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梅亭遗梦 > 第一章

1.
万历二十三年春,苏州沈府的后花园里,一株老梅刚刚谢了最后一朵花。
十六岁的沈清瑶倚在朱漆栏杆上,望着那片飘落的花瓣出神。
她身着淡青色绣梅纹褙子,发间只簪一支白玉梅花簪,衬得肌肤如雪,眉目如画。
小姐,该回房了,起风了。丫鬟碧荷轻声提醒。
清瑶轻轻摇头:再待会儿。她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琴弦,轻柔中带着一丝倔强。
就在这时,花园小径上走来一个陌生身影。
那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粗布青衣,却掩不住挺拔的身姿。
他手里捧着一叠书册,步履从容,不似一般仆役那般畏缩。
那是谁清瑶微微蹙眉,沈府的下人她大多认得,却从未见过此人。
碧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哦,那是新来的书童江墨,老爷见他识字,让他在书房伺候。
江墨...清瑶默念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心头微微一颤。
那少年似有所感,抬头望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清瑶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恭敬地低下头,快步离去。
但就在那一瞬,清瑶看清了他的面容——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虽衣着朴素,却自有一股书卷气。
倒不像个下人。清瑶轻声道,转身回了绣楼,却不知为何,那少年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三日后,清瑶去父亲书房请安,又见到了江墨。
他正俯身整理书架,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书脊,动作娴熟而温柔,仿佛对待珍宝。
清瑶来了。沈老爷放下手中的《资治通鉴》,笑着招手,过来看看为父新得的字帖。
清瑶走近书案,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书架旁的江墨。他察觉到视线,微微侧身,却不抬头。
这是王羲之的《兰亭序》摹本,你临摹看看。沈老爷展开一卷字帖。
清瑶接过,指尖触到纸面时,忽然注意到书案一角放着几张习字纸,上面的字迹清峻有力,竟有几分王羲之的风骨。
这是谁写的她忍不住问。
沈老爷笑道:是江墨。这小子虽出身寒微,却写得一手好字。我偶尔让他临帖消遣。
清瑶惊讶地看向江墨,后者依旧垂首而立,耳根却微微泛红。
女儿近日习字总不得要领,不如...清瑶鼓起勇气,不如让江墨指点一二
沈老爷沉吟片刻:也好。江墨,从明日起,你每日申时去小姐绣楼外的小书房,教小姐习字一个时辰。记住规矩。
江墨深深一揖:小的明白。
就这样,清瑶与江墨开始了每日的习字课。起初,两人恪守主仆之礼,江墨站在书案三尺之外,只以竹枝指点笔画,从不越矩。
清瑶则端坐案前,目不斜视,仿佛真的只为习字而来。
直到一个雨天。
那日暴雨如注,清瑶独自在小书房等候。
江墨冒雨而来,衣衫半湿,发梢滴着水珠。清瑶见状,竟忘了礼数,取出自己的绢帕递去:擦一擦吧。
江墨愣住了,不敢伸手。
拿着。清瑶将帕子塞进他手中,指尖相触的刹那,两人都像被烫到一般迅速分开。
江墨低头擦脸,清瑶注意到他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不知为何,她的心跳突然加快。
小姐...江墨擦完脸,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处置那块绣着梅花的绢帕。
你留着吧。清瑶说完就后悔了,女子私物岂可赠与男子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
江墨小心翼翼地将帕子折好,放入怀中:多谢小姐。
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棂。清瑶忽然没了习字的心思:今日不讲字了。听说你读过许多书,给我讲讲外面的世界吧。
江墨迟疑片刻,终于抬起头来。
这是清瑶第一次与他平视,她发现他的眼睛像两潭幽深的湖水,藏着许多故事。
小的...曾随父亲走南闯北,见过黄河滔滔,也见过江南烟雨...江墨的声音低沉悦耳,渐渐不再拘谨。
他讲塞北的风沙,讲江南的细雨,讲茶马古道上清脆的驼铃。清瑶听得入神,仿佛透过他的描述,看到了自己从未踏足过的广阔天地。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清瑶好奇地问。
江墨眼神一黯:家父原是县学教谕,因得罪权贵被革职,家道中落...去年染病去世,小的才卖身到府上为仆。
清瑶心头一紧,突然明白了江墨身上那股不同于寻常仆役的气质从何而来。
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在书房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两人沉默相对,却比任何时候都感到亲近。
从那以后,清瑶与江墨的相处渐渐变了。
他们开始谈论诗词歌赋,讨论古今文章。
江墨偶尔会带来自己作的小诗,清瑶则会在习字纸上写下自己的感想,悄悄递给他。
夏日午后,清瑶常在花园凉亭抚琴。
江墨若得空,便会远远站在假山后聆听。
清瑶知道他在那里,指尖下的琴音便多了几分缠绵。
一次,清瑶弹罢一曲《梅花三弄》,发现石桌上多了一张纸条,上面是江墨俊逸的字迹:琴音如清泉,涤我尘俗耳。愿为亭边竹,日日伴君侧。
清瑶将纸条贴在胸口,脸上飞起红霞。
转眼到了中秋。沈府设宴,宾客云集。
清瑶被迫穿戴华丽,在女眷席上强颜欢笑。
席间,她听闻父亲正与南京兵部尚书赵家商议联姻之事,心头一震。
宴席未散,清瑶便借口头痛离席。
她独自来到花园,望着天上的明月,泪水无声滑落。
小姐...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清瑶转身,看到江墨站在月光下,眼中满是担忧。
这一刻,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父亲要将我许配给赵家公子了!
江墨如遭雷击,脸色瞬间苍白。
我不想嫁!清瑶哭道,我连那人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江墨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小姐...身不由己。
你呢清瑶突然抓住他的衣袖,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江墨眼中闪过痛苦与挣扎,最终却只是轻轻挣脱她的手,后退一步:小的...祝小姐姻缘美满。
清瑶如坠冰窟,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如刀割。
第二日,清瑶被父亲叫去。
沈老爷开门见山:赵家已派人来提亲,赵公子人品贵重,家世显赫,是你的良配。
清瑶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女儿...不愿嫁。
胡闹!沈老爷拍案而起,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岂容你任性
女儿...心中已有所属。清瑶鼓起全部勇气。
沈老爷眯起眼睛:是谁
清瑶咬唇不语。
是那个书童江墨,对不对沈老爷冷笑,我早看出你们之间不寻常。一个贱籍下人,也敢觊觎官家小姐
父亲!清瑶泪如雨下,他学识渊博,品行高洁...
住口!沈老爷怒喝,从今日起,你禁足绣楼,不得踏出半步。江墨已被逐出府去。下月初八,你乖乖嫁去赵家!
清瑶瘫坐在地,世界仿佛在眼前崩塌。
出嫁前夜,清瑶辗转难眠。忽然,窗外传来轻微的石子敲击声。
她推开窗,看到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院墙边。
江墨!她险些惊呼出声,急忙捂住嘴。
江墨示意她下楼。
清瑶披上外衣,悄悄溜出绣楼,来到花园角落。
你怎么回来了太危险了!清瑶又惊又喜。
江墨憔悴了许多,眼中却燃烧着决绝的光芒:我来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清瑶心跳如鼓,私奔的念头让她既恐惧又向往。
但想到年迈的母亲,严厉的父亲,还有沈家满门的声誉...
我不能...她痛苦地摇头,这会毁了沈家,也会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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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墨抓住她的手:那你就甘心嫁给一个不爱的人,过一辈子行尸走肉的生活
清瑶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那你告诉我,我们逃走后能去哪里你一个被通缉的下人,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靠什么生活
江墨语塞,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
两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最后,江墨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给你的。
清瑶打开,是一支木雕梅花簪,做工精细,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
我刻了很久...江墨轻声道,比不上小姐的金玉首饰,但...
清瑶将簪子紧紧攥在手心:这是我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
远处传来脚步声,是巡夜的家丁。
江墨不得不离开。临别前,他深深看了清瑶一眼:保重。
清瑶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知道这将是永别。
翌日,沈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清瑶凤冠霞帔,面无表情地完成所有礼仪。
当花轿抬起时,她透过轿帘的缝隙,仿佛看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摸了摸发间那支木簪,闭上了眼睛。
多年后,已成为赵夫人的沈清瑶随丈夫迁居北京。
一个雪天,她在琉璃厂闲逛,偶然看到一家字画店挂着幅《梅亭忆旧图》,落款是墨客。
画中亭台楼阁,一株老梅盛开,亭中一女子抚琴,假山后隐约可见一男子身影。
笔触细腻,意境深远。
清瑶站在画前,久久不能移步。
店主见状上前:夫人好眼力,这是江南才子江墨先生的佳作。可惜先生已病逝三年了...
清瑶如遭雷击,眼前一黑。
待回过神来,她已买下那幅画。
回到赵府,她独自展开画卷,发现在角落题着一首小诗:梅亭一别各西东,十载相思梦魂中。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一滴泪水落在诗句上,晕开了墨迹。
窗外,雪花无声飘落。
2.
北京赵府的西厢房里,沈清瑶对着铜镜缓缓取下头上的珠翠。
镜中的妇人已不复当年苏州沈府那个灵动少女的模样,眼角有了细纹,眸中的光彩也被岁月消磨得黯淡了许多。
夫人,老爷说今晚宿在书房,让您不必等了。丫鬟春桃在门外轻声禀报。
知道了。清瑶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成婚七年,这样的消息早已习以为常。
她打开妆奁最底层的暗格,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木雕梅花簪。
这是她最珍贵的秘密,连贴身丫鬟都不知道的存在。
指尖轻抚过那精细的花瓣,仿佛能感受到雕刻者倾注的心血。
多少个孤枕难眠的夜晚,唯有这支簪子陪伴她度过漫漫长夜。
门外传来脚步声,清瑶急忙将簪子藏回原处。
赵夫人——她的婆婆带着两个嬷嬷不请自来。
明日礼部侍郎夫人设宴,你准备穿什么去赵夫人锐利的目光扫过清瑶素净的装扮,眉头紧蹙。
儿媳打算穿那件藕荷色绣牡丹的褙子。清瑶垂首回答。
又是素色!赵夫人冷哼一声,你都过门七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还整日穿得跟守寡似的,难怪远儿不爱进你的房!
清瑶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面上却不露分毫:母亲教训得是。
把这个戴上。赵夫人扔下一对赤金嵌红宝石的镯子,别让人以为我们赵家亏待了你。
待赵夫人离去,清瑶才长舒一口气,瘫坐在绣墩上。
这样的刁难几乎每日都会上演。
七年了,她始终未能为赵家生下一儿半女,这成了婆婆心头的一根刺。
而丈夫赵明远,那个她出嫁前从未谋面的男人,待她虽不算苛责,却也冷淡疏离。
他们相敬如宾,却永远成不了夫妻。
春桃端来热水为她净面,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清瑶轻叹。
夫人...老爷今晚又去了柳姨娘那儿。春桃小声道。
清瑶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随他去吧。她早已知晓丈夫在外养了外室,甚至去年还纳了一房妾室。在这个男权当道的世道,她能说什么不过是又一个不得不咽下的苦果罢了。
净面后,清瑶独自站在窗前。
北京的冬夜比苏州冷得多,寒风呼啸着穿过庭院,卷起地上的枯叶。
她忽然想起那年苏州沈府花园里,江墨冒雨而来,发梢滴着水珠的模样。
那时的雨,那时的风,甚至那时的寒冷,如今想来都带着一丝甜味。
小姐,该睡了。
春桃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成婚多年,春桃仍习惯称她小姐,这是她们之间小小的默契,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一点过去的影子。
清瑶点点头,却毫无睡意。她取出枕边的一册《花间集》,翻到折角的那页。
这是她偷偷托人从苏州带来的,与当年她和江墨一起读过的那本是同一个版本。
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词句,耳边仿佛又响起江墨为她讲解时那低沉悦耳的声音。
人生若只如初见...她轻声念道,泪水无声滑落。
腊月初八,是北京城最热闹的时候。
清瑶奉婆婆之命去琉璃厂选购年节送礼用的文房四宝。
赵夫人虽对她百般挑剔,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儿媳在鉴赏字画上的眼光独到。
琉璃厂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各家店铺门前都挂起了红灯笼。
清瑶裹紧狐裘,在春桃和两个家丁的陪同下缓步前行。忽然,一家名为墨香斋的字画店橱窗里的一幅画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幅《梅亭忆旧图》中,亭台楼阁的布局竟与苏州沈府的花园有八九分相似。
亭中抚琴的女子虽只露侧脸,但那轮廓...清瑶的心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地走进店中。
夫人好眼力。
店主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见清瑶衣着华贵,立刻殷勤相迎,这是江南才子江墨先生的佳作,可惜先生已病逝三年了...
江墨清瑶强自镇定,声音却仍有些发颤,他...是什么人
说来可惜,店主叹息道,江先生本有大才,却命途多舛。听闻年轻时曾在大户人家为仆,后因故被逐,以卖画为生。画技虽佳,却不肯迎合权贵,一生清贫。这画是他临终前所作,小店花重金从南京购得。
清瑶的视线模糊了,她死死盯着画中假山后的男子身影——那分明是当年的江墨在偷听她抚琴!
画角题着的小诗更是让她心如刀割:梅亭一别各西东,十载相思梦魂中。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这画...我要了。清瑶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回到赵府,清瑶借口头痛,将自己关在房中。
她颤抖着展开画卷,细细抚摸每一个细节。梅花的姿态,亭柱的纹路,甚至是琴案上那本半开的诗集...无一不精准还原了当年的场景。
江墨竟将这一切记得如此清晰,仿佛用刀子刻在心上一般。
他记得...他都记得...清瑶将脸贴在冰冷的画绢上,任泪水肆意流淌。
夜深人静时,清瑶点燃一盏小灯,再次取出那支木雕梅花簪。
如今它已不再孤单,有了那幅画作伴。她轻轻将簪子放在画中抚琴女子的发髻位置,严丝合缝,仿佛本就该在那里。
你一直在想着我,是不是她对着画呢喃,就像我从未忘记过你一样...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清瑶心中萌生:她要知道江墨离开沈府后的一切,要找到他生活过的痕迹,哪怕这需要冒险,哪怕可能毁了她现在拥有的一切。
机会很快来临。
赵明远奉命去南京公干,需离家半月。婆婆因年关将近,忙着筹备各项事宜,对她的看管也松懈了些。
清瑶派心腹小厮暗中打听江墨的消息。
几经周折,终于从一个常往来于南北的画商口中得知,江墨离开沈府后曾在南京秦淮河边以卖画为生,后辗转来到北京,住在城南的陋巷中,靠给书坊画插图度日。
那江画师生前可有什么亲人清瑶装作随意地问道。
回夫人,听说江画家终身未娶,独居一室,只有个老仆相伴。病逝后,他的画作突然被人争相收购,价格翻了几番,可惜本人无福消受了。画商摇头叹息。
终身未娶...清瑶心如刀绞。她借口去寺庙上香,悄悄前往城南。
春桃被她留在寺中打掩护,自己则换上了丫鬟的衣裳,戴上面纱,独自前往画商所说的那条陋巷。
巷子窄小而肮脏,与赵府所在的富贵街区天壤之别。
清瑶踩着泥泞的小路,终于找到了那间低矮的瓦房。
房东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妪,见清瑶衣着体面,起初不敢多言,直到清瑶塞给她一块碎银。
江先生啊,是个怪人。老妪回忆道,白天给人画些俗气的年画挣钱,晚上却总画些梅花啊、深闺女子啊,卖不出去的玩意儿。病了也不肯看大夫,最后就那么...唉。
他的遗物...可还留着清瑶声音颤抖。
大部分都卖给收破烂的了。就剩些破书烂纸,在屋里堆着,还没清理。老妪指了指最里面那间屋子,夫人若要,给几个钱就拿走吧。
清瑶又给了老妪一块银子,得到了进屋查看的许可。
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墙角堆着些破旧的书籍和画稿。
她小心翼翼地翻看着那些纸张,突然,一册装订粗糙的诗集映入眼帘。
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让她瞬间泪如雨下——那是江墨的手笔!诗集里全是写给瑶卿的情诗,记录了他们从相识到分离的点点滴滴,最后一首的日期竟是他去世前三天。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清瑶读着这些诗句,几乎窒息。
在最底层,她发现了一幅未完成的画像——画中的她穿着当年在沈府常穿的那件淡青色褙子,正在梅树下低头抚琴,栩栩如生。
原来你一直...一直...清瑶将画像紧紧抱在胸前,泣不成声。
离开前,她带走了诗集和那幅未完成的画像,又给了老妪一笔钱,问清了江墨安葬的地点——城南一处乱葬岗,无碑无铭,只有一棵老柳树为记。
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
赵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无人注意到夫人又去了寺庙祈福。这一次,清瑶直接前往城南的乱葬岗。
冬日的乱葬岗荒凉而阴森,寒风呼啸着穿过枯草。
清瑶按照老妪的描述,找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柳树。
树下有几个微微凸起的土堆,不知哪个才是江墨的安息之处。
墨哥哥...多年未用的称呼脱口而出,清瑶跪在雪地上,从怀中取出那本诗集,我来了...我来晚了...
她点燃了诗集,一页一页地投入火中。这些诗句,这些心意,我都收到了。现在,让它们随你去吧...火光映照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纸灰随风飘散,如同黑色的雪。
你知道吗我每天都戴着你的簪子,就藏在发髻里,贴着我的心...清瑶从发间取出那支木雕梅花簪,轻轻摩挲,这些年,我过得不好也不坏。丈夫不爱我,婆婆刁难我,我没有孩子...也许这是老天对我们叛逆的惩罚...
火渐渐小了,清瑶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如果有来生,我不要做官家小姐,你也不要做什么书生。我们就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在乡下种几亩地,养几个孩子...好不好
风突然大了起来,卷起未燃尽的纸屑,在空中打着旋儿。
清瑶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柳树下,对她温柔地笑着。
她伸出手,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天色渐暗,清瑶不得不离开。
她将梅花簪重新藏好,一步三回头地走向等在远处的轿子。
就在此时,一辆失控的马车突然从斜刺里冲来,轿夫们慌忙躲闪,清瑶被撞倒在地,后脑重重磕在路边的石头上。
剧痛中,她感觉温热的血液浸湿了发丝,也浸湿了那支珍藏多年的梅花簪。
视线模糊之际,她似乎看到江墨向她走来,像那年花园初遇时一样,年轻俊朗,眼中盛满温柔。
你来...接我了吗清瑶微笑着闭上眼睛,手中仍紧握着那支簪子。
当春桃和家丁找到她时,清瑶已经没了气息。
但令人不解的是,她的脸上竟带着安详的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
赵府为夫人举办了隆重的葬礼。
下葬时,赵明远才发现妻子手中紧握着一支粗糙的木簪,怎么也取不下来。
他皱了皱眉,最终任由它随她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