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
滨海市局法医中心解剖室。顶灯惨白,如同手术刀锋,精准地切割开浓重的夜色和消毒水混合的冰冷气味。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的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消逝后的空洞感。不锈钢器械在无影灯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整齐排列,沉默地等待着下一次的指令。
林溪站在解剖台旁,手术衣下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的目光紧紧锁在台面上那具冰冷的躯体上。男性,约莫四十岁,面容因失血过多和死亡后的僵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像一块久置的劣质石膏。致命的伤口在颈部,一道深可见骨的锐器伤,精准地撕裂了颈动脉,手法干净利落得近乎残忍。大量喷溅状的血迹已经凝固发黑,如同无数只诡异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天花板。
身份确认了吗林溪的声音干涩紧绷,打破了死寂。
助手小吴戴着口罩,声音闷闷地传来:初步确认,死者张强,四十二岁,无业,有多次盗窃前科。报案人是晨跑的市民,地点在北郊废弃的轴承厂仓库。他顿了顿,补充道,现场……很乱,有激烈打斗痕迹,但初步勘查没发现太多有价值的物证。
林溪微微颔首,示意小吴递过记录板。她拿起放大镜,俯身贴近死者苍白的脸庞。指尖戴着薄薄的乳胶手套,小心地拨开死者冰冷、失去弹性的嘴唇,检查口腔内部。齿列还算完整,舌苔厚重,口腔黏膜呈现出缺氧的紫绀。她动作一丝不苟,像在修复一件年代久远的瓷器,只是这瓷器承载着通往死亡的秘密。
突然,她的动作顿住了。放大镜聚焦的光斑下,在死者右侧臼齿后方,靠近咽喉壁的深幽处,一点极其微弱的、与周围组织色泽不同的异物,刺入了她的视野。不是食物残渣,也不是自然分泌物。
镊子。林溪的声音瞬间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警觉。
细长的金属镊子探入死者口腔深处,小心翼翼地避开发僵的舌头。镊尖在狭窄的空间内极其细微地调整着角度。林溪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不自觉地屏住。时间仿佛被解剖室的低温冻结了,只有镊子偶尔碰到牙齿发出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终于,镊尖夹住了那点异物的边缘。林溪屏住呼吸,手腕以一种超乎寻常的稳定,极其缓慢、轻柔地向外牵引。伴随着一种微弱的粘连被撕开的粘腻声响,一小团被唾液和血液浸透、几乎揉烂的纸团,被完整地取了出来。
纸团只有小指甲盖大小,湿漉漉、皱巴巴,像一团被遗弃的垃圾。林溪将它轻轻置于一个干净的玻璃培养皿中。生理盐水被小心地滴落其上,浸润,软化。她用另一把更精细的镊子,如同进行最精密的手术,一点点、无比耐心地试图展开那团饱含死亡气息的纸。
每一丝细微的剥离,都像在拨动一根绷紧到极限的神经。纸团在镊尖下艰难地舒展,露出被液体晕染得模糊不清的字迹。
第一行,几个笔画扭曲的数字艰难地显露出来:2004.06.15。
林溪的心脏猛地一沉。这个日期…她似乎在哪里见过。法医中心厚重的档案柜里,某个尘封角落的卷宗扉页上
她稳住心神,镊尖继续向下。纸张被彻底展平在玻璃皿冰冷的底部,如同一个摊开的、血淋淋的谜题。第二行字,比日期更模糊,笔画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溪的瞳孔——
陈默。
啪嗒!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林溪和小吴同时惊得一颤,循声望去。
解剖室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刑警队长陈严,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僵立在那里。他大概是刚结束外围现场勘查,深蓝色的警用夹克上还沾着夜露和仓库铁锈的污痕。他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凝固的、被彻底抽空的茫然,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死死盯着玻璃皿中那摊开的、带着血污的纸片。
他脚边,一个摔碎的陶瓷水杯,褐色的茶水正沿着光滑的地砖缝隙,无声地蔓延开去,像一滩迅速扩散的污血。
陈队林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陈严没有回答。他的身体晃了一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那张饱经风霜、线条刚硬的脸上,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灰败。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声音,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几乎是扑到了解剖台边,完全无视了冰冷的尸体和浓烈的气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玻璃皿上。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死死抠住冰冷的解剖台边缘,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死死盯着那两个被血水泡得模糊的字迹——陈默。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视网膜,直抵灵魂深处。
……默…默…他终于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陈默……是我的儿子……我儿子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冰冷的解剖室里回荡、撞击,充满了无法置信的绝望和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痛苦。吼声戛然而止,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像一棵被雷电劈中的老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陈队!林溪和小吴失声惊呼,慌忙冲上前。
陈严并没有完全倒下。在身体即将触地的瞬间,他猛地伸出手臂,撑住了旁边冰冷的器械车,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这声音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颤,充满了二十年无望寻找的疲惫,和骤然被抛入地狱深渊的剧痛。
陈默。男。出生日期:1998年10月3日。林溪的声音在重案组会议室里响起,清晰而冰冷,像解剖刀划过空气。投影仪的光束打在幕布上,一张泛黄的户籍登记照被放大。照片上的小男孩大约五六岁,穿着洗得发白的小海魂衫,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望着镜头外未知的世界。照片下方,是两行打印的黑色宋体字:失踪时间:2004年6月15日。失踪地点:滨海市东区人民公园。
会议桌旁坐满了人,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长桌尽头。陈严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强行钉入地下的铁桩。他换上了干净的警服,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试图用制服赋予的秩序感来对抗内心的崩塌。但眼下的浓重乌青和脸上每一道深刻疲惫的纹路,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风暴的惨烈。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桌面上摊开的、属于死者张强的现场照片上,那血肉模糊的颈部伤口显得格外刺眼,仿佛也在无声地嘲笑着他。
张强,绰号‘泥鳅’,负责梳理社会关系的警员接着汇报,语速很快,劣迹斑斑,盗窃、斗殴、销赃,拘留所常客。最近五年行踪飘忽,几乎没在固定住所出现过。社会关系极其复杂,排查难度极大。他翻动资料,值得注意的是,根据一些非常边缘的线报,张强在二十年前,也就是2004年前后,似乎跟一个叫‘老拐’的人有过接触。这个‘老拐’,据传是当时活跃在火车站、长途汽车站一带,专门操控儿童乞讨、盗窃的团伙小头目之一。
老拐一直沉默的陈严猛地抬起了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了他一下。他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穿透了疲惫的屏障,直射向汇报的警员。那个团伙,是不是叫‘拾荒帮’他问,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是的,陈队!警员立刻点头,根据我们掌握的老旧档案和线人回忆,这个团伙对外自称‘拾荒的’,核心成员大概七八个,专门从外地诱拐、收买流浪儿童,或者直接用暴力胁迫本地流浪儿,然后把他们打散、弄残,控制他们在人流密集的地方乞讨、扒窃。手法非常残忍。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困惑,这个团伙在2004年底到2005年初,好像一夜之间就销声匿迹了。没有大规模抓捕记录,更像是内部出了大问题,或者被更强大的势力吞并、打散了。档案记录非常模糊,很多关键人物至今下落不明。
陈严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拾荒帮……这个名字,还有那个面目模糊却手段狠毒的老拐,像两块沉重的墓碑,压在他记忆深处二十年。当年为了寻找陈默,他几乎翻遍了滨海市每一寸阴影,这个名字和相关零碎的、令人发指的传闻,曾无数次进入他的视线,却又一次次因为证据不足、线索中断而沉入泥潭。他以为这只是他漫长绝望搜寻中无数个死胡同中的一个,早已被时间掩埋。没想到,它竟然以这种方式,带着他儿子的名字,从尸体的口腔深处,爬回了人间。
张强口腔里的字条,林溪继续分析,她的声音刻意保持着冷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陈严紧绷的侧脸,纸张是常见的劣质便签纸,墨水是普通的蓝色圆珠笔油墨。但书写方式很特别,笔画生硬,转折处有明显的停顿和抖动,像是在极度恐惧、压力巨大或者身体控制力很差的状态下写成的。写完后被用力揉成极小的一团塞进死者口腔深处。这不像临时起意,更像是一种……仪式化的宣告,或者传递某种特定信息。
宣告什么一个年轻刑警忍不住问,宣告他杀了张强还是宣告他知道陈默的下落或者两者都有
更像是后者。陈严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砂砾磨砺过的粗粝感。他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扫视全场,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凶手在告诉我们,张强的死,和陈默的失踪有关。他是在用张强的尸体做信使,传递一个沉寂了二十年的信号。他在挑衅,也在……指引。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挑衅指引指向哪里指向那个早已化为传说、沉入时间淤泥的拾荒帮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震动声打破了沉默。是陈严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皱了皱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喂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说话,只有一种极其微弱、压抑的电流杂音,滋滋作响,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很奇怪。像是被刻意扭曲处理过,又像是隔着厚厚的布料发出,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非人的粘滞感,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摩擦出来的,完全无法分辨年龄、性别,甚至情绪。
陈队长,那声音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二十年了……那张纸条上的名字,还认得吗
陈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凝固了。他猛地站起,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你是谁!陈严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蕴含着火山爆发前的恐怖力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你想干什么
呵呵……电话那头传来一阵低哑扭曲的笑声,如同夜枭在坟头嘶鸣,充满了恶毒的快意,别急啊,陈队长。游戏……才刚刚开始。你找儿子,我找‘过去’……我们,都有的忙了。
你到底知道什么!陈严低吼,指关节因用力握着手机而发白。
我知道……那声音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残忍的戏谑,知道张强死前,最后喊的是谁的名字……
声音突然顿住,紧接着,吐出一个让陈严浑身血液几乎倒灌的名字:
老拐。
话音未落,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单调急促的忙音,在陈严耳边疯狂地尖叫,如同死神的嘲笑。
老拐……陈严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地跌坐回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
雨衣人。
这个名字像一道不祥的黑色烙印,迅速刻在了重案组每个人的心头。
第一个消失的是独眼李。这个在码头仓库区靠拾荒和打零工为生的老头,年轻时据说是拾荒帮的外围跑腿。张强死后第三天,他的简易棚屋被人发现门户大开,里面一片狼藉,像是被龙卷风肆虐过。独眼李本人则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场勘查只找到几滴喷溅在破旧门帘内侧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以及一枚模糊不清、沾满泥泞的胶鞋脚印,尺码很大,印痕深重,显示出穿着者体重不轻。
紧接着,是住在城乡结合部一间出租屋里的刘寡妇。她丈夫生前曾和拾荒帮的人一起在火车站混过饭吃。仅仅隔了一天,邻居闻到从她屋里飘出浓烈的煤气味,破门而入后发现,简陋的煤气灶阀门被拧开,刘寡妇倒在地上,口鼻处有蕈状泡沫,已经没了气息。现场勘查报告冰冷地写着:疑似自杀。但林溪在复勘时,于死者凌乱的床单褶皱里,发现了一小片被撕裂的、极其廉价的深蓝色透明塑料薄膜——像是廉价雨衣的碎片。法医毒理检测结果也很快出来:刘寡妇体内检测出微量的乙醚残留。这绝不是自杀!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那些可能知晓拾荒帮零星往事的人中间蔓延。风声鹤唳。
重案组办公室灯火通明,烟雾缭绕,空气污浊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巨大的白板上,张强的照片、陈默的名字、拾荒帮、老拐几个关键词被红色马克笔醒目地圈连在一起。旁边,是刚刚增加的独眼李(失踪/疑被害)、刘寡妇(被杀)两个名字,还有触目惊心的雨衣人三个大字。一条粗重的黑线将雨衣人与前面所有名字粗暴地连接起来,箭头狰狞地指向未知的黑暗。
陈严站在白板前,背影僵硬。他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他盯着陈默那两个字,眼神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被那个名字吸走。二十年的寻找,等来的不是温暖的团聚,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口中吐出的名字,和紧随其后、沾满血腥的猎杀。每一次雨衣人出手,都像在他心口上剜掉一块肉。
头儿,负责技术追踪的赵雷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嘶哑,那个打给你的电话……号码是未登记的黑卡,基站信号覆盖范围太广,就在老城区那片,根本无法精确定位。变声软件处理得也非常专业,反向溯源……希望渺茫。
陈严沉默着,将烟蒂狠狠摁灭在早已堆满的烟灰缸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如同他内心最后一点希望的余烬被掐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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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清理门户。陈严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所有可能知道‘拾荒帮’秘密,特别是可能知道陈默当年下落的人,都是他的目标。张强第一个,因为他可能知道得最多,或者……他背叛了什么。他疲惫地抹了一把脸,掌心的皮肤冰冷粗糙,下一个会是谁我们还能不能赶在他前面
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压在每个人心头。对手在暗处,行动迅捷狠辣,不留活口,而他们却在明处,被一个二十年前的幽灵牵着鼻子走。
凌晨一点多,陈严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位于老城区的家。这是一栋有些年头的单位家属楼,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投下明明灭灭、鬼魅般的阴影。他掏出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丝。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锁打开的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陈严全身的汗毛骤然倒竖!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警兆像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
门锁是开的!但他清楚地记得,早上离家时,他反锁了两圈!
有贼还是……
雨衣人!
所有的疲惫瞬间被汹涌的肾上腺素驱散。陈严的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刀。他没有立刻推门,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右手无声而迅捷地摸向腰间枪套,解开了按扣。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死寂。
屋内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仿佛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空洞。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左手闪电般推开房门,身体如同猎豹般低伏着冲入屋内,右手同时拔枪上膛,动作一气呵成!
不许动!警察!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黑暗的客厅。借着窗外城市黯淡的光污染,他看到客厅里一片狼藉!书架被粗暴地推倒,书籍、文件散落一地;沙发被利器划开,填充物像肮脏的肠子般裸露出来;茶几翻倒,玻璃碎渣溅得到处都是;电视柜的抽屉全部被拉出,里面的杂物被胡乱抛洒……
整个家,像是被一头狂暴的野兽蹂躏过。
陈严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绷紧神经,握紧手中的枪,小心翼翼地搜索每一个房间。厨房、卫生间、阳台……空无一人。入侵者已经离开了。
他最终停在卧室门口。这里同样未能幸免。衣柜门大开,衣物被扯出扔在地上。床头柜的抽屉被整个拉出倒扣在地,里面的零碎物品散落一片。床垫被掀开,露出了下面的床板骨架。
陈严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这片狼藉,最终死死地钉在靠墙的那个老式五斗橱上。最底下的那个抽屉,被整个拖了出来,抽屉板歪斜地掉在一旁。这个抽屉……他记得很清楚,里面没放什么值钱东西,只有一些陈年旧物,一些他刻意尘封、不愿触碰的过去。
他一步步走过去,脚下踩着散落的杂物,发出咯吱的声响。他蹲下身,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伸向那个被遗弃在地上的抽屉板。抽屉板的内侧,紧贴着抽屉底板的位置,有一个极其隐蔽的、用强力胶带粘着的薄薄塑料夹层。这是他多年前自己动手做的一个简陋的暗格。
胶带被撕开了。夹层被暴力撬开。
里面空空如也。
陈严的手指猛地抠进了抽屉板粗糙的木屑里,指甲瞬间崩裂,渗出细小的血珠。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让他如坠冰窟!
那个暗格里,只放了一样东西。
一张画。
一张用蜡笔画的、纸张早已发黄变脆的儿童画。画上,是歪歪扭扭、色彩却异常鲜艳的房子、太阳,还有三个手拉手的火柴人:高大的爸爸,长头发的妈妈,中间那个小小的,是他。画的右下角,用稚嫩的笔触写着:送给爸爸——陈默。
那是他儿子陈默失踪前一个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他仅存的、关于儿子最鲜活的念想。是他二十年黑暗岁月里,唯一不敢拿出来触碰、却又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光。
现在,它被拿走了。
被那个雨衣人,从这最隐秘的角落,像剜走他心脏一样,拿走了。
陈严缓缓站起身,背对着卧室门口那片狼藉的黑暗。窗外的城市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他僵硬如石刻的脸上投下一条冰冷的、惨白的光带。他死死盯着空荡荡的暗格位置,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刑警队长的冷静和克制彻底崩碎,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被彻底侵犯了圣地的暴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冰冷绝望。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
砰!
沉闷的巨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雪白的墙皮簌簌落下,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血痕的拳印。指关节处皮开肉绽,鲜血顺着墙壁蜿蜒流下。
不管你是谁……陈严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腥味和刻骨的恨意,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我一定会……亲手抓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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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城西化工厂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锈蚀的管道如同它干瘪腐朽的血管,在惨淡的月光下勾勒出扭曲狰狞的轮廓。夜风穿过破碎的窗洞,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卷起地面积年的灰尘和刺鼻的化学残留气味。
陈严如同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背靠着一根粗大的、锈迹斑斑的管道。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战术背心渗入皮肤,让他保持着高度的清醒。他紧握着配枪,枪柄的防滑纹路深深嵌入掌心。耳机里,赵雷压低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传来:目标确认进入C区原料仓库!重复,目标进入C区!红外热成像显示单人体态,身高约一米八,体型壮硕,正在向仓库东南角移动!
各小组注意,陈严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清晰刺入每一个行动队员的耳麦,目标极度危险,持有凶器,可能携带爆炸物。A组封堵东、西出口;B组控制制高点;C组跟我从正门突入。听我指令行动,务必保证自身安全,必要时……可以开枪击毙!
明白!
收到!
耳机里传来几声短促的确认。
陈严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铁锈和化学毒质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却像燃料般点燃了他眼中压抑了太久的火焰。二十年的追寻,数条人命的血债,家中被洗劫的愤怒,还有那张被夺走的、儿子最后的画……所有的情绪都压缩在这一刻,凝聚成一股冰冷而狂暴的决绝。
行动!
命令如同出膛的子弹。
砰!
破门锤的巨大声响撕裂了死寂!C区原料仓库那扇早已朽烂不堪的铁皮大门应声向内爆开!数道刺目的强光手电光束如同利剑般瞬间刺破仓库内粘稠的黑暗,交织晃动,将漂浮的灰尘映照得如同沸腾的雪雾。
警察!不许动!
放下武器!
暴喝声在空旷巨大的仓库内激起层层回音。
强光聚焦的中心,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猛地僵住,如同被钉在舞台上的猎物。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深色的连帽雨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他正弯腰在一个锈蚀的金属工具箱里翻找着什么。
突如其来的强光和暴喝显然让他措手不及。他发出一声低沉的、野兽般的咆哮,猛地直起身!手电光清晰地照亮了他手中扬起的东西——不是枪,而是一把沉重的、沾满暗褐色污垢的管钳!
放下凶器!最后一次警告!陈严的枪口稳稳地指向他,厉声喝道。
那雨衣人的动作停滞了半秒。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负隅顽抗的瞬间,他却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没有放下管钳,反而猛地一扬手,将那沉重的凶器狠狠砸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行动队员!同时身体如同炮弹般,朝着仓库深处堆叠的废弃油桶方向冲去!
躲开!陈严大吼。
那名队员反应极快,侧身闪避。沉重的管钳擦着他的战术背心飞过,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后面的水泥柱上,火星四溅!
站住!陈严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在密闭的仓库内震耳欲聋!子弹撕裂空气,带着灼热的气流,精准地擦过雨衣人的左小腿外侧!血花瞬间在深色的雨衣上洇开!
呃啊!雨衣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踉跄着扑倒在地。但他极其凶悍,倒地瞬间竟利用翻滚卸力,手脚并用地还想往油桶堆后面爬!
按住他!陈严如猎豹般扑了上去!
数名队员同时合围,几道黑影迅猛地压上!强光手电死死锁定目标。混乱中,有人死死扣住雨衣人持械的右手手腕,将其狠狠反剪到背后;有人用膝盖顶住他的腰眼;有人用力去掀他遮脸的雨衣帽子!
老实点!
别动!
挣扎、怒吼、肉体撞击的闷响交织在一起。
陈严冲在最前面,一把抓住雨衣人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死死按在地上!他的膝盖顶住对方的后背,冰冷的枪口直接顶上了对方的后脑勺!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落在对方深色的雨衣上。
结束了!陈严的声音因剧烈的喘息和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如同拉紧的弓弦,你跑不掉了!
被死死压在地上的雨衣人停止了徒劳的挣扎。他粗重地喘息着,身体因疼痛和脱力而微微抽搐。就在陈严伸手,准备一把扯下那碍事的雨衣帽子时,对方却突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极其古怪。起初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像是漏气的风箱,带着剧痛下的喘息。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感,在空旷的仓库里疯狂回荡,撞击着生锈的钢铁墙壁。
嗬……嗬嗬……哈哈哈……爸……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得如同冰锥凿击的字眼,带着毒液般的亲昵和刻骨的嘲讽,狠狠刺入陈严的耳膜:
爸!
陈严伸向雨帽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瞬间僵在半空!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凝固、倒流!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爸
这个称呼……这个声音……
地上的雨衣人借着陈严这瞬间的僵硬,猛地用力一挣!虽然没能挣脱压制,但他却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强光手电的光束下,雨衣的连帽被挣扎的动作扯得歪斜,终于露出了大半张脸。
那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大约二十五六岁。沾满了汗水和仓库地面的污垢,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硬朗的轮廓。他的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最刺目的,是他左颊靠近下颌的地方,一道新鲜的、皮肉翻卷的擦伤——那是刚才子弹的杰作。鲜血正顺着他的下颌线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然而,让陈严如遭雷击的,不是这道新伤,而是这张脸本身!
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那倔强紧抿的嘴唇线条……虽然被岁月的风霜和眼前极致的扭曲所改变,虽然布满了污秽和血迹,但那种源自血缘深处的、无法磨灭的轮廓,如同从记忆深处泛黄的照片上活生生剥离下来,带着二十年前那个午后阳光的气息,狠狠撞进了陈严的瞳孔!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粉碎。
陈严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投入了滚沸的油锅,又像是被瞬间抛入了绝对零度的深渊!他死死盯着那张近在咫尺、沾满血污的年轻脸庞,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尖叫着否认,却又被那无法辩驳的相似感拖入无边的黑暗!
嗬……爸……地上的年轻人又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咧着嘴,脸上是混合着痛苦与一种近乎癫狂的得意笑容,那双眼睛在强光下亮得吓人,死死锁住陈严瞬间失焦的瞳孔,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捅入陈严的心脏:
爸……我终于……找到你了!
---
滨海市局,审讯室。
顶灯惨白,无情地倾泻而下,将房间内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冰冷而残酷。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铁锈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单向玻璃后面,人影憧憧,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审讯椅上那个年轻人身上。
他身上的廉价深色雨衣早已被作为证物剥除,换上了看守所统一的橙色马甲。左小腿和脸颊的伤口经过了简单的包扎,纱布边缘渗出暗红的血迹。他靠在坚硬的椅背上,双手被铐在身前,姿态却透着一股奇异的松弛,甚至可以说是……玩味。那双眼睛,不再有仓库里那种野兽般的疯狂,此刻半眯着,带着一种审视、嘲弄,又似乎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空洞,直勾勾地看着桌子对面的人。
陈严坐在审讯桌后。他同样换上了笔挺的警服,每一个纽扣都扣得一丝不苟,试图用这身象征秩序和威严的制服,来锁住内心那场足以毁灭一切的地震。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凸起,微微颤抖。那份沉重的卷宗摊开在面前,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视线里,只有那张年轻的脸,那张与记忆深处某个被时光珍藏又反复折磨的影像重合度极高的脸。
二十年。七千三百多个日夜。他走遍了半个中国,熬白了头发,熬干了心血,熬尽了所有希望,只为找到那个在公园午后阳光下消失的小小身影。他曾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画面:孩子长大了,或许在某个偏远乡村过着平静的生活;或许流落街头,历经磨难;甚至……最坏的设想,是早已天人永隔。但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是眼前这样!
他追查了二十年的儿子,竟然是制造这一系列血腥杀戮、将他生活撕得粉碎的凶手本人!
这个悖论如同冰冷的绞索,死死勒住了他的咽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刺痛。
姓名。陈严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他必须依靠程序,依靠这刻板的流程,才能勉强维持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审讯椅上的年轻人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带着讽刺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事情。他的目光扫过陈严警服肩章上冰冷的金属星徽,又落回他那张竭力维持平静却难掩破碎的脸。
名字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语调拖长,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很重要吗陈队长或者说……‘爸爸’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又轻又重,像两枚毒针。
陈严握着笔的手猛地一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强迫自己迎上对方的目光,眼神锐利如刀:回答问题!姓名!
年轻人脸上的戏谑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漠然。他缓缓抬起被铐住的双手,动作有些滞涩。在强光灯下,他慢慢地将左臂橙色的马甲袖子,一点一点地向上卷起。
动作很慢,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陈严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盯住那只卷起袖子的手臂。
袖子卷到了手肘上方。
灯光下,暴露出来的小臂皮肤并不光滑,布满了陈旧的、深浅不一的疤痕,有些像是烫伤,有些像是利器划伤,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残酷。而在这些疤痕之间,靠近肘弯内侧的位置,一块清晰的、硬币大小的深褐色胎记,赫然映入陈严的眼帘!
胎记的形状很特别,像一片小小的、扭曲的枫叶。
轰——!!!
陈严的脑子里仿佛引爆了一颗炸弹!巨大的轰鸣瞬间吞噬了所有声音!眼前的世界猛地旋转、扭曲、褪色!那枚胎记,那片小小的、扭曲的枫叶,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也烫穿了他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侥幸!
二十年前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尖锐的玻璃渣,疯狂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医院产房里,新生儿响亮的啼哭;妻子虚弱而幸福的笑脸;他笨拙地抱着那个襁褓里的小小婴孩,指尖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触摸到孩子细嫩手臂上那块小小的、形状奇特的褐色印记……医生笑着说,这是独一无二的记号……
独一无二的记号……
独一无二的……
陈严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他猛地用手撑住冰冷的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被他死死咽了回去。脸色由惨白瞬间转为一种濒死的青灰,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冰冷的汗珠,顺着紧绷的太阳穴滑下。
冰冷。
一种从骨髓深处蔓延出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瞬间席卷了他。审讯室刺眼的灯光,年轻人嘲弄的眼神,单向玻璃后模糊的人影……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那片手臂上的胎记,像深渊之眼,在他眼前无限放大,散发着地狱般的寒气。
他追查了二十年,耗尽毕生心血寻找的儿子,此刻就坐在他对面。带着满身的血污,手臂上刻着无法磨灭的胎记证据,也刻着他陈严一生最大的悲剧和罪孽。
凶手……是他儿子。
他亲手抓到了……自己的儿子。
这个认知,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他彻底钉死在绝望的十字架上。
呵……审讯椅上的年轻人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看着陈严瞬间崩溃的反应,眼中那点空洞的漠然似乎更深了。他缓缓放下卷起的袖子,遮住了那片如同烙印般的胎记。动作从容,仿佛刚才只是展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审讯室里死寂无声,只剩下陈严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如同破旧风箱在绝望地拉扯。
单向玻璃后面,林溪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呼出声。她看着审讯室内那个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看向审讯室的墙壁。
在惨白的灯光下,就在陈严身后不远处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
那是为了缓和审讯环境、特别是针对未成年人或特殊对象时准备的。一幅色彩明亮、笔触稚拙的儿童画复制品。画面上,是歪歪扭扭的房子,灿烂的太阳,绿草地,还有一群手拉手的……火柴小人。
审讯室的死寂,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惨白的顶灯下,陈严撑在桌面的手背青筋虬结,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提醒他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手臂上那片扭曲枫叶胎记的真实性——那是他儿子陈默身上,独一无二的烙印。二十年绝望的寻找,最终找到的,却是制造这一系列血腥杀戮的凶手本人。这悖论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破碎的灵魂。
对面的陈默,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微微后仰,靠在坚硬的椅背上,橙色的马甲衬得他脸颊的伤口愈发刺目。他不再看陈严那张濒临崩溃的脸,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审讯室后方那面空白的墙壁上,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冰冷的混凝土,看到了某个只有他自己能触及的深渊。
爸……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那嘲弄的尾音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苍凉,你看那面墙……
陈严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默。顺着他的目光,陈严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
就在他身后,那面惨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
一幅色彩明亮、笔触稚拙的儿童画复制品。这是局里为了缓和审讯环境准备的,画面上是歪歪扭扭的房子,灿烂的太阳,绿油油的草地,还有一群手拉手的……火柴小人。画面充满了童趣的温暖。
陈默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字一句凿进陈严的耳膜:
像不像……我小时候画给你的那张
陈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那张被雨衣人从他家中最隐秘暗格里夺走的画!那张他珍藏了二十年、支撑他度过无数个绝望长夜的唯一的念想!他儿子失踪前留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那张画……陈默的声音继续飘来,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拿回来了。上面画的人……你还记得吗你,妈妈,我……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钉在墙上那幅画的火柴人群上,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燃烧、扭曲,……现在,它上面的人,更多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陈严的尾椎骨炸开,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墙上那幅色彩鲜艳的儿童画!
阳光,房子,草地。一群手拉手的火柴小人。
他以前从未仔细看过这幅画的内容,只当它是背景装饰。此刻,在陈默那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引导下,他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那些简笔画的小人。
站在中间的是三个稍大的火柴人,明显代表父母和孩子。而在他们周围,手拉手围成一个扭曲圆圈的,是另外七个火柴小人!每一个小人的头上,都用极其简单、却无比刺目的红色蜡笔,点了一个小小的圆点!像……像一滴凝固的血珠!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个!
陈严的呼吸骤然停止!大脑一片空白!他想到了什么,猛地低头,手指因为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剧烈颤抖着,疯狂地翻动桌上那份属于雨衣人系列案件的卷宗!
张强!颈部撕裂,失血过多致死!(第一个火柴人)
独眼李!失踪,现场遗留血迹!(第二个火柴人)
刘寡妇!煤气中毒,体内检出乙醚!(第三个火柴人)
还有四个名字!四个在追查拾荒帮过程中,被技术组从尘封档案和边缘线报里艰难梳理出来的、与当年那个儿童乞讨犯罪团伙有不同程度关联的名字!
王瘸子(拾荒帮外围打手,已故,死于2005年街头斗殴——卷宗备注:死因存疑)
赵麻子(曾为拾荒帮提供窝点,2006年车祸身亡——卷宗备注:肇事司机逃逸,未结案)
钱胖子(拾荒帮销赃渠道之一,2007年突发脑溢血死亡——卷宗备注:无尸检)
孙六指(拾荒帮核心成员老拐的远房亲戚,2008年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卷宗备注:疑似被害)
加上刚刚被陈默供出的、死于他之手的另外三个外围知情者……
正好七个!
七个名字!七条人命!七张模糊不清却透着死亡气息的脸!
他们,就是画上那七个被点上红色血点的、手拉手围在幸福之家周围的火柴人!
陈默不是在画画……他是在……记录!用一种极端扭曲、却又无比清晰的方式,记录他的清理名单!记录他的复仇轨迹!记录他一步步走向深渊的脚印!
你……陈严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陈默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父亲的痛苦,而是刑警面对最凶残罪犯时的、冰冷的审视和惊涛骇浪般的惊骇,……你杀了他们所有人就为了……当年
当年陈默重复着这个词,脸上那点空洞的漠然瞬间被一种淬了毒的恨意点燃!他猛地向前倾身,被铐住的双手砸在审讯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手铐链条绷得笔直!他死死盯着陈严,那双酷似父亲的眼睛里燃烧着地狱的火焰,声音却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陈队长!我亲爱的爸爸!你告诉我,‘当年’是什么!
他猛地抬起被铐住的左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指向审讯室惨白的墙壁!仿佛那面墙能映出二十年前地狱的景象!
当年是那个下着大雨的下午!人民公园!你说去给我买冰淇淋!让我在原地等你!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控诉,我等啊等……冰淇淋化了,天黑了,雨好大……然后一个穿着破雨衣的男人走过来,捂住了我的嘴!他身上的味道……像臭水沟和发馊的馒头!
陈严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个永远刻在骨髓里的、令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惊坐起的下午……公园,大雨,消失的孩子……此刻被儿子以受害者的视角血淋淋地撕开!
他把我塞进一个臭烘烘的面包车!里面还有别的孩子!他们都在哭!被打!被掐!陈默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那些记忆的毒蛇正在啃噬他的内脏,那个地方……好黑!像老鼠洞!又湿又冷!‘老拐’!他们都叫他‘老拐’!他有一张像被开水烫过的烂脸!笑起来比鬼还可怕!
他让我们跪着!像狗一样爬!谁哭,就用烧红的火钩子烫!陈默猛地卷起自己左臂的袖子,粗暴地扯开刚刚包扎好的纱布!灯光下,除了那枚枫叶胎记,他暴露的小臂上,赫然布满了新旧交叠、狰狞丑陋的烫伤疤痕!像一条条扭曲的蜈蚣,盘踞在皮肤上!这个!就是学不会偷钱包的‘学费’!
陈严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几乎要呕吐出来!他的儿子……他走失时还那么小、那么怕疼的儿子……竟然……
张强!就是那个‘泥鳅’!陈默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他是‘老拐’最忠心的狗!专门负责‘驯’不听话的!他喜欢用皮带抽!抽得我们满地打滚!抽到不敢哭出声!他按住我的头,逼我吃地上的泥!他说……‘你爸是大警察哈哈,他不要你啦!他抓坏蛋去啦!’
我没有!我没有不要你!我一直在找你!找了你二十年!陈严猛地站起,双手狠狠拍在桌子上,巨大的声响在审讯室里回荡!他双眼赤红,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嘶吼着,我翻遍了整个滨海市!我去了无数个地方!我……
你找谁!陈默厉声打断他,声音比他父亲更加尖锐,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他猛地站起来,手铐链条哗啦作响!他隔着桌子,身体前倾,几乎要撞到陈严的脸上!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死死锁住陈严痛苦扭曲的脸庞,一字一顿,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下:
你找的是那个穿着小海魂衫、会画画的陈默还是找这个!他用被铐住的双手,猛地指向自己手臂上那些丑陋的、盘踞在胎记旁的烫伤疤痕!灯光下,那些疤痕狰狞地蠕动着,仿佛活物!还是找这个手上沾满了血的‘雨衣人’!
你告诉我!陈队长!你找了二十年!你到底在找你的儿子还是……在找一个凶手!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唾沫星子溅到了陈严苍白的脸上。
陈严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像是被那声咆哮彻底震碎了灵魂。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二十年积攒的疲惫、绝望、痛苦和此刻灭顶的愧疚与撕裂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吞噬。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在他面前旋转、坍塌、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他再也支撑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倒,重重地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死死捂住了脸。指缝间,滚烫的、迟来了二十年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冰冷的警服袖口。
审讯室里只剩下陈默粗重的喘息,和他父亲那压抑到令人心碎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单向玻璃后,死一般的寂静。
陈默胸膛剧烈起伏着,看着眼前崩溃的父亲,眼中那疯狂燃烧的火焰似乎渐渐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缓缓地坐回椅子,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老拐……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像从破旧的风箱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死寂,……是我找到的最后一个。
陈严捂着脸的手猛地一颤。
他藏得很好,整了容,换了身份,在南方一个小城开了家杂货铺,假装是个老实巴交的鳏夫。陈默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观察了他三个月。看他每天给街上的野猫喂食,看他跟邻居老头下棋,看他晚上关店门时,对着他老婆的遗像发呆……他好像真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
我找到他那天,下着雨,就像当年他抓走我的那天一样大。陈默的目光再次投向虚空,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那间昏暗的杂货铺,我穿着雨衣走进去。店里没别人。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继续低头擦他的柜台,问我要买什么。他老了,背驼了,那张烂脸整过,但还是能看出点当年的影子……
我走到柜台前,摘下雨帽。陈默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冰冷诡异的弧度,我说:‘老拐,认得我吗’
他擦柜台的手停住了。他慢慢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脸上的皱纹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舒展开,咧开一个笑容。那笑容……和他当年在‘老鼠洞’里,看着我们被折磨时露出的笑容,一模一样!他说:‘是你啊……那个警察的小崽子命真硬,居然没死。’
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
我问他:‘当年,为什么选我’
他笑得更大声了,像个破锣:‘为什么因为你爸是警察啊!多有意思!把他的崽子捏在手里,看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看他生不如死!看他老婆最后疯疯癫癫跳了楼!哈哈哈!’
砰!
陈严捂着脸的手猛地砸在桌面上!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顺着桌面蜿蜒流下!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妻子的死……是他心中另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此刻被如此残忍地撕开!
陈默仿佛没看见父亲的痛苦,继续用那死寂的语调说下去:……然后,我就把他杀了。用他当年用来烫我们的那根火钩子……我把它带在身边,很多年了。烧红了……塞进他嘴里……就像他当年对我们做的那样……
他描述得极其平静,却让审讯室内外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死之前,眼睛瞪得很大,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陈默终于收回了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崩溃的父亲身上,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井,他喉咙里嗬嗬地响,好像想说什么……但火钩子太烫了,他说不出来。不过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陈默微微歪了歪头,模仿着老拐最后那惊恐、难以置信的眼神,用一种极其缓慢、带着死气的语调,轻轻吐出几个字:
他……在说……‘疯子’。
审讯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陈严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般的粗重喘息。
陈默看着父亲被彻底摧毁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他缓缓抬起被铐住的双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布满疤痕的手臂,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爸,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逾千钧,你找的那个干干净净、会画画的陈默……早就在二十年前,被他们用烧红的铁,烫死在那间老鼠洞里了。
他顿了顿,空洞的目光扫过墙上那幅画着七个血点火柴人的儿童画,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却比哭更绝望的弧度。
活下来的……只有‘雨衣人’。
尾声
三个月后。
滨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最大的审判庭座无虚席,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闪光灯不时亮起,捕捉着被告席上那个穿着囚服、剃着平头的年轻男人。
陈默。
他面无表情地站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法官威严的宣读、检察官铿锵有力的指控、旁听席上压抑的抽泣和愤怒的低语……都与他无关。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被告人陈默,犯故意杀人罪七起,手段极其残忍,情节特别恶劣,社会危害性极大……虽有自首情节,但不足以减轻其罪责……数罪并罚,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法槌落下。
咚!
一声闷响,在鸦雀无声的法庭里回荡,仿佛为一切画上了冰冷的句点。
旁听席一角,陈严穿着笔挺的警服,肩章上的星徽冰冷。他坐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从开庭到宣判,他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目光落在被告席上那个年轻男人的背影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落在了遥远的虚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当死刑两个字落下时,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散场的人流如同退潮般涌出法庭。陈严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法警押着陈默从他面前经过。
陈默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陈严身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闪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但陈严看清了那个口型。
那个无声的、简单的称呼。
爸。
陈严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线绷紧如刀锋,才没有让那瞬间汹涌而上的、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洪流冲破堤坝。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陈默的目光。那目光里,不再有审讯室里的疯狂、恨意或嘲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死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陈默很快被法警带走了。那道穿着囚服、剃着平头的背影,消失在侧门后的阴影里,如同被深渊彻底吞噬。
陈严依旧坐在空旷下来的法庭里,久久未动。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像一道沉默而绝望的墓碑。
他缓缓抬起手,伸进警服内袋最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薄薄的、坚硬的塑料物。那是……一个证物袋。
里面,装着一张纸。
一张发黄变脆的儿童画。画面上,是歪歪扭扭的房子,灿烂的太阳,绿草地,三个手拉手的火柴人:高大的爸爸,长头发的妈妈,中间小小的孩子。右下角,稚嫩的笔触写着:送给爸爸——陈默。
而在画的背面,用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蜡笔(或许是别的什么……),歪歪扭扭地写着七个名字:
张强、李独眼、刘寡妇、王瘸子、赵麻子、钱胖子、孙六指。
七个名字,如同七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烙印在幸福之家的背面。
陈严的指尖隔着冰冷的证物袋,轻轻摩挲着画纸正面那个小小的、代表儿子的火柴人。指尖传来的只有纸张粗糙的触感和证物袋光滑的塑料感。那属于孩童的、带着体温的笔触,早已湮灭在二十年的时光和血污里。
他最终没有将画纸拿出来。只是隔着警服,死死地按在胸口的位置。仿佛那里不是心脏,而是一个巨大的、永远无法填满的空洞。
窗外,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消失,法庭陷入一片昏暗的、无边无际的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