了一些。
她不再望向陈默消失的方向。
而是转过身,踩着脚下冰冷湿滑的巨岩,朝着裂口外,那片被天光微微照亮的水雾迷蒙,一步步走去。
草鞋踏过礁石,发出沉稳的声响。
腰间空空荡荡。
湿透的粗麻衣裤紧贴着身体。
风吹过空荡的腰间,再无他物。
心口那澄澈的印记,却在奔腾的水声中,映照着天光,也映照着……来路与去途。
天光渐亮。
水声依旧。
樵夫下山。
山路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