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铺天盖地的红。
龙凤喜烛爆开灯花,噼啪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新房里格外清晰。烛泪蜿蜒,像凝固的血。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甜腻的合欢香,几乎要盖过我自己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来自袖中暗袋的冷硬铁腥。我穿着百子千孙的厚重嫁衣,端坐在铺满红枣花生的喜床边,指尖冰冷,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印。
镜子里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柳眉凤眼,肤白胜雪,唇上一点朱红,是精心描绘过的、属于谢府新妇沈月见的模样。
这张脸,是我用整整三个月,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对着另一个女子腐烂肿胀的尸身,一刀一刀,忍着蚀骨的剧痛和呕吐的欲望,硬生生削骨剥皮换来的。
那个真正的沈月见,谢淮安真正要明媒正娶的扬州盐商之女,早已和她随行的仆役一起,悄无声息地沉入了京郊最深的寒潭底。
门外,喧闹的喜乐和人声如潮水般退去。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
终于来了。
门轴吱呀轻响。高大的身影携着夜风的微凉和浓重的酒气,遮住了满室跳跃的烛光。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喜帕之下,我的视线只能及地,看见一双缀着金丝云纹的玄色锦靴,停在那里。
时间仿佛凝滞。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砸在胸腔上,震得指尖发麻。袖中那枚冰冷坚硬的小瓷瓶,隔着薄薄的衣料紧贴着皮肤,像寒冰,又像随时会爆开的火种。
片刻,他动了。
锦靴踏过铺地的红毡,一步,一步,离我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的心尖上。那股混合了酒气的、属于他的气息沉沉地压过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十步…七步…三步…他停在了我面前。
一只手伸了过来,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薄茧。那手轻轻捏住了大红色盖头的边缘。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红绸,烫得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战栗。
红绸被缓缓掀起。
眼前骤然明亮。烛光刺得我微微眯了一下眼。视线适应了光线后,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今夜,新郎谢淮安。
十年了。这张脸褪去了少年时的明朗清俊,轮廓被岁月和沙场磨砺得更加深刻,如同刀劈斧凿。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只是那脸色,在跳跃的烛光下,透出一种异样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带着一丝脆弱感。唯有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种我完全读不懂的、近乎灼热的执拗。
他看得太深,太久。那目光像是要穿透我精心描画的皮囊,直刺入我伪装的灵魂深处。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窜上脊背。他认出来了不,不可能!这张脸,连我自己对着镜子都恍惚,他怎么可能……
就在我几乎要绷不住,手指下意识地蜷缩,想去触碰袖中暗藏的匕首时,他忽然极轻、极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又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释然。
月见……他开口,声音低沉微哑。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我的脸颊,却在半途停住,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转而指向了旁边铺着大红桌布的圆桌。
桌上,金盘托着白玉酒壶,旁边并排放着两只小巧的赤金合卺杯,杯身镂刻着繁复的鸾凤和鸣图案,在烛光下流转着冰冷又喜庆的光泽。
该饮合卺酒了。他说,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新婚的喜悦,反而更像是在完成一项既定的仪式。
来了。
心脏骤然缩紧,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袖中的瓷瓶硌得皮肤生疼,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我。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我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厚重的嫁衣发出窸窣的摩擦声。走到桌边,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平稳。拿起那冰凉的玉壶,壶身细腻温润,却驱不散我指尖的寒意。澄澈的酒液注入两只金杯,发出清泠的声响。酒香弥漫开来,清冽甘醇,是上好的女儿红。这酒,本该是缔结良缘的甜蜜,此刻却是我复仇的毒药。
我端起其中一杯,指尖微微颤抖。酒液在杯中轻轻晃荡,映着烛光,像一泓流动的琥珀。只要他喝下去,只要一滴……沈家满门三百二十七口的血债,就能在今晚,由我亲手讨回!爹娘临刑前绝望的眼神,兄长被马蹄踏碎的骨头,还有我自己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时,指甲缝里怎么也洗不掉的血污……无数个日夜啃噬心脏的恨意瞬间汹涌而上,几乎要将我淹没、撕裂!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杀意,将酒杯递向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顺柔和:夫君,请。
他伸出手,却没有立刻去接我递出的杯子。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我的指尖,稳稳地握住了桌上另一只盛满酒液的金杯。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为什么不接我这杯难道……
就在念头闪过的刹那,他手腕一转,竟将他手中那只原本属于他自己的金杯,不容置疑地、稳稳地递到了我的面前!
夫人,他的声音低沉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目光沉沉地锁住我,仿佛穿透了我所有的伪装,请饮此杯。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我递出的酒杯僵在半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滑腻的杯壁几乎要脱手而出。袖中暗藏的毒药瓷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贴着我的小臂,烫得我灵魂都在战栗。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这杯酒……这杯本该他饮下的酒,他竟要递给我!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窒息感汹涌而来。计划崩盘,身份暴露,等待我的将是谢府最残酷的刑罚,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十年谋划,忍辱负重,削骨换面……难道就要功亏一篑,葬送在这最后一刻
不行!绝不行!
杀意在此刻,滚滚而来。袖中的匕首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决绝,冰冷的刀鞘传递来孤注一掷的力量。指尖微动,就要不顾一切地抽出——
这杯酒,
谢淮安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我脑中所有的喧嚣。
他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又极其疯狂的情绪。疲惫、释然、痛苦……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期待,糅杂在一起,浓烈得化不开。
他微微倾身,靠得极近,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声音低哑得如同梦呓:
这杯酒,我盼了整整十年。
十年
这两个字像带着倒钩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剧痛伴随着巨大的荒谬感瞬间席卷了我。十年他在说什么他盼这杯毒酒盼了十年这怎么可能!他认出了我他一直在等我等我回来杀他!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泥浆,无数个念头疯狂冲撞。他眼底那浓烈到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情绪,绝不是作伪!那不是看一个替身新娘的眼神!
就在我心神剧震,大脑一片空白之际,谢淮安忽然动了!
他没有去接我僵在半空的那杯酒,也没有再逼我喝下他递过来的那杯。他握着金杯的手猛地一抬,速度快得我只看到一道刺目的金光闪过!
在我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竟毫不犹豫地仰头,将他自己杯中那清澈的酒液——那杯本应属于他的、被我亲手下了蚀骨剧毒的合卺酒——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决绝,没有半分犹豫。
呃……咳咳……
酒液刚滑入喉,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闷哼便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像一座被瞬间抽空了根基的山岳,踉跄着向后倒去。
哐当!
那只赤金合卺杯脱手而出,砸在铺着红毡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杯沿残留的几滴酒液,在红毡上晕开几朵深色的、不祥的花。
他一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咽喉,另一只手撑住旁边的圆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在烛光下迅速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金纸。额角、脖颈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根根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间渗出,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
嗬……嗬嗬……
破碎的、不连贯的气音,伴随着剧烈的呛咳从他喉咙深处涌出。每一次咳嗽都带着撕心裂肺的力量,牵动着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一抹刺目的、惊心动魄的猩红,猛地从他紧捂的指缝间溢出,蜿蜒而下,迅速染红了他白皙的手背,又滴滴答答,溅落在他胸前那象征着百年好合、喜庆无比的赤红婚服上。
那红,像地狱之火瞬间点燃的曼珠沙华,妖异、绝望,带着摧毁一切的温度,狠狠灼痛了我的眼。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停滞不前。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石像动不得。手中那杯同样被我下了毒的合卺酒,冰冷的杯壁紧贴着我同样冰冷的手指,纹丝不动。血液在血管里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冲击着耳膜,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眼前的一切都笼罩上一层猩红的、摇晃的光晕,只有他胸前那不断洇开的、刺目的血花,在视野中央无限放大,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
他喝了……他喝了我为他准备的毒酒……
为什么!
那句盼了十年的疯狂低语,如同魔咒般在脑中疯狂回旋,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早已被仇恨填满、早已变得冷硬如铁的心脏深处,搅起一片腥风血雨。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
谢淮安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失去了平衡。他高大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沉重木偶,带着一股绝望的力道,直直地朝我倒了下来!
沉重的撞击感让我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差点被他带倒。几乎是本能地,我张开手臂,接住了他滚烫又冰冷、不住颤抖的身体。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酒气,瞬间将我包裹,浓烈得令人作呕。那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血液,透过我层层叠叠的厚重嫁衣,迅速渗透,黏腻地贴在我的皮肤上···
为…什么……
我的声音干涩嘶哑,连自己都听不清。是问他还是问这荒谬的命运
他倒在我怀里,沉重的头颅无力地靠在我的颈窝,滚烫的呼吸断断续续地喷在我的耳后,每一次都伴随着破碎的呛咳和更多的鲜血涌出。
他艰难地睁开眼,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此刻却涣散无光的黑眸,努力地聚焦在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和……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
染满鲜血的、冰冷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抬起来,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毒…酒…
他艰难地翕动着嘴唇,每吐出一个字,都伴随着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溢出,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是…还你的……
还我的他欠我什么!是沈家三百二十七条人命吗!这杯毒酒就能还清!荒谬!太荒谬了!
我胸膛剧烈起伏,恨意和一种更陌生的、撕裂般的痛楚疯狂交织,几乎要将我撕成两半。我想推开他,想质问他,想尖叫,想让他立刻去死!可我的手臂却像被无形的锁链缚住,僵硬地支撑着他不断下滑的身体。
他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挤出下一句破碎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捞出来的:
当…年…抄斩名单……
他猛地呛咳起来,身体在我怀中剧烈地痉挛,更多的血涌出,染红了我嫁衣的前襟,一片黏腻温热,…我…亲手…划掉…你的…名字……
抄斩名单……亲手划掉……我的名字!
这句话,如同九天之上劈下的最狂暴的雷霆,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击中了我!
我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当胸砸中,连呼吸都彻底停滞。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尖锐的耳鸣疯狂地撕扯着我的神经。
十年了!整整十年!支撑我从地狱里爬出来,支撑我忍受削骨剥皮之痛,支撑我像毒蛇一样潜伏、等待的,就是那份沾满我沈家至亲鲜血的、由谢家一手炮制的抄斩名单!每一个名字,都刻在我的骨头上,夜夜啃噬我的灵魂!
他……谢淮安……当年那个年仅十五岁的谢家嫡子……亲手划掉了我的名字!
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他是谢家的儿子!他是刽子手的后代!
巨大的冲击让我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恨意,在这一刻都被这惊天的反转炸得粉碎。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支撑他的手臂几乎脱力。
不…不可能……
我失声低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谢淮安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那只抓着我手腕的血手,力道松了些,却依旧固执地指引着方向。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转向房间角落,那个镶嵌着螺钿的黑漆立柜。
…别…碰…毒酒……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伴随着生命力的急速流逝,柜里…有…解药……
解药!
这两个字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混乱的脑中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蚀骨之毒,见血封喉,哪里来的解药!他是在骗我想拖延时间
…用…我的…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如同破损的风箱,发出可怕的嗬嗬声。那只染血的手,不再指向柜子,而是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移向他自己胸前的衣襟!仿佛那衣襟之下,藏着比解药更重要的东西!
心…头…血……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余烬,吐出了这三个惊心动魄的字,如同最后的叹息,又像是最终的献祭,…做…引……
心头血!
这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最后的防线!我猛地低头,目光死死锁在他那只艰难撕扯着赤红婚服前襟的血手上。
衣襟的盘扣被他染血的指尖笨拙地、无力地拨弄着。一颗,又一颗……猩红的血渍在鲜艳的红色锦缎上蔓延,晕开更深的、触目惊心的暗痕。终于,前襟被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撕开了一道裂口!
布料撕裂的嗤啦声,在死寂的新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烛光跳跃着,毫无遮拦地照亮了他袒露出的胸膛。
——就在他心口的位置!
一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赫然呈现在我眼前!
那伤口呈十字形,边缘皮肉翻卷,虽然已经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但依旧能看出当时下手之狠绝,几乎要洞穿心脏!新鲜的血液正从几处微小的崩裂处渗出,与他之前咳出的血混在一起,染红了整个胸膛。
这绝非旧伤!那结痂的颜色和翻卷的皮肉,分明就是这几日……甚至可能就是今日才留下的!
一个疯狂到极点、却又瞬间贯通了所有迷雾的念头,猛地窜入我的脑海,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他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我今晚要下毒!
他不仅知道,他甚至……提前为自己准备好了解药的药引——他自己的心头血!
蚀骨无解……除非……除非用下毒者心头至亲之人的新鲜心头血为引,再辅以极其珍稀的几味药材,方有一线生机……这是我在搜寻这味奇毒时,从某个几乎被虫蛀空的古老残卷上,偶然瞥见的只言片语。当时只觉荒谬绝伦,嗤之以鼻,从未放在心上!
难道……难道那残卷上记载的……竟是真的!
而他……谢淮安……竟然知道!他竟然用这种方式……用这种近乎自戕、近乎献祭的方式……
呃啊——!
一声更加凄厉痛苦的嘶吼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仿佛灵魂被生生撕裂!他整个人在我怀中骤然绷紧,如同一张拉满到极致、濒临崩断的弓!一口比之前更加浓稠、颜色更加暗沉的污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涌而出!
滚烫的、带着脏器碎块的污血,劈头盖脸地溅了我一身!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瞬间将我淹没!
他身体最后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那只撕开衣襟、指引方向的血手,终于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垂落下去。
高大的身躯骤然变得沉重无比,所有的生命气息迅速抽离。他靠在我颈窝的头颅无力地向后仰去,露出那张惨白如纸、却奇异地带着一丝解脱般平静的脸。那双曾翻涌着复杂情绪的黑眸,此刻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空洞地望着头顶那片刺目的、象征着喜庆的红色帐幔。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像是彻底凝固。
我僵硬地抱着他逐渐冰冷下去的身体,像抱着一个巨大的、破碎的、散发着血腥气的玩偶。嫁衣上,他喷溅出的污血还在温热地流淌,黏腻地渗透进布料,紧贴着我的皮肤。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新房内未散的合欢香,形成一种诡异到极点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我的鼻腔,直冲脑髓。
蚀骨之毒,见血封喉。他喝下了整整一杯。
他死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铁水,缓慢而沉重地注入我的四肢百骸。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手握重兵的谢家嫡子,那个我恨之入骨、谋划十年不惜一切也要亲手诛杀的仇人之子,此刻就在我怀里,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变硬。
他就这样……死了
被我亲手……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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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更深的、无法言喻的虚空感瞬间攫住了我。支撑了我整整十年的、如同熔岩般炽热的仇恨,在这一刻,随着他生命的彻底消逝,竟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嗤嗤作响,升腾起一片混乱的白雾,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和一片狼藉的空洞。
我杀了他。
可为什么……为什么心口那个被仇恨填满的地方,此刻非但没有预想中复仇成功的狂喜和解脱,反而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空洞到发疼的黑洞
那句亲手划掉你的名字如同魔咒,在他死后,反而更加清晰地、一遍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响,带着冰冷的回音,狠狠撞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不!这不可能!他是谢家的儿子!是谢崇山的儿子!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抄斩名单上划掉我的名字这一定是他的诡计!是他临死前编造出来动摇我的谎言!
对!是谎言!
我猛地咬紧牙关,尖锐的疼痛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我不能信!绝不能信!沈家三百二十七口的血海深仇,岂是他一死就能了结!谢崇山!那个真正的主谋,那个老贼还好好地活着!他才是罪魁祸首!
一股新的、更加狂暴的恨意瞬间冲散了那令人窒息的茫然和空洞,如同冰冷的毒火再次点燃。对!谢崇山!我要他血债血偿!要他亲眼看着谢家如何覆灭!要他比死更痛苦千倍万倍!
怀里的躯体越来越冷,越来越沉。我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血腥味呛得我几乎呕吐。我猛地将他沉重的身体推开,任由他毫无生气地滑落在铺着红毡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猛地射向房间角落那个镶嵌着螺钿的黑漆立柜。
心头血为引的解药……
不管是不是真的,不管是不是另一个陷阱,这至少……是谢淮安用命换来的唯一线索!是通向谢崇山、通向最终复仇的钥匙!我必须拿到它!
我踉跄着站起身,厚重的嫁衣下摆拖过地面,沾染上他身下洇开的暗红血泊。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刀尖上。走到立柜前,手指因为残留的剧烈情绪而不受控制地颤抖。我猛地拉开柜门。
柜子里东西不多,叠放整齐的衣物散发着淡淡的樟木和药草混合的清气。我的目光急扫,掠过那些锦缎丝绸,最终死死钉在柜子最下层角落——
一只巴掌大小、素白没有任何纹饰的粗陶药瓶,静静地立在那里。瓶口用暗红色的蜡仔细封着。旁边,放着一个同样朴素的扁木盒。
就是它!
我一把抓起那只粗陶瓶,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递到掌心。瓶身粗糙,毫不起眼,与这满室奢华格格不入。我毫不犹豫地撬开封蜡。一股极其浓郁、带着强烈苦涩和奇异腥甜的气息扑面而来。借着烛光,我看到瓶内是浓稠如墨的暗红色液体,在瓶壁上留下黏滞的痕迹。
心头血……这就是他的心头血……
目光转向那个扁木盒。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七八个更小的瓷瓶,每个瓶身上都用蝇头小楷贴着标签:雪魄莲芯、百年石髓、九转还魂草……无一不是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绝世奇珍!有几味药材的名字,我只在那些早已失传的孤本残卷上见过模糊的记载!
谢淮安……他为了这解药,究竟耗费了多少心血准备了多久他又为什么……
不!不能再想!
我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决绝。我迅速合上木盒,连同那只装着心头血的粗陶瓶,紧紧攥在手中,如同攥着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
解药不,这是我复仇的薪柴!是我点燃谢府、焚尽一切罪孽的火种!
我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冰冷的、毫无生息的躯体。烛光跳跃,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张脸,褪去了平日的冷峻深沉,在死亡的笼罩下,竟显出一种近乎安详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的释然。
心口那空洞的冷风,似乎又猛烈地刮了一下。
我猛地转身,不再看他。厚重的嫁衣下摆,扫过他身下那片暗红的血泊,留下一道湿冷的、长长的拖痕。我吹熄了桌上那对还在燃烧的龙凤喜烛。
最后一点光明湮灭。
黑暗中,我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拉开了新房的房门。外面,谢府沉浸在主人新婚的松懈与酣梦中,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声,在深沉的夜色里孤独地回荡。
夜,还很长。
复仇的火焰,才刚刚点燃。
红,依旧是铺天盖地的红。
但这红,不再是喜庆的绸缎与烛光,而是吞噬一切的、狂暴的烈焰!浓烟滚滚,如同无数条咆哮的黑龙,在雕梁画栋的谢府上空翻腾、绞缠,将原本墨蓝的夜空染成一片绝望的赤红。炽热的火舌疯狂舔舐着朱漆的廊柱、描金的窗棂,发出噼啪爆裂的巨响,像垂死巨兽的哀嚎。瓦片在高温下炸裂,带着火星纷纷坠落。
昔日煊赫威严的镇国公府,此刻彻底沦为燃烧的地狱。
我站在谢府最高的藏书阁屋顶,冰冷的夜风卷着滚烫的灰烬和火星扑面而来,刮在脸上生疼。身上那件华丽繁复的嫁衣早已不知丢在何处,取而代之的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脸上覆着黑巾,只露出一双映着熊熊烈火、如同淬炼过寒冰的眼眸。
脚下,是人间炼狱。
谢府的仆役如同没头的苍蝇,尖叫哭喊着在火海中奔逃,被倒塌的燃烧巨木砸倒,被浓烟呛倒,最终被贪婪的火舌吞噬。护院的武师们徒劳地试图救火,水桶泼上去只激起一片刺耳的白气和更猛烈的爆燃——谢淮安死前告诉我,他早已在整座府邸的主梁和关键木构上,秘密涂满了遇火即爆的西域火油!这火,一旦燃起,便是不死不休!
火光的映照下,我看到谢崇山那张因极度惊骇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他穿着寝衣,被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和几个强壮的护院死命拖着,正试图从即将被火焰完全吞噬的主院突围。他目眦欲裂,指着火海疯狂咆哮:救火!快救火!抓住那个贱人!是她!一定是她放的火!淮安呢!我的儿呢!
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老管家满脸烟灰,涕泪横流:老爷!火太大了!少爷……少爷的新房那边……全塌了!少爷他……怕是……
不——!
谢崇山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凄厉嚎叫,猛地挣脱了搀扶,竟想不顾一切地冲回火势最猛的主院方向,仿佛那里有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东西。我的儿!我的淮安!放开我!我要去找他!
老管家和护院们死死抱住他,哭喊着:老爷!去不得啊!去不得!那边全完了!
看着谢崇山那瞬间苍老了十岁、涕泪横流、状若疯癫的模样,一股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快意,冲击着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扭曲的满足。
痛吗谢崇山这就痛了我沈家三百二十七口被屠戮殆尽时,你可曾有过半分痛!我父亲被诬陷通敌、千刀万剐时,你可曾有过半分悔!你为了权势,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牺牲,现在装什么父子情深!
谢淮安……那个亲手划掉我名字、又心甘情愿喝下我毒酒的男人……他的死,终于让这头老狐狸尝到了切肤之痛很好!这还远远不够!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侧面一条被火焰半封锁的游廊中冲了出来,扑倒在谢崇山面前。是谢崇山的一个心腹幕僚,半边脸被燎起了水泡,狼狈不堪,手中却死死抱着一个黑漆描金的木匣。
老……老爷!
幕僚的声音因为恐惧和烟呛而嘶哑变调,书房……书房暗阁里的东西……小的……小的拼死抢出来了!
那木匣!我瞳孔猛地一缩!正是谢淮安暗示过我的,藏着当年构陷我沈家铁证的所在!
谢崇山看到那木匣,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夺过木匣,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稀世珍宝,又像是抱着烫手的烙铁!他脸上那疯狂的悲痛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恐和狠厉所取代!
走!快走!护送老夫出去!
他嘶吼着,抱着木匣,再也不看那已成火海的主院一眼,在老管家和幕僚的簇拥下,由护院们拼死开道,朝着火势相对稍弱的西侧角门方向狼狈逃窜。
想带着罪证跑做梦!
我像盯紧了猎物的夜枭,身影在燃烧的屋脊间几个起落,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们逃亡路线的正前方——西侧角门外那条相对僻静、此刻却堆满了惊慌逃窜仆役的长巷。
我从屋顶一跃而下,如同鬼魅般,稳稳地落在巷子中央,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夜风卷着灼热的灰烬,扬起我束在脑后的长发。黑巾覆面,只余一双寒冰般的眼,冷冷地注视着这群惊弓之鸟。
谁!
护院们如临大敌,瞬间拔刀出鞘,寒光在火光映照下跳跃不定,将谢崇山几人死死护在身后。
谢崇山抱着木匣,看清拦路者只有我一人,惊怒交加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是你!放火的贱人!给我拿下!乱刀砍死!
他厉声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扭曲变形。
护院们得令,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刀光织成一片死亡的罗网!
我身形未动,眼神却更冷了几分。就在刀锋及体的刹那,我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猛地掏出那个装着解药的粗陶瓶!瓶口早已被我打开。
手腕一扬,瓶内那浓稠、腥甜、带着强烈苦涩气息的暗红液体——谢淮安的心头血——被我毫不犹豫地泼洒而出!如同泼墨,又如同献祭!
腥甜苦涩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我左手一翻,几点细微如尘的白色粉末无声无息地弹射而出,精准地混入了那泼洒开的心头血雾之中!
呃啊——!
我的眼睛!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护院首当其冲,被那带着奇异腥甜的血雾兜头淋下!几乎是瞬间,他们便发出了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皮肤如同被强酸腐蚀,冒起滚滚白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流脓!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动作瞬间变得僵硬迟滞,如同被无形的蛛网层层缚住,连手中的钢刀都握不稳,哐当坠地!
毒!是剧毒!
后面的护院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连连后退,看着同伴在地上痛苦翻滚、迅速腐烂,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谢崇山和老管家等人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几乎瘫软在地。那幕僚更是失手将抱着的另一个包袱掉落在地,散落出几件金器。
我一步步向前逼近,踏过地上痛苦扭动的躯体,踏过散落的金银,如同从地狱归来的修罗。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如同冰冷的锥子,死死钉在谢崇山那张惨白惊恐的脸上。
谢崇山,
我的声音透过黑巾,冰冷、沙哑,在火海的爆裂声和伤者的惨嚎声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膜,交出你怀里的东西。或者,和他们一样。
我抬脚,随意地踩在脚边一个正痛苦嘶嚎、半边脸已烂见白骨的护院头上,微微用力。
呃……
那护院的嘶嚎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里破碎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
死寂。
巷子里只剩下火焰的咆哮和远处隐约的哭喊。所有幸存的人,包括谢崇山,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惊恐地看着我,看着地上那几具迅速腐烂、死状凄惨的尸体,连大气都不敢喘。
你……你到底要什么!
谢崇山抱着木匣的手剧烈颤抖,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
你怀里的匣子。
我冷冷道,目光扫过他怀中紧抱的黑漆木匣,还有,当年你构陷忠良、通敌叛国的供状。
你休想!
谢崇山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起来,抱着木匣又后退一步,浑浊的老眼里射出困兽般的凶光,老夫乃当朝国公!你一个逆贼,血口喷人!构陷朝廷重臣,罪该万死!来人!给我……
他色厉内荏的咆哮戛然而止。
因为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已经出现在他面前!速度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
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扼住了他抱着木匣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啊——!
谢崇山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剧痛让他瞬间松开了手!
那只黑漆描金的木匣,脱手坠落!
我另一只手闪电般抄住下坠的木匣,同时扼住他手腕的手指猛地向下一折!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我的手!我的手!
谢崇山抱着被硬生生折断的手腕,惨叫着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国公的威严。
老管家和幕僚吓得魂飞魄散,想要上前,却被我冰冷扫过的眼神钉在原地,如同被冻结。
我掂了掂手中的木匣。入手沉重。很好。
供状。
我俯视着地上翻滚哀嚎的谢崇山,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写。或者,我现在就剜出你的心,看看是黑的还是红的。
谢崇山剧痛之下,又被死亡的恐惧彻底笼罩,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我写!我写!别杀我!别杀我!都是……都是陛下……陛下他忌惮沈重山兵权……授意老夫……老夫只是……只是……
闭嘴!
我厉声打断他的攀咬,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写!只写你谢崇山!如何伪造证据,如何构陷沈家通敌!如何杀人灭口!一字不漏!
幕僚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老管家战战兢兢地从散落的包袱里翻出笔墨纸砚,在燃烧的巷子边,铺在一截倒塌的石栏上。
谢崇山断腕剧痛钻心,死亡的恐惧更甚。他如同一条濒死的癞皮狗,用那只完好的手,蘸着自己断腕流出的血,在粗糙的纸上,哆哆嗦嗦、语不成句地开始书写。字迹歪斜扭曲,血迹斑斑,如同他此刻崩溃的灵魂。
火光映照着他涕泪交流、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也映照着那张逐渐被污血写满罪行的供状。
沈……沈家……
他一边写,一边发出痛苦的呜咽,……沈重山……刚愎……威胁……陛下……授意……伪造……与北狄……密信……屠……屠尽……灭口……
每一个字落下,都像一把钝刀,在我早已麻木的心口上反复切割。十年血仇,三百二十七条冤魂,最终就浓缩在这薄薄一张、由仇人断腕之血写就的肮脏供状之上。
悲凉快意似乎都模糊了。只剩下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终于,他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污秽的地上,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呻吟。
我拿起那张浸透血污的供状,冰冷的指尖感受着纸张的粗糙和血液的黏腻。目光扫过上面扭曲的字迹,确认无误。
这时,巷子另一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那边有动静!保护国公!
谢府的援兵,终于被惊动了。
我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如同死狗的谢崇山,又瞥了一眼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老管家和幕僚。杀他们,易如反掌。但此刻,死亡对他们而言,反而是解脱。
让他们活着,活在这份亲手写下的供状阴影下,活在满门倾覆的痛苦和天下人的唾骂中,才是最好的惩罚。
没有丝毫的犹豫,我收起供状和木匣,身影一闪,如同融入夜色的轻烟,瞬间消失在燃烧的屋脊之上,朝着与追兵相反的方向——那片吞噬了谢府主院的滔天火海掠去。
身后的喧嚣、呼喊、谢崇山绝望的哀嚎,迅速被抛远,淹没在火海爆裂的轰鸣里。
越靠近主院,火势越是骇人。曾经象征着谢家无上荣光的正堂、内院,此刻只剩下冲天而起的烈焰之柱和不断坍塌的焦黑骨架。热浪扑面,几乎要将人烤焦。空气灼热得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滚烫的灰烬和浓烟。
按照谢淮安死前模糊的指引,他为自己准备的后路,就在主院后方那片倚着假山的、相对僻静的书斋附近。
火舌已经舔舐到了书斋的飞檐,浓烟滚滚。我屏住呼吸,凭借着对火势走向的敏锐判断和记忆中的方位,如同穿行在烈焰地狱的缝隙中,险之又险地避过不断砸落的燃烧巨木和瓦砾,终于冲到了书斋后墙。
果然,在一片被火焰半包围的嶙峋假山石后,我看到了一扇极其隐蔽、与山石几乎融为一体的厚重铁门!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
就是这里!
我从怀中掏出那把同样不起眼、谢淮安临死前塞进我手里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用力一扭!
咔哒!
沉重的机括声响起。铜锁应声而开!
我用尽力气,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奇异药草味的、相对清凉的空气涌出。门内,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幽深的石阶通道,台阶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通道深处,一片漆黑,仿佛通向幽冥。
这大概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后的退路一条通往外界的密道可他最终,却选择了死在新房……
来不及细想。身后的火焰正以惊人的速度吞噬过来,热浪灼烤着后背。我必须立刻离开!
就在我一步踏进密道,准备关上铁门的刹那——
一股强烈到无法忽视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猛地攫住了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我霍然转头!
目光穿透浓烟与烈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地钉在了主院方向那片燃烧得最猛烈、几乎成为一片刺目白炽的核心区域——那里,曾经是谢淮安的新房所在!
火光冲天,浓烟如柱。
就在那片翻滚的、金红色的烈焰与浓烟的帷幕之后!
一个身影,踉跄着,从一堵轰然倒塌的、燃烧的墙壁后面,挣扎着站了起来!
高大,瘦削,摇摇欲坠。身上那件象征着新郎身份的、早已被烟熏火燎得不成样子的赤红婚服,在狂舞的火舌映照下,如同浴火凤凰残破的羽翼!
是谢淮安!
他竟然……没有死!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淹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蚀骨之毒,见血封喉!他明明喝下了整整一杯!他明明在我怀里停止了呼吸,身体变得冰冷僵硬!
这怎么可能!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在火海中挣扎的身影,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嵌入了冰冷的铁门边缘,留下清晰的印痕。袖中,那个装着解药的粗陶瓶,仿佛突然变得滚烫无比,灼烧着我的肌肤。
难道……难道那心头血为引的解药……竟然……是真的!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我混乱的脑中炸开!那他为什么还要喝下毒酒!为什么还要在临死前告诉我解药所在!他到底想做什么!
就在我心神剧震、脑中一片混乱之际,火海中的变故陡生!
一根燃烧得如同巨大火炬般的粗壮主梁,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后,终于不堪重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谢淮安踉跄站立的位置,轰然砸落!
不——!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不受控制地冲出了我的喉咙!
那根燃烧的巨梁,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狠狠砸下!
烟尘混合着火星冲天而起!
那个刚刚站起的身影,瞬间被熊熊烈焰和倒塌的废墟彻底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身影,只是我在滔天恨意与极致烈焰交织下产生的幻觉。
心,在那一刻,像是被那根燃烧的巨梁狠狠砸中,骤然停跳,随即是灭顶般的、尖锐到无法呼吸的剧痛!
谢淮安!
那个名字,带着血,带着火,带着十年纠缠不清的恨与此刻撕裂般的痛,狠狠地烙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浓烟呛入咽喉,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也拉回了我一丝残存的理智。身后的热浪如同实质般推挤着我。追兵的呼喊和火势蔓延的爆裂声越来越近。
不能留在这里!无论他是真的未死,还是我悲痛欲绝下的幻视,此刻都已毫无意义!我必须离开!带着这份血写的供状和铁证,将谢家的罪恶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我最后深深地、绝望地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一切、只剩下冲天烈焰的废墟。眼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滑落,瞬间被高温蒸干,只在脸颊留下两道紧绷的痕迹。
猛地转身,不再回头。
轰隆!
沉重的铁门在我身后,被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关上!隔绝了外面那炼狱般的火海、浓烟与……那或许从未存在过的幻影。
门轴合拢的沉闷巨响,在狭窄幽暗的石阶通道里回荡,如同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通道内一片死寂的黑暗,唯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石壁间回荡。隔绝了外面地狱般的烈焰与喧嚣,这里只剩下冰冷的石壁、潮湿的霉味,以及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沉沉地压在身上。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身影……真的是他吗是毒发后的幻觉还是那心头血为引的解药,竟真的为他从阎王手里抢回了一线生机
不!不可能!蚀骨之毒,无药可解!那残卷上的记载,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他喝下了整杯毒酒,在我怀里断了气,身体变得冰冷僵硬……那是我亲手确认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看到那燃烧巨梁砸下的瞬间,心脏会痛得像是被生生撕裂那股灭顶般的绝望和尖锐的剧痛,甚至比当年目睹沈家覆灭时,更加清晰、更加刻骨!
十年刻骨的仇恨,在毒酒入喉、他倒在我怀中的那一刻,明明已经随着他的死亡而终结。为何此刻,却像被投入了滚油,滋生出更加混乱、更加灼痛、更加无法理解的漩涡
我狠狠甩头,试图将那个在烈焰中踉跄站起的赤红身影甩出脑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谢崇山还活着!那份血供状和木匣里的铁证,必须立刻公之于众!沈家的冤屈,必须昭雪!
我摸索着冰冷的石壁,沿着陡峭向下的石阶,一步一步,朝着黑暗的深处走去。脚步沉重,如同灌了铅。怀中紧抱着的木匣和那份浸透污血的供状,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这条密道比想象中更长,更曲折。空气越来越潮湿阴冷,弥漫着浓郁的土腥味。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透来一丝微弱的光亮和隐约的水流声。
出口!就在前方!
我加快脚步,冲出狭窄的通道口。冰冷的夜风夹杂着水汽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通道内令人窒息的霉味。眼前是一条隐藏在陡峭岩壁下的狭窄暗河,水流湍急,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波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简陋栈道,沿着湿滑的岩壁向前延伸,通向未知的黑暗。
这就是谢淮安为自己准备的生路他最终却没有用上……
不再多想,我踏上湿滑的栈道,小心翼翼地沿着岩壁向前。栈道年久失修,木头腐朽,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惊的吱呀声。湍急的河水在脚下不远处咆哮,溅起冰冷的水沫。
终于,栈道到了尽头。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远离谢府火光的、荒芜的河滩。芦苇在夜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松了口气,正欲跃下栈道踏上坚实的河岸——
唔!
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从破碎肺腑中挤出的痛苦闷哼,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从栈道下方,那片被巨大阴影笼罩的、靠近水面的嶙峋乱石堆里传了出来!
在这寂静的荒滩上,这微弱的声音却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我的耳边!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我猛地转身,手中一直紧握的匕首已然出鞘,冰冷的锋刃在月光下划过一道森寒的弧线,直指声音来源!
谁!
厉喝声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
回应我的,只有湍急的水流声和风吹芦苇的沙沙声。仿佛刚才那声闷哼,只是我的错觉。
但我绝不相信是错觉!
我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一步步,极其缓慢而谨慎地,朝着那片被阴影笼罩的乱石堆靠近。匕首的锋刃微微调整着角度,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空气中,除了水汽和泥土的气息,似乎……还隐隐浮动着一丝极其淡薄、却无法忽视的血腥味!
越靠近,那血腥味便越发清晰。混杂在潮湿的水汽中,带着一种生命流逝的、铁锈般的甜腥。
终于,我踏入了那片巨大岩壁投下的、浓重的阴影之中。
月光被彻底隔绝在外。视线陷入一片模糊的昏暗。
我停住脚步,凝神细听。
除了水流声,还有……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而痛苦的呼吸声!
就在前方不远处!
我猛地侧身,借着岩壁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一缕月光,朝那呼吸声的来源看去——
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几块巨大、湿冷的黑色岩石形成的夹角凹陷处,蜷缩着一个身影!
高大,瘦削得惊人。身上那件早已被烟熏火燎、撕裂得不成样子的赤红婚服,此刻更是沾满了泥污、水渍和……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早已凝固的污血!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红色暗沉得如同干涸的墨迹。
他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痛苦扭曲的姿势蜷缩着,一条腿不自然地弯折着,显然是断了。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被火焰燎出的水泡和焦黑的灼痕。脸上更是惨不忍睹,半边脸颊被严重灼伤,血肉模糊,混杂着烟灰和泥污,几乎辨不出原本的样貌。
但那双眼睛……
即使深陷在污秽和剧痛之中,即使因为高热和虚弱而涣散失焦,在那片昏暗的阴影里,当我的目光与那双眼睛对上的刹那——
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是谢淮安!
真的是他!
他竟然真的……从那片必死的火海毒窟中……逃了出来!
巨大的冲击让我脑中一片空白,握着匕首的手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蚀骨之毒,滔天大火,坍塌的巨梁……他是如何做到的!那解药……难道……
他似乎也认出了我。
那双涣散的、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亮。那光亮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对施救者的期盼,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近乎死寂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他极其费力地、颤抖着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同样伤痕累累,沾满污泥和干涸的血迹,指甲断裂,指关节扭曲变形。
他颤抖的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摸索向自己的胸前——那衣襟早已被撕开、袒露着狰狞十字伤口的胸膛!
我的心猛地一沉!又是心头血他还想做什么!
然而,这一次,他摸索的动作却异常笨拙而艰难。他的手在破烂的衣襟内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借着岩缝透入的、那一缕极其微弱的月光,我看清了。
不是心头血。
是那只素白粗陶、装着解药的小瓶!瓶口还残留着我之前撬开的蜡封痕迹!
他竟然……一直贴身藏着这个!
他染满血污泥泞的手,紧紧地攥着那只小小的粗陶瓶,仿佛用尽了全身仅存的力气。然后,他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将那瓶子,朝着我站立的方向,递了过来。
动作缓慢,手臂如同灌了铅,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痉挛和破碎的喘息。
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冰冷的河滩上。匕首还握在手中,锋刃反射着那一缕微弱的月光,映出我眼中无法掩饰的惊骇、混乱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解药他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他此刻命悬一线,重伤濒死,这瓶据说能解蚀骨奇毒的药,难道不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吗
难道……他根本就没中毒!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窜入脑海!那杯毒酒……他喝了,毒发了,在我怀里断了气……这一切都是我亲身经历!怎么可能没中毒!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泥浆。就在我僵持的几秒钟内,谢淮安递出瓶子的手臂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垂落下去!那只紧攥着粗陶瓶的手,也无力地松开。
小小的粗陶瓶,脱手而出,在湿冷的岩石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沾满了泥污,最后停在了我的脚边。
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头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岩石上。胸口那狰狞的十字伤口,因为剧烈的喘息而微微起伏,每一次起伏都渗出暗红的血沫。涣散的目光,穿过黑暗,固执地、近乎贪婪地落在我的脸上,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他的嘴唇,还在无声地开合。
我死死地盯着他,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一种巨大的、近乎荒谬的悲怆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迅速蔓延上来,淹没了四肢百骸。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终于动了。
不是弯下腰去捡那滚落脚边的解药瓶。
而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下身,与他近在咫尺。
浓重的血腥味、伤口腐烂的气息、还有火焰灼烧皮肉的焦糊味,混合着河滩的潮湿水汽,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我伸出手,不是去探他的鼻息,也不是去触碰他递来的解药。
冰冷的手指,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拨开了他胸前那早已被血污浸透、粘连在狰狞伤口上的破烂衣襟。
动作很轻,生怕牵动他的伤口。
衣襟被拨开。
那道位于心口的、深可见骨的十字形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地暴露出来。伤口边缘皮肉翻卷,虽然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暗红色血痂,但依旧能看出当时的凶险——那位置,只要再偏上半分,就足以瞬间毙命!
然而,我的目光并没有在这道致命的伤口上过多停留。
我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这道新鲜十字伤疤的旁边——
那里,另一道陈旧的疤痕,隐藏在烟熏火燎的污迹和血痂之下,却依旧顽强地显露着它的存在!
那道疤……狭长,扭曲,颜色是深沉的暗褐色,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狰狞地盘踞在他的心口!
位置……极其刁钻!紧贴着心脏的边缘!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头顶!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时间……疯狂地倒流!
眼前不再是这荒滩乱石、重伤濒死的谢淮安。
是十年前那个混乱血腥、下着倾盆暴雨的夜晚!
是沈府后门那条狭窄肮脏、被血水染红的陋巷!
是十五岁的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手中紧握着娘亲塞给我的、唯一用来防身的、生了锈的短匕首!
是那个突然出现、试图抓住我的、穿着谢府侍卫服饰的高大身影!
是绝望和恐惧之下,我拼尽全力、不管不顾地反手刺出的那一刀!
冰冷、锈钝的刀锋,狠狠扎入血肉的触感!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脸上的灼痛!
还有……刀刃刺入后,那侍卫身体瞬间的僵硬,以及黑暗中,那双年轻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震惊与……痛苦!
雨声,喊杀声,刀刃碰撞声……所有的声音都在那一刀之后远去,只剩下匕首拔出时带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巨响!
我刺中了!刺中了那个谢府的爪牙!然后……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连滚爬爬地逃入了无边的雨夜和黑暗之中……
十年了!
那一刀刺出的感觉,那刀刃入肉的触感,那喷溅在脸上的滚烫鲜血……我以为早已被更深的仇恨所覆盖、所遗忘!此刻,却随着眼前这道狰狞扭曲的旧疤,无比清晰、无比残酷地重新浮现出来!
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冰冷的血腥气,狠狠地砸在我的眼前!
原来……原来当年那个在雨夜陋巷中,试图抓住我、却被我反手一刀刺中心口的谢府侍卫……
竟然是……十五岁的谢淮安!
他胸口这道几乎致命的旧伤……竟然是我亲手留下的!
轰——!!!
仿佛整个世界的根基都在脚下轰然崩塌!十年构筑的仇恨大厦,在这惊天的真相面前,如同沙堡般瞬间溃散!
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浑身的力量瞬间消失殆尽,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在地。只能死死地用手撑住旁边冰冷的岩石,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又被我死死地压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视野里只剩下谢淮安胸前那两道狰狞的伤疤——一道新鲜,一道陈旧,一道是我今夜所下之毒引出的药引,一道是我十年前亲手刺下的致命伤!
它们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并排烙在了我的灵魂之上!
嗬……嗬嗬……
谢淮安似乎感受到了我剧烈的情绪波动,他艰难地喘息着,涣散的目光努力地聚焦在我惨白的脸上。看到我死死盯着他旧伤的眼神,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笑意,如同水面的涟漪,艰难地在他沾满血污、因剧痛而扭曲的嘴角边漾开。那笑意里,没有怨恨,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最终解脱的释然。
他用尽生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这一次,他没有再去摸索什么。那只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固执,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覆盖在了我撑在岩石上、同样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他的手,冰冷、粗糙、沾满血污和泥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力量。
然后,他那只重伤濒死的手,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带着我的手指,一点点地移动,最终,轻轻地将我的指尖,按在了那个滚落在我脚边、沾满泥污的粗陶解药瓶上。
冰冷的瓶身,紧贴着我同样冰冷的指尖。
他看着我,涣散的瞳孔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在剧烈地跳动,如同风中残烛。嘴唇无声地开合,这一次,我读懂了他的唇语。
那无声的、耗尽生命最后气息的三个字,如同三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我早已支离破碎的心脏:
活…下…去……
最后一个无声的音节落下,覆盖在我手背上的那只冰冷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如同断翅的枯蝶,软软地垂落下去,跌落在冰冷的岩石上。
他靠坐在乱石间的头颅,也无力地向一旁歪倒。
那双曾翻涌着复杂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黑眸,缓缓地、永远地阖上了。
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冰冷的夜风中。
河滩上,只剩下湍急的水流声,呜咽的风声,和我自己如同破风箱般、无法控制的、剧烈到窒息的喘息。
指尖下,那冰冷的粗陶瓶,像一块永远也暖不热的寒冰。
月光惨白,穿过岩壁的缝隙,冰冷地照在河滩上。
谢淮安歪倒的身体,彻底失去了生命的支撑,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残破石像,凝固在嶙峋的乱石阴影里。脸上最后那丝虚幻的笑意,被死亡永恒地定格,凝固成一种令人心碎的悲凉与释然。
覆盖在我手背上的那只冰冷的手,早已无力地滑落。
唯有我的指尖,还僵硬地按在那个沾满泥污的粗陶瓶上。瓶身粗糙的颗粒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活…下…去……
那无声的唇语,像是最恶毒的诅咒,又像是最深沉的枷锁,反复在我死寂的脑中轰鸣、回荡,震得灵魂都在颤抖。
蚀骨的寒意,从指尖按着的解药瓶开始,如同剧毒的藤蔓,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喉咙深处涌上浓烈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疯狂地闪烁着破碎的光斑。
十年。
整整十年。
支撑我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支撑我忍受削骨剥皮之痛,支撑我像毒蛇一样在黑暗中蛰伏、等待的,是什么
是恨。
是对谢家、对谢崇山、对那个在雨夜陋巷中试图抓住我的谢府爪牙的、刻骨铭心、不死不休的恨!
这恨意,是我十年苟活的唯一食粮,是我灵魂深处永不熄灭的火焰,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可现在……
那个被我恨入骨髓的爪牙,竟然是亲手在抄斩名单上划掉我名字的人。
那个被我视为最终复仇目标的谢淮安,竟然在十年前就差点死在我的刀下,又在十年后,心甘情愿地喝下我为他准备的毒酒,甚至提前剜出自己的心头血,为我备下所谓的解药……
而我最后刺向他的那一刀……当年在绝望的雨夜中,那被我视为反抗、视为幸存关键的一刀……竟然成了他今日无法愈合的致命伤,成了他最终解脱的根源!
多么荒谬!多么可笑!多么……残忍!
嗬……呃……
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我紧咬的牙关中溢出。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从灵魂深处爆发的、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大荒谬感和灭顶的悲怆!
支撑我活着的根基,轰然崩塌了。
复仇向谁复仇
向那个被我亲手刺成重伤、又被我亲手毒杀的男人
还是向那个操纵一切、最终却被我逼得写下血供状、目睹满门倾覆的谢崇山
亦或是……向我自己!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撕裂了河滩的寂静,惊飞了芦苇丛中栖息的夜鸟!那啸声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绝望、疯狂和自我毁灭的冲动!
我猛地抓起脚边那个冰冷的粗陶瓶!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朝着旁边湍急的、幽暗的河水,狠狠地砸了下去!
去死吧!连同这该死的解药!连同这荒谬的真相!连同这该死的、被玩弄的命运!
就在瓶子即将脱手而出的瞬间——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毫无征兆地袭来!剧烈的震动牵扯着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喉头猛地一甜!
噗——!
一口暗沉发黑、带着浓重腥气的污血,毫无预兆地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洒落在冰冷的岩石上、浑浊的河水边,也溅在了我紧握着解药瓶的手背上!
那血……颜色不对!
蚀骨……是蚀骨之毒!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噬咬了我的心脏!
合卺酒……那两杯酒……我亲手倒的酒……谢淮安喝下了他那杯……而我……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凌,狠狠刺入脑海!
谢淮安扣住我的手腕,将他那杯酒递到我面前……夫人,请饮此杯……我僵持……袖中毒瓶的冰冷触感……他最终仰头饮尽了他自己那杯……
那我的那杯呢!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喷溅在岩石上的污血。暗沉,发黑,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感……这正是蚀骨毒发的初期征兆!
难道……难道在心神剧震、计划被打乱的那一瞬间,在我递出毒酒而他拒绝、反将另一杯递给我,在我因巨大恐慌而袖中匕首欲动的那电光火石之间……
我手中那杯原本为他准备的、下了蚀骨剧毒的合卺酒……
被我……在极度的混乱和紧张中……
自己……喝了下去!
这个迟来了许久的、被巨大震惊和后续一连串变故彻底掩盖的认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带着毁灭性的重量,狠狠地压了下来!
呃啊——!
肺腑间猛地传来一阵更剧烈的、如同被无数钢针同时攒刺的剧痛!又一口黑血涌上喉咙!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湿硬的河滩乱石之上!
膝盖撞击岩石的闷痛,远不及心口那灭顶般的绝望!
原来……原来如此!
这就是他最后那句活…下…去……的含义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他知道那杯毒酒最终入了我的口!所以他剜心取血,备下这所谓的解药!所以他临死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将这解药塞给我!
哈……哈哈……哈哈哈……
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笑声,从我的喉咙里溢出,一开始是压抑的低笑,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最终变成歇斯底里的、绝望的惨笑!笑声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混合着湍急的水流声,如同厉鬼的哭嚎!
命运啊!你何其残忍!何其讽刺!
我处心积虑要毒杀的人,用他的命,为我备下了救命的药引!
而我视若珍宝、赖以支撑的仇恨,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由我自己亲手酿成的巨大悲剧和笑话!
我笑着,咳着,更多的黑血从嘴角溢出。身体因为剧痛和疯狂的大笑而剧烈地痉挛、蜷缩。
高高举起、准备砸向河水的解药瓶,终究没有脱手。
那冰冷的、沾满泥污的粗陶瓶,被我痉挛的手指,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在了掌心。
攥得那么紧,紧得指节泛白,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月光惨淡,照着荒芜的河滩,照着乱石间那具失去生命的躯体,也照着蜷缩在地、如同受伤野兽般呜咽颤抖的我。
掌心,那冰冷的粗陶瓶,紧贴着皮肤,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活…下…去……
那无声的诅咒,在死寂的河滩上空,无声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