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永远回不去的18岁 > 第一章

1
樱花之殇
>高三开学那天,我翻墙逃课撞到了樱花树下的许知言。
>他雪白校服被我蹭满墙灰,夹在《百年孤独》里的樱花标本染着我的鼻血。
>同学,他睫毛沾着花瓣,墙那边有教导主任。
>后来他教我背诗,我在他课本画满涂鸦。
>百日誓师那日,他晕倒在鲜红标语下。
>救护车尖叫着碾过樱花,我攥着他掉落的化验单。
>别等我了,病床上他推开我的手,林晚,往前走。
>毕业照里他座位空着,我带着录取通知书冲进病房。
>他眼睛亮了一瞬:今年樱花……开了吗
>窗外只有满目苍翠,我哭着点头:开了,开得特别好。
>他笑了笑,永远合上了眼睛。
>十年后东京樱花如雪,我抚摸墓碑上少年永恒18岁的照片。
>掌心传来初遇时墙灰的粗糙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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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初遇墙灰
初春的风掠过东京上野公园如云的樱树,卷起一片细碎的花瓣雨。那粉白轻盈,纷纷扬扬,几乎模糊了视野。我站在树下,仰头望着这片绚烂得近乎虚幻的景色,呼吸间全是清冽又带点微涩的草木气息。十年了,异国的樱花年复一年,开得盛大,开得喧嚣,却再也开不回那个染着南方小城特有潮湿气息的春天,开不回十八岁那堵矮墙下猝不及防的相遇。
时光轰然倒转,狠狠撞进2008年那个同样樱花初绽的九月。
南城一中,开学日。空气里还残留着暑假尾声懒洋洋的燥热,又被新学期的亢奋和书本油墨味紧紧裹住。教室像个巨大的蜂巢,嗡嗡作响,全是补作业的奋笔疾书、假期见闻的夸张炫耀和重新分班后彼此试探的打量。我,林晚,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书包带子斜斜挂在肩上,烦躁地扯了扯身上崭新却感觉束缚的校服。讲台上,顶着地中海的班主任老刘正唾沫横飞地讲着高三就是战场的动员令,声音透过劣质麦克风传出来,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嗡嗡地钻着脑仁。
一寸光阴一寸金!同学们,现在流的汗,就是六月收的果……
果字还没落地,我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椅子,哐当一声巨响,瞬间压过了老刘的声音,也掐断了全班的嘈杂。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盯在我身上,惊愕、不解、还有一丝看好戏的兴奋。
林晚!你干什么老刘的眉毛拧成了麻花,镜片后的眼睛射出严厉的光。
报告老师,我梗着脖子,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硬气,尿急!憋不住了!
教室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笑。老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显然被我这粗鲁又毫无顾忌的借口噎得不轻。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下满腔怒火,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去!
我像得了特赦令的囚徒,在那些黏腻的目光和窸窣的笑声中,几乎是撞开桌椅冲出了后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我拔足狂奔,目标明确——操场西边那堵全校最矮、墙外就是一片无人小巷的老围墙。翻墙逃课,这对我来说轻车熟路,是我对抗这循规蹈矩世界最直接的方式。
助跑,蹬墙,双手扒住墙头,动作一气呵成。身体轻盈地向上跃起,就在上半身探过墙头,准备翻身落下的瞬间,视线里猝不及防地撞入一片浅淡的粉。墙内这边,紧挨着墙根,竟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樱树。花期似乎已近尾声,树上只稀疏地点缀着几簇晚开的樱花,在午后的风里颤巍巍地晃着。
树下有人。
一个穿着南城一中夏季校服的男生,正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席地而坐。他微微低着头,膝盖上摊开一本厚厚的书,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书页边缘。细碎的光斑透过稀疏的花影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干净的轮廓。那一刻,周遭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树下的静谧和他低垂的、专注的侧影。他像一幅沉在时光角落里的旧画,带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我的动作瞬间僵硬,重心已然不稳。扒着墙头的手下意识地用力一撑,想要稳住自己,却只带下了几块松动的墙砖碎屑。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态,朝着那棵樱树和树下的人直直栽了下去。
啊——!
惊呼脱口而出,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和树枝被拉扯的哗啦乱响。我感觉自己砸在了一个并不算坚硬的物体上,随即是细碎的花瓣扑簌簌落下的冰凉触感。脸侧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鼻腔里瞬间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大概是撞在了粗糙的树皮上,擦破了皮,还磕到了鼻子。
混乱中,我的脸似乎埋进了一堆带着清冽墨香的书页里。身下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呃……
我手忙脚乱地撑起身子,眼前还有点发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雪白校服上触目惊心的污迹——大片灰黑色的墙灰,还混杂着可疑的、暗红的、新鲜的血迹。那血迹,毫无疑问,是我鼻子的杰作。我狼狈地捂住鼻子,指缝里一片温热黏腻。
目光慌乱地抬起,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是一双极其干净的眼睛,瞳仁的颜色很浅,像被水洗过的琥珀,映着破碎的树影天光。此刻,这双眼睛里带着明显的错愕和一丝尚未褪去的痛楚。他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待在室内的、近乎透明的白,此刻脸颊一侧被我的额头撞得微微泛红。几片小小的、残破的粉色樱花花瓣,正颤巍巍地粘在他浓密微翘的睫毛上,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脆弱得让人心惊。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捂着流血的鼻子,他捂着被撞疼的胸口,我们以一种极其荒谬的姿势定格在樱花树下,空气里弥漫着灰尘、血腥和若有似无的花香。
他微微蹙了下眉,那几片花瓣又抖了抖,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很清,像溪水流过卵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微哑,却异常平稳,仿佛刚才被从天而降的重物砸中的人不是他。
同学,他指了指我身后那堵高墙,墙那边……教导主任刚过去。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教导主任铁面张那张严肃得能刮下二两霜的脸瞬间闪过。几乎是本能,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从他身上弹开,顾不上鼻子还在流血,也顾不上自己满身的尘土和狼狈,手脚并用地就想爬起来跑路。
动作太急,手肘一下子撞到他摊开在膝盖上的那本书。厚重的书页哗啦一声合拢,夹在书页里的什么东西轻飘飘地飞了出来,打着旋儿落在我沾满灰尘的裤子上。
是一朵樱花标本。花瓣被精心压平过,脉络清晰,颜色褪去了鲜活的粉,呈现出一种怀旧的、温柔的浅褐色。而此刻,在这朵干枯的花瓣中央,赫然沾染着几点刺目的、新鲜的猩红——是我刚才鼻子里淌下的血。
那点猩红在浅褐的花瓣上晕开,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妖异又刺眼。
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羞耻和尴尬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我手忙脚乱地想捡起那朵沾血的樱花,指尖却笨拙地只擦过粗糙的地面。
对……对不起!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从未有过的慌乱,你的书!还有衣服……我……我语无伦次,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他沉默地看着我,又抬眼瞥了瞥那堵墙的方向,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掠过我的裤腿,小心翼翼地拈起了那朵染血的樱花标本。他的动作很轻,指尖没有碰到我分毫。他低头看着花瓣上的血迹,浅色的眼瞳里情绪难辨,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所有光亮。
墙外隐约传来皮鞋踩过水泥地的脚步声,还有教导主任标志性的、带着威严的咳嗽声。
还不走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视线却越过我的肩膀,投向墙头,真想被抓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我所有的胡思乱想。求生欲压倒一切。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浑身酸痛和还在滴答的鼻血,也顾不上看他和他手里那朵倒霉的樱花,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远离围墙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风在耳边呼啸,带着樱花的残香和血腥气,还有身后那道仿佛一直存在的、安静的注视。
那场狼狈不堪的空降事故后,我像只受惊的鼹鼠,缩在自己的壳里,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撞见那个樱花树男生的角落。然而,命运的齿轮一旦咬合,似乎就由不得我逃避。
几天后,高三(7)班门口。我抱着新发下来、散发着油墨味还沉甸甸的一摞习题册,低着头急匆匆地往教室里冲。视线被习题册挡住大半,只留脚下狭窄的一线光亮。刚迈过门槛,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重心猛地前倾。
啊!
惊呼声和书本沉闷的落地声同时响起。怀里的习题册天女散花般砸落,散了一地。我踉跄着站稳,心里暗骂一声倒霉,烦躁地弯腰去捡。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那手动作很快,准确地帮我拾起几本散落的册子。我顺着那手往上看——熨帖的校服袖口,再往上,是线条清晰的下颌,最后,撞进那双琥珀色的、平静的眼睛里。
是樱花树下的男生!许知言!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那天尘土和血腥混合的气息,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林晚他开口,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声音清冽依旧,像初融的雪水。
我愕然抬头:你……你怎么知道
他扬了扬手里刚捡起的一本习题册,封面上我的名字龙飞凤舞,赫然在目。字如其人。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他把拾起的册子轻轻叠放在我手中那一摞上,下次小心点。说完,他转身,径直走向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
我抱着重新垒好的习题册,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融入后排的光影里,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了几下。他记得我的名字。他居然说字如其人我的字明明被老刘批为鬼画符!这到底是夸奖还是嘲讽脑子里乱糟糟的,直到老刘夹着教案走进来,用教鞭敲了敲讲台,我才像被烫到一样,抱着书快步溜回了自己前排靠门的座位。
后来我才知道,许知言这个名字,在南城一中高三部,是神话般的存在。年级第一的交椅坐得稳如泰山,尤其语文,作文常年被印成范文在年级传阅。为人却低调得像滴水融进大海,除了必要的发言,几乎听不到他多余的声音。老师们提起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女生们私下议论他,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倾慕和不敢靠近的距离感。而我,林晚,在年级排名榜的后半段挣扎,是老师们眼中聪明但不用功的典型,是让老刘又爱又恨的刺头。
老刘很快实施了结对帮扶政策。当他在讲台上宣布名单,念到许知言帮扶林晚语文时,我清晰地听到教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后排那道平静的目光似乎又落在我背上,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我梗着脖子,故意把书翻得哗哗响,心里却擂鼓一样。
放学铃声刚响,我抓起书包就想溜之大吉。
林晚同学。
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却像有魔力,瞬间定住了我的脚步。我僵硬地回头。许知言站在他座位旁,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棂,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手里拿着两本笔记本,一本是崭新的硬壳本,另一本则显得古旧,边角有些磨损。
刘老师交代了,他走到我桌边,把那个硬壳本放在我桌上,这是近三年的高考古文真题和重点实虚词归纳。明天早自习,我会抽查《陈情表》前两段的背诵。他的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我看着那本厚厚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工整得令人发指,一看就出自他那双好看的手。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知道了知道了。心里盘算着怎么糊弄过去。
他看着我,没再说什么,只是把另一本更旧的书也轻轻放在古文笔记旁边。深蓝色的封面,烫金的字体有些暗淡——《百年孤独》。
还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本书上,又移回我脸上,带着一种探究,上次,夹在书里的樱花标本……谢谢你还记得它。
我的脸腾地又烧了起来。那天仓皇逃窜,混乱中我确实把那片染血的干花胡乱塞进了自己校服口袋。后来不知怎么想的,竟鬼使神差地把它夹在了一张废纸上,又塞回了他的课桌抽屉里。我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谁……谁记得了!顺手而已!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掩饰着心虚。
他微微歪了下头,额前细碎的刘海滑落一点,遮住了些许眉骨。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光亮闪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那眼神很短暂,却不再仅仅是平静,像初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丝暖流,带着点……了然甚至一丝极淡的兴味
他没戳穿我蹩脚的谎言,只是抬手,轻轻拂了一下自己校服胸口的位置——那里曾经沾满了我的墙灰和鼻血,如今早已洗净熨平,雪白如新。
衣服,也谢谢。他说完,不等我反应,便转身离开了教室。
我站在原地,看着桌上那本厚厚的古文笔记和那本《百年孤独》,鼻尖仿佛还残留着他靠近时极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在刚才他那个眼神里,被那丝若有似无的涟漪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陌生的震颤。
南城短暂的秋天被几场冷雨迅速浇灭,空气里开始弥漫起冬日特有的清寒。我和许知言之间那层由老刘强行搭建的帮扶桥梁,在我数次忘了背、背不熟的消极抵抗下,竟出乎意料地没有崩塌,反而滋生出一些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东西。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冗长沉闷的政治课。窗外天色阴沉,教室里暖气开得不足,冷飕飕的空气贴着皮肤钻。政治老师的声音如同催眠曲,平铺直叙地在教室里回荡。我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教室后排靠窗的那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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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言坐得笔直,侧对着我。他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摊在桌上的书,不是政治课本,而是一本诗集。细长的手指偶尔翻过一页,动作轻缓。窗外灰白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隽的轮廓,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认真的直线。他看得那样入神,连额前垂落的一绺黑发都显得格外安静。
鬼使神差地,我摸出草稿本,翻到空白的一页,铅笔尖沙沙地落在纸面上。线条笨拙地游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侧影,高高的鼻梁,专注低垂的眼睫……笔尖在那排睫毛上犹豫着,该画多长该画多密才能画出他低头时那种沉静的弧度
林晚!
政治老师陡然拔高的声音像惊雷炸响。我一哆嗦,铅笔在本子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彻底毁了那幅还没成型的涂鸦。
站起来!说说刚才我讲的‘矛盾普遍性和特殊性关系’具体指什么
全班目光瞬间聚焦。我慢吞吞地站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光顾着画画了,一个字没听进去。我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后排。
许知言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诗集。他抬起头,正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在我求救般的目光里,他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摇头。
我……我卡壳了,脸涨得通红。
坐下!政治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挥挥手,放学留一下!
下课铃如同救赎般响起。政治老师夹着教案离开,丢下一句林晚,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垂头丧气地收拾书包,像只斗败的公鸡。
等等。
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许知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我桌旁。他手里拿着那本诗集,正是他刚才在看的那本。
这个,他把书放在我桌上,封面上是《聂鲁达诗选》几个字,或许比政治有意思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桌上草稿本那道刺眼的划痕,以及划痕下那个依稀可辨的、画毁了的侧脸轮廓。他的眼神停留了一瞬,那浅色的瞳孔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像错觉。
办公室回来再看。他说完,没等我回应,便转身离开了。
我怔怔地看着桌上那本诗集,又看看草稿本上那团凌乱的线条,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口弥漫开,有点酸,有点涩,又带着点奇异的暖。去办公室挨了老刘一顿语重心长的训诫出来,天色已经擦黑。回到教室,空无一人。我走到自己座位,翻开那本《聂鲁达诗选》。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掉了出来。
展开,上面是他清峻工整的字迹,抄录着一句诗:
**我需要海,一片沉默的海,和一些说话的帆。**
字迹干净利落,墨色在略显粗糙的纸面上微微晕开。我看着那句诗,又看看窗外沉沉的暮色,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这句遥远的、带着咸湿海风气息的诗句,轻轻叩响了。
从那以后,那张写着聂鲁达诗句的纸条,被我夹进了自己用得最旧的一本画册里。而我的涂鸦,开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许知言的课本和笔记上。
有时是一朵夸张的向日葵,盘踞在《滕王阁序》工整的注释旁;有时是一只抱着松果、表情憨傻的松鼠,蹲在物理力学公式推导图的角落里;甚至有一次,在他密密麻麻的化学方程式旁边,我画了一个顶着爆炸头、穿着白大褂、被试管里喷出的气体熏得一脸黑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许博士的日常爆炸。
每次他看到这些入侵,反应都极其平淡。顶多是翻到那一页时,目光在上面多停留几秒,唇角那丝若有似无的弧度似乎会加深一点点,然后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听课或做题。仿佛那只是书本上天然存在的、无伤大雅的纹路。
我们的帮扶阵地,也逐渐从教室转移。有时是图书馆靠窗最安静的角落,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堆满书的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给我讲拗口的文言虚词,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周围沉睡的文字。我听得昏昏欲睡,铅笔就在他摊开的古文词典页边空白处画他低垂的眼睫。他讲着讲着,目光偶尔扫过我乱画的笔,会停顿半秒,然后继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有时是放学后空旷的阶梯教室。他帮我分析那些永远做不对的阅读理解题,逻辑清晰得像解数学题。我听得云里雾里,思绪却飘到窗外操场上踢球的喧闹声里。等他讲完,我递过去一张纸,上面画着窗外奔跑的剪影,旁边写着:许老师,他们比较有意思。他接过纸,看看画,再看看我,浅色的眸子里映着窗外渐暗的天光,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把那张画折好,夹进他随身携带的《百年孤独》里。
我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他惜字如金,我则习惯用画笔代替语言。但一种奇异的默契在无声地流淌。我知道他怕冷,深秋时节,手总是冰凉的。于是某个课间,我丢给他一个丑丑的、针脚歪歪扭扭的深灰色毛线团——那是我熬了好几个晚上,拆了织、织了拆的杰作。
喏,暖手用。我故作随意,眼睛却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
他接过去,那团毛线握在他修长干净的手指间,显得格外突兀和滑稽。他低头看了很久,指尖在那粗糙的针脚上轻轻摩挲。再抬头时,窗外稀薄的阳光落进他眼底,那片琥珀色仿佛被点亮了,漾开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晕。
谢谢。他说。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的温度。
那天之后,那条丑丑的围巾,在骤然降温的深冬,就常常出现在许知言的脖子上。深灰色衬着他雪白的肤色和校服领口,竟意外地和谐。偶尔在课间,我会看到他微微低头,鼻尖似乎不经意地蹭过围巾上那些歪扭的线角,然后继续专注地看书或做题。那一刻,教室里嘈杂的背书声、讨论声都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剩下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和他颈间那一抹笨拙的暖意。
冬天在笔尖与试卷摩擦的沙沙声中悄然滑过,南城一中高三楼的气氛日益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黑板右上角那个用红色粉笔写就的倒计时数字,像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声地滴答作响。然而,在许知言身边那个小小的、由书本和涂鸦构筑的角落里,时间的流速似乎被奇异地扭曲了,变得缓慢而粘稠。
一个异常寒冷的午后,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雪。教室里暖气不足,空气成雾。课间,我冻得直跺脚,手指僵硬得几乎握不住笔。许知言从厚厚的习题册里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桌角一个灌满热水的玻璃杯推到我这边。杯壁滚烫,隔着冰冷的空气传递着暖意。
冻傻了他声音淡淡的,目光却落在我冻得通红的指尖上。
要你管!我嘴硬,手却不自觉地覆上那温暖的杯壁。指尖传来的灼热感瞬间驱散了僵硬,一股暖流顺着手臂蔓延开。我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
他唇角似乎弯了一下,低头继续演算复杂的物理题。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微弱的光晕。我捧着那个温暖的杯子,看着他低垂的、被长长睫毛覆盖的眼睛,忽然觉得这沉闷压抑的冬日午后,也没那么难熬了。
放学铃刚响,我抓起书包就要冲出去找点吃的暖身子。
林晚。许知言叫住我。他收拾东西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干嘛饿死了。我回头,没好气。
他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包,递过来。纸包还带着他书包里的温度。
什么我狐疑地接过,打开。一股混合着油脂和面粉的浓郁香气瞬间扑鼻而来——是两块烤得金黄酥脆、撒着芝麻的烧饼。
顺路买的。他言简意赅,背上书包,趁热吃。
我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烧饼,又看看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那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温暖而实在。我掰开一块,热气腾腾,咬一口,外酥里软,芝麻的焦香在舌尖炸开。胃里瞬间被填满的暖意,一直熨帖到心底最深处。我站在空下来的教室门口,大口咬着烧饼,看着走廊尽头他消失的方向,窗外的寒风似乎也不再那么刺骨。
一个飘着小雪的周末下午,学校难得放假半天。我百无聊赖地在教室自习,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许知言也在,坐在他惯常的靠窗位置,正对着一道数学竞赛题凝眉沉思。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薄棉服,颈间依旧围着那条丑丑的灰色围巾,鼻尖冻得有些发红,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分明,微微用力,指尖泛着白。
看着他专注的侧影和冻得发红的手指,我忽然放下笔,拉开书包,窸窸窣窣地翻找起来。终于,摸出一盒上次美术课剩下的水彩颜料和一支还算完好的画笔。我摊开一张干净的速写纸,蘸了清水,又挤出一大团鲜艳的橘红色颜料。
画笔在调色盘里搅动,发出轻微的黏腻声响。许知言似乎被这声音惊扰,从脑海中抬起头,略带疑惑地望向我。
我不理会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将吸饱了橘红色颜料的画笔重重落在雪白的纸上。手腕转动,笔触大胆而奔放,肆意涂抹开一大片浓烈、炽热的色彩。那红色像燃烧的火焰,又像初升的旭日,瞬间点亮了灰暗的纸面。然后,我在那片炽热的红色中央,用细笔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背影轮廓,小小的,孤独地站立着,却倔强地面向那团巨大的温暖。
画完最后一笔,我拿起那张被橘红占据了大半的、湿漉漉的画纸,走到他桌边,啪地一声,拍在他正在演算的草稿纸上。颜料还没干透,瞬间在他洁白的草稿纸上晕开一小片淡淡的红痕。
喏,给你点‘暖气’!我扬起下巴,语气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许知言的目光从那张被污染的草稿纸,移到画纸上那片浓烈到几乎灼眼的橘红,最后定格在那个小小的、面向暖色的背影上。他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会生气地皱起眉。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雪花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暖气片发出低沉的嗡鸣。他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然后,我看见他握着笔的手指,指节处因为用力而泛出的苍白,一点点褪去,重新透出一点血色。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我。那里面不再是惯常的平静无波,而是像投入了石子的深潭,清晰地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和一种……近乎纵容的暖意。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低哑柔和,像雪落在温热的掌心,很暖。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那张画的边缘,避开未干的颜料,将它轻轻放在习题册的扉页上,让那片炽热的橘红,正对着他。
那一刻,窗外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落,教室里暖气低吟,而我的心跳,在少年温柔如春水的目光里,鼓噪得震耳欲聋。那个冬天所有的寒冷,仿佛都被画纸上那团肆意燃烧的橘红,和他眼底那片温柔的涟漪,彻底驱散了。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跳入鲜红刺眼的100。
南城一中操场上,黑压压站满了高三学生,像一片沉默而紧绷的森林。主席台上拉起了巨大的横幅,红底黄字,灼烧着所有人的视网膜:百日冲刺,决胜高考!拼尽全力,无悔青春!巨大的音响里,教导主任铁面张激昂到近乎嘶吼的动员词如同实质的声浪,一波波冲击着耳膜。
同学们!这是最后的战役!一百天,只争朝夕!用你们的汗水,铺就通往未来的金光大道!
有没有信心!
有——!台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带着破釜沉舟的狂热。
我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像锤子砸在心上,带来一阵阵烦闷的悸动。我下意识地侧头,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许知言站在不远处的队伍里,穿着春季薄款的校服外套,身形显得愈发清瘦。他站得很直,侧脸在正午过于强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比平时更用力。
口号声浪再次掀起,排山倒海。就在那震耳欲聋的声浪达到最高潮的瞬间——
毫无征兆地,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猛地晃了一下。
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紧接着,在周围无数高举的手臂和狂热的呐喊声中,他像一棵被骤然伐倒的树,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向前栽倒!
砰!
沉闷的声响被巨大的声浪瞬间吞没,却像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啊——!
有人倒了!
尖叫声终于撕裂了狂热的口号。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炸开混乱的涟漪。我像疯了一样拨开挡在前面的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要炸裂,手脚冰凉。
许知言!许知言!
我扑到他身边。他脸朝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人试图把他翻过来。就在翻动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后背那件雪白的春季校服上,靠近肩胛骨的位置,赫然洇开了一大片刺目的、迅速扩大的深红色!那红色浓得发暗,像一朵在雪地上骤然绽放的、邪恶的花!
血!是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鸣作响,所有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世界在我眼前旋转、扭曲。
让开!都让开!老师们惊恐的声音传来。
混乱中,我被焦急的人群推搡着后退了几步。就在许知言被老师们小心翼翼抬起的一刹那,一张折成小方块的、染着几点暗红污渍的纸片,从他松开的校服口袋里飘落出来,打着旋儿,恰好落在我的脚边。
救护车刺耳尖利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像一把冰冷的锯子,狠狠切割着操场上凝固的恐慌。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撕裂一切的疯狂。
我像被钉在原地,目光死死黏在脚边那张染血的纸片上。周围是鼎沸的人声,老师焦急的呼喊,同学们惊恐的议论,救护车尖锐的嘶鸣……所有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噪音旋涡。然而我的世界却诡异地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我颤抖着,慢慢弯下腰,手指僵硬得如同冻住,一点点捡起那张纸片。纸片带着不正常的温热,边缘被暗红的血迹浸透,变得软塌塌的。我甚至不敢用力,生怕将它捏碎。
救护车刺目的蓝红灯光旋转着扫过混乱的人群,最终停在操场边缘。穿着白大褂的人抬着担架冲下来,拨开人群。我被人流推挤着,眼睁睁看着许知言毫无生气的身体被迅速抬上担架。他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双目紧闭。那抹刺目的红,在他后背的衣服上不断扩大,像一张狰狞的嘴。
担架被飞快地推上救护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所有视线。那尖锐的、撕心裂肺的笛声再次拉响,救护车像离弦的箭,碾过操场边缘那条落满粉色花瓣的小径,绝尘而去。车轮无情地卷起一地零落的樱花,粉白的花瓣被气流裹挟着,在空中无助地翻滚、破碎,最终纷纷扬扬地洒落一地,又被车轮带起的尘土迅速覆盖、污浊。
直到那刺耳的笛声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直到操场上的人群在老师们强作镇定的安抚下开始疏散,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着冰冷的篮球架,缓缓滑坐到地上。
操场上空无一人,只剩下满地狼藉——踩掉的鞋子,散落的书本,还有那些被碾入尘泥的、破碎的樱花。午后的阳光依旧灿烂,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巨大的红色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百日冲刺几个字像一张巨大的嘲讽的脸。
我摊开一直死死攥在掌心里的纸片。汗水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将纸片浸得更软,边缘的血迹也晕染开来,模糊了字迹。但我还是看清楚了。那是一张打印的化验单。
单据顶端,是南城中心医院醒目的红色LOGO。
姓名:许知言。
年龄:18岁。
诊断结果栏,几个冰冷刺眼的黑体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复发)。**
日期:一周前。
一周前……原来一周前他就知道了。知道那潜伏的恶魔从未真正离开,知道这偷来的短暂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假象。可他什么都没说。他依旧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给我讲题,看我画那些乱七八糟的涂鸦,戴着那条丑围巾,平静地接过我递给他的、画着橘红色暖气的画……他平静地像什么都没发生!
啊——!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嘶鸣。我猛地将那张染血的化验单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拳头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将我灭顶。眼前只剩下救护车碾过樱花绝尘而去的画面,和化验单上那排触目惊心的、宣告着世界崩塌的字迹。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苦涩药味的混合气息,冰冷而滞重。南城中心医院血液科病房特有的寂静,像一层无形的膜,包裹着每一个角落。偶尔有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车轮碾过水磨石地面,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更衬得这寂静深入骨髓。
我站在病房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保温桶,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门虚掩着一条缝,能隐约看到里面靠窗的那张病床。许知言半靠在摇起的床头,穿着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愈发显得形销骨立。他正侧着头,望着窗外。窗外是医院光秃秃的水泥院墙和一角灰蒙蒙的天空,连一丝绿意都吝啬给予。
仅仅几天,他的变化大得让我心惊。曾经只是略显清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干裂,失去了所有血色。曾经干净利落的短发因为治疗而变得稀疏、枯黄。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眼睛。此刻它们望着窗外那片单调乏味的灰色,空洞得像个被掏空的玻璃珠,映不出任何光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寂。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涌上的酸涩,轻轻推开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许知言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快得让人抓不住。
林晚。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带着浓重的疲惫。
我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我妈熬的鸡汤,说……说给你补补。盖子打开,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带着家的暖意,与病房里冰冷的药味格格不入。
他没看那鸡汤,视线依旧停留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那眼神让我心里发慌。
谢谢阿姨。他淡淡地说,语气疏离。
病房里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汽车鸣笛。我拉开椅子坐下,想找点话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放在被子外的手上——曾经骨节分明、能写出漂亮字迹的手,此刻手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和青紫的瘀斑,一根留置针用胶布固定着,连着透明的输液管。
你……我刚开口。
林晚。他打断了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他终于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定定地看着我,那浅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别来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我心里。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避开我的视线,侧过头,重新望向那片灰暗的窗外,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近乎残忍的倔强。
别等我了。他继续说,声音更哑了,每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这里……没意思。高考……快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又似乎在和什么激烈地抗争。放在被子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往前走。他终于吐出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疲惫和不容置疑,林晚,往前走。
往前走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颤抖,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眼眶发烫,许知言!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别来了什么叫往前走你把我当什么了用完就扔的习题册吗!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指着床头柜上那个还冒着热气的保温桶,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哭腔:鸡汤还热着呢!你让我走我走到哪里去回教室看那张空桌子吗!
泪水终于失控地涌出,模糊了视线。我看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看着他固执地不肯回头的姿态,看着他病号服下瘦削得几乎撑不起衣服的肩膀,所有的质问和愤怒,最终都化成了心口撕裂般的剧痛。
我不走!我哽咽着,固执地站在原地,你休想赶我走!许知言,你混蛋!
他依旧没有回头,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气音的微弱声音说:
听话。
那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他像是彻底虚脱了,疲惫地合上了眼睛,不再看我,也不再说话。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我看着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彻底封闭的姿态,看着他那张在白色枕头上显得无比脆弱又无比倔强的脸,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和心口那一片冰冷的荒芜。鸡汤的香气还在固执地弥漫,温暖着这冰冷的病房,却暖不了两颗渐行渐远的心。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病房。身后,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扇白色的门在我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苍白冰冷的世界。鸡汤的暖香彻底被消毒水的味道取代。我没有回头。
六月,南城像个巨大的蒸笼,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高考结束的铃声,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狂喜和解脱,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片空洞的回响。
毕业照拍摄安排在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阳光毒辣,明晃晃地炙烤着操场。高三(7)班的同学们穿着统一的夏季校服,叽叽喳喳地按身高排着队,兴奋和离愁别绪交织在年轻的脸上。摄影师站在高高的架子上,指挥着大家调整位置。
许知言呢班长清点人数,疑惑地问,有谁看到许知言了
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一瞬。几十道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队伍中间那个空出来的位置。那是按照身高排好的、属于许知言的地方。此刻,那里空空荡荡,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
他……还在医院吧一个女生小声说。
唉,可惜了……
位置给他留着吧班长看向摄影师。
摄影师皱了皱眉:空着不好看啊,后面背景板都花了……算了算了,赶紧拍,太阳太大了!
我站在队伍里,目光死死盯着那个空位。阳光下,那空出来的水泥地白得刺眼,像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洞。耳边同学们的议论声、摄影师催促的喊声、蝉鸣的聒噪声……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心口那个地方,空荡荡的,被风吹得生疼。他终究还是缺席了。缺席了这场名为毕业的盛大告别。
一、二、三——茄子!
刺目的白光闪过。快门按下的瞬间,我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僵硬得像被冻住。我知道,定格在底片上的那个位置,将永远是一片刺目的空白,一个永恒的缺口。
拍完毕业照,人群一哄而散,奔向各自的狂欢。我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边缘已经被汗水浸湿。里面,是今早刚刚收到的、来自省城那所著名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薄薄的一张纸,承载着沉甸甸的分量。这是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为之拼命过的时刻。
可此刻,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和冲动,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我要去见他!现在!立刻!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我要让他知道,我没有停下脚步,我在往前走!就像他说的那样!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我冲出校门,跳上开往医院的公交车。车厢里闷热拥挤,汗水顺着额角滑落,通知书在怀里被捂得滚烫。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腔,一下下撞击着肋骨。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快点!再快点!快点见到他!
公交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炽热的街道上缓慢爬行。每一站停靠,每一次红灯,都像在凌迟我的神经。终于,熟悉的医院大楼出现在视野里。车子还没停稳,我就从后门跳了下去,踉跄了一下,顾不上站稳,拔腿就往血液科的住院大楼狂奔。
午后的住院部走廊异常安静,只有我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我气喘吁吁地冲到那间熟悉的病房门口,手心里全是汗,几乎握不住那个文件袋。
门虚掩着。我猛地推开!
病房里,窗帘拉上了一半,光线有些昏暗。许知言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白色被子。他比上次见到时更加枯槁,脸颊深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薄得像一层纸,透出底下青色的血管。头发几乎掉光了,稀疏的几绺贴在头皮上。他闭着眼睛,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瘦得脱了形,像一具蒙着皮的骨架。
床边,许妈妈低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着,手里攥着一条湿透的手帕。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旁边,面色凝重,正低声对她说着什么。空气里弥漫着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和绝望。
我的闯入打破了这片死寂。许妈妈抬起红肿的泪眼,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涌上更深的悲痛,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许知言……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
病床上的人,似乎被我的声音惊动了。那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几下,像濒死的蝴蝶在挣扎。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曾经像被水洗过的琥珀,此刻却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眼窝深陷,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珠,视线毫无焦距地在空中游移了几秒,最终,极其缓慢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很久,像是在努力辨认着什么。那片混沌的灰翳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如同沉入深海的星子,拼尽全力想要冲破黑暗。
然后,奇迹般地,那浑浊的眼底,竟真的亮起了一小簇微弱的光。那光芒极其黯淡,像风中残烛最后的火苗,却带着一种惊人的、近乎回光返照的清明和专注。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我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扑到床边,俯下身去听。
……林……晚……他艰难地吐出我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音节都耗尽力气。
我用力点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是我!许知言,是我!你看……我慌乱地举起那个被汗水浸湿的牛皮纸文件袋,急切地想抽出里面的通知书,我考上了!省美院!录取通知书!你看啊!
他却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也没有看我手里的东西。他那双亮起微光的眼睛,吃力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目光艰难地投向拉着半幅窗帘的窗户。窗外,是盛夏午后浓得化不开的、满目苍翠的绿意。高大的梧桐树叶在烈日下反射着油亮的光。
他望着那片浓绿,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渺茫的期盼。干裂的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声音更轻,更飘忽,像随时会散在空气里:
……今年……樱花……
他停住了,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才极其微弱地接上最后几个字:
……开了吗
樱花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六月的盛夏,南城的樱花早已凋零殆尽,连残蕊都寻不到一丝痕迹。窗外只有一片单调的、被烈日炙烤的浓绿,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我猛地扭头看向窗外。刺眼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射进来,晃得人眼晕。哪里有什么樱花只有满目苍翠,绿得逼人,绿得绝望。
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巨大的酸楚和悲伤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我回过头,看着病床上他那双充满渺茫期盼的眼睛,看着他枯槁面容上那抹微弱却执着的光亮,所有的理智和事实都被这汹涌的悲伤碾得粉碎。
我用力地、狠狠地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洁白的被单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喉咙哽咽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但我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笃定,甚至带着一丝虚假的雀跃:
开了!我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却异常响亮,许知言,开了!樱花开了!开得特别好!满树都是!粉的白的……风一吹,像下雪一样……真的……开得特别好……
我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眼泪模糊了视线,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清晰地感觉到,他那双一直望着窗外的、浑浊的眼睛,在听到我这句话的瞬间,极其缓慢地、极其满足地,弯了起来。
一个极淡、极淡的弧度,在他干裂苍白的唇边悄然绽放。那笑容里没有痛苦,没有遗憾,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如释重负的安宁和……心满意足。
然后,那抹淡淡的笑容,就那样凝固在了他的唇边。
他望着那片只有我能看见的、开得极好的樱花,或者,是望着更远的地方,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疲惫的蝶翼终于落下。那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燃尽的烛火,悄然熄灭了。
他唇边凝固着那抹安详的弧度,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滴——
心电监护仪上,那根代表生命的绿色线条,拉成了一条冰冷笔直的直线,发出持续、单调、宣告终结的长鸣。尖锐的声音刺破了病房死寂的空气,也彻底刺穿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
窗外,六月的阳光依旧炽烈,蝉鸣声嘶力竭地鼓噪着盛夏的繁盛。满目苍翠,浓烈得化不开。
上野公园的樱花,开得如云似雪。
粉白的花瓣在东京四月的风里簌簌飘落,轻柔地拂过脸颊,带着微凉细腻的触感。游人如织,欢声笑语,相机快门声不绝于耳。绚烂的花海之下,是铺着青石板的小径,蜿蜒着通向公园深处一处僻静的角落。
这里游人稀少,只有风吹过樱树发出的沙沙细响。一块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安静地伫立在一棵高大的染井吉野樱树下。墓碑被打扫得很干净,上面镶嵌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穿着南城一中的夏季校服,清瘦干净。他微微侧着头,唇角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眼神清澈平静,像初秋午后沉静的湖水。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照片下方,镌刻着简单的姓名和生卒年月。
**许知言**
**1990.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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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15**
**永远18岁**
我站在墓碑前,手里没有花。十年光阴,足以让汹涌的悲恸沉淀为深潭般的静默。风吹起我的长发,也卷动着枝头的花瓣,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黑色大理石上,落在照片中少年永恒年轻的眉宇间。
照片上的他,依旧是十八岁的模样。而我,却早已被岁月的河流带到了远方。指尖不受控制地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缓缓地、轻轻地抚上墓碑上那张小小的照片。
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刺骨般清晰。指尖下,少年清隽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唇角……那光滑的、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黑色大理石表面,却在这一刻,在我指腹摩挲的瞬间,奇异地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粗糙的颗粒感。
那感觉如此熟悉,带着时光厚重的尘埃气息,带着南方小城老墙砖的土腥味,带着那个遥远春日里惊慌失措的狼狈,带着初遇时漫天飘落的、破碎的樱花……
像极了十八岁那年初春,我笨拙地翻过学校那堵矮墙,狼狈地撞进他怀里,蹭在他雪白校服上的,那抹永远也洗不掉的、陈旧而温热的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