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梅落
永徽二十三年,冬雪提前降临。
铅灰色云朵沉甸甸压在紫禁城琉璃瓦上,碎玉般雪粒扑簌簌落下,打在储秀宫冷宫窗棂,发出细微声响,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吹气。
我裹紧洗得发白的素色棉袍,坐在冰冷炕沿,望着窗外那株老梅树。
它枝干扭曲,像老人干枯的手,稀疏枝条挂着几片冻僵残叶,顶端开着几朵血色梅花,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像我腕上未愈伤疤,隐隐作痛。
娘娘,该用膳了。门外传来小宁子细弱声音,带着小心翼翼试探,像怕惊醒什么。
我没应声,目光从梅树收回,落在桌上快燃尽的油灯上。
灯芯结了焦黑花,明明灭灭光照在墙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这影子就像我在这深宫里无尽的寂寞。
小宁子端着食盒进来,揭开盖子,里面是一碟糙米饭、一碟盐水煮白菜和一小碗几乎没油星的萝卜汤。
这就是我现在每天的吃食,和三年前刚入宫时满桌山珍海味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娘娘,多少吃些吧,身子要紧。小宁子把碗筷递到我面前,声音带着哽咽。
他是我从沈家带来的书童,入宫后自请净身留在我身边。
三年过去,昔日眉清目秀的少年,如今变得佝偻沉默,眼角都有了细纹。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白菜放进嘴里。
菜帮子又老又柴,还有股苦涩味,就像我现在的心情。
今日……可有前朝的消息我低着头,声音轻得像怕吹灭灯芯上的焦花。
小宁子身子一颤,连忙摇头:娘娘,您忘了老祖宗的话咱们不该问。
我苦笑,是啊,怎么能忘呢
沈家早已败落,父亲当年官拜御史大夫,因弹劾权相魏渊贪赃枉法,反被诬陷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只有我因当时是太子侧妃,才保住性命,却被废黜封号,打入这储秀宫冷宫,成了没人管的废人。
那个曾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太子,如今的皇帝赵衡,早把我忘了。
他登基三年,后宫佳丽三千,新封的淑妃漂亮得很,又宠冠六宫,前几日还为他生了皇长子。
想到赵衡,我的心就像被寒夜冰棱狠狠刺了一下,疼得我喘不过气。
当年在沈家花园,他白衣飘飘,拉着我的手说:阿蘅,待我君临天下,必以皇后之位相待。
那时他眼里有光,说得诚恳,让我以为抓住了一辈子的幸福。
可现在,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我是冷宫里没人理的弃妃。
那些海誓山盟,就像肥皂泡,一戳就破。
娘娘,您又在想……想以前的事了小宁子担忧地看着我,他知道我心里想啥,却没办法。
不想了。我放下筷子,碗里饭只动了几口,小宁子,你说,那梅树上的花,能熬过这个冬天吗
小宁子顺着我目光看向窗外,想了一会儿说:往年这时候,梅树早该落花了,今年却没落,许是舍不得这宫墙里的……
他没说完,我明白他是在安慰我。
可那梅花开得越艳,越显得这冷宫死寂荒凉。
夜深了,雪越下越大,打在窗纸上声音又急又响。
我躺在硬邦邦木板床上,盖着薄被子,听着外面呼啸北风,浑身冷得不行,骨头缝里都是寒意。
迷迷糊糊中,我回到了沈家被抄的那天。
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得耳朵疼,父亲被铁链锁着,母亲抱着年幼弟弟,哭得撕心裂肺。
我被老管家藏在枯井里,听着外面亲人惨叫渐渐消失,直到周围安静下来。
后来,是赵衡派人找到我,把我接入东宫,说会为我沈家平反。
我信了他,以为他是我的救星,却不知那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他登基后,魏渊还是权倾朝野,我的存在对他是威胁。
于是,他略施小计,就让我从天上掉到地下,成了这深宫里的孤魂。
阿蘅……睡梦中,好像有人轻声叫我名字。我猛地睁眼,四周漆黑,只有窗外雪光透进一点亮。
没人,只有那株老梅树,在风雪中孤单地立着,枝头血色花朵,像一滴凝固的血。
2
旧锦书
开春,雪化了。
冷宫墙角苔藓冒出绿意,老梅树枝头抽出新芽,去年冬天那几朵倔强的花,早没了踪影。
我以为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直到小宁子慌慌张张跑进来,手里攥着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娘娘!您看这是什么他声音激动得发抖,脸红红的,是我好久没见过的模样。
我接过油布包,手感温润,有股淡淡霉味。
打开一看,是一叠用素绫装裱的信笺,边角有点磨损,但保存得挺好。
是赵衡的字迹。
那熟悉的蝇头小楷,笔锋又利又带着温柔,我曾无数个日夜临摹。
我手抖着拿起最上面一封,展开——
阿蘅亲启:见字如面。今日在御花园见玉兰初绽,忽念及你最爱此花,故折得一枝,欲遣人送去,又恐旁人非议,只得作罢。惟愿清风代我,送去相思……
日期是永徽二十年,我刚入东宫不久,他还是那个会为我折花、写诗的少年太子。
那时信笺里,满是浓浓的情意,每个字像羽毛,轻轻拂过我心,泛起涟漪。
我一封封看下去,从初遇羞涩,到相知缠绵,再到他许诺天下的豪情。
那些我故意忘掉的时光,像潮水一样涌来,把我淹没在思念和痛苦里。
原来,他曾那么爱我。
原来,那些海誓山盟,不全是假的。
娘娘,这是老奴前日收拾库房时,在旧箱子底下找到的,想来是皇上当年留下的。小宁子在一旁小声说,老奴看娘娘近来总是不开心,就大胆拿来给您看,或许能让您高兴些。
高兴
看着这些信,我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喘不过气。
那些甜蜜过往,现在看是命运的玩笑,用短暂温暖,衬托出现在的漫长寒冷。
他现在……还好吗我忍不住问,声音沙哑。小宁子愣了一下,低下头:奴才……奴才听说,皇上近日为南方水患的事操心,朝中魏相那边……好像有新动作。
魏渊。
这个名字像根毒刺,扎在我心底。要不是他,沈家不会家破人亡,我不会困守冷宫。
而赵衡,若不是为巩固皇权,也不会把我抛弃。
这些信……你收起来吧。我把信笺重新包好,递给小宁子,以后,别再提了。
小宁子看着我苍白脸色,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接过油布包退下了。
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
窗外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光影,几只麻雀在老梅树上叽叽喳喳叫着,让这冷宫更安静了。
我走到桌边,摊开一张素纸,拿起笔,想写点什么,却不知从哪下笔。
那些曾经滚烫的话,现在都凉了,散在岁月尘埃里。
忽然,我想起父亲生前说的字如其人,文以载道。
他曾教我写簪花小楷,说女子的字要像兰花一样清雅。
可如今,我字里只有无尽的萧瑟凄凉。
墨迹落在纸上,晕开一朵小花,像冬日老梅树上的血色花朵。
我看着那朵花,觉得自己就像它,开在不该开的季节,长在不该长的地方,注定在寒风中凋零,没人在意。
傍晚,小宁子端来晚饭,神色有点怪。
娘娘,今日……御花园传来消息,说淑妃娘娘不慎落水,龙颜大怒,下令彻查。他低声说,语气里有一丝紧张。
我手中筷子啪地掉在碗里,溅起几滴菜汤。淑妃落水
赵衡震怒
这深宫里,从来不缺阴谋诡计。
淑妃正受宠,又生了皇长子,谁会害她
是后宫妃嫔,还是前朝政敌
还有……小宁子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奴才还听说,皇上今日去了太庙,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待了很久,出来时脸色很难看。
去太庙
我的心猛地一跳。
赵衡登基三年,从没去过太庙,为何今日突然……
难道,是为了沈家的事
不,不可能。
魏渊权倾朝野,他根基不稳,怎会为了我这个废妃得罪权相
可如果不是为了沈家,那是为什么
一夜没睡着。
我躺在冰冷床上,听着外面禁军巡逻脚步声,脑子乱成一团。淑妃落水,赵衡去太庙,这两件事有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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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我回到沈家花园,赵衡白衣站在玉兰花树下对我微笑。
我想跑过去,却迈不开脚,眼睁睁看着他笑容变淡,变成一片血色,染红整个花园。
我大叫一声,猛地坐起来,额头都是冷汗。
窗外天色微明,老梅树影子映在窗纸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小宁子听到声音跑进来:娘娘,您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
心里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
3
风波起
接下来几天,宫里安静得有些奇怪。
往常,就算是冷宫,也能听到远处丝竹声或宫女太监谈笑声。
可这几日,整个紫禁城像被一层冰罩住,空气都凝重起来。
小宁子每天出去打水,会带回些消息。
淑妃落水后一直昏迷,太医院的太医们急得没办法。
赵衡罢朝三天,守在淑妃寝宫外,谁也不见。
而魏渊,称病在家,不上朝。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各种流言像野草疯长。
有人说淑妃被恶鬼缠上,有人说这是上天警告,还有人说,这是前朝后宫权力斗争的开始。
我坐在窗前,看着老梅树一天天枝繁叶茂,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重。
赵衡反常,魏渊称病,这一切都预示着,一场大风暴要来了。
这天午后,阳光不错,我难得走出冷宫,在小院里散步。
小宁子搬来椅子,让我坐在老梅树下晒太阳。
娘娘,您看这梅树,今年长得多好。小宁子指着枝头嫩叶,想逗我开心。
我点点头,目光却望向宫墙方向。
那里是权力中心,是赵衡所在的地方。他现在怎样了淑妃醒了吗
忽然,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还有太监尖锐的宣旨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废妃沈氏,淑慎有仪,温良恭俭,今特赦其出冷宫,迁居永和宫,钦此——
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冷宫门口。
我和小宁子都惊呆了,互相看着,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废妃特赦迁居永和宫这怎么可能
我被废黜三年,早被人忘了,为何赵衡突然下旨赦免我,还让我搬到仅次于中宫的永和宫
沈娘娘,接旨吧。宣旨的是总管太监李德全,他脸上带着笑,眼神却让人捉摸不透。
我呆呆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脑子一片空白。这到底怎么回事赵衡为什么这样做
娘娘,快接旨啊!小宁子着急地推了我一下。
我这才回过神,颤抖着跪下,接过那道明黄色圣旨。
圣旨上是赵衡的亲笔字,写得很用力,却又有点抖。
臣……臣妾,谢皇上隆恩。我的声音干干的,很沙哑。
李德全宣读完圣旨,带人走了,好像只是完成一件平常事。
小院又安静下来,只剩我和小宁子,还有那道沉甸甸的圣旨。
娘娘,这……这是好事啊!小宁子激动得脸通红,您终于可以离开这冷宫了!
好事吗
我看着手中圣旨,觉得它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生疼。
赵衡在这个时候赦免我,肯定有原因。
淑妃落水,魏渊称病,他突然想起我这个废妃,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安抚人心,还是……另有打算
小宁子,你去打听一下,我定了定神对小宁子说,看看宫里最近还有啥动静,尤其是皇上和魏相那边的情况。
小宁子点点头,匆匆跑出去了。
我独自坐在老梅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在我身上,暖暖的,却驱不散我心里的寒意。
迁居永和宫的旨意来得太突然,就像这深宫里的天气,说变就变。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风暴的开始。
赵衡,你到底想干什么
4
永和月
迁居永和宫的过程简单又寒酸。
我和小宁子收拾半天,就几个旧箱子,装着我这三年来的衣服和旧物。
走出冷宫那一刻,我回头看了眼老梅树。
它还立在那里,枝叶茂盛,可再也看不到冬日里的血色花朵了。
再见了,我的冷宫岁月。
永和宫果然富丽堂皇。
雕梁画栋,金砖铺地,房间里的家具都很精致,值钱得很。
宫女太监们早等在那里,见了我都跪下请安,叫我娘娘。
这一切让我觉得陌生又害怕。
三年冷宫生活,磨掉了我所有棱角,我习惯了粗茶淡饭、安静无声,现在突然到这奢华宫殿,浑身不自在。
娘娘,您先歇歇,奴婢这就去给您打些热水来梳洗。为首的宫女绿萼,是李德全派来伺候我的,说话做事很得体。
我点点头,坐在铺着锦绣软垫的椅子上,看着这间宽敞明亮的寝室。
墙上挂着一幅《寒梅傲雪图》,画得很好,梅花开得像真的一样,那画风,和赵衡当年的笔触有点像。
是他让人挂的吗
正想着,小宁子慌慌张张跑进来,脸色苍白。
娘娘,不好了!他声音发抖,奴才打听到了,淑妃娘娘她……她昨晚薨了!
什么我猛地站起来,心剧烈跳动,怎么会……她不是昏迷吗
是啊,小宁子还惊魂未定,听说皇上一直守在她身边,可不知咋的,昨晚突然就……太医们都没办法,说是……说是心力衰竭。
心力衰竭我冷笑一声,这深宫里,哪有这么多心力衰竭淑妃之死,肯定和落水有关。
还有,小宁子接着说,皇上今天一早下旨,彻查淑妃落水一案,矛头……矛头好像指向了魏相的侄子,禁军统领魏明!
魏明魏渊的侄子我明白了。赵衡这是要动手了,借着淑妃之死,向魏渊发难。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为何在这时赦免我,把我迁到永和宫
娘娘,您说……皇上他是不是……小宁子想说又不说,眼里满是疑惑。
我摇摇头,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永和宫庭院里种满名贵花草,现在百花盛开,香气扑鼻。
可我觉得,这满园芬芳,比不上冷宫里老梅树的一丝清香。
小宁子,记住,我转身看着小宁子认真地说,从今天起,说话做事小心点,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这永和宫,不一定比冷宫安全。
小宁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接下来几天,宫里气氛紧张得像暴风雨要来了。
赵衡很快拿下魏明,查出他和淑妃落水案有关,接着以此为突破口,清查魏渊一党势力。
朝堂上风云变幻。
魏渊称病在家,却没闲着,他的党羽上书为魏明辩解,和赵衡一派激烈争吵。
而我,这个被特赦的废妃,成了宫里最尴尬的人。
没封号,没地位,住在永和宫,却没人敢来拜访。
宫女太监对我很恭敬,却又有点疏远,好像我是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只有夜深人静时,我会拿出小宁子收起来的旧锦书,借着月光一遍遍看。
看着那些曾经充满爱意的文字,想着现在和我形同陌路的那个人,心里啥滋味都有。
他是我的夫君,是我的仇人,更是这天下的君主。
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万里江山,回不去了。
这天傍晚,绿萼进来报告,说皇上今晚要到永和宫。
我手中锦书啪地掉在地上,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抓住,疼得我快喘不过气。
他要来为什么
是为了安慰我这个失而复得的妃嫔,还是为了炫耀他的胜利,或者……是为了利用我
娘娘,您没事吧绿萼见我脸色苍白,忙问。
没事。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心情,替我梳妆吧。
铜镜里的女子,脸色憔悴,眼窝深陷,再也没有当年的漂亮模样。
绿萼给我插上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在我唇上点了些胭脂,我才看起来有点精神。
皇上驾到——
随着太监尖锐喊声,赵衡走了进来。
他穿着常服,没了龙袍的威严,却多了几分疲惫。
三年不见,他瘦了些,眉宇间多了深沉沧桑,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像夜空一样深邃。
宫女太监都退下了,房间里只剩我和他。
我们四目相对,好多话想说,却不知从哪说起。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压抑的气息。
你……还好吗最后,还是他先开口,声音有点哑。
托皇上的福,还能活着。我低下头,语气平淡,听不出是感激还是怨恨。
他沉默一会儿,走到我面前,伸手好像想摸我脸颊,却又停住,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阿蘅,委屈你了。
这声阿蘅,像把钥匙,打开了我藏在心底的记忆。
那些甜蜜、痛苦、怀念、怨恨的情绪,一下子都冒出来,我差点哭了。
皇上言重了,我忍着泪水抬头看他,臣妾如今有地方住,已是皇恩浩荡,哪敢说委屈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怀念,还有我看不懂的无奈。
当年之事……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沈家。他低声说,魏渊势力大,我若不那样做,不但保不住你,连我自己的太子之位也危险。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我苦笑着,沈家已经没了,我也不是当年的沈蘅。皇上如今大权在握,何必再提旧事
有意义!他猛地抓住我的手,手心滚烫,阿蘅,你听我说,我已经掌握了魏渊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证据,不出十日,一定能把他一党除掉,为沈家平反!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为沈家平反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你现在不需要利用我对付魏渊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又坚定,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在沈家花园对我许诺的少年。
因为我爱你,阿蘅。从未改变。
5
玉碎声
因为我爱你,阿蘅。从未改变。
赵衡的话,像一颗石头扔进平静的湖水里,在我心里激起层层波浪。
我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深情,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三年来,我无数次骂他,恨他薄情寡义、见死不救。
可当他说出这句话,我心中的怨恨,不知不觉地开始消散。
皇上……我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到桌边坐下,从袖中拿出一叠卷宗放在我面前。
你看,这是魏渊这些年收受贿赂、卖官鬻爵的证据,还有他当年诬陷你父亲的供词。他边说边翻开卷宗,我已经安排好了,三日后早朝,就把这些证据公布,到时候,魏渊一党肯定会垮掉,沈家的冤屈也能洗清。
我拿起卷宗,手指微微颤抖。
上面每个字都像刀一样,割开了当年的伤口,让我又感受到失去亲人的痛苦。
但同时,也让我看到了希望,看到沈家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谢谢你,皇上。我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泪水。
他伸手,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水,动作像当年一样温柔。
傻瓜,跟我谢什么。他笑了笑,眼里却有疲惫,这些年,苦了你了。等魏渊的事解决了,我会昭告天下,恢复你的位份,让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皇后我心里一震。
曾经,这是我最想要的位置,是他当年的承诺。
可现在,经历这么多事,我有些犹豫了。
皇上,我……
好了,别说了,他打断我,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你还怨我怪我。没关系,我给你时间,你慢慢想。现在,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他的眼神真诚热烈,让我没法拒绝。
我点点头,让他把我抱在怀里。
他的怀抱温暖坚实,有淡淡的龙涎香,是我曾经熟悉的味道。
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我想,也许过去的就过去吧,只要我们能重新开始,就像春天的花,总会再开。
那一晚,赵衡留在了永和宫。
我们像普通夫妻一样聊天,回忆过去。
他说这三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想我,只是身不由己,只能把思念藏在心里。
我也告诉他,这三年在冷宫里的孤独绝望,还有对他的怨恨思念。
说着说着,天亮了。
窗外传来鸟鸣声,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我们身上,暖烘烘的。
赵衡起身准备去上早朝。
他临走前紧紧握了握我的手,说:等我回来。
我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心里充满希望。
也许,幸福真的离我不远了。
接下来两天,宫里气氛更紧张了。
赵衡好像在做最后的准备,魏渊一党也感觉到危险,开始暗中行动。
我在永和宫里焦急地等着。
小宁子每天出去打听消息,回来告诉我情况。
娘娘,听说魏渊那老贼急了,正在调集人手,准备在早朝上闹事呢!小宁子一脸担忧。
皇上他……有准备吗我有点担心。
皇上聪明着呢,早就安排好禁军,就等魏渊他们自投罗网!小宁子很有信心,娘娘您放心,皇上肯定能赢!
我点点头,希望如此。
第三天,是赵衡说的日子。
我从早上就坐立不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绿萼劝我喝安神汤,我喝不下去。
一直等到中午,也没消息。
小宁子,你再去打听一下,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消息我忍不住催他。
小宁子走了,这次他去了很久,直到傍晚才失魂落魄地回来。
他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到底怎么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宁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娘娘……皇上他……皇上他出事了!
什么!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全身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你说清楚,皇上怎么了!
早朝上,魏渊果然带人闹事,小宁子边哭边说,皇上早有准备,本来控制住了局面,可没想到……没想到魏渊身边的一个死士,突然出手,用毒针……用毒针射中了皇上!
毒针!我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那……那皇上他现在怎么样了!
皇上中针后当场昏迷,现在被太医抬回了养心殿急救,可……可太医们都说,那毒太厉害,恐怕……恐怕凶多吉少了!
不……不可能!我摇着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他答应过我的,他说会为沈家平反,他说会让我做皇后的!他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我冲出永和宫,不管宫女太监阻拦,跌跌撞撞朝养心殿跑去。
夕阳余晖洒在宫道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风吹过,带着凉意,吹落树上花瓣,也吹散了我心里最后一点希望。
养心殿外,围满了文武百官和宫女太监,每个人脸色都很沉重。
李德全见了我,眼里闪过一丝悲痛,摇摇头。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
我没哭也没闹,只是静静地站在养心殿外,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门内,是我爱过、恨过、也原谅了的那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门终于打开了。
太医们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对着等候的太子——就是淑妃生的皇长子,摇摇头。
皇上……驾崩了——
随着李德全悲痛沙哑的声音响起,整个紫禁城一下子安静下来,接着是一片哭声。
我站在人群外面,听着那悲痛的哭声,看着那扇通往养心殿的大门,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
赵衡,你这个骗子。
你说过爱我,说过不会让我受委屈,说过会为沈家平反,说过会让我做皇后。
可现在,你说话不算数了。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花瓣打在我脸上,冰凉冰凉的。
我抬起头,看着灰蓝色的天空,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6
烬余歌
赵衡的葬礼办得很隆重。
新皇登基,改年号为景和。
魏渊一党被全部铲除,沈家的冤案也洗清了。
可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没意义了。
赵衡死了,死在他就要大权在握、实现承诺的时候。
就像冬日老梅树上的花,开得最艳时,被一场风雪打落,变成了泥土。
新皇登基后,考虑到我是先帝旧妃,又赶上沈家平反,就下旨恢复我的位份,尊我为蘅太妃,让我搬到慈宁宫安享晚年。
在别人看来,这是很大的恩宠。
从废妃到太妃,一步登天。
可我知道,这只是新皇为了收买人心、显示仁德做的表面文章。
我搬进了慈宁宫,这里比永和宫更豪华,伺候的人也更多。
可我觉得,这里比当年的冷宫还寂寞。
小宁子还留在我身边,只是他也老了,鬓角有了白发,行动也没以前灵活了。
沈家平反的诏书送到了慈宁宫。
我看着那明黄色的圣旨,上面写着已故御史大夫沈仲文,忠君爱国,清正廉洁,遭奸人诬陷,实属冤案,着即平反,恢复名誉,厚葬之……
看着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父亲,母亲,弟弟,你们看到了吗沈家的冤屈,终于洗清了。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不能复活。
你们早变成了黄土,而我,也早已心像死灰一样。
我让人在慈宁宫院子里种了一株梅树。
不是名贵品种,就是冷宫里那株老梅树的分枝。
每当梅花开放,我会坐在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看着那血色花朵,闻着那清香,我好像又回到了冷宫里的日子,回到了赵衡来看我的那个夜晚。
新皇对我还算尊敬,每隔一段时间会来慈宁宫问安。
但我们之间,总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他是皇帝,我是太妃,仅此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一天天变老。
脸上皱纹越来越多,头发也渐渐变白了。
小宁子先我一步离开了人世。
临死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娘娘,老奴……终于可以去伺候老爷夫人了……
我看着他闭上眼睛,心里空荡荡的。
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我这个老太婆,在这深宫里,和寂寞作伴。
景和十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
我坐在慈宁宫窗前,看着院子里的梅树。
它的枝干还是像枯骨一样扭曲,枝头开满血色花朵,在风雪中坚强地立着。
就像我一样。
忽然,我想起赵衡当年写给我的信,想起他说的惟愿清风代我,送去相思。
清风啊清风,你能帮我送去我的思念吗
我拿起笔,想写点什么,却发现手抖得厉害,再也写不出当年漂亮的字迹了。
娘娘,该喝药了。新来的小宫女端着药碗走进来。
我点点头,接过药碗。黑漆漆的药汁,有股苦涩的味道。
就像我的一生。
喝下药,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恍惚中,我好像又回到了沈家花园,看到那个穿着白衣的少年,他站在玉兰花树下对我微笑。
阿蘅,我来接你了。
他向我伸出手,声音像春风一样温柔。
我笑了笑,伸出手想握住他。
就在指尖要碰到他的时候,我听到窗外梅枝被积雪压断的声音,咔嚓一声,清脆又干脆。
就像我这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