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道口的夜风带着一股未燃尽的青春味,混着廉价啤酒和烤串的烟火气。阿哲抱着他那把漆皮剥落、琴颈被汗水浸得发亮的旧吉他,坐在地下丝绒酒吧后门油腻的台阶上。指尖无意识地拨过琴弦,几个零碎的和弦在喧嚣的缝隙里挣扎了一下,瞬间被旁边音像店震耳欲聋的电子舞曲吞没。他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冰凉的燕京,铝罐被捏瘪的声响带着点泄愤的意味。手机屏幕亮着,刺眼地显示着房东刚发来的信息:下月涨租一千二,月底前交清,不然清场。后面跟着一个冷冰冰的微笑表情。排练室……那个藏在地下二层、终年弥漫着霉味和梦想发酵气息的窝,也要被这城市汹涌的房价潮水淹没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空罐子狠狠砸进旁边的绿色大垃圾桶,哐当一声闷响。起身,拍了拍牛仔裤上的灰,背起琴箱,像头疲惫的困兽,准备汇入地铁站汹涌的人潮。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几步开外,音像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下,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穿着蓝白色校服外套的女孩,书包搁在脚边,双手紧紧捂着耳朵,身体微微前倾,额头几乎要贴上冰冷的玻璃。店里狂暴的电子音浪像无形的锤子,一下下砸着整面玻璃墙,嗡嗡作响。女孩却仿佛在透过这震颤的玻璃,贪婪地听着里面五光十色、疯狂扭动的光影。她的侧脸在霓虹灯变幻的光线下,显得异常专注,甚至有种近乎虔诚的渴望。
阿哲的脚步顿住了。一种说不清的触动,像琴弦被不经意地撩拨了一下。他见过太多麻木或喧嚣的面孔,却很少看到这样纯粹、近乎固执的聆听。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在女孩旁边几步远的地方也蹲了下来,放下琴箱。女孩似乎察觉到了动静,飞快地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阿哲这才看清她的脸,很清秀,眼睛很大,瞳仁是漂亮的琥珀色,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警惕。她迅速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吵吧阿哲试着开口,声音有点干涩,指了指令空气都在震颤的音像店玻璃。
女孩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她松开捂着耳朵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点在了冰凉的玻璃上。指尖感受到那持续不断的、细微而强烈的震动。然后,她抬起头,再次看向阿哲,眼神里的警惕似乎淡了些。她伸出双手,手指在身前灵活地翻飞起来,做出几个优美而复杂的手势,最后指向自己的耳朵,轻轻摆了摆。
阿哲愣住了。手语他完全不懂。但那摆手的动作,指向耳朵的否定……他瞬间明白了。聋哑人他看着女孩重新将手掌贴回玻璃,感受着那震动,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光怪陆离的电子光影,有一种近乎痴迷的宁静。一个听不见声音的人,在听摇滚这巨大的反差像一记重锤,敲得他心头发颤。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琴箱。
女孩的目光被吸引过来,落在他破旧的琴箱上,又看看他,带着询问。
阿哲笨拙地比划着,指指琴箱,又做出弹吉他的动作,再指指自己。女孩看懂了,眼睛亮了一下,用力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她用手语比划了几个动作,阿哲茫然地摇头。女孩想了想,从书包侧袋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线圈本和一支笔,飞快地写下一行字,撕下来递给他。
纸上字迹清秀工整:我叫夏禾。你在哪里唱歌
阿哲看着那行字,再看看眼前女孩期待的眼睛,心里某个地方松动了一下。他接过笔,在纸的空白处刷刷写道:今晚没地方唱了。我们的‘窝’,快被房东赶走了。写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把纸笔递还回去。
夏禾看着纸上的字,眉头微微蹙起。她低头想了想,在本子上又写了一句,撕下递过来:声音的形状,是什么样子的后面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声音的形状阿哲看着这行字,彻底怔住了。他弹了快十年吉他,写了无数旋律,却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声音是频率,是振幅,是物理的振动……可形状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布满茧子的指尖,又看看夏禾贴在玻璃上感受震动的手掌。排练室被驱赶的憋闷,前路的迷茫,似乎被这个纯粹又奇异的问题冲淡了一些。他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起来。
不知道,他在纸上认真地回答,也许……像水波像闪电或者……像心跳写完,他抬头,看到夏禾正专注地看着他的答案,然后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了一个非常非常明亮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她伸出双手,模仿着水波荡漾的样子,又握紧拳头贴在胸口,模仿心跳的律动。最后,她指向阿哲的吉他琴箱,做了一个打开的手势,眼神充满鼓励。
阿哲看着夏禾笨拙又认真的模仿,看着她琥珀色眼睛里纯粹的光,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了上来。房东的催租短信还在手机里躺着,明晚的演出场地还没着落,生活像一团乱麻。但此刻,在这嘈杂混乱的五道口街头,在一个聋哑女孩充满期待的目光里,他只想弹点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琴箱,拿出了那把旧吉他。
不行!绝对不行!
戴着红袖箍的街道管理员老张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阿哲脸上,他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阿哲鼻尖,说了多少次了!广场严禁无证商演!音箱!这么大个音箱!还有这破鼓!影响市容!制造噪音!马上收起来走人!
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些的协管,虎视眈眈,其中一个已经不耐烦地去拖拽地上那台好不容易借来的二手音箱。
张叔!张叔您听我说!
乐队鼓手大飞急得满头大汗,想上去拦,我们就唱两首!给哥们儿的排练室凑点租金!真的就两首!您通融通融……
话音未落,另一个协管已经粗暴地推了他一把:少废话!再不走没收设备!
贝斯手阿凯阴沉着脸,手指捏得咯咯响,眼看就要爆发冲突。周围稀稀拉拉围着的几个路人,有的好奇张望,有的摇头走开。阿哲抱着吉他,站在冲突的中心,手指无意识地按着冰冷的琴弦,指尖传来的细微震动却无法平息心头的冰凉。夏禾站在人群外围,双手紧紧抓着书包带子,脸色发白,焦急地看着混乱的场面,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想挤进来却又不敢。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一辆城管执法车闪着刺目的蓝红灯,一个急刹停在了广场边缘。车门打开,下来几个穿着深蓝制服、表情严肃的城管队员,径直朝他们走来。为首的队长扫了一眼被推搡的乐器和音箱,眉头紧锁。老张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挺直腰板迎上去:王队!您来得正好!就这帮搞摇滚的,屡教不改!还暴力抗法!
完了。阿哲心里咯噔一下,彻底沉了下去。排练室没戏了,搞不好还要罚款。他下意识地看向夏禾的方向,女孩也正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无措。王队走到他们面前,目光严厉地扫过每一张年轻而沮丧的脸,最后落在那把破旧的吉他上。
谁是负责人王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阿哲深吸一口气,正要硬着头皮站出来,一个身影却比他更快一步,踉踉跄跄地挤到了王队面前。是夏禾!她急得额头冒汗,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线圈本,飞快地翻到某一页,踮起脚尖,把本子高高举到王队眼前。纸上画满了潦草却充满张力的涂鸦:扭曲的闪电线条,破碎的心形,还有一圈圈向外扩散的同心圆……旁边用笔重重地写着几个大字:这是他们的声音!不是噪音!
王队显然没料到会突然冒出个聋哑女孩,更没看懂她纸上那些抽象的涂鸦和字。他愣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小姑娘,这不关你的事,快让开!
夏禾更急了,脸涨得通红,一只手拼命指着纸上那些涂鸦,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啊…啊…声。她指向阿哲怀里的吉他,又指向自己耳朵,用力摆手,再指向自己胸口,然后猛地指向广场中央那片空旷的地方,眼神近乎哀求。她无法用语言解释,只能用手势和表情急切地表达:听不见,但能感受!那是重要的声音!请让他们唱!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老张和协管们面面相觑。城管队员也一脸困惑。王队看着眼前这个急得快哭出来、倔强地举着画本的聋哑女孩,严厉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和困惑。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阿哲看着夏禾单薄却固执的背影,看着她高高举起的、画着声音形状的本子,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酸涩得厉害。他握紧了琴颈。
王队,阿哲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他上前一步,站到夏禾身边,轻轻按了按她因激动而微微发抖的肩膀,她叫夏禾。她听不见,但她……她在感受我们的音乐。您看到的画,是她感受到的‘声音的形状’。他顿了顿,迎向王队审视的目光,语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恳切,我们不是噪音制造者。我们只是想唱出来。给我们一首歌的时间,就一首。如果唱完,您觉得还是噪音,我们立刻走人,设备您拉走,罚款我们认。
王队沉默着,目光锐利地在阿哲脸上停留了几秒,又低头看了看夏禾举着的画本上那些充满力量的涂鸦,最后扫过周围几张年轻而紧张、带着渴望的脸。广场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夏禾依旧固执地举着本子,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王队,里面有泪光在闪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王队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他抬起手,对着身后几个队员做了个原地待命的手势,然后,对着阿哲,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阿哲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手指在吉他弦上猛地一扫!
清澈而带着金属质感的分解和弦瞬间流淌出来,像一道划破凝固空气的电流。紧接着,鼓点沉稳地加入,贝斯低沉地铺垫,阿哲对着那个简易的、音质粗糙的麦克风,闭上眼睛,用尽胸腔所有的力气,吼出了那首他们自己写的歌:
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寻找一点缝隙
破音箱吼出的旋律,是活着的证据
就算明天被驱赶,被贴上标签
只要心跳还在震,这声音就不会断!
没有华丽的技巧,只有最原始的生命力。声音在广场上空炸开,粗糙,狂野,带着不甘的呐喊和灼热的温度。阿哲唱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场边的夏禾。
夏禾放下了高举的画本。她站在那里,微微闭上了眼睛。晚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没有捂耳朵,而是慢慢地,把双手平伸出来,掌心向上,像虔诚地承接无形的雨露。她的指尖,随着鼓点的重击而微微颤动;她的手臂,随着贝斯浑厚的低频而轻轻起伏;她的整个身体,在阿哲撕裂般的高音爆发时,仿佛被电流击中般,不由自主地绷紧、战栗!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近乎迷醉的专注,仿佛她真的看到了声音的形状,感受到了那旋律在身体里奔涌冲撞的轨迹!那是一种超越了听觉的、全身心的共鸣!
阿哲看着这一幕,歌声里陡然注入了一股更强大的力量,一种被理解、被听见的震撼和狂喜!周围的空气仿佛被点燃了。稀稀拉拉的路人停下了脚步,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生命力的街头摇滚吸引。有人开始随着节奏点头,有人拿出手机拍摄。就连那几个原本虎视眈眈的协管,脸上的不耐烦也渐渐被一种新奇和动容取代。老张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王队依旧沉默地站着,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却牢牢锁在闭眼聆听、身体随着音乐无声起舞的夏禾身上,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
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震颤着消散。广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零散却真诚的掌声。阿哲放下吉他,胸口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额角流下。他看向夏禾。女孩缓缓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眸子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喜悦和激动,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她对着阿哲,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鼓起掌来,虽然那掌声寂静无声,却比任何喝彩都更加震耳欲聋。她张开嘴,无声地、一字一顿地对着阿哲的方向,做着清晰的口型。阿哲看懂了,她在说:太——棒——了!
就在这时,阿哲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喘息未定,摸出来一看,是房东的号码。他心头一紧,几乎不敢接听。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阿哲房东的声音传来,出乎意料的,没有往日的刻薄,反而带着点……犹豫那个……排练室的事……
阿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咳,房东清了清嗓子,刚才街道的王队长……亲自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们这帮小子……搞艺术也不容易。下月房租……就按原来的吧!不过你们那动静,真得注意点!别再把隔壁老太太的猫吓炸毛了!说完,电话就挂了。
阿哲举着手机,彻底呆在了原地。王队长他猛地抬头,看向广场边缘。王队已经转身走向执法车,只留下一个深蓝色的背影。临上车前,他似乎回头看了一眼广场中央这群呆若木鸡的年轻人,还有那个脸上依旧带着激动红晕的聋哑女孩,然后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执法车没有鸣笛,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车流。
房东……房东说不涨租了!让我们接着用!阿哲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嘶哑地喊了出来。
卧槽!真的假的!大飞和阿凯瞬间蹦了起来,激动地互相捶打着。夏禾虽然听不见,但看到他们狂喜的样子,也明白了结果,脸上绽放出灿烂无比的笑容,对着他们用力地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广场上的喧嚣。阿哲看着夏禾明亮的笑容,看着伙伴们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再看向王队那辆消失在车流中的执法车尾灯。他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夏禾掉在地上的线圈本。翻到最新一页,上面除了那些涂鸦,还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声音的形状,是心在跳舞的样子。阿哲的手指轻轻拂过这行字,然后拿起笔,在下面郑重地写下了四个字:新专辑名。
三个月后。深秋的北京,空气清冽。地下丝绒酒吧,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人,热浪和声浪几乎掀翻屋顶。舞台灯光聚焦。阿哲站在中央,汗水浸湿了额发,他对着麦克风,声音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最后一首歌,写给一个教会我们‘听’的朋友。歌名,《声音的形状》。
前奏响起,是夏禾最初感受到的那些水波般的分解和弦,温柔地铺展开。灯光师默契地将一束追光打向舞台侧前方预留的一个位置。夏禾穿着干净的白色毛衣,安静地坐在那里,怀里抱着阿哲送她的一个特殊振动坐垫。当厚重低沉的贝斯加入时,坐垫传来沉稳的律动;当鼓点炸裂时,震动变得密集而强烈;当阿哲的歌声扬起,那震动又变得柔和而充满情感的起伏。她闭着眼睛,双手轻轻放在坐垫上,感受着那独属于她的声音形状。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沉浸在无人能听到的世界里。
台下,靠近角落的卡座。穿着便服的王队端起一杯啤酒,看着台上投入的乐队,目光又落在闭眼感受震动的夏禾身上。他脸上的线条比三个月前柔和了许多,嘴角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拿起手机,对着舞台和夏禾的方向,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灯光迷离,人潮汹涌,舞台上的青年奋力歌唱,角落的女孩安静闭目,指尖感受着旋律的震颤。他默默地把这张照片,设置成了手机壁纸。旁边一个年轻的协管凑过来,好奇地问:王队,您还听摇滚啊王队没说话,只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目光依旧停留在舞台上,轻轻哼了一句不成调的旋律。
震耳欲聋的旋律中,夏禾忽然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眸亮如星辰。她双手离开振动坐垫,对着舞台中央的阿哲,十指在身前如蝶翻飞,流畅地打出一串优美的手语。台下懂手语的几个乐迷瞬间惊呼起来:她在唱歌!她在用手语‘唱’副歌!
阿哲看到了。他看到了夏禾指尖流淌出的旋律,那无声的、充满力量的歌唱。他心头滚烫,歌声陡然拔高,带着哽咽,也带着无尽的释放。在狂飙的吉他solo和爆裂的鼓点中,夏禾的手语动作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像是在用整个灵魂起舞。她的歌声,终于穿透了所有的喧嚣,抵达了每一个看得见的人心里。
曲终。灯光大亮。全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尖叫。阿哲放下吉他,汗水淋漓,胸膛剧烈起伏。他穿过人群,走到夏禾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也打出了一个刚学会不久、还略显笨拙的手语动作:双手在胸前比了一个心形,然后缓缓托向对方。
夏禾看着他,笑了,用力地点点头,也用同样的手势回应了他。两个无声的心形,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静静交汇。灯光扫过,照亮了阿哲那把旧吉他琴颈底部,一行新刻上去的小字:声有形,心无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