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马锁冰河 > 第一章

辽东腊月,风是掺了碎玻璃的渣子,刮在脸上,生疼。黎晋蜷在火炕角落,听得见自己呼气成冰的细微脆响。屋外,雪粒子疯了似的抽打窗纸,那糊窗的旧《红旗》杂志,已被风撕开几道口子,冷气便从那缝隙里钻进来,蛇一样冰凉地舔舐他的后颈。
集体户的土坯房,像冻僵在旷野里的一坨泥。炕灶里的火半死不活,炕面仅存一丝温吞的热气,顽强地抵御着从地底漫上来的严冬。炕桌上一盏豆油灯,火苗只有黄豆大小,灯芯结了朵黑红的灯花,光线便愈发昏沉,勉强照亮黎晋摊在桌上的一卷《赤脚医生手册》。纸页泛黄卷曲,墨字模糊,药草图形在摇曳的光影里微微扭动,如同某种不安的活物。窗外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时而尖啸,时而呜咽,卷着雪粒子砸在窗棂上,簌簌作响,无止无休。
门轴吱呀一声干涩的呻吟,一股裹着雪沫的寒气猛地灌了进来,吹得豆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几乎熄灭。老支书王老疙瘩佝偻着背,裹着件光板老羊皮袄,带着一身风雪和浓烈的旱烟叶子味儿挤进屋。他反手费力地推上门,跺了跺脚上沉重的雪壳子,这才摘下那顶狗皮帽子,露出花白刺硬的短发和一张被北风与岁月刻满深壑的脸。
晋娃子,他嗓子眼儿里带着风箱似的呼噜声,走到炕沿边坐下,一股寒气也跟着他压了下来,跟你商量个事。
黎晋放下书,搓了搓冻得有些发木的手指:老支书,您说。
王老疙瘩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半块金黄的苞米面饼子,塞到黎晋手里。饼子还带着他胸口的微温。黎晋心头一暖,却也没推辞。在这滴水成冰的地方,一口热乎粮食就是命。他掰下一小块,慢慢嚼着,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
马神庙那边……得有人守着了。王老疙瘩掏出烟袋锅,在炕沿上磕了磕,却没点火,只是捏着那冰冷的铜烟锅,入冬了,野牲口闹得厉害,怕它们把庙里那点东西祸害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灯下盯着黎晋,你是读书人,识文断字,心也细。队上合计,让你去住段日子,看护着。那地方……清静,也省得跟这帮野小子挤通铺,吵得慌。
马神庙黎晋脑海里浮现出村东头小河沿上那座孤零零的小土庙。他远远见过几次,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黄褐色的土坯,门扇歪斜,屋顶的草早就烂透了,只在残存的梁木上挂着些枯黑的败草。那庙宇的破败荒凉,在冬日灰白的天幕下,显得格外突兀和孤寂。据说早年香火颇盛,供奉的是保佑牲畜平安的马家仙,后来破除封建迷信,庙就彻底荒了。如今里面空荡荡的,只剩几尊被砸烂的泥胎神像残骸,散在墙角。
清静是好,黎晋咽下嘴里的饼子,只是那庙……
没啥!王老疙瘩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猛地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带着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刻意,就是个破屋子!比这集体户还严实点呢!给你多批点柴禾,冻不着!他干咳了两声,压低了嗓子,身子也朝黎晋这边倾了倾,一股浓重的烟油味混合着老人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不过,晋娃子,有句话得跟你交代清楚。
他的神色骤然变得极其严肃,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昏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如同刀刻斧凿。他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秘感:庙里供桌,还在吧那上头,兴许还落着个东西——马锁。
马锁黎晋疑惑地重复。这个词很陌生。
嗯,王老疙瘩用力地点点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黎晋,仿佛要将他钉住,就是三股麻绳,搓在一起,缠成个疙瘩,拴过马槽头老马的牙。那是马家仙的物件!沾着仙气儿,也……也沾着老马的怨气。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回忆某种可怖的禁忌:你住那儿,千万千万记住一条——甭管那东西看着多不起眼,多像破烂,只当没看见!手别欠!离它远点!别碰!一眼都甭多看!他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黎晋的鼻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严厉,马家仙……它性子烈,最是记仇!谁动了它的东西,坏了它的清净,它缠上谁,不死也得脱层皮!记住了没
黎晋被老人突如其来的紧张和那记仇、缠上、脱层皮的字眼弄得心头莫名一紧。他点点头:记住了,老支书,我不动就是。
好!好娃子!王老疙瘩紧绷的神情这才松了些,仿佛完成了一件极重大的嘱托。他站起身,重新裹紧那件油光发亮的老羊皮袄,戴上狗皮帽子,又恢复了那副惯常的、被风霜磨砺得有些麻木的表情,明儿个,让栓柱帮你把铺盖卷抱过去。柴禾也给你送过去。安心住着,熬过这冬就好了。他推开门,风雪瞬间涌入,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浓稠的黑暗与呼啸的风雪里,只留下门轴吱呀的余响和满屋的寒气。
风似乎更大了,吹得窗纸呜呜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撕扯。豆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猛地一矮,随即又顽强地挺立起来,灯花噼啪爆开一个极细微的声响。黎晋怔怔地望着那跳跃的火苗,王老疙瘩那马家仙、记仇的警告,还有马锁那怪异的名字,如同冰冷的蛇,悄然钻进他刚刚被苞米饼子暖热的心底,盘踞起来。
第二天,风势稍敛,雪却下得更密了,鹅毛大雪无声地覆盖着天地。黎晋和栓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膝的积雪,艰难地挪向村东头的小河沿。栓柱是个壮实的本地后生,扛着黎晋的铺盖卷和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装着些口粮和引火的松明子。他自己则抱着捆扎好的厚厚一摞旧报纸和几本舍不得丢的书。
马神庙孤零零地杵在河沿高坡上。离河面尚有几十步,河早已冻得严严实实,覆盖着厚厚的雪,像一条僵死的白蟒。庙比远看更加破败。土墙被经年的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背阴处凝着厚厚的白霜。歪斜的木门勉强挂着,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呻吟,门轴里积满了灰垢和冰碴。一股陈年的尘土味、霉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兽皮和干草混合的微腥气息扑面而来。
庙内不大,一眼望穿。地上积着厚厚的浮土,踩上去噗噗作响。墙角堆着些烂草和辨不出原貌的杂物。正对着门的墙壁前,果然有一个歪斜的土坯垒砌的供桌,桌面坑洼不平,覆着厚厚的灰。供桌后面墙壁上,依稀能看到一些斑驳的彩绘痕迹,但神像早已荡然无存,只在墙角散落着几块碎裂的泥胎残块,其中一个勉强能看出是某种兽类的蹄子形状。
栓柱把铺盖卷扔在靠里避风些的墙角,又放下麻袋,搓着手,瓮声瓮气地说:晋哥,就这儿了。柴禾一会儿给你垛门口。这地方……他环顾了一下这阴冷破败的所在,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讳,压低了声音,……你夜里警醒点。有啥动静……咳,就当是风刮的,耗子闹的。他显然不愿多待,匆匆交代了几句如何引火烧炕,便缩着脖子,踏着深雪快步离开了。
庙里只剩下黎晋一人。寂静瞬间笼罩下来,只有门外风雪的低吼和枯树枝在风中相互抽打的噼啪声。这寂静比集体户的喧闹更让人心头发空。他走到供桌前。灰尘厚得能写字。王老疙瘩口中的马锁果然还在。它静静地躺在供桌靠里的角落,几乎与灰尘融为一体。黎晋凑近了才看清,那是三股深褐色的、粗粝的麻绳,被一种复杂而古怪的方式缠绕、打结,最终拧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沉甸甸的疙瘩。麻绳早已失去了本色,呈现出一种深褐近黑的污浊感,油腻发亮,仿佛浸透了经年的汗渍、污垢和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绳结的缝隙里,还嵌着几粒深黄色、质地坚硬的颗粒,像是……某种巨大而陈旧的牙齿碎屑。一股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腥膻气,从这油污的绳疙瘩上散发出来,混在庙宇的灰尘气里,隐隐钻入鼻孔。
黎晋心头莫名一悸,王老疙瘩那别碰、一眼都甭多看的严厉警告瞬间在耳边响起。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后退了一步,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污秽的绳结。他强迫自己转身,开始动手收拾角落,清扫出一块能铺开被褥的地方。灰尘呛得他直咳嗽。墙角除了烂草,还有些碎砖烂瓦。他扒拉着,想清理得更干净些。忽然,他的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方正的角。
他拨开浮土和碎草,从墙角一堆烂砖头底下,抽出一个硬壳笔记本。深蓝色的塑料封面,边缘已经磨损得发白卷起,沾满了污渍。翻开第一页,一行用蓝墨水写下的字迹映入眼帘:
扎根黑土,接受再教育。柳河公社向阳大队知青,赵卫国。1970年9月。
赵卫国黎晋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他应该是更早一批的知青,或许已经招工回城了黎晋吹掉本子上的厚灰,随手翻动。前面大半本,都是些工整的会议记录、思想汇报、摘抄的领袖语录,字迹端正却透着一股刻板的拘谨,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笔调。
然而翻到后面,大约只剩下十几页空白时,字迹陡然变了。不再是那种一丝不苟的工整,变得潦草、急促,墨水也深浅不一,像是不同时间仓促写就的,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焦躁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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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5日。雪真大。马神庙里冷得像个冰窖。夜里风声太怪了,像哭,又像什么东西在磨牙。总觉得墙角那堆烂草里有动静……大概是老鼠吧。
……12月18日。又梦见它了。冰河底下……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它在动!蹄子声……咚、咚、咚……就在冰层下面敲!醒来一身冷汗,手脚冰凉。王老疙瘩说马家仙记仇,是真的吗
……12月20日。不行了。太吵了。马厩那边明明早没牲口了!可一到半夜,清清楚楚!嚼草料的声音!咯吱…咯吱…咯吱…没完没了!我用手堵住耳朵,那声音还是往脑子里钻!像嚼的是骨头……是冰碴子……
……12月22日。它……它是不是进来了油灯!油灯的火苗自己跳!跳得那么邪性!墙上的影子……那影子不对劲!像有鬃毛在飘!我快疯了!我不敢看供桌!我不敢看那个马锁!可它好像一直在盯着我!
……12月24日。河!又是河!黑影……更大了……就在冰底下……它要上来了!冰裂了!我听见了!轮到我了……下一个……轮到……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后面几页被某种粗暴的力量齐刷刷地撕掉了!只留下参差不齐、犬牙交错的纸茬,像被野兽的利齿啃噬过一般。黎晋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来,瞬间攫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合上笔记本,仿佛那纸页会烫手。
庙外,风雪似乎更紧了。风声穿过破窗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呜咽。黎晋下意识地抬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供桌角落——那个油污深重的麻绳疙瘩,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地蛰伏着,像一只沉睡的、不祥的眼睛。
黎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赵卫国的日记本塞进了铺盖卷的最底层。他用力地搓了搓冻僵的脸颊,试图驱散心头那层浓重的阴翳。幻觉,一定是幻觉。赵卫国大概是受不了这里的孤寂寒冷,加上心理压力,产生了严重的幻觉。他这样告诉自己,开始动手生火烧炕。松明子噼啪作响,很快引燃了灶膛里的柴禾,橘红的火光跳跃起来,带来一丝微弱的热量和生气。
他摊开自己的书,强迫自己阅读。油灯的光线在字行间跳跃。然而,赵卫国日记里那些惊恐万状的句子,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嚼草料的声音……咯吱…咯吱…油灯的火苗自己跳……墙上的影子不对劲……轮到我了……
夜深了。风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主宰,在庙宇周围盘旋呼啸,时而低沉如兽吼,时而尖利如鬼啸。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炕温也在流失。黎晋裹紧了被子,缩在角落,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庙内昏暗的光影交界处。豆油灯的火苗只有黄豆大,光线昏黄微弱,勉强照亮供桌一角,更深处则沉入浓墨般的黑暗。
忽然,毫无征兆地,那豆大的火苗猛地一跳!不是被风吹的那种摇曳,而是极其突兀地向上窜了一下,随即又骤然矮了下去,变得极其微弱、幽蓝,如同坟茔间的磷火。整个庙内的光线也随之剧烈地明暗变幻了一下,墙壁上那些斑驳的残存彩绘和杂物投下的影子,在这一瞬间扭曲、拉长,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
黎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那盏油灯,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赵卫国的日记闪电般划过脑海:油灯!油灯的火苗自己跳!跳得那么邪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诡异的光影变幻中,另一个声音,穿透了呼啸的风声,清晰地钻进了黎晋的耳朵——
咯吱…咯吱…咯吱…
缓慢,拖沓,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力地咀嚼着干硬的草料,又像是粗糙的牙齿在啃噬着冰冻的骨头。
声音的来源,异常清晰——正是庙宇西侧,那片早已坍塌废弃、被积雪覆盖的马厩方向!
黎晋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那声音持续不断,节奏单调而执着,在风雪的间隙里,固执地钻进庙里,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的骨髓。
咯吱…咯吱…咯吱…
不是老鼠!绝不是老鼠能发出的声音!它更沉重,更缓慢,带着一种巨大的、非人的力量感。
黎晋猛地拉过被子蒙住头,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然而,那可怕的咀嚼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被隔绝的空间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巨大!它仿佛直接在他封闭的颅腔内响起,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像嚼的是骨头……是冰碴子……赵卫国的字句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那一夜的。蒙着被子,蜷缩成一团,在极度的恐惧和寒冷中瑟瑟发抖,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挣扎。那咀嚼声时断时续,却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远离。直到窗外透出一点惨淡的灰白,风雪似乎也小了些,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才终于彻底消失。
黎晋掀开被子,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冰冷地贴在身上。他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他挣扎着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踉跄着冲到庙门口,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寒风裹着雪沫劈面打来。他顾不上寒冷,目光死死投向那片废墟般的马厩方向——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切,没有任何足迹,没有任何被翻动过的痕迹。只有几根焦黑的、半埋在雪里的朽木梁支棱着,像大地裸露的枯骨。昨夜那持续不断的咀嚼声,仿佛只是一场来自地狱的噩梦。
然而,黎晋知道,那不是梦。那声音的质感,那冰冷的穿透力,那将他逼至崩溃边缘的恐惧,都真实得刻骨铭心。
白天,他强撑着精神,在村里有意无意地打听起赵卫国这个人。
赵卫国哦,那个知青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木匠,叼着烟袋锅,在暖和的仓房里刨着木头,记得。挺闷个后生,不怎么爱说话。后来……好像是开春那会儿病了吧还是咋的……记不清了。反正是走了,回城了呗。
另一个在队部烧炉子的婆娘,一边往炉膛里添柴一边说:赵卫国知道!有印象!那年冬天是怪冷的。他好像是在马神庙住过后来……后来不是开河了嘛!掉冰窟窿里淹死了!可怜见的,捞上来人都泡胀了……她摇摇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惋惜和某种深藏忌讳的表情,都说那河里有东西,邪性着呢!开春化冻的时候,最容易出事……
掉冰窟窿里淹死了黎晋的心猛地一沉。这和日记里撕掉前最后那句冰裂了!轮到我了……隐隐呼应。一股寒意再次攫住了他。他不敢再多问,匆匆道谢离开。
回到马神庙,那废弃的角落,那油污的马锁,仿佛都散发着更加阴冷的气息。他翻出赵卫国的日记本,一遍遍看着那些撕掉的残页边缘,那些参差不齐的纸茬,像无声的尖叫,指向一个被刻意抹去的、恐怖的终局。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提心吊胆中熬着。那诡异的咀嚼声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黎晋几乎不敢在庙里过夜,天一擦黑就跑到村里相熟的社员家借宿,或者挤在集体户男知青的通铺上。然而,风雪封路的日子,他无处可去,只能硬着头皮回到马神庙。他变得异常沉默,眼窝深陷,常常对着油灯发怔,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都会让他惊跳起来。那本《赤脚医生手册》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他像一个惊弓之鸟,在恐惧的阴影里日渐憔悴。
王老疙瘩来过一次,送来一点咸菜疙瘩。他看着黎晋苍白消瘦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怜悯是担忧还是某种更深的、难以言说的东西
晋娃子,他声音低沉,要不……还是搬回来跟大伙挤挤
黎晋只是摇摇头,声音干涩:没事,老支书。熬过这段就好了。他不敢说马厩的声响,不敢提那本日记。他怕说出来,自己就成了下一个赵卫国,一个被恐惧吞噬、最终不明不白消失在冰河里的疯子。
然而,那无形的恐惧并未因他的缄默而退却。它如同这北方的寒冬,无孔不入。即使他借宿在别人家,远离马神庙,深夜里,那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有时也会诡异地、毫无征兆地在他意识模糊的边缘响起,将他从浅眠中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他觉得自己正在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一点点拖向冰封的深渊。
腊月廿三,小年。按本地旧俗,本该祭灶,有点微末的喜庆。然而天象却透着十足的邪性。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沉甸甸地仿佛要坠到地面。风停了,雪也停了,天地间陷入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空气冷得凝滞,吸一口,肺管子都像被冰碴子刮过。老人们说,这叫哑巴冷,是憋着大风暴呢。
果然,入夜不久,那酝酿了一整天的死寂被瞬间打破。狂风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它不再是单纯的呼啸,而是如同成千上万头巨兽在旷野上奔腾、嘶吼、相互撕咬!雪不再是飘落,而是被狂风裹挟着,疯狂地横卷、抽打!整个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混沌的、咆哮着的白色漩涡里。
马神庙那扇破旧的木门,在狂风的巨力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吱嘎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连根拔起。土坯墙也在风雪的撞击中微微颤抖,簌簌地落下细碎的尘土。屋顶的破洞处,风带着刺耳的哨音灌入,卷起地面的浮尘和草屑,在庙内打着旋。豆油灯的火苗早已被吹灭,庙内陷入一片彻底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门外那地狱般的风雪的咆哮,是唯一的存在。
黎晋裹着所有能裹的东西——被子、棉袄、甚至把几本旧书也塞在了怀里,蜷缩在炕角最避风的地方。寒冷如同无数根钢针,穿透层层衣物,刺入骨髓。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每一次狂风的冲击,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他紧闭双眼,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风暴中心,另一种声音,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狂风的屏障,刺入他的耳膜。
咚…咚…咚…
沉重,缓慢,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规律感。像是什么巨大的、包裹着皮革的钝器,在一下下敲打着坚实的冻土。
蹄声!
黎晋的心脏骤然缩紧!赵卫国日记里那绝望的呼喊再次在脑海中炸响:蹄子声……咚、咚、咚……就在冰层下面敲!
这声音……不是来自马厩废墟!它似乎更远,更沉……来自河的方向!
一种难以抗拒的、混合着极致恐惧和病态好奇的力量,攫住了黎晋。他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的木偶,挣扎着,摇摇晃晃地从冰冷的炕上爬了下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他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庙门边。狂风透过门缝,带着刀割般的寒意和雪沫,打在他的脸上。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顶住那扇在狂风中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爆裂开的破木门,推开一道仅容一目的缝隙——
门外,是混沌的、咆哮的白色地狱。大雪被狂风卷成一道道狂暴的白色涡流,视野模糊不清。然而,在那片混沌的尽头,在小河封冻的河面方向,黎晋看到了!
厚厚的积雪被狂风卷走了一部分,露出了下面幽蓝深邃的冰层。就在那冰层之下,紧贴着河床淤泥的地方,浮现出一团巨大无比的黑影!它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起伏、延展、收缩……像一头蛰伏在冰层之下的洪荒巨兽在呼吸!黑影的轮廓模糊不清,边缘与幽暗的冰河底泥融为一体,但那起伏的形态,那隐约透出的、带着非人力量的巨大压迫感,却顽强地传递出来。它像一匹侧卧的、过于庞大的马,又像某种难以名状的、披着马形外衣的异物。一种源自本能的、对巨大未知存在的原始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黎晋的喉咙!
咚……咚……咚……
那沉闷的蹄声,似乎正是从这冰层之下的巨大黑影内部传来!每一次敲击,都仿佛直接踩踏在黎晋的胸腔之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冰面似乎也随之微微震颤!
就在这时,那黑影起伏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紧接着,黎晋感到两道无形的、冰冷刺骨的视线,穿透了厚厚的冰层,穿透了狂暴的风雪,穿透了庙门的缝隙,精准无比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那目光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点,而是弥漫自整个巨大黑影本身,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漠然和……一种等待猎物般的残忍审视。
啊——!黎晋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惊叫,魂飞魄散!他猛地用身体死死顶住庙门,巨大的恐惧化为一股蛮力,将那扇破门重新合拢。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门板,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牙齿磕碰得如同密集的鼓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冻结。
门外,风暴依旧在疯狂地咆哮。冰层下那沉重的蹄声,却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一下下地敲打在他的灵魂深处。
咚……咚……咚……
漫长的、炼狱般的一夜终于过去。
风停了,雪也停了。天地间一片死寂的白,雪光刺眼。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切,将昨夜的狂暴痕迹温柔地掩埋。阳光从稀薄的高空云层缝隙里吝啬地洒下几缕,落在雪地上,反射出冰冷而炫目的光。
黎晋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瘫在冰冷的炕上,直到日头升得老高,才被窗外刺目的雪光晃醒。昨夜的一切——那咆哮的风雪,冰层下的巨大黑影,穿透灵魂的蹄声,还有那两道冰冷的注视——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意识里。他挣扎着爬起来,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他必须去看看那条河!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没膝的积雪,艰难地向小河沿挪去。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松软的雪,而是粘稠的泥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
终于,他站在了河沿的高坡上,俯瞰下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宽阔的河面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像一条巨大的白色裹尸布。然而,就在这洁白无瑕的雪毯上,靠近河心的地方,赫然呈现出几个巨大的、极其清晰的跪卧痕迹!
那痕迹绝非人类或寻常野兽所能留下。每一个都大得惊人,状如巨大的、压塌的蒲团,又像是某种巨大牲口屈膝跪地时留下的深深凹陷。积雪被压实,边缘轮廓分明,带着一种沉重而虔诚的姿态。而且,不止一个!好几个这样的巨大跪痕,零散地分布在河心冰面上,方向全都朝着河对岸那片黑黢黢的、被积雪覆盖的柳毛林子!仿佛昨夜有什么庞然大物,在风雪停歇后,悄然来到冰面上,朝着某个方向虔诚跪拜。
黎晋的呼吸停滞了。他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河岸两侧。岸边的雪地上,靠近村子的这一侧,散布着一些牲畜的蹄印——牛、马、驴子……它们似乎是从村里的牲口棚里自行跑出来的!这些蹄印凌乱地延伸到河岸边,然后,同样在河岸边缘形成了清晰的跪卧痕迹!那些家畜,无论是温顺的牛,还是倔强的驴子,此刻都安静地跪在岸边厚厚的积雪里,头低低地垂着,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白霜,一动不动,如同冰雕雪塑。它们朝着河心的方向,姿态与河心那些巨大的跪痕如出一辙!
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敬畏与恐惧,笼罩了整个冰封的河面。阳光惨白地照在雪地上,照在那些凝固的牲畜身上,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死寂。
黎晋的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软,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滑下河岸的陡坡,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上河面的积雪。积雪没过了他的小腿肚。他朝着河心那些巨大的跪痕走去。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刀割般的疼痛。他只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留下的。
就在他离其中一个巨大的跪痕只有几步之遥时,脚下的积雪似乎踩到了什么坚硬光滑的东西。他低头看去。
一片积雪被他的靴子蹭开了一角,露出了下面幽蓝剔透的冰层。
冰层异常干净,像一块巨大的水晶。而在那水晶般冰层的深处,紧贴着冰面下方,清晰地刻着一行字!
那字迹绝非刀斧凿刻,倒像是某种巨大的、带着灼热或腐蚀性的东西在冰面上瞬间烙下的痕迹。笔画扭曲,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森然与恶意,每一个转折都透着非人的力量感,深深嵌入冰层,边缘微微泛着奇异的、不祥的暗色光泽。
三个字,冰冷地、狰狞地烙印在黎晋的瞳孔里:
轮到你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黎晋的思维停滞了,血液冻结了,连呼吸都忘了。他僵立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冰层下那三个扭曲的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风不知何时又起了,卷起河面上的雪沫,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低鸣。那呜咽声钻进黎晋的耳朵,却诡异地变了调,不再是单纯的风声,里面似乎混杂着一种极其低沉、极其遥远、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嘶鸣
是马嘶!又不像!那声音更浑浊,更沉重,带着一种非人的痛苦与怨毒,如同无数冤魂在冰层之下齐声哀嚎!它并非直接响起,而是透过冰层、透过积雪、透过寒冷的空气,直接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共振、轰鸣!
轮到你了……轮到你了……轮到你了……
冰面上的字迹,赵卫国日记的残页,王老疙瘩的警告,冰层下的巨大黑影,沉重的蹄声,马厩的咀嚼……所有支离破碎的恐怖碎片,在这一瞬间,被这行冰封的诅咒和脑海中的诡异嘶鸣强行拼凑起来!一个完整而冰冷的逻辑链条,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贯通!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赵卫国明白了,所以他死了!现在,轮到他了!那东西在点名!那冰封在河底、被村人讳莫如深的马家仙,它要的从来不是什么香火供奉,是祭品!是活生生的人命!用血肉和魂魄去平息那深埋的怨毒!那油污的马锁,就是引子,是标记,是招引灾祸的符咒!谁沾上,谁就是下一个被选中的牺牲!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砸下!黎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尖叫,转身就想逃离这片死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跑!远离这条河!远离这行字!
然而,就在他猛地转身抬脚的瞬间——
脚下的冰层,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清脆得令人魂飞魄散的裂响!
咔嚓——!
那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开!声音的来源,正是他刚刚站立的地方,正是那行轮到你了的字迹下方!
一道墨蓝色的、深不见底的冰裂,如同一条骤然睁开的、狰狞的恶魔之眼,无声无息地、迅疾无比地蔓延开来!它并非直线,而是扭曲着,带着一种恶毒的精准,直直地扑向黎晋立足的冰面!速度之快,远超自然冰裂!
黎晋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脚下猛地一空!一股难以抗拒的、冰冷刺骨的巨大吸力,如同无数只从地狱伸出的鬼手,瞬间攫住了他的脚踝,将他狠狠地向下拖去!
啊——!
凄厉绝望的惨叫只发出半声,便被冰冷的河水彻底吞噬。
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瞬间包裹了他,刺穿皮肤,冻僵血液,凝固思维。河水并不汹涌,却沉重粘稠得如同水银,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淤泥和腐烂水草的腥气。幽暗的光线从头顶冰裂的缝隙透下,在水中形成一道惨白的光柱,无数细小的气泡在光柱中疯狂上涌。
黎晋惊恐地睁大眼睛,徒劳地挣扎着。就在他下沉的方向,在那幽暗模糊的河床深处,一团巨大无比、浓得化不开的黑影,正无声无息地向上浮起!
它比他昨夜在风雪中惊鸿一瞥时感受到的更加庞大,更加具体!黑影的边缘不再是模糊的,而是清晰地勾勒出……轮廓!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扭曲的马首轮廓!没有眼睛的孔洞,只有一片吞噬光线的黑暗。紧接着,是如同巨大水草般飘拂的、浓密粘稠的黑色鬃毛!再往下,是覆盖着破碎鳞甲般角质、粗壮得如同古树躯干的脖颈……
冰裂的光柱,勉强照亮了这浮升巨物的一小部分。就在那狰狞马首轮廓的下方,紧挨着脖颈的位置,黎晋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深褐色的、油污发亮的绳结疙瘩——马锁!
它不再是供桌上那个不起眼的污秽物件。此刻,它被紧紧地缠绕、镶嵌在那覆盖着破碎角质鳞片的脖颈根部,如同一个古老而邪恶的烙印!三股粗粝的麻绳深深地勒进那非人的皮肤(或者说甲胄)里,绳结处泛着一种不祥的暗红光泽,仿佛在吮吸着宿主的力量。那几粒嵌在绳结里的巨大马齿碎屑,在幽暗的水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如同骨殖般的微芒。
黎晋的意识在极致的冰冷和恐惧中飞速流逝。最后残存的念头,并非关于自己的死亡,而是被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冰冷彻骨的认知占据:
那马锁……原来并非供奉的器物。
那是枷锁。
一道禁锢着这冰河深处、积压了不知多少代怨恨与嗜血渴望的……恐怖枷锁。每一个被它标记的看守,每一次供桌前的停留,都在无形中磨损着这道枷锁。直到……枷锁彻底崩断,或者,新的血肉被拖入这幽暗的水底,成为维系枷锁的……祭品。
巨大的、带着破碎鳞甲质感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最后残存的视野。那冰冷、粘稠、如同腐烂水草般的黑色鬃毛,如同来自地狱的触手,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拂过他被冰水冻僵的脸颊。
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