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碎瓷向北 > 第一章

书香门第的她,为爱私奔,却跳进地狱!
回娘家要公公点头,迟到一秒遭恶毒辱骂!
当他拳头落下,碎瓷片扎进我心口…
直到发现存折被掏空二十万,我彻底醒了!
牵起儿子,踏上北去的列车!
北京地下室,我踩缝纫机踩出血泡…
当他狼狈追来求原谅,我只冷冷一句:
‘陆峰,这次,轮到你等通知了!’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倒映着江南水乡灰蒙蒙的天,空气里沉甸甸的,是那种化不开的、属于早春三月的寒凉水汽,吸一口,冷得直往骨头缝里钻。张家那扇沉重的黑漆院门,被张文静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悠长又沉闷的呻吟。她手里捏着本厚书,硬壳封面是深沉的墨绿色,几个烫金的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廊下幽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
门口站着陆峰。他刚卸完张家粮店送来的几麻袋米,肩上还沾着些没拍干净的灰白色粉尘,混着汗,在粗布短褂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个子很高,人却瘦,像根绷紧的竹篙,立在料峭的穿堂风里,轮廓清晰得有些锋利。看见文静出来,他下意识挺了挺背脊,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此刻清晰地映着廊下少女有些单薄的身影。
书。文静的声音不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把书递过去。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粗糙的指节,那里布满了硬茧和细小的裂口。她像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回手。
陆峰接过,书页边缘被她的手指焐得微温。谢了,张小姐。他的嗓音低沉,带着点干活的沙哑。
文静没应声,只轻轻点了下头,转身逃也似的回了门里。黑漆院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湿冷的世界,也隔绝了门外那道沉默注视的目光。
陆峰捏着那本还带着少女体温的书,转身离开。他没回陆家那间低矮、总是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潮湿霉味的偏屋,而是拐进了河埠头后面一处堆着废弃渔网和破旧船板的僻静角落。这里弥漫着河泥的腥气和木头腐烂的味道。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小心地翻开书页。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色小纸条,夹在书页中间,像一只安静的蝴蝶。他屏住呼吸,展开纸条。上面是一行娟秀清丽的小字,墨水是淡淡的蓝,如同春日里最晴朗的天空一角:
保尔遇见冬妮娅时,冬妮娅可没嫌他穷。
字迹的墨痕边缘微微晕开一点,仿佛写字的人下笔时带着犹豫,又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勇气。陆峰的手指猛地收紧了,粗糙的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行字,力道大得几乎要把薄薄的纸捻破。冰凉的河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他却觉得心口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猛地炸开了,烧得他四肢百骸都滚热,连带着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纸条上的那行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陆峰原本沉寂如死水的心湖。那个春天,张家院子里那株高大的白玉兰开得异常繁盛,大朵大朵洁白的花瓣落在地上,又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陆峰做工时更加沉默,也更加勤快,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粮袋扛得更稳,脚步迈得更快,连扫院子都扫得连石板缝里的尘土都不留。他不再只是远远地站着,目光偶尔会穿过忙碌的间隙,落在廊下那个安静看书的身影上,停留的时间比以往长了一瞬,眼神里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文静也变了。她坐在窗边绣花的时间少了,看书的时间多了,而且看的,常常是那本墨绿色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依旧不太说话,可每次给陆峰递水,或者他卸完货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的头会埋得更低一点,白皙的耳根悄然漫上一抹极淡、却又无比执着的红晕。
这份沉默的默契,终究没能逃过张母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午后,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陆峰刚把最后一袋米码放整齐,额角滚着汗珠。张母端着个白瓷盖碗茶,从正屋的雕花门里踱出来,脚步不疾不徐,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像带着钩子,在陆峰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褂子上刮了一遍。
陆峰啊,她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腔调,却像掺了冰碴子,活儿做得是利索。不过嘛,她顿了顿,轻轻吹开碗里的茶叶沫,人呐,得明白自己的斤两。癞蛤蟆,是吃不到天鹅肉的。心思,还是用在正道上稳当些。
她没点名,也没看陆峰的脸,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提点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说完,便慢悠悠地转身,裙裾扫过光洁的石阶,回屋去了。
陆峰僵在原地。背上刚卸完米袋的酸痛感猛地尖锐起来,像无数根针在扎。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硬茧里,留下几个惨白的月牙印。廊下,文静绣花的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飞快地弯腰去捡,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她瞬间变得苍白的脸。
日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变得滞重而憋闷。文静被张母看得更紧,连走出正屋院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陆峰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干活卖力的雇工,只是眼神里的那点光,彻底沉了下去,像被淤泥覆盖的死水潭。张家那扇黑漆大门,仿佛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冰冷铁闸。
江南的冬天,湿冷刺骨。这年腊月,雪下得格外大,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一夜之间就把青石板路、乌瓦粉墙都捂了个严实。整个世界只剩下单调压抑的白和砭人肌骨的冷。
张家堂屋里烧着炭盆,暖意融融。文静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混沌一片的雪幕出神。院门似乎被什么东西叩响了,声音很轻,几乎被风雪声淹没。过了一会儿,门房老李头缩着脖子进来,手里拿着个小小的、用旧报纸仔细包了好几层的东西。
小姐,门口那个陆峰…让把这个给你。老李头的声音带着点困惑,在雪地里杵了好半天了,跟个雪人似的,怎么叫都不进来暖和。
文静的心猛地一跳。她接过那个小纸包,入手冰凉。拆开一层层湿冷的旧报纸,里面是一个扁长的、崭新的硬纸盒。打开盒盖,一支钢笔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丝绒衬垫上。笔身是沉甸甸的黑色树脂,泛着内敛的光泽,金色的笔夹和笔帽环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异常明亮。这是当下顶好的英雄牌金笔。
她认得这个盒子。镇上文具店的橱窗里,它摆了很久,标着个让她父亲看了都微微摇头的价格。她曾隔着玻璃,多看过它两眼。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文静攥紧了那支冰凉的钢笔,几步冲到紧闭的堂屋门后,透过门缝,用力向外望去。
漫天风雪里,陆峰的身影几乎被雪埋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他站得笔直,像一根倔强的木桩,钉在张家门外的雪地里。头发、眉毛、肩头,全是厚厚的积雪。只有那双眼睛,穿透风雪和门缝,直直地望过来,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不灭的火焰,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滚烫决心和孤注一掷的执拗。雪花扑打在他脸上,瞬间融化,留下冰冷的水痕。
文静猛地捂住了嘴,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手背上,也砸在手里那支同样冰冷的钢笔上。
阿爸,阿妈,文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绝,回荡在张家堂屋里,我认定了陆峰。他在雪地里站了三个钟头,就为了送我这支笔。她举起那支崭新的英雄金笔,笔尖在堂屋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微芒。他有一分钱,就舍得给我花一分钱。这就够了。穷,不怕,我们有力气,能挣。
张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尖利的声音:力气力气能当饭吃能当衣穿他陆家什么光景那是火坑!你跳进去,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我们张家的脸面……
脸面比女儿的心还重要吗文静猛地抬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看向一直沉默抽烟的父亲。张父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疲惫和苍老。他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里的灰烬,那沉闷的笃笃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女大不中留,张父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你要往那泥潭里跳,做爹娘的,拦得住你的人,拦不住你的心。从今往后,你就当没这个娘家!他猛地背过身去,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一种沉痛的无力感,像斩断了什么看不见的丝线。
张文静扑通一声跪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对着父母离去的背影,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地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再抬起头时,额上已是一片红痕。她站起身,没再回头看一眼这生养了她十几年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出了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
陆峰站在风雪里等她,身上的雪被拍打过了,但头发和肩头还是湿漉漉的。他伸出手,紧紧攥住了文静冰冷的手。他的手心滚烫,带着薄茧,牢牢地包裹住她的手指。
陆家的老屋,低矮、阴暗,带着一股常年不散的霉味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息。新婚的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文静就被婆婆尖利的嗓音惊醒。
日头晒屁股了还不起等着我这把老骨头伺候你们不成新媳妇进门第一天就懒成精了
文静慌忙起身穿衣。陆峰按住她,自己披衣下床,低声对门外说:妈,文静这就来。
早饭是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碟咸得发苦的腌菜疙瘩。饭桌上气氛沉闷。公公陆老栓,一个干瘦、眼神阴沉的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浑浊的眼睛偶尔瞥向文静,带着审视和一种说不出的冷漠。婆婆则不停地数落着,柴火贵了,米价涨了,新媳妇手脚不够麻利。
文静默默地喝着粥,食不知味。她鼓起勇气,小声开口:爸,妈,我想…过两天回趟家看看。声音在压抑的饭桌上显得格外清晰。
陆老栓眼皮都没抬,继续抽他的烟。婆婆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回娘家这才进门几天心就野了家里一堆活计谁干你当是来做少奶奶享福的
陆峰放下筷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坚持:妈,文静刚来,让她回去看看也好。
你闭嘴!陆老栓猛地用烟袋锅敲了一下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撩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冷冷地钉在文静脸上,陆家的媳妇,没规矩回娘家行啊,哪天去,几时走,几时回,都得问过我。过了点,他顿了顿,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刻薄,别怪我这个当公公的没把丑话说在前头!
文静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一点点往下沉。她看向陆峰,陆峰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条僵硬的线,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却终究没有再开口。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低下头,盯着碗里浑浊的稀粥。
第一次获准回娘家,是在一个月后。文静提前一天就小心地跟陆老栓请示了时间。第二天,她特意起了个大早,把家里的水缸挑满,灶膛灰掏干净,猪食拌好,才匆匆出门。紧赶慢赶,在张家门口也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连母亲特意熬的甜汤都没敢喝完一碗,就惦记着时辰往回赶。
饶是如此,推开陆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时,堂屋里挂着的那个旧钟,指针还是无情地越过了陆老栓规定的最后时限。堂屋里烟雾弥漫,陆老栓阴沉着脸坐在上首,婆婆叉着腰站在一旁,嘴角撇着,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嗬!还知道回来婆婆阴阳怪气地开了腔,我还当是攀了高枝儿,看不上我们这穷窝破灶了!张家门槛高,绊住脚了
陆老栓没说话,只是啪地一声,把旱烟杆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烟灰震落一地。他撩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刀子一样剜在文静身上,接着就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像肮脏的泥水,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那些字眼,文静在张家十几年从未听人说过,此刻却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浑身冰冷,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屈辱的惨白。
她下意识地看向陆峰。他就在旁边的矮凳上坐着,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当陆老栓一句极其下流的辱骂冲口而出时,陆峰的身体猛地绷紧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攥成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声。文静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带着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待。
然而,那拳头只是死死地攥着,手背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着。几秒钟后,那只手又慢慢地、极其僵硬地松开了,无力地摊在膝盖上。他始终没有抬头,更没有说一个字。那无声的沉默,比陆老栓的辱骂更冰冷,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割裂着文静最后一点残存的念想。她挺直的脊背,在那一刻,仿佛被无形的重压碾过,难以察觉地微微佝偻了一下。
日子就像陆家屋后那条浑浊的死水沟,缓慢、黏腻、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文静沉默地扛着家里所有的活计,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牲口。她学会了在陆老栓和婆婆的呵斥与冷眼中快速地穿梭,学会了在那些不堪入耳的谩骂声里,把自己的心缩成一团坚硬的石头。只有在夜深人静,躺在陆峰身边时,听着他疲惫的呼吸,她才会在黑暗里无声地流泪,泪水浸湿了粗硬的枕头。陆峰有时会翻过身,伸出粗糙的手,笨拙地替她抹去脸上的湿痕,动作里带着歉疚和深深的无力。
文静,再忍忍,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沙哑得厉害,等…等我寻到别的活路,挣了钱,我们就走。走得远远的。
这话他说了不止一次,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虚无的稻草。文静起初还会嗯一声,后来便只剩下沉默。直到那年夏天,一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陆峰顶着满头满脸的汗水和尘土冲进家门,眼睛里闪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狂野的光,像濒死的困兽看到了生路。
文静!有门路了!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声音里的激动和颤抖,一把抓住文静正在搓洗衣服的手,冰凉的水珠溅了他一脸,老根叔!他小舅子在广州那边工地做小头头!说那边缺人,能带我走!工钱…工钱比这边翻一倍还多!
广州文静愣住了,手上的湿衣服啪嗒掉回木盆里,溅起一片水花。那个只在课本和广播里听过的、远在天边的南方大城市的名字,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她头顶沉郁的天空。
对!广州!大城市!陆峰用力点头,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老根叔说,那边盖大楼,像山那么高!遍地是机会!只要肯卖力气,就有活路!我们…我们一起去!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了!
他语速飞快,描绘着一个模糊却充满希望的远方。文静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似乎也点燃了她心中早已熄灭的灰烬。离开这个窒息的地方!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瞬间填满了她的胸腔。
好!她反手紧紧抓住陆峰粗糙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我们走!马上走!
逃离的过程像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陆峰拿出了积攒许久的、皱巴巴的十几块钱,又偷偷把家里唯一值点钱的老铜壶卖了,凑够了两人去省城坐火车的路费。在一个陆老栓和婆婆去邻村喝喜酒的深夜,他们像两个幽灵,只带着一个小小的、用床单裹起来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物和那支英雄金笔,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陆家低矮的院门,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南下的火车像一条巨大的钢铁长蛇,在辽阔的原野上轰隆作响,昼夜不停地奔驰。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劣质烟草味、食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张文静蜷缩在硬座车厢狭窄的角落里,头靠着冰冷的车窗玻璃。窗外是飞驰而过的、完全陌生的南方景象:连绵起伏的丘陵渐渐被平坦的水田取代,灰瓦白墙的村落变成了密集低矮的红砖房,最后,视野里开始出现越来越多高耸的塔吊,像钢铁森林般刺向天空。
火车驶入广州站时,巨大的喧嚣声浪几乎将人掀翻。汹涌的人潮、刺耳的汽笛、震耳欲聋的粤语广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从未闻过的、混杂着海腥与工业废气的复杂气味……一切都让从小生长在江南小镇的文静感到头晕目眩,紧紧攥着陆峰的衣角,像抓着唯一的浮木。
落脚的地方是城郊一片巨大的工地边缘。工棚是用油毡、石棉瓦和废旧木板胡乱搭起来的,低矮、拥挤、四面透风。夏天闷热得像蒸笼,冬天则冷风直往骨头缝里钻。蚊虫肆虐,老鼠在夜里嚣张地穿梭。陆峰一头扎进了工地的喧嚣里,从最苦最累的小工做起,搬砖、和灰、推斗车,皮肤被南方的烈日灼烤得黝黑脱皮,肩膀磨出血泡又结成厚厚的茧。
文静则成了这小小工棚里的主妇。她用捡来的碎砖头垒了个简陋的灶,学着用蜂窝煤生火做饭。去几里外的菜市场,在收摊时捡些别人挑剩的烂菜叶子。去工地食堂帮工洗堆积如山的碗筷,换几个微薄的零钱。日子比在陆家时更苦,更累,但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松快。晚上,挤在狭窄的木板床上,听着陆峰疲惫的鼾声,文静看着棚顶破洞漏进来的稀疏星光,觉得那就是自由的微光。
陆峰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他沉默、肯干、眼里有活,更难得的是脑子活络,渐渐得到了工头的赏识。几年时间,他从搬砖的小工,到能带几个人的小班长,再到后来,竟拉起了一支小小的队伍,开始独立承包一些零散的土方和砌墙活计。钱,真的像流水一样开始涌进来。虽然依旧辛苦,依旧要顶着烈日暴雨,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打拼,但存折上的数字,实实在在地增长着。
他们搬出了臭气熏天的工棚,在城中村租下了一小套带独立厨卫的房子。虽然狭窄、老旧,但有了属于自己的、能关上门的小天地。文静摸着那冰凉的、带着铁锈味的钥匙,心里涌起一股踏实的暖流。陆峰给她买了几件像样的新衣服,甚至在她生日那天,笨拙地送了她一条细细的金项链。他脸上的笑容多了,话也多了些,常常在晚饭时,带着一身尘土和汗味回来,兴致勃勃地讲着工地上谁谁谁又出了洋相,或者哪个老板又谈成了大项目。
data-fanqie-type=pay_tag>
文静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和安全感填满了。她终于可以不再为下一顿饭发愁,不再为一块肥皂精打细算。她辞掉了食堂的零工,专心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孩子。儿子小远出生后,她更是把全部的心思都倾注在这个小小的、柔软的生命上。看着小远一天天长大,看着陆峰的事业蒸蒸日上,文静觉得,那些在陆家老屋受的屈辱,在工棚里熬的苦日子,都像一场遥远的噩梦,被眼前这安稳踏实的生活驱散了。她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全职主妇,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把陆峰和小远照顾得妥妥帖帖。陆峰就是她的天,是她和孩子安稳生活的全部支柱。
然而,安稳的表象之下,一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滋生。
陆峰的脾气,似乎随着他腰包越来越鼓而见长。工地上不顺心的事情多了起来,手下工人偷懒耍滑,材料商坐地起价,甲方拖欠工程款……这些烦恼,以前他或许会闷着头抽烟,或者跟文静絮叨几句。现在,他更多的是把烦躁带回家。
起初是抱怨。
妈的,那帮孙子又磨洋工!说了多少次,砖缝要抹平!他重重地把安全帽掼在鞋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文静正抱着刚哄睡的小远,被吓了一跳,连忙轻拍着孩子,小声说:峰哥,轻点,小远刚睡着。
陆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但眉头皱得更紧。
接着是沉默的压抑。他常常在饭桌上沉着脸,扒拉几口饭就放下碗筷,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小小的客厅很快被呛人的烟雾笼罩。文静想问问怎么了,又怕触了他的霉头,只能默默地把菜热了又热。
然后,是指责。
这菜怎么这么咸打死卖盐的了他皱着眉头,把筷子一撂。
衣服领子怎么没熨平皱巴巴的像什么样子!
跟你说了多少次,拖完地把水渍擦干!滑倒了小远怎么办
文静起初还辩解几句:今天盐罐子……熨斗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后来,便只剩下沉默。她默默地重新做菜,默默地熨烫衣服,默默地蹲在地上擦干水渍。她告诉自己,他在外面累,压力大,自己在家清闲,多担待些是应该的。
第一次真正的爆发,是在小远三岁多的时候。那天陆峰回来得特别晚,满身酒气,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工地上一个跟了他好几年的工人摔伤了腿,家属闹到了公司,甲方也借机压工程款,他焦头烂额,在酒桌上又喝了一肚子闷酒。
文静把温在灶上的醒酒汤端出来。汤碗是普通的白瓷碗,边缘有个小小的豁口。她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到陆峰面前的茶几上,轻声说:峰哥,喝点汤暖暖胃吧。
陆峰烦躁地挥了下手,手臂撞到了碗边。那碗本就放得不稳,哐啷一声脆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汤水和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溅到了文静穿着拖鞋的脚背上,烫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你他妈没长眼啊!端个碗都端不稳!陆峰像是被这声音彻底点燃了,猛地站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文静,怒吼声震得窗户都在嗡嗡作响。他指着地上的狼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文静脸上,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回家连口热乎汤都喝不安生你一天到晚在家干什么吃的!
小远被这巨大的声响和父亲的怒吼吓醒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文静僵在原地,脚背上的灼痛感远不及心口那瞬间的冰冷。她看着地上四散的、反射着吊灯冷光的碎瓷片,又看看眼前这个面目狰狞、浑身酒气的男人,恍惚间,竟与当年陆家老屋里那个拍着桌子骂人的陆老栓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最终,她只是默默地转身,去厨房拿来了扫帚和簸箕。她蹲下身,动作很慢,很仔细,一片一片,把那些尖锐的碎瓷片扫进簸箕里。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却始终没有抬头,没有再看陆峰一眼。只有小远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狭窄的客厅里回荡。
那一次,陆峰在文静沉默的清扫中,酒似乎醒了大半。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看着文静单薄颤抖的背影,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最终什么也没说,懊恼地踹了一脚旁边的凳子,转身进了卧室,重重地摔上了门。
地上的汤渍和碎片被清理干净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难弥合。
那声刺耳的碎裂和随之而来的咆哮,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了这个曾经温馨的小家里。陆峰的脾气,如同被开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摔碗、拍桌子、怒吼,成了这个家越来越频繁的背景音。文静的沉默和忍耐,似乎成了某种无声的纵容。
导火索往往极其微小。也许是饭菜不合口味,也许是文静在他看电视时不小心挡了一下,也许是儿子小远哭闹不休惹他心烦……每一次,怒火都会瞬间点燃,然后以最激烈的方式爆发出来。
砰!一个玻璃水杯狠狠砸在墙角,碎片像烟花一样炸开。
哐当!饭桌被掀得离地,碗碟稀里哗啦摔了一地,菜汤横流。
滚开!别他妈在我眼前晃!伴随着粗暴的推搡,文静被他猛地推倒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手肘磕在碎瓷片上,瞬间划开一道血口子。
每一次,文静都像一尊没有知觉的石像。她会在陆峰喘着粗气、像困兽一样在屋里转圈或者摔门而去后,默默地起身,找药水涂抹伤口,或者拿起扫帚和簸箕,一点一点,把那些象征着家庭破碎的狼藉清扫干净。她清扫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快,仿佛那只是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家务。只是,她的眼神越来越空洞,像两口枯竭的深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在小远惊恐地扑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腿时,那枯井般的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人心碎的痛楚。
陆峰发泄完,有时会陷入一种沉默的懊悔。他会坐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抽烟,烟雾缭绕中,看着文静默默清扫的背影,眼神复杂。偶尔,他会带着一身酒气深夜回来,在文静身边躺下,笨拙地试图拥抱她。文静的身体会瞬间僵硬得像块木头,既不迎合,也不反抗,只是任由他抱着,眼睛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直到身边的鼾声响起。
第五次风暴,在一个闷热的夏夜降临。小远发着低烧,有些闹腾。陆峰回来时,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烦躁。晚饭时,文静把特意给他留的、他爱吃的红烧排骨热好端上桌。陆峰尝了一口,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怎么搞的肉都烧柴了!一点味儿都没有!他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力道之大,震得碗碟都跳了一下。
文静正在喂小远吃药,手抖了一下,药汁洒了一点出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今天炉火不太好控制,陆峰的怒火已经像火山一样喷发了。
跟你说话呢!聋了!他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几步冲过来,一把打翻了文静手里的药碗!深褐色的药汁泼溅开来,弄脏了文静的衣服,也溅了小远一脸。
哇——!小远被彻底吓坏了,爆发出惊恐的哭嚎。
哭哭哭!就知道哭!跟你妈一样没用的东西!陆峰指着儿子,口不择言地咆哮着,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一把抓住文静的肩膀,狠狠地把她往后一搡!文静猝不及防,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腰重重地撞在坚硬的餐桌角上!剧痛让她眼前一黑,瞬间弯下了腰,倒抽着冷气,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小远的哭声更加凄厉刺耳。
陆峰似乎也被自己失控的举动惊了一下,看着文静痛苦佝偻的身影,看着儿子满脸的泪水和药渍,他脸上的狂怒僵住了,随即被一种更加阴沉的烦躁取代。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什么,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看也没再看地上的妻子和哭嚎的儿子一眼,像逃避瘟疫一样,转身抓起桌上的车钥匙,摔门而去。巨大的关门声,震得整个屋子都在颤抖。
剧痛从后腰蔓延到全身,冷汗瞬间浸透了文静的后背。她靠着冰冷的餐桌腿,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腰部的钝痛。小远扑过来,紧紧抱住她,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妈妈…妈妈…痛痛…爸爸坏…孩子含糊不清地哭喊着,眼泪鼻涕糊了文静一身。
文静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她伸出颤抖的手臂,紧紧搂住儿子滚烫的小身体,一遍遍机械地、干涩地重复着:不怕…小远不怕…妈妈在…妈妈在…
过了很久,久到小远在她怀里哭累了,抽噎着睡去。文静才扶着桌子,极其缓慢、艰难地站起来。每动一下,后腰都传来钻心的疼痛。她先小心翼翼地把睡着的儿子抱回小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她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到客厅。
一地狼藉。打翻的药碗碎片,泼洒的褐色药汁,翻倒的椅子,还有刚才被撞到时带落的一个小摆件碎片。
她弯不下腰,只能极其缓慢地蹲下,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后腰的剧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拿起扫帚,手还在微微发抖。一点一点,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碎片扫拢。尖锐的瓷片在簸箕里碰撞,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当最后一片较大的碎瓷被扫进簸箕时,她停住了。目光落在客厅角落那个五斗柜最底下的抽屉上。那个抽屉里,放着一个硬壳的深蓝色存折本子。那是陆峰前两年交给她的,说是家里的全部积蓄,让她收好。她一直把它当做这个家安稳的基石,从未想过要去查看。
一个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心底响起,带着一种让她自己都感到战栗的冷静:去看看。
她扶着腰,挪到五斗柜前,吃力地拉开那个很少打开的抽屉。深蓝色的存折静静地躺在里面。她拿出来,手指因为疼痛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而有些僵硬。她翻开存折。
前面的流水记录很正常,一笔笔存入,数字越来越大。直到翻到最后一页,最新的那一条记录,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眼前所有的迷雾!
支取:200,000.00
余额:386.75
二十万!
那个庞大的数字后面跟着的支取二字,和最后那个孤零零的、刺眼的386.75,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文静的眼球上!
她死死地盯着那行冰冷的数字,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连后腰那钻心的剧痛都感觉不到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冰冷的、被彻底背叛和掏空的轰鸣声。
二十万。家里的全部积蓄。他一声不响地拿走了。拿去干什么了给谁了她这个所谓的妻子,这个家的女主人,竟然一无所知!
那些忍耐,那些沉默,那些深夜的泪水,那些在暴力后的默默清扫……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冰冷的数字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可悲,那么一文不值!她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守着一个早已千疮百孔、徒有其表的空壳,守着那点可怜的、自欺欺人的安稳!
陆峰深夜回来时,带着一身浓重的烟酒气。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墙角一盏昏暗的落地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张文静坐在灯影边缘的一张旧藤椅上,背对着门的方向,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单薄而挺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地上干干净净,连一点碎屑都看不见,仿佛几个小时前那场激烈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陆峰烦躁地扯了扯领口,把钥匙随手扔在鞋柜上,发出哐当一声。他习惯性地等着文静像往常一样,默默起身去给他倒水,或者至少问一句回来了。然而,没有。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
他心头那股未散的邪火又隐隐拱了上来,皱着眉,语气不善地开口:几点了坐这儿挺尸呢灯也不开……他一边抱怨着,一边趿拉着拖鞋往里走。
就在这时,文静动了。她极其缓慢地、扶着藤椅的扶手站了起来,动作有些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半边脸颊的轮廓,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紧抿着,像一道冰冷的直线。她的眼睛,在阴影里,深得如同两口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就那么直直地、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陆峰身上。
陆峰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悸,脚步顿住了。那眼神,太陌生了,里面没有往日的温顺、忍耐,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死寂,像在看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文静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她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客厅中央那张小小的、铺着塑料桌布的餐桌前。桌上空空如也,只有那个深蓝色的硬壳存折,像一块墓碑一样,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正中央。昏黄的灯光打在它深色的封面上,折射出一点幽暗的光。
陆峰的目光落在那个存折上,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点残存的烦躁和酒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惊愕和一丝被戳穿的狼狈。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想解释,想发怒,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文静伸出手,手指纤细而苍白,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拿起那个存折,动作很慢,很轻,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沉重又极其脆弱的东西。她没有翻开,只是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那冰冷光滑的塑料封面。她的目光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她指尖摩挲存折封皮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那声音,像钝刀子割在陆峰的神经上。
文静,你听我说……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试图上前一步。
文静的动作停了。她抬起眼。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躲闪,直直地迎上陆峰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死寂,而是淬了冰的、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冷静。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一样刺骨:
陆峰,这二十万,你拿去哪里了
陆峰被她问得一滞,脸上掠过一丝心虚和更深的烦躁:钱的事你少管!我有我的用处!男人在外面做事,哪里不需要钱打点你懂什么!他习惯性地提高了音量,试图用气势压过去。
打点文静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嘲讽。她不再追问,只是低头,又看了一眼手中那个深蓝色的、象征着巨大空洞的存折本子。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动作,把它合拢。
她没有再看陆峰一眼,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她扶着腰,动作依旧僵硬,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卧室。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在狂风中宁折不弯的竹。经过卧室门边那个小小的行李箱时,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陆峰僵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内。那扇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他看着她走到床边,俯下身,极其轻柔地摸了摸熟睡中小远的脸颊。然后,她直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没有发出任何大的声响,她只是默默地拿出几件自己和孩子的衣服,动作很慢,很仔细,一件件叠好。
那无声的动作,比任何哭喊和质问都更让陆峰感到一种灭顶的心慌。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再也无法粘合。他想冲进去,想抓住她,想解释那笔钱的去向(也许是填补了工程亏空,也许是……),想告诉她这只是一时糊涂……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门缝里透出的、文静沉默而忙碌的侧影,像一个无声的审判。
窗外的天色,由浓黑渐渐透出一种深沉的、带着寒意的蟹壳青。城市沉睡的轮廓在微光中显现。卧室里,最后一件小衣服被仔细叠好,放进那个半旧的旅行袋里。张文静拉上拉链,动作干脆利落,发出嗤啦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清晰。
她走到床边。小远睡得正沉,小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对即将到来的巨变一无所知。文静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她俯下身,在那柔软温热的脸颊上印下一个极轻、极短暂的吻。然后,她轻轻推了推孩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平静:
小远,醒醒。我们该走了。
小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小手下意识地揉了揉,懵懂地看着妈妈在昏暗光线中异常清晰又异常平静的脸。妈妈他含糊地嘟囔着,带着浓浓的睡意,天还没亮呢……
嗯,文静一边迅速而轻柔地给他套上衣服裤子,一边低声说,我们去个地方,路上再睡。她的动作又快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小远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没有像往常一样赖床,顺从地任由妈妈给他穿好衣服鞋袜。文静一手拎起那个不算重的旅行袋,另一只手紧紧牵住儿子温热的小手。她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几年的、曾经承载着她所有希望的小屋。晨曦的微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渗进来,给简陋的家具镀上一层朦胧而冰冷的轮廓。这里曾经有过短暂的温暖和期盼,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碎片和一纸空头的存折。
她收回目光,眼神里最后一点留恋也被彻底斩断。她牵着儿子,轻轻拉开了卧室的门。
客厅里,陆峰竟然还维持着几个小时前的姿势,像一尊风化的石雕,僵硬地杵在客厅中央,背对着卧室的方向。听到开门声,他的肩膀猛地一震,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渗进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晨光。光线勾勒出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侧脸,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他的目光落在文静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上,又落在她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上,最后,死死地盯住那只紧紧牵着小远的手。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像一条离水的鱼,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慌乱、一丝难以置信的痛楚,还有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要将他自己吞噬的懊悔。
文静的目光,在他脸上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摆在路边的、与己无关的旧家具,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她甚至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停顿一下脚步,牵着儿子,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空气里只留下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和一种冰冷决绝的气息。
妈妈,小远被这凝重的气氛弄得有些不安,小声问,我们去哪里呀
文静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门边,弯下腰,捡起门后角落里扫帚边靠着的簸箕——里面躺着最后几块昨晚摔碎的汤碗瓷片,还没来得及倒掉。尖锐的棱角在晨光里闪着冰冷的光。
她松开儿子的手,端起那个簸箕,走到客厅中央那个小小的塑料垃圾桶旁。手腕轻轻一倾。
哗啦——
几块碎瓷片落入空桶底,发出清脆而短促的撞击声,在寂静的黎明里,像是一声最后的、微不足道的叹息,又像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句号。
做完这一切,文静放下簸箕,重新牵起儿子的小手。这一次,她的手指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过去。她微微低下头,看着儿子懵懂又带着一丝依赖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回响:
这次,我们往北走。
说完,她不再看身后那个僵立的男人一眼,挺直了依旧隐隐作痛的腰背,拉开了房门。
清晨凛冽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汽车尾气味,猛地灌了进来。远处,城市苏醒的喧嚣声隐隐传来。她牵着儿子小小的、温热的手,一步踏出了这个曾以为是港湾、最终却成了囚笼的门槛。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门内那个凝固的世界。
天边,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曙光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将城市边缘蜿蜒的铁轨映照成两条冰冷的、闪着寒光的平行线,沉默地伸向未知的北方。绿皮火车像一头疲惫不堪的钢铁巨兽,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中喘息着,喷吐着浓重的白烟,最终沉重地停靠在北京站巨大的穹顶之下。车门哐当一声打开,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刺骨的寒气、汗味、劣质烟草味和各种难以名状的气息,瞬间将张文静和小远吞没。
文静下意识地将儿子冰冷的小手攥得更紧,另一只手死死捏着口袋里那个薄薄的钱夹——里面只剩下三百多块钱,几张皱巴巴的零钞,还有那张深蓝色的、余额刺眼的存折。这几乎是她和儿子全部的世界。小远被巨大的人声和陌生的环境吓坏了,紧紧依偎着她的腿,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小脸冻得发青。
让让!让让!别堵道儿!粗粝的北方口音在耳边炸响。文静被推搡着,脚步踉跄,几乎站立不稳。她像一片无根的浮萍,被这喧嚣的巨浪卷着向前涌动,茫然四顾。巨大的站台、高耸的穹顶、汹涌的人头、嘈杂的广播……一切都冰冷而陌生,与记忆中湿润安静的江南小镇判若两个世界。去哪里今晚睡在哪里明天怎么办巨大的惶恐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神经。
哎哟喂!瞅你这娘俩儿,跟没头苍蝇似的!头回来北京吧一个洪亮的大嗓门穿透嘈杂,像炸雷一样在文静耳边响起。她惊得猛一抬头,撞进一双热情、直接、带着北方特有爽利劲儿的眼睛里。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裹着一件半旧的军绿色棉袄,头发烫着时兴的小卷,圆盘脸,眼神活络地上下打量着她们母子,手里还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尼龙包。
是…是第一次来。文静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和难以掩饰的局促。
啧啧,瞅这小的,冻得够呛!女人不由分说,弯下腰,伸出粗糙温暖的手,用力搓了搓小远冻得通红的小脸蛋,叫啥名儿啊几岁了
小远怯生生地往文静身后缩了缩,小声说:小远…四岁。
小远啊,好名字!我叫赵桂香,街坊都叫我赵大姐!女人直起身,爽朗地一拍大腿,你们娘俩儿这举目无亲的,打算奔哪儿啊有落脚的地儿没
文静茫然地摇摇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无助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赵大姐一看她这神情,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那股子热心肠立刻被点着了:嗨!没地儿去啊那敢情好…不是,瞧我这嘴!她赶紧拍了下自己的嘴,我的意思是,碰着大姐我,算你们娘俩儿运气!我就在北京东郊那片儿住,前门开了个小裁缝铺子!她凑近了些,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和得意,跟你说,我那铺子正缺人手呢!大妹子,看你这模样,像是能拿得起针线的会踩缝纫机不
缝纫机文静的心猛地一跳。在张家时,她跟着母亲学过女红,针线活计还算拿手,缝纫机也踩得熟。这几乎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赖以生存的手艺了。她用力点点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会…会的!
得嘞!赵大姐一拍巴掌,眉开眼笑,那还杵在这儿喝西北风干啥走!跟大姐走!我那铺子后头有个小隔间,挤是挤了点,好歹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儿!工钱嘛,管吃住,咱们再细说!她不由分说,一手拎起自己的大尼龙包,另一只手就极其自然地要去帮文静提那个半旧的旅行袋。
文静心头一热,眼眶瞬间就湿了。在这举目无亲的冰冷都市,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烟火气的热情和援手,像寒冬里猝然点燃的一簇火苗,微弱,却足以让她暂时驱散心头的绝望和严寒。她哽咽着,紧紧抓住赵大姐伸过来的手,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谢谢…谢谢赵大姐!
谢啥!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赵大姐大手一挥,豪气干云,走!小远,跟姨走,姨给你买热乎的糖火烧去!她另一只手牵起小远冰凉的小手,裹挟着这对茫然的母子,一头扎进了北京站外更广阔、更喧嚣也更寒冷的巨大城市迷宫中。
赵大姐的铺子在城东一片密密麻麻的胡同深处,门脸窄小,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桂香裁缝木牌。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布料粉尘、熨斗蒸汽和劣质煤烟的气味扑面而来。小小的空间里堆满了各种布料、半成品衣服和一台老旧的蝴蝶牌缝纫机。穿过这拥挤的前店,后面是一个更加低矮阴暗的小门洞,往下走几步,便是一个半地下的房间。
这里几乎不能称之为房间,更像是一个阴暗潮湿的洞穴。墙壁斑驳,渗着深色的水渍,散发出浓重的霉味和土腥气。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个巴掌大的、装着铁栅栏的气窗,透进来的光线微弱得可怜。角落里摆着一张用砖头和木板搭起来的简易床铺,上面铺着薄薄的褥子。房间中央,一个蜂窝煤炉子散发着微弱的热气,烟囱歪歪扭扭地伸向一个墙洞,劣质煤烟的味道正是从这里弥漫开来的。
地方是憋屈了点,赵大姐搓着手,脸上带着点歉意,但更多的是北方人特有的实在,胜在便宜,也暖和!炉子生着,冻不着!你们娘俩儿先将就着,等开了工钱,再寻摸好点的地方!她利落地帮着把旅行袋放到那张床上,又指了指角落一个盖着塑料布的旧木箱,那里面还有些旧被褥,凑合着用!厕所在胡同口公用的,打水在院里压水井。我先去前头拾掇拾掇,你们歇歇脚,待会儿出来吃饭!
赵大姐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文静和小远站在这个阴暗、散发着异味的狭小空间里。小远紧紧抱着妈妈的腿,大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陌生洞穴的恐惧和不安:妈妈…黑…怕…
文静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蹲下身,用力抱紧儿子冰凉的小身体,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头发,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不怕,小远不怕…有妈妈在…这里…这里是我们暂时的家…她说出家这个字时,舌尖尝到一股浓重的苦涩。这里,比陆家老屋更破败,比广州的工棚更阴冷。但这里,没有陆老栓的辱骂,没有婆婆的刻薄,更没有…陆峰的拳头。自由的气息,即使混杂着霉味和煤烟,也让她感到一丝病态的慰藉。
她强打起精神,松开儿子,开始动手收拾。打开那个旧木箱,果然有几床散发着陈旧气味的被褥。她挑出看起来最干净的一床,用力拍打掉灰尘,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又用从家里带来的旧床单铺好。她找出暖水瓶,幸好里面还有半壶温水,倒出一点在搪瓷缸子里,喂小远喝了几口。
刚安顿好儿子,前店就传来赵大姐的大嗓门:大妹子!出来吃饭啦!
所谓管吃住,晚饭是简单的棒子面粥、几个二合面馒头和一碟咸菜疙瘩。粥很稀,馒头粗糙得有些拉嗓子,咸菜咸得发苦。但文静吃得格外认真,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仿佛在汲取支撑下去的能量。小远也饿了,捧着馒头小口啃着。
文静妹子,赵大姐一边喝粥,一边看着文静那双在张家养得还算细嫩、如今却已沾上灰尘的手,明儿个就开始上工我这活儿杂,改裤脚、缝扣子、换拉链、做点简单的衬衫裤子…你能顶住不
能!文静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坚定,大姐放心,我手脚快,不怕累。
好!要的就是你这股子劲儿!赵大姐满意地点头,工钱嘛,咱们按件算,多劳多得!头个月,我再额外补贴你们娘俩儿点饭钱!先把脚跟站稳了再说!
第二天天不亮,文静就起来了。她轻手轻脚地生好炉子,烧上热水,给小远掖好被角,便钻进了前店那间拥挤的裁缝铺。赵大姐也起了,两人就着昏黄的灯泡开始忙活。
文静坐在那台老旧的蝴蝶牌缝纫机前。机头冰冷沉重,皮带传动时发出沉闷的咔哒声,踏板踩下去需要不小的力气。她深吸一口气,拿起赵大姐分给她的第一件活计——一条需要改短的男裤。她熟练地划线、裁剪,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布料压到针板下。
嗡——缝纫机开始转动。久未操作的生疏感让她一开始有些手忙脚乱,针脚歪歪扭扭。她定了定神,稳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那上下跳动的机针,脚下均匀地踩着踏板。渐渐地,身体找回了记忆,动作变得流畅起来。单调重复的嗡嗡声,成了这个小铺子里唯一的主旋律。
时间在飞针走线中流逝。从改裤脚、缝扣子,到后来学着做简单的衬衫、儿童裤子。文静的手指很快被针尖扎破了好几次,沁出血珠,她只是用嘴吮一下,又继续。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在昏暗光线下盯着细密的针脚而布满血丝,干涩发痛。腰背更是因为长时间的固定姿势而酸痛僵硬。地下室阴冷的湿气透过单薄的鞋底,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小远很乖,大部分时间就安静地坐在铺子角落赵大姐给他腾出的一小块空地上。赵大姐找了些碎布头给他,他就自己默默地玩,用小手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布片拼来拼去,或者学着妈妈的样子,用一根没有线的针在布上戳着小洞。玩累了,他就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大眼睛追随着妈妈在缝纫机前忙碌的背影,看着妈妈低头时露出的一截疲惫的脖颈。
偶尔,他会蹭到文静腿边,小手轻轻拽拽她的衣角,仰起小脸,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来找我们呀
每当这时,文静踩踏板的脚就会猛地一顿。缝纫机的嗡嗡声戛然而止。她低下头,看着儿子清澈眼睛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努力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微笑,伸出手,粗糙的指尖轻轻拂过儿子柔软的额发,声音干涩而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爸爸…忙。她避开儿子探寻的目光,重新低下头,手指有些僵硬地拨弄着布料,等…等他忙完了…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仿佛有无形的荆棘堵住了喉咙。所有的屈辱、愤怒、冰冷和绝望,都被她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化作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她咽下所有翻涌的情绪,拿起桌上赵大姐留给她的唯一一个白面馒头——那是特意给小远的——掰下一大半,塞进儿子手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远乖,吃馒头。
小远接过馒头,低头小口啃着,不再追问。但文静分明看到,孩子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小小的脸蛋上投下一片失落的阴影。她猛地转过头,重新踩下缝纫机踏板。嗡——机器重新轰鸣起来,声音比之前更大、更响,仿佛要盖过心底那无声的、撕裂般的呜咽。她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力气和无处宣泄的痛苦,都倾注在脚下那沉重的踏板上,让单调的噪音充斥整个大脑,直到眼前只剩下布料和不断穿梭的针线。
日子在缝纫机永不停歇的嗡鸣声中,缓慢而沉重地向前爬行。文静的手艺在赵大姐的指点下突飞猛进,粗糙的手指磨出了更厚的茧子,眼睛里的红血丝成了常态。她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钉在那台老旧的缝纫机前。多干一件,就能多挣几分钱。每一分钱,都是她和儿子在这座冰冷城市立足的基石,是通向自由和尊严的微小砝码。
地下室依旧阴暗潮湿,但文静用省下的钱买了个暖水袋,晚上灌上热水塞进小远的被窝。又扯了块便宜的塑料布,钉在渗水最厉害的墙壁上。她用碎布头给小远缝了个小小的布老虎,孩子抱着它,睡觉安稳了些。她不再去想过去,甚至刻意不去想未来,只是死死地抓住每一个当下,用麻木的劳作填满所有可能滋生软弱的时间缝隙。只有深夜,听着儿子均匀的呼吸,感受着后腰旧伤在湿冷天气里隐隐作痛时,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绪才会像毒蛇一样悄然钻出,啃噬她的心。她睁大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死死盯着低矮的天花板上那些模糊的水渍印痕,直到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撑不住。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广州。
陆峰在空无一人的出租屋里醒来。宿醉的头痛像无数根钢针扎着他的太阳穴。屋子里一片狼藉,酒瓶东倒西歪,烟灰缸满溢。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习惯性地喊:文静!倒杯水!
回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混沌的大脑。他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没有孩子细碎的玩闹声,没有缝纫机嗡嗡的噪音,更没有那个总是沉默忙碌的身影。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床铺空着,叠得整整齐齐,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衣柜门敞开着,里面空了一大半,只剩下他那些皱巴巴的衣服孤零零地挂着。属于文静和小远的东西,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发疯似的在小小的出租屋里翻找,掀开枕头,拉开抽屉,甚至趴在地上看床底。什么都没有。没有留言,没有纸条。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被无情抛弃的巨大恐慌感。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客厅角落那个塑料垃圾桶的底部。出门前,他明明记得里面是空的。此刻,桶底似乎有点白色的东西。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掀翻了垃圾桶!
几张揉皱的废纸和烟头滚落出来。其中,有一小片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硬纸片。他颤抖着手捡起来,用力展开。
那是一小截被撕下来的火车票根。字迹模糊,沾着污渍,但始发站广州和终点站北京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北京…北京…陆峰喃喃自语,眼睛瞬间布满血丝。他猛地攥紧了那张小小的纸片,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脸上所有的懊悔、痛苦瞬间被一种被背叛的狂怒和不顾一切的偏执取代。张文静!你带着我的儿子跑你他妈敢跑!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甚至顾不上换鞋,就一头冲出了房门,冲进了广州湿冷的晨雾里。他要追!立刻!马上!去北京!把属于他的人抓回来!
几天后,风尘仆仆、双眼布满血丝的陆峰,站在了北京站巨大而混乱的广场上。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远胜广州的湿冷。他茫然四顾,汹涌的人潮像永不停歇的河流,每一个陌生的面孔都带着匆忙和漠然。巨大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北京城像一头无边无际的钢铁巨兽,他该去哪里找大海捞针!
他像没头的苍蝇,凭着记忆里文静可能有的那点手艺线索,开始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漫无目的地寻找。他跑遍了听人说起过的、可能有裁缝活计的服装厂、小作坊聚集区,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外围徘徊,甚至闯进过几家管理混乱的保姆介绍所……每一次满怀希望地询问,换来的都是摇头、警惕的目光和冰冷的驱赶。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住最便宜的大通铺,啃最硬的冷馒头。疲惫、焦虑和被拒绝的屈辱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他开始怀疑那张车票根是不是文静故意留下的障眼法是不是她根本没来北京巨大的城市像一张冷漠的网,将他困在其中,一点点消磨掉他的愤怒,只剩下越来越深的惶恐和茫然。几天后,身上所剩无几的钱和彻底渺茫的线索,像两盆冰水将他浇醒。他不得不像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再次挤上南下的火车,回到那个让他窒息却暂时熟悉的广州,去处理那笔烂摊子般的工程款——那是他仅存的、或许能用来找回妻儿的资本。
时间在文静的针线和小远安静的成长中,滑入了深冬。北京的冬天干冷刺骨,风刮在脸上像砂纸打磨。地下室更冷了,蜂窝煤炉子需要日夜不停地烧着,才能勉强驱散那渗入骨髓的寒意。文静的手指生了冻疮,又红又肿,在冰冷的布料上摩擦时钻心地疼。
这天傍晚,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文静刚锁好裁缝铺的门,准备带小远回地下室。一阵狂风卷着尘土和零星的雪沫子扑面而来,刮得人睁不开眼。文静下意识地弯腰护住儿子。
就在这时,胡同口传来一阵孩童尖锐的嬉笑声和推搡声。
野孩子!没爸爸的野孩子!
滚开!别挡道儿!
你妈是外地来的老妈子!哈哈!
文静的心猛地一沉!她急忙抬头望去。只见胡同口昏暗的路灯下,几个半大的胡同顽童正围着小远推推搡搡。小远被推得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手里攥着的、文静用碎布头给他缝的小布老虎也掉在了一旁,沾满了尘土。
哇——!小远惊恐和委屈的哭声瞬间划破了寒冷的暮色。他趴在地上,小脸上蹭破了皮,渗出血丝,泪水混着泥土,狼狈不堪。那几个孩子还在旁边拍手哄笑。
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文静的头顶!所有的疲惫、隐忍、痛苦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滚开!!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得变了调,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玉石俱焚般的凶狠!她猛地推开挡在前面的一个胖男孩,力气大得让对方一个趔趄。她冲到小远身边,毫不犹豫地跪在冰冷的地上,一把将浑身沾满尘土、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她的手臂收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儿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身体为他挡住所有的恶意和寒冷。
小远不怕!妈妈在!妈妈在!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在寒风中回荡。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像燃着两团冰冷的火焰,狠狠地扫向那几个被她的气势吓住、有些退缩的顽童,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碴:谁再敢动我儿子一下,我跟你们拼命!
就在这时,胡同口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冲了出来!像一头压抑许久终于爆发的困兽!那人几步就冲到近前,带着一股浓重的寒气、尘土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愤怒与痛苦的气息!
是陆峰!
他显然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嘴唇冻得发紫,身上的棉袄也沾满了灰尘,整个人狼狈不堪,只有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盯着文静怀里哭泣的儿子,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疯狂渴望。
他刚才似乎想冲过来保护儿子,却被文静那声凄厉的滚开和不顾一切护崽的姿态钉在了原地。此刻,他再也控制不住,像一堵移动的墙,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冲了过来,目标直指文静怀中的小远!他伸出了手,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想要触碰,想要抢夺!
小远!爸爸来了!别怕!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文静猛地抬头!当看清来人那张刻入骨髓的脸时,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紧接着,是更汹涌的怒火和冰冷刺骨的恨意!她非但没有松开儿子,反而抱得更紧,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戒备和攻击性!她抱着小远,以一种保护者决绝的姿态,猛地站了起来,挺直了脊背!那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株在狂风中宁折不弯的竹。
母子俩沾满泥土的狼狈,与陆峰风尘仆仆的憔悴,在昏暗的胡同灯光下形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陆峰!文静的声音响起,不再是过去的温顺或沉默的忍耐,而是像淬了冰的刀锋,冰冷、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寒冷的空气中,离我儿子远点!
陆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被文静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彻骨的恨意和防备刺得心口剧痛。他看到了文静冻得红肿开裂的手指,看到了小远脸上蹭破的血痕和惊恐的泪水,也看到了文静那挺得笔直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却依旧不肯弯折的脊梁。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愧疚和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文静…我…他喉结剧烈滚动,想解释,想忏悔,想说他追回了部分钱款,想说他在寒风中站了多久才找到这里…可所有的话语在文静那冰冷的注视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文静的目光,像最精准的探针,扫过他因为紧张而紧握成拳的手。那只粗糙的大手里,死死攥着一个被汗水或雪水浸透的、深蓝色硬壳小本子的一角——正是那个她无比熟悉的存折!
存折!那象征着背叛和掏空了她所有希望与信任的二十万!那冰冷的数字再次在她眼前跳动!
一瞬间,所有的痛苦、屈辱、绝望和此刻保护儿子的愤怒,都化作了最极致的冰冷。她看着陆峰那张写满懊悔与痛苦的脸,看着他手中那个湿透的存折,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比北极寒风更刺骨的、充满了无尽嘲讽和疏离的弧度。
她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她低下头,用冻得通红开裂的手指,极其轻柔地、仔细地拂去小远脸上混着泪水的泥土,动作专注而温柔。然后,她重新抬起头,目光掠过陆峰,投向胡同口外那一片被沉沉暮色笼罩的、未知的城市灯火。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又像是一道不容置疑的最终判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陆峰的心上,也敲打在这寒冷凝固的空气里:
陆峰,这次,轮到你‘等通知’了。
说完,她不再给那个僵立在寒风中的男人任何一丝眼神。她抱着依旧在抽噎、却下意识紧紧搂住她脖子的小远,挺直了被生活重压却依旧不肯弯折的脊背,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朝着胡同深处、那个暂时属于她们母子的、阴暗却自由的地下室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留下陆峰一个人,像一尊被彻底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石像。
全文完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