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朱门映柳,雀变凰 > 第一章

>我是裴昭流落民间时娶的发妻。
>燕都宗妇们笑我一身粗布麻衣,不懂金钗绮罗。
>我低头手足无措时,只听台上裴昭朗声道:粗布裹真金,何须绮罗饰
>一句话让我成了有名无实的燕君夫人。
>他南征北战,军功显赫。
>江东豪族以十城为聘,愿将明珠许配于他。
>他为红颜千里奔驰,连克三城。
>燕都动乱时,他在江东迎娶豪族之女。
>我携幼子逃亡,食不果腹。
>五年后,我以商路女主人身份重返燕都。
>宗妇们跪地相迎,我裙裾未停。
>暗线早已铺就——江东豪族的命脉,早握在我手中。
>暴雨倾盆的驿站,裴昭浑身湿透拦住我的去路:阿芜,五十万大军断了粮草……
>我轻笑抚过腕间木镯:君上,求人该有求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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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七年秋末,山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凉意,卷着枯叶在山坳里打着旋儿。狼毒草腥红的汁液染在阿芜粗糙的指腹上,像凝结的血。她背着几乎有半人高的沉重柴捆,步子却迈得稳当,踩过厚厚的腐叶层,发出沙沙的闷响。再翻过前面那道熟悉的土梁,就能望见自家那间倚着山壁、歪歪斜斜的柴门了。她得在天黑透前把药煎上,阿爹那口破风箱似的咳嗽,昨夜听着又凶了几分,扯得人心慌。
空气里,一丝极淡、却异常顽固的血腥气,被凛冽的山风硬生生送进她的鼻腔。阿芜脚步一顿,肩上的柴捆也跟着晃了晃。不是山里野物惯有的那种腥臊,这气味更稠,更沉,带着一股铁锈似的、属于人的味道。她循着气味,目光锐利地扫过道旁半人高的枯黄蒿草丛。
几丛被压倒的狼毒草下,伏着一个人影。玄色的衣料几乎融进深秋土地的暗沉里,唯有肩背处洇开的一大片暗红,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刺眼,如同被粗暴撕裂的伤口。那人一动不动,脸深深埋在枯草败叶之中,散乱的墨黑发丝沾满了泥污和草屑。
阿芜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石块砸中。她放下柴捆,动作轻捷地靠过去,蹲下身,小心地拨开盖住他脸颊的乱草。露出的半张脸沾满污垢,却依旧掩不住那份刀削斧凿般的俊朗轮廓,只是此刻毫无血色,苍白得吓人。鼻息微弱得几乎探不到,只有那伤口处的血腥味浓烈地宣告着生命的流逝。
她伸出粗糙的手指,探了探他的颈侧,指尖下的脉搏跳得微弱又急促,像秋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山风呜咽着穿过林隙,四周只有枯枝败叶的簌簌声,更衬得此地死寂。阿芜抿紧了干裂的唇,眉心拧成了一个结。荒山野岭,一个重伤垂死的陌生人。阿爹的咳嗽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拉扯着她的犹豫。她盯着那张沾满泥土却难掩贵气的脸,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费力地将那人沉重的身体翻转过来,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咬牙将他沉重的身躯拖起,半背半扛,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那山壁下孤零零的柴门。
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简陋的土屋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和烟火气。角落的土炕上,阿爹蜷缩在破旧的被褥里,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阿芜…咳咳…回来了老人浑浊的眼睛望过来,随即落在女儿背上那个血淋淋的人影上,惊得猛地撑起身,这…这是谁
路上捡的,阿芜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炕沿边仅有的空地上,顾不得擦额头的汗,立刻转身去翻找角落一个磨得发亮的旧木匣,爹,您别动,躺好。伤得很重,得赶紧止血。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匣子里是些晒干的草药。她抓出一把三七草、几片白茅根,又拣了几味叫不上名字的止血生肌山草,动作麻利地在石臼里捣碎。昏暗的油灯下,她解开那人被血浸透、粘连在伤口上的玄色外袍。肩背那道狰狞的刀口暴露出来,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已经开始泛出不祥的青黑色。
阿芜心头一紧。她见过山里猎户被野猪獠牙挑开的伤口,但眼前这个,透着一股更阴险的狠毒。她定了定神,用烧开晾凉的温水仔细清洗伤口,动作尽量放轻,但那昏迷中的人还是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身体,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她将捣好的草药厚厚地敷上去,又撕下自己里衣还算干净的一角,紧紧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她才顾得上擦一把脸上的汗和蹭到的血迹。
灯芯噼啪轻响,昏黄的光在土墙上摇曳,映着炕沿边那张沾满泥污、却依旧俊朗得惊人的脸。阿芜的目光落在他紧蹙的眉心和紧抿的薄唇上,这人生死一线,连昏迷都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凛冽。她垂下眼,继续捣着药,石杵撞击石臼的声音单调而沉闷,和着阿爹压抑的咳嗽,填满了这间风雨飘摇的山中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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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的火苗在穿堂的山风里瑟瑟发抖,光影在土墙上投下摇曳不定的轮廓。炕沿边,裴昭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像被惊扰的蝶翼,终于艰难地掀开。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渐渐聚拢。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熏得发黑的茅草屋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和烟火气,还有一种…属于贫瘠山野的清冽土腥味。
他动了动手指,牵动肩背的伤口,一阵尖锐的钝痛立刻席卷而来,让他闷哼出声。意识也随之彻底回笼——伏击、追杀、那道淬了毒的冷刀、滚落山崖的剧痛与黑暗……
别动。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山溪冲刷卵石般的干脆。
裴昭循声侧头。一个荆钗布裙的少女正端着个粗陶碗走近。她的头发只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皮肤是山里人常见的微褐色,但眉眼生得极好,清澈透亮,像山涧里刚洗过的墨玉。她身上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袖口甚至打着同色的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少女将碗递到他唇边,碗里是温热的、气味浓重的褐色药汁。
喝了吧,少女看着他,眼神坦荡直接,没有丝毫怯懦或谄媚,能清余毒,止疼。
裴昭的目光在她朴素的衣饰和那双沾着草药汁液、骨节分明的手上短暂停留,随即落在她的眼睛上。那里面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仿佛救回一个重伤垂死的陌生人,只是山间日复一日中寻常的一件小事。他沉默着,就着她的手,将苦涩的药汁一口口咽下。药味冲得他眉头紧锁,但一股温热的暖流确实缓缓从喉间散开,稍稍压下了伤口的灼痛。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在下裴昭。他报出名字,目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少女的反应。
阿芜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她收回空碗,语气平淡:阿芜。山里猎户家的。她指了指炕上另一侧蜷缩着、呼吸粗重的老人,那是我阿爹。
裴昭的视线扫过这间家徒四壁的土屋,墙角堆着柴薪和兽皮,唯一的陶罐搁在土灶边,屋顶漏下的几缕冷风,吹得油灯火苗摇晃。他沉默了片刻,才道:裴某身无长物,救命之恩,日后定当重谢。
阿芜正在灶台边舀水刷碗,闻言动作顿了顿,头也没回,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山里遇见快死的鸟兽,能救也顺手救一把。图个心安罢了,用不着谢。她刷完碗,用一块旧布仔细擦干手上的水渍,又走到炕边探了探阿爹的额头,动作熟练自然。
裴昭躺在炕沿的草铺上,看着她忙碌而利落的背影,看着她对老父那份沉静的照料,听着屋外呼啸的山风刮过陡峭的崖壁,发出呜呜的悲鸣。这方寸陋室,隔绝了外面的血雨腥风,也隔绝了他过往那个金碧辉煌、步步惊心的世界。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粗糙暖意的平静,悄然弥漫开来。他闭上眼,肩背的疼痛依旧清晰,但紧绷的心弦,在这山野的贫瘠与少女的淡漠里,竟奇异地松弛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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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同山涧的溪水,在嶙峋的乱石间磕磕绊绊,却也执着地向前流淌。裴昭背上的毒伤,在阿芜从山崖石缝里采来的几味奇效草药和阿芜日复一日精心换药、清洗下,狰狞的创口终于收了口,生出粉嫩的新肉。只是那毒到底伤了筋骨,每逢阴雨天,肩胛骨深处便隐隐透出一股阴冷的酸痛,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骨缝里攒刺。这痛楚,成了那段山野岁月留在他身体里最深的烙印。
他不能做重活,便学着用未受伤的手劈些细柴,或是坐在院中矮凳上,笨拙地用猎刀削制些修补屋舍的木楔。阿芜每日天不亮就背着弓箭和柴刀出门,回来时,或是肩上扛着沉甸甸的柴捆,或是手里提着偶尔猎获的野兔、山鸡,有时甚至能带回一篓活蹦乱跳的山溪鱼。她像山野里沉默而坚韧的藤蔓,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裴昭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那道忙碌的身影。看她如何在陡峭的山崖上灵巧地攀援,采下悬崖石缝里一株不起眼的药草;看她如何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在清澈的溪流边屏息凝神,闪电般刺中游弋的鱼儿;看她如何在灶台前用简单的山野之物,变出带着烟火暖意的饭食。她的话很少,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做着手头的事,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山林的四季轮转,映着生活的重担,唯独映不出她自己。
一次,裴昭坐在院中削木楔,阿芜背着一捆比她人还高的枯枝回来,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微微喘着气,抬手用袖子随意地抹了一把脸,袖口的补丁蹭上了些泥灰。
山里…很辛苦吧裴昭停下手中的刀,看着她被重物压得有些佝偻的背,忍不住开口。他见过燕都贵女们的弱柳扶风,见过宫娥的莲步轻移,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能背负如此沉重的生活,脊梁却依旧挺直如松。
阿芜正弯腰解开捆柴的草绳,闻言动作顿了一下,直起身,回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里有些微的讶异,似乎奇怪他为何会问这个。山风拂过,吹动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生下来就是这样,她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习惯了。山不养闲人,力气用了,睡一觉,明日又有了。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和尘土,不再多言,径直走到屋檐下,拿起水瓢,舀了木桶里的凉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清凉的水珠顺着她的下巴滑落,滚进粗布衣襟里。
裴昭握着猎刀的手指微微收紧,粗糙的木楔边缘硌着他的掌心。他看着那清瘦却蕴藏着惊人力量的身影,看着她被山风和劳作磨砺得粗糙却依旧干净的手指,看着她对命运加诸于身的沉重负荷所表现出的那种近乎漠然的接受。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初春解冻的山溪,悄然漫过心田,带着一丝陌生的、温热的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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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薄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山梁时,阿爹终究没能熬过那个漫长的冬夜。油灯耗尽最后一滴油,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寂灭。老人枯瘦的手在女儿手中渐渐冰冷,那破风箱般的咳嗽声,永远地沉寂下去。
阿芜跪在冰冷的土炕前,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她默默地为父亲净身,换上唯一一套还算完整的旧衣。裴昭帮不上太多忙,只能沉默地劈柴、生火,用冰冷的溪水一遍遍冲刷着屋前那块稍显平整的石板——那是阿爹生前常坐的地方。
没有棺木,阿芜用家里仅存的几块旧木板,加上裴昭几日来削制的木楔,勉强钉成了一个简陋的长匣。没有唢呐,没有纸钱,只有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发出呜呜的哀鸣。
阿芜背着那沉重的木匣,一步一步走向后山向阳的坡地。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印痕,又被新的风雪迅速覆盖。裴昭沉默地跟在后面,肩背的旧伤在寒风中隐隐作痛,每一步都牵扯着。他看着前面那个单薄却异常稳重的背影,看着她被粗麻绳勒得深陷的肩膀,看着她每一步踏在雪地里,都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量。这山野的送葬,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王侯将相的盛大葬礼,都更沉重地敲打在他的心上。
葬了阿爹,回到那间骤然显得无比空旷冰冷的土屋,阿芜在门边站了很久。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最后一点余温也散尽了。裴昭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喉头有些发紧:阿芜…
阿芜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茫然和空寂,像被大雪彻底覆盖的山谷,失去了所有的路标。她走到冰冷的土灶边,拿起水瓢,舀了半瓢凉水,递向裴昭。
喝口水吧。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强撑的平静,在空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昭没有接那水瓢。他上前一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冲动,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她的手腕纤细,骨节突出,皮肤是粗糙的,带着长期劳作的痕迹。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震。
跟我走吧,阿芜。裴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死水的石子,试图激起波澜,离开这里。我护着你。
阿芜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她抬起头,那双茫然的、空寂的眼睛终于聚焦,定定地看着裴昭。屋外风声呜咽,卷起雪沫扑打在柴门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久到裴昭几乎以为那冰封的谷底再也不会融化时,阿芜的目光缓缓垂下,落在他紧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上。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得像一片雪花飘落。
没有言语,没有追问去向,没有询问未来。只是一个简单到近乎沉重的点头。
裴昭心头那块巨石轰然落地,随即又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填满。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似乎凝结了屋外风雪的寒气。他缓缓松开她的手腕,那冰凉的触感却仿佛烙印般留在了掌心。
简陋的柴门在身后轻轻掩上,发出最后一声喑哑的吱呀。阿芜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倚着山壁的土屋,烟囱不再冒烟,像一座沉默的坟。她背上一个小小的、瘪瘪的粗布包袱,里面只有几件补丁叠补丁的旧衣,和一枚阿爹留下的、磨得光润的骨哨。再无其他。
裴昭走在她身侧,山风卷起他已然洗得发白的玄色旧袍下摆。山路崎岖,积雪掩盖了坑洼。阿芜的脚步依旧很稳,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只是那背影在苍茫的雪色山野间,显得格外单薄伶仃,像一株被连根拔起、不知将飘往何方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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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都的城门楼在暮春的烟雨中巍峨耸立,巨大的青石城砖被雨水浸透,呈现出一种沉重的黛青色。护城河的水浑浊湍急,打着旋儿流过吊桥下的桥洞。守门的兵丁穿着半旧的皮甲,拄着长矛,眼神像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准备入城的人。他们粗鲁地推搡着挑担的农夫,呵斥着动作稍慢的行商,只有在看到衣着光鲜的车马时,脸上才会挤出几分谄媚的假笑。
阿芜跟在裴昭身后半步,踏上了湿漉漉的吊桥木板。脚下是奔腾的河水,前方是高耸如巨兽的城门洞。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肩上那个瘪瘪的粗布包袱,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气息——不再是山野间草木的清新或泥土的腥气,而是无数人烟混杂的味道:马匹的膻臊、脂粉的甜腻、食物腐败的酸馊、还有某种金属和石头在潮湿空气中散发的、冰冷的压迫感。
这气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涌,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跟上。裴昭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阿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强烈的排斥和眩晕感,强迫自己迈开腿。粗布鞋踩在湿滑的桥板上,有些打滑。她低着头,目光只敢落在前面裴昭那同样洗得发白、沾了些泥点的袍角上。
穿过幽深阴冷的门洞,喧嚣声浪如同实质般猛地拍打过来。宽阔的青石板长街向远处延伸,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幌子在雨中湿漉漉地垂着。车马辚辚,行人如织。穿绫罗绸缎的贵人坐在装饰华丽的牛车里,帘幕低垂;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店铺的滴水檐下,瑟瑟发抖。小贩的叫卖声、骡马的嘶鸣声、孩童的哭闹声、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全都混杂在一起,冲击着她的耳膜。
阿芜觉得自己像被投入了一个巨大而嘈杂的漩涡,每一步都踩在虚处。周围的人流裹挟着她,那些陌生的、带着审视或漠然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身上粗陋的麻布衣衫上。她攥着包袱的手指更紧了,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裴昭的步伐沉稳而迅速,他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目不斜视。阿芜努力跟上他的节奏,却感觉脚下的路越来越不平坦。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莽撞地从她身边挤过,油腻的担子蹭脏了她的袖口。她下意识地躲闪,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一个穿着锦缎长衫、摇着折扇的公子哥。
哎哟!走路不长眼哪!那公子哥嫌弃地跳开一步,用扇子掩住鼻子,斜睨着阿芜,目光扫过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和脚上沾满泥污的布鞋,嘴角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哪里来的乡下泥腿子,一股子土腥味儿!晦气!
周围投来几道看热闹的、带着轻蔑笑意的目光。
阿芜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强烈的、无处遁形的窘迫。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那粗布包袱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肩膀。
走。裴昭不知何时已停下脚步,转过身。他只淡淡扫了那公子哥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寒意。那公子哥被这眼神一慑,后面刻薄的话竟噎在了喉咙里,悻悻地哼了一声,摇着扇子快步走开了。
裴昭的目光落在阿芜窘迫得通红的脸上和攥得死紧的拳头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轻轻在她背上推了一下,带着她继续往前走。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那股力道却奇异地让阿芜从那种近乎窒息的羞耻感中挣脱出来,机械地跟随着他的脚步,穿过这光怪陆离、让她格格不入的喧闹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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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街市的喧嚣被层层叠叠的高墙阻隔,渐渐远去。裴昭的脚步最终停在一处高大的府门前。门楣高耸,朱漆有些剥落,但门前的石阶宽阔,两尊饱经风霜的石狮子依旧威严肃穆,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地位。门楣上方悬挂的匾额早已不见,只留下几个深深的凿痕。
门房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仆役衣裳。他正佝偻着背,用一把秃了毛的扫帚,慢吞吞地清扫着石阶缝隙里的尘土和落叶。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随即猛地睁大,手中的扫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少…少爷老门房的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眼眶瞬间就红了。他踉跄着扑下台阶,一把抓住裴昭的手臂,上下打量着,老泪纵横,真的是少爷!老天开眼!您…您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抓着裴昭的衣袖,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裴昭任由他抓着,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拍了拍老门房枯瘦的手背:忠叔,是我。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忠叔抹着眼泪,这才注意到裴昭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他看向阿芜,目光落在她那一身与这府邸、与燕都格格不入的粗布麻衣上,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愕和探究。但他很快收敛了神色,对着阿芜也微微躬了躬身,语气带着老仆的恭谨:这位姑娘是…
裴昭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阿芜。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夫人。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清晰而平淡,没有一丝波澜。
夫人忠叔脸上的惊愕再也掩饰不住,嘴巴微张,目光在阿芜朴素的衣着和裴昭沉静的侧脸之间来回逡巡,仿佛无法将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但他终究是府里的老人,极快地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对着阿芜深深一揖,语气变得无比郑重:老奴裴忠,拜见夫人!夫人大恩,裴府上下没齿难忘!
阿芜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弄得手足无措。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颊微微发烫,双手局促地抓着肩上那个粗布包袱,指节泛白。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眼前这肃穆的府门,老仆恭敬的姿态,还有裴昭口中那一声平淡却重若千钧的夫人,都让她感到一种比在喧闹长街更甚的无所适从。
进去吧。裴昭没有多言,率先踏上了石阶。那扇沉重的、带着岁月裂纹的朱漆大门,在忠叔颤抖的手推动下,吱呀呀地向内打开,露出里面幽深的庭院轮廓。
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陈年木料、尘封旧物和淡淡霉味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阿芜站在门口,看着门内那光影斑驳、寂静无声的世界,仿佛看着一张即将吞噬她的巨口。她攥紧了包袱,指尖冰凉。裴昭的背影已经没入门内的阴影里。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陌生的气息灌入肺腑,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苦涩。她抬起脚,迈过了那道比她想象中还要高、还要沉重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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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很大,大得空旷。高墙隔绝了市声,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雕梁画栋的游廊下,漆色斑驳脱落;曾经繁花似锦的庭院里,如今杂草顽强地从石缝中探出头;假山池沼早已干涸,池底积着厚厚的枯叶和淤泥。只有忠叔和另一个同样年迈、沉默寡言的老仆陈伯,像两个幽灵般,在这片巨大的废墟里缓慢移动,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整洁。
裴昭变得异常忙碌。他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彻夜不归。阿芜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只偶尔在深夜,听到外院书房隐约传来的、压低的谈话声,或是沉重的踱步声。他肩背上的旧伤,在燕都潮湿阴冷的天气里发作得更加频繁。阿芜依旧会默默地煮好药,放在他书房外的廊下小几上。有时药碗会被取走,有时直到药汁冰冷凝结,也无人动过。
她像一株被误移栽到华美花盆里的野草,在这空旷而冰冷的府邸里无所适从。府里没有女眷,只有两个老仆。忠叔对她恭敬而疏离,陈伯则近乎沉默。她尝试过拿起扫帚打扫庭院,却被忠叔惶恐地拦下:夫人,这些粗活让老奴来就好。她想进厨房帮忙,陈伯只是默默地将她请出来,关上了厨房的门。
日子在空旷的庭院和寂静的回廊里缓慢流淌。阿芜常常独自坐在后园那株干枯的老梅树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阿爹留下的、被磨得温润光滑的骨哨。山野的风声、溪水的流淌、柴门开启的吱呀声……那些曾经构成她整个世界的声音,在记忆里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最终被这深宅大院的死寂彻底淹没。
她开始想念那间漏风却温暖的土屋,想念清晨带着露水的草木气息,想念肩上沉甸甸的柴捆带来的踏实感,甚至想念阿爹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想念那些看得见、摸得着、需要她用力气去换取的生活。而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旷,和一种将她牢牢困住、却无处着力的精致囚笼感。
偶尔,她会听到府门外隐约传来的车马喧嚣,听到墙外街市上飘过的、属于这个繁华燕都的、与她格格不入的热闹。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清晰又模糊,提醒着她自己身处何方,又与她何干。
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长期劳作留下的薄茧还在,可这双手,在这座空旷的府邸里,除了每日为自己和裴昭准备简单的饭食,似乎再也无事可做。一种比饥饿更难熬的空虚,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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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午后,蝉鸣聒噪得如同沸水。忠叔弓着腰,脚步有些急促地穿过回廊,来到阿芜独坐的偏厅。他手里捧着一份素雅却透着贵气的帖子。
夫人,忠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镇国公府老夫人做寿,广邀各府女眷过府饮宴赏荷。帖子…送到府上了。他将帖子恭敬地递上,目光却有些闪烁,似乎不敢直视阿芜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没有任何纹饰的粗布旧衣。
阿芜接过帖子。纸是上好的素笺,带着淡淡的馨香,上面的字迹工整秀雅,是她看不懂的漂亮行书。她捏着那光滑的纸页,指尖有些僵硬。饮宴赏荷这些词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神话。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我不懂这些。能不能…不去
忠叔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夫人,这…这是镇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帖子指名是给‘裴夫人’的。若是不去,恐怕…恐怕于礼不合,也会让人说咱们府上失了礼数,更会让少爷面上无光…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镇国公府,那是燕都顶级的勋贵门第。裴府虽然败落,但少爷刚刚在朝堂上显露峥嵘,正需要这些门路。若是因为新夫人的缺席而得罪了镇国公府,后果不堪设想。
阿芜沉默了。她看着忠叔眼中的恳求和忧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与这精美帖子格格不入的粗布衣衫。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粗糙的布料。裴昭的面子…她想起他深夜书房里那沉重的踱步声,想起他肩伤发作时紧蹙的眉头。
好。良久,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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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那日,阿芜换上了箱笼里唯一一件没有补丁、颜色稍新的湖蓝色细布衣裙。这已经是她压箱底最好的衣裳了,但在镇国公府那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前,在络绎不绝、香车宝马的女眷之中,依旧寒酸得刺眼。
那些贵妇千金们,由衣着光鲜的丫鬟婆子们簇拥着,袅袅婷婷地走下马车。环佩叮当,香风阵阵。她们身上的绫罗绸缎在阳光下流淌着水样的光泽,金钗玉簪在云鬓间熠熠生辉。一张张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矜持而疏离的微笑,目光流转间,是阿芜看不懂的复杂意味。
当她跟在两个同样衣着朴素的老仆身后,略显局促地出现在门庭时,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那些原本低低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审视,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针尖般的锐利,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目光像带着温度,从她洗得发白的裙角,到她毫无饰物的发髻,再到她脚下那双沾了些许浮尘的普通布鞋,一寸寸地灼烧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
阿芜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滚烫,手心沁出冰凉的汗。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袖口,粗糙的布料磨着指腹。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那些华服美饰,那些香风笑语,那些复杂的目光,都构筑成一道无形而坚固的墙,将她牢牢地隔绝在外。
哟,这位是…一个穿着玫红遍地金妆花褙子、满头珠翠的年轻妇人用手帕掩着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带着一种故作天真的刻薄,瞧着面生得紧是哪位府上的新妹妹这身打扮…倒真是…别致得很呢。她刻意在别致二字上拖长了调子,引来旁边几位女伴掩口轻笑。
姐姐莫不是眼花了另一个穿着水绿云锦长裙的妇人接口,眼波流转,落在阿芜空荡荡的手腕和发髻上,声音娇滴滴的,这通身的气派,怕不是哪家得脸的管事娘子吧只是…怎么走到这内院女眷席上来了莫不是走岔了道儿她身边的丫鬟也跟着嗤嗤低笑起来。
那些目光更肆无忌惮了,带着赤裸裸的嘲弄和轻蔑。阿芜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中央供人评头论足。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的跳动声,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她想转身逃离,逃离这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和笑声,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盯着自己那双在光滑地砖上显得格外突兀的布鞋鞋尖,仿佛那里是唯一安全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沉稳的声音,如同利剑般穿透了这片充满恶意的低语和轻笑,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庭院:
粗布裹真金,何须绮罗饰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凛然之气。
庭院瞬间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愕然抬头,循声望去。只见水榭回廊的尽头,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裴昭穿着一身半旧的玄色锦袍,并未着官服,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他并未看那些花团锦簇的女眷,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几乎要将自己缩成一团的、穿着湖蓝布衣的身影上。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内子阿芜,出身山野,秉性纯直,不谙世情。裴昭的声音继续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隐隐含着锋芒,裴某流落在外,若非内子舍命相救,早已葬身荒岭。救命之恩,重于泰山。些许粗布衣衫,掩不住她一身清气。诸位夫人小姐见笑,裴某代内子告罪。他微微颔首,姿态不卑不亢。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
那些原本带着嘲弄和轻蔑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惊愕、难以置信、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在那些精心描画的面孔上飞快地变换着。
阿芜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水榭那头。裴昭的身影逆着光,有些模糊,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投注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像一道温暖的屏障,瞬间隔绝了四周那些针扎般的视线。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那滚烫的液体夺眶而出。
原来是裴夫人!失敬失敬!一个圆滑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是镇国公府的一位管事嬷嬷,满脸堆笑地快步迎上来,对着阿芜深深一福,夫人快快请入席!老夫人方才还念叨着呢,说裴大人伉俪情深,是难得的佳话!她热情地虚扶着阿芜的手臂,将她往水榭引,态度与方才判若两人。
周围那些贵妇们也像是瞬间换了一张面孔,纷纷露出或亲切或歉意的笑容,七嘴八舌地说着裴夫人请、方才多有失礼、裴大人好福气之类的话。那刺耳的嗤笑声和刻薄的议论,如同阳光下的露水,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阿芜被那管事嬷嬷半扶着,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水榭。周围是骤然变得热情的笑脸和虚伪的寒暄。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再是赤裸裸的轻蔑,却多了更深沉、更复杂的探究和算计。她挺直了脊背,努力不让自己的肩膀垮下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水榭那头。
裴昭已经不在那里了。仿佛他刚才的出现,只是为了掷下那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为她在这刀光剑影的宴席上,撑开片刻喘息的空间。
朱门雀(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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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里的丝竹声似乎都滞涩了一瞬。那些精心雕琢的笑容凝固在贵妇们敷着厚粉的脸上,像一张张僵硬的面具。一道道目光,不再是赤裸的轻蔑,却裹挟着更深的、粘稠的审视,如同蛛网,密密匝匝地缠绕在阿芜身上。
管事嬷嬷堆着满脸的笑,半搀半扶地将阿芜引到一张紫檀木圆桌旁。绣着缠枝莲的锦垫柔软得令人不适,阿芜挺直脊背坐上去,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痕。桌上摆满了她从未见过的珍馐美馔:水晶盏里盛着剔透的虾仁,琉璃碟上卧着胭脂色的鹅肝,还有那栩栩如生、花瓣层层叠叠的萝卜雕花……空气里弥漫着浓腻的甜香和酒气,混杂着贵妇们身上各异的熏香,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裴夫人,方才那位玫红褙子的年轻妇人——忠毅伯府的二少奶奶李氏,用描金小勺轻轻搅动着面前一盅雪蛤燕窝,眼皮微抬,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笑意,方才裴大人那番话,可真是情真意切,羡煞旁人呢。不知夫人与裴大人,是在哪处仙山福地结下的这段良缘
话音未落,席间几道目光立刻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聚焦过来。她们要听的,不是救命之恩的厚重,而是山野二字背后,足以让她们在日后茶余饭后的谈资里反复咀嚼的、粗鄙不堪的细节。
阿芜喉头发紧。她能感觉到忠叔和陈伯远远站在廊下阴影里投来的担忧目光。她沉默片刻,抬眼迎向李氏探究的眼神,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静:南境,苍梧山。五个字,再无下文。没有惊心动魄的渲染,没有山野猎户的窘迫自述,只有一片莽莽苍苍、隔绝人烟的深山轮廓。
李氏显然没等到预想中的窘迫或滔滔不绝的粗鄙描述,脸上那丝笑意淡了些,显得有些无趣。旁边那位水绿云锦裙的妇人——户部侍郎的千金张氏,却不肯罢休,掩口轻笑:苍梧山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听闻山高林密,猛兽横行。裴夫人能在那等地方救下裴大人,想必身手不凡平日里也常与虎豹豺狼为伍么她刻意加重了虎豹豺狼几个字,引得旁边几位年轻小姐掩袖低笑。
山里讨生活,总要会些。阿芜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目光掠过张氏保养得宜、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落在自己搁在膝上的手上。那双手,骨节比寻常女子略粗,指腹和虎口处覆着薄薄的茧,是长年握柴刀、拉弓弦留下的印记,与席间其他女子柔若无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形成刺目的对比。遇见什么,就对付什么。她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这平淡无奇的反应,反而让张氏一噎,像是蓄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席间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下。
恰在此时,一个穿着鹅黄宫装、眉眼娇憨的少女捧着一个精致的海棠式剔红填漆捧盒,娉娉婷婷地走到阿芜面前。她正是镇国公府最受宠的小孙女,赵四小姐。她将捧盒轻轻放在阿芜面前的桌案上,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对赤金累丝嵌红宝的蝶恋花耳珰,宝光璀璨,映得人眼花。
裴夫人,赵四小姐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无邪,笑容甜美,初次见面,这对小玩意儿是我的一点心意,夫人莫要嫌弃粗陋,权当添个妆奁里的玩意儿。她说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却直直地看着阿芜空荡荡的耳垂,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猫戏老鼠般的促狭。周围的低语声瞬间静了,所有目光都带着看好戏的兴奋,聚焦在那对价值不菲的耳珰和阿芜毫无饰物的耳垂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这对耳珰,是无声的刀,比方才的言语更加锋利。它在提醒所有人,也在提醒阿芜自己——纵有裴昭那句粗布裹真金的宣言,她依旧是个连一件像样首饰都没有、不配登此大雅之堂的村妇。接受,是自取其辱的证明;拒绝,则是不识抬举,得罪镇国公府。
阿芜的目光落在锦盒里那对流光溢彩、沉重得几乎能坠断耳垂的金蝶上。指尖的冰凉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咚咚作响。周围那些看似含笑实则冷漠、等着看她出丑的目光,像无数细密的针,刺得她每一寸皮肤都在灼痛。她想逃离,想抓起那盒子扔进旁边浑浊的池水里。
然而,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几息之间,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羞愤和窒息感,竟奇异地沉淀了下去。她想起了苍梧山凛冽的风,想起了背着沉重柴捆踏过崎岖山路的每一步,想起了阿爹临终前浑浊却平静的眼神。这金碧辉煌的水榭,这些绫罗绸缎包裹的灵魂,这令人窒息的富贵气息,比起山野间真实的生死与生存,又算得了什么
她抬起眼,看向面前笑容甜美的赵四小姐,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山潭,清晰地映出对方眼中那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错愕。阿芜伸出手,没有去碰那对刺目的金耳珰,而是轻轻合上了捧盒的盖子。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山石般的沉稳。
多谢四小姐美意。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水榭里凝滞的空气,带着山风拂过石壁的微凉质感,只是阿芜生于山野,长于林莽,习惯了清简。这般贵重精巧之物,于我,如同鸟雀强缚金链,反失了自在。她微微颔首,算是谢过,姿态竟无半分局促,只有一种坦荡的疏离。
水榭里死一般的寂静。
赵四小姐脸上的甜美笑容彻底僵住,捧着盒子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精心设计的羞辱,被对方以一种近乎不识抬举的坦荡平静挡了回来,反倒显得她这个赠礼者心思狭隘。周围的贵妇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流间充满了惊疑和一种被打乱节奏的恼怒。这个山野女子,竟没有她们预想中的手足无措或贪婪欣喜,只有一种…令人无力的平静
好一个‘失了自在’!一声略带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嗓音从主位传来。镇国公老夫人不知何时已放下了茶盏,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隔着席面,锐利地落在阿芜身上,带着深沉的审视,裴昭家的,倒是个明白人。
这句话,像一块石子投入暗流汹涌的深潭,瞬间打破了僵局,也微妙地定下了调子。老夫人发话了,再无人敢明着纠缠。
宴席在一种古怪的、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继续。丝竹再起,觥筹交错,贵妇们重新挂上温婉得体的笑容,谈论着衣料、首饰、京中趣闻。只是投向阿芜的目光,少了些刻薄的轻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忌惮,探究,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她们开始用一种更隐晦的方式,将她排斥在外。那些精心编织的、属于燕都贵妇圈的闲谈网,默契地在她周围合拢,留下一个无形的真空地带。
阿芜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周遭的暗涌恍若未觉。她不再低头,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精致的杯盘、华丽的衣饰、虚伪的笑脸。她慢慢地拿起筷子,夹起面前碟子里一片薄如蝉翼的、近乎透明的鱼脍,放入口中。鲜甜,滑嫩,带着姜醋的辛香,是极致的精细与讲究。可这味道,却远不如记忆中苍梧山溪水里刚叉起的、用松枝烤得焦香的野鱼来得真实、熨帖。
舌尖尝到的,是燕都的浮华与冰冷。心底沉淀的,是山野的粗粝与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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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马车异常沉默。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如同碾在人心上。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帘隙透入的、街边店铺灯笼摇曳的光斑,在裴昭沉静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阿芜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宴席上那些粘稠的目光、刻意的笑声、金耳珰刺目的宝光,还有老夫人那句意味深长的明白人,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的神经。身体深处涌上的疲惫感,比背上一整日的柴捆还要沉重百倍。
今日…裴昭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委屈你了。
阿芜没有睁眼,只是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委屈这个词像一根细刺,扎进她早已麻木的心绪里。她想起他掷地有声的那句粗布裹真金,想起他逆着光站在水榭那头的挺拔身影。那一刻,他确实为她挡开了那些淬毒的箭矢。可也是那一刻,他亲手将她推到了燕都这个巨大名利场的最中央,让她成了一个醒目的、格格不入的靶子。他口中的夫人,是身份,是枷锁,也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没有委屈。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只是…不懂。她睁开眼,目光落在对面裴昭被光影分割的侧脸上,不懂那些话,不懂那些笑,不懂那些金玉之物,到底有什么好争。
她的目光清澈而困惑,像迷途的幼兽,直直地望进裴昭的眼底深处。那里面没有指责,没有怨恨,只有一片茫然不解的荒原。这纯粹的困惑,比任何控诉都更让裴昭心头一窒。
他移开目光,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灯火勾勒出模糊轮廓的街市。那些飞檐斗拱、朱门绣户,此刻在他眼中,也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隔膜。他习惯了这里的规则,习惯了在刀光剑影中周旋,习惯了用言语和姿态作为武器。可身边这个女子,她的世界是山野的风、溪涧的水、背上的柴捆和手中的猎刀。她的不懂,是对这个他赖以生存、甚至汲汲营营的世界的根本性质疑。
这里…和苍梧山不同。裴昭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这里的人,说一句话,转三个弯。送你一件东西,藏七分心思。笑,未必是欢喜;哭,也未必是伤心。金玉绫罗,是身份,是武器,是…活在这里的凭证。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凭证阿芜轻轻重复着这个词,带着山泉般的清冷,活着,还要凭证她的目光扫过自己粗布裙衫下那双沾了些许泥点的布鞋,山里的狼虫虎豹,不会因为你穿金戴银就不吃你。人要活下去,靠的是力气,是胆气,是…认得清脚下的路,抓得住手里的东西。她摊开自己的手掌,昏暗中,掌心的薄茧轮廓依稀可见。
裴昭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的手掌上。那粗糙的纹路,是山野赋予她的勋章,也是此刻横亘在他们之间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他无言以对。燕都的生存法则,在她这份源自生命本能的坚韧和直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矫饰,甚至…卑劣。车厢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车轮声单调地响着,仿佛在丈量着两颗心之间无法缩短的距离。他护住了她的身体,却无法将她拉入他的世界。她救了他的命,却注定无法理解他灵魂深处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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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裴府那扇沉重、带着岁月裂痕的朱漆大门前停下。忠叔早已提着灯笼在阶下等候,昏黄的光晕照亮门前一小片湿漉漉的地面。他看见裴昭先下了车,转身欲扶阿芜,阿芜却已自己利落地跳了下来,脚步稳稳落在石阶上。
少爷,夫人。忠叔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宫里…来人了。在内书房候着,说是有急务。
裴昭脚步一顿,方才车厢里那点难得的沉郁瞬间被一种冷锐的警惕取代,眉宇间重新凝聚起惯常的沉肃。他看了阿芜一眼,只留下一句早些歇息,便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身影迅速没入内院书房那片更深沉的黑暗中。
阿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那玄色的袍角像一片被夜色吞没的鸦羽。她没有立刻回自己那个清冷空旷的院子,只是独自站在前院空旷的青石地上。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穿过空旷的庭院,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远处隐约传来内书房紧闭的门扉后,压抑而急促的交谈声,如同暗夜里危险的潮汐。
忠叔提着灯笼,默默站在几步之外,昏黄的光晕在他脚下投下一圈模糊的光影。他看着阿芜沉默伫立的背影,那身影在巨大的府邸阴影里显得格外单薄伶仃。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垂下了头。府邸深处,陈伯佝偻着背,正在费力地挪动一盆半枯的罗汉松,发出沉闷的拖拽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偌大的裴府,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空壳。雕梁画栋是它的骨架,空旷死寂是它的血肉。她站在这里,却感觉不到一丝家的暖意,只有无边无际的陌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宴席上的觥筹交错、暗藏机锋,裴昭口中的凭证与规则,还有此刻这府邸深处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紧张低语……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重冰冷的琉璃。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抚过袖口粗糙的布料。那触感真实而踏实。她需要一点东西,一点能让她抓住的东西,证明自己还活着,而非只是这华丽囚笼里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子。
目光扫过庭院角落。那里堆着几根白日里裴昭练剑时劈断的木桩,裂口处木刺狰狞。旁边,忠叔那柄用来修枝、豁了口的旧柴刀,正随意地靠在廊柱下。
阿芜走了过去。脚步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她弯下腰,捡起了那柄沉甸甸的柴刀。木柄粗糙,带着忠叔常年握持留下的汗渍和油光,刀身布满缺口和锈迹,却依旧能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属于铁器的力量感。
她拖着柴刀,走向那堆断裂的木桩。柴刀锋刃刮过青石板,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忠叔惊愕地抬起头,陈伯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阿芜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她在最大的那截木桩前站定。那木桩有半人高,截面粗糙,残留着清晰的劈砍痕迹。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紧沉重的柴刀木柄,高高举起。那姿态,不像燕都贵妇执笔拈花,倒像是苍梧山崖上,对着猎物蓄势待发的母豹。
刀锋裹挟着风声,狠狠劈下!
哚!
一声沉闷又响亮的撞击,震得人耳膜发麻。碎木屑飞溅开来,几点沾在了阿芜的鬓角和粗布衣襟上。豁口的柴刀深深楔入木桩,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刀柄传来,震得她虎口发麻,双臂酸痛。但这痛感,这沉重的力道,这木柴被劈开时发出的脆响和溅起的木屑……这一切都无比真实!
胸腔里那口被燕都的浮华和冰冷压抑了许久的浊气,似乎随着这一刀,狠狠劈了出去。她拔出柴刀,再次举起,落下!
哚!
哚!
哚!
单调、沉重、原始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在这空旷死寂的裴府前院,突兀而执拗地响起。每一次刀锋与木头的撞击,都像是对这精致囚笼的一次笨拙反抗,都像是在这冰冷的石板上,刻下属于阿芜而非裴夫人的印记。
内书房紧闭的窗棂后,那低低的、关乎军国大事的密谈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劈柴声打断了一瞬。窗纸上映出的人影似乎侧耳倾听了一下。
忠叔提着灯笼,僵在原地,看着夫人那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看着她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看着她眼中那近乎执拗的专注光芒。他嘴唇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灯笼的光,朝那堆木柴挪近了些。
昏黄的光晕下,木屑纷飞。阿芜紧抿着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脊背却挺得笔直。她不再去想那些虚与委蛇的笑脸,不去想那些冰冷的金玉,不去想裴昭深沉的侧脸和那句委屈。她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手中沉重的柴刀,面前需要劈开的木桩,以及双臂每一次挥动带来的、令她心安的酸痛与疲惫。
这粗糙的劳作,是她在这座冰冷的金丝牢笼里,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苍梧山的、滚烫的根。
朱门雀(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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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柴的钝响在死寂的裴府前院回荡,一下,又一下,如同沉重的心跳,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木屑纷飞,带着新劈开的松木特有的辛烈气息,短暂地压过了庭院里陈旧的尘味。阿芜的额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光洁的额角,每一次挥臂,肩胛骨都发出细微的酸响,虎口被粗糙的刀柄磨得发红,那清晰的痛感反而让她胸口那口憋闷的浊气,随着每一次刀锋劈入木柴的脆响,一点点吐了出来。
内书房紧闭的窗棂后,那持续的低语声似乎被这突兀的、格格不入的声响彻底打断。窗纸上映出的人影晃动了一下,随即,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
裴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色的锦袍融在门内的阴影里,只有半边脸被廊下悬挂的灯笼投下昏黄的光。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越过空旷的庭院,精准地钉在阿芜身上。她正高高举起那把豁口的柴刀,汗水沿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脚下的木柴堆旁,已经整齐地码放了一小摞劈好的柴火。
忠叔提着灯笼,惶惑不安地站在几步外,看看裴昭,又看看阿芜,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
裴昭的脸色在光影里显得异常沉冷,眉宇间凝着一股被打扰的不悦,以及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着。那目光不再是在镇国公府水榭旁带着庇护意味的注视,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突然闯入他精密棋局、无法归类的物件,带着冰冷的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阿芜劈下最后一刀,将最后一块木柴利落地劈成两半。她停下动作,拄着柴刀,微微喘息着。汗珠顺着她的鬓角滚落,粗布衣襟的前襟湿了一小片。她抬起袖子,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这才抬起头,迎向裴昭的目光。
隔着半个庭院,昏黄的光影在他们之间流淌。他的眼神,像深冬结冰的湖面,寒意刺骨。阿芜在他眼中,看不到一丝水榭旁为她解围时的温度,只有一片沉沉的、属于燕都裴大人的陌生疏离。她握着刀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那冰冷的铁器触感,此刻竟比他的目光更让她感到一丝踏实。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裴昭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冰冷的刻刀,在她心头划下一道清晰的印记——提醒着她,这里是裴府,是燕都,不是她可以肆意劈柴的苍梧山。随即,他转身,玄色的袍角在门内一闪,内书房沉重的门扉再次合拢,将那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密谈与谋划,连同他冰冷的背影,一同隔绝。
庭院里只剩下单调的风声,和柴刀落地时哐当一声的轻响。忠叔连忙上前,想接过阿芜手中的柴刀:夫人,这些粗活…让老奴来就好…
阿芜却避开了他的手,弯腰,沉默地将地上劈好的木柴一根根抱起,走向厨房方向。她的脚步依旧沉稳,只是脊背挺得更加笔直,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依旧不肯折断的劲竹。汗湿的粗布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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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裴府空旷的庭院和死寂的回廊里,缓慢地拖曳着沉重的脚步。裴昭变得愈发忙碌,甚至时常数日不归。偶尔回来,也是步履匆匆,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霜雪和深重的疲惫。他肩背的旧伤似乎发作得更厉害了,即使在盛夏,书房里也时常燃着驱寒的炭盆。阿芜依旧会默默地将煎好的药放在他书房外的廊下小几上。有时药碗会被取走,有时直到药汁彻底冰冷、凝结成一层深褐色的膜,也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
两人之间横亘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那日劈柴的声响,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本就稀薄的暖意。偶尔在回廊相遇,目光短暂相接,阿芜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燕都权贵的幽潭,再无半分山野月下的清亮。她不再试图靠近,也不再询问。只是将更多的时间,消磨在府邸深处那个荒废已久的小小后园。
园子里杂草丛生,唯有角落里一株半枯的老梅树虬枝盘结,沉默地指向天空。阿芜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小锄头,开始清理杂草。她蹲在坚硬板结的泥土上,用锄头一点点地撬开板结的土块,将那些坚韧的草根费力地拔出。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角和后背,泥土沾满了她的双手和粗布裙裾。
忠叔远远看着,几次欲言又止。这裴府的后园,荒废多年,早已不是需要精心打理的模样。夫人的举动,在他看来,与那日劈柴一样,都是一种无用的、徒劳的抗争,对抗着这府邸无孔不入的空旷和冰冷。
阿芜却似乎沉浸其中。指尖陷入微凉的泥土,感受着草根被拔起时那细微的断裂感,嗅着泥土被翻动后散发出的、混杂着腐败草叶和潜在生机的气息,这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只有在这里,用最原始的方式与土地角力,才能触摸到一点点真实的、属于她自己的存在。
一日黄昏,她正费力地刨除一丛根茎深扎的荆棘,锄头碰到一块硬物。她拨开泥土,竟露出一小片光滑温润的白玉。玉不大,成色也普通,边缘沾着泥污,雕着一只憨态可掬、蜷着尾巴的小狐狸。不知是哪个丫鬟仆役失落在此,经年累月被泥土掩埋。
阿芜用袖子擦去玉上的泥污。那小狐狸的雕工透着几分稚拙的可爱,玉质温润,握在掌心,带着泥土深处的微凉。她端详片刻,找来一根结实的麻绳,小心地穿过狐狸尾巴上的小孔,系紧,挂在了自己空荡荡的颈间。粗布衣衫的领口,一点温润的白色悄然隐现,带着泥土的气息,贴着她的心口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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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第一场雪,细碎如盐,无声地飘落,覆盖了燕都的朱甍碧瓦,也覆盖了裴府后园里阿芜刚刚翻整过的那一小片土地。
裴昭回府的次数更少了。偶尔深夜归来,身上总带着浓重的、洗不净的尘土和铁锈气息,有时甚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极力掩盖的血腥味。他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眼神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刀锋,却又深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疲惫。
这夜,雪下得更大了些,鹅毛般的雪片被风卷着,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阿芜坐在自己房间的窗边,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缝补一件旧衣。指尖的银针在昏黄的光晕下闪烁着微芒,细密的针脚在她手下延伸。颈间那枚小小的白玉狐狸,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在粗布衣襟上若隐若现。
门被推开,挟裹进一股冰冷的雪气和凛冽的寒意。裴昭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肩头和发梢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光影交界处,目光沉沉地落在阿芜身上,带着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和一种阿芜从未见过的、近乎决绝的冷硬。
阿芜停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颈间那点温润的白玉在昏暗中微亮。她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屋外的风雪声仿佛瞬间被放大,在两人之间呼啸。
阿芜。裴昭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石磨砺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般的寒意,我要出征了。南境不稳,陛下急召。他顿了顿,目光从她颈间那点微光上移开,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穿透风雪,望向某个看不见的战场,江东虞氏,愿以十万石粮秣、百艘楼船为助。
他停顿的时间很长,长到窗外的风雪声几乎填满了整个房间。阿芜握着针线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银针的针尖刺入指腹,带来一点尖锐的刺痛。她看着他的侧脸,那紧绷的线条在灯影下如同冷硬的石雕。
终于,他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阿芜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温度,没有歉意,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像是在宣告一个早已写定的结局:虞氏嫡女虞清凰,将随军同行,监运粮草。待南境平定,大军凯旋之日…便是我迎娶虞氏女,入主中馈之时。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阿芜的耳膜,再刺入心脏最深处。江东虞氏…那个以十城为聘、明珠相许的豪族!监运粮草不过是个体面的名头。入主中馈是要彻底抹去她这个粗布裹真金的存在痕迹!
她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眼前似乎闪过镇国公府水榭里那些贵妇们嘲弄轻蔑的眼神,闪过赵四小姐手中那对刺目的金耳珰,闪过裴昭那句掷地有声的粗布裹真金,何须绮罗饰……那些画面瞬间碎裂,只剩下眼前这张在灯影下冷漠得近乎陌生的脸。
心口处,那枚紧贴着皮肤的白玉狐狸,此刻竟灼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炭。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冰雪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握着针线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微微颤抖着。
裴昭看着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片骤然碎裂、继而化为一片死寂荒原的光,看着她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凝固在唇边,化作更深沉的沉默。他眼中那抹深藏的疲惫和复杂,终究被一片坚冰覆盖。
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袍角卷起一股冷风,身影迅速没入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
门扉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彻底隔绝了阿芜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
油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挣扎着,终于噗地一声,熄灭了。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无边无际的寒冷,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穿透粗布衣衫,刺入骨髓。阿芜僵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窗外的风雪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颈间那枚小小的白玉狐狸,紧贴着她冰冷的皮肤,残留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属于泥土的暖意,像茫茫雪原上,一点即将熄灭的星火。
朱门雀(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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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粒子被凛冽的北风卷着,刀子般抽打在脸上。阿芜用一条洗得发白的粗布,将背上熟睡的婴孩牢牢缚紧,孩子温热的小脸贴着她冰凉的后颈,是这无边寒夜里唯一一点微弱的暖意。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座在风雪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巍峨城池——燕都。没有留恋,只有一片被风雪彻底冻结的荒芜。裴昭冰冷的宣告,连同这座吞噬了她所有生机的巨大牢笼,都被她决绝地抛在了身后。
她转过身,一头扎进茫茫风雪之中。脚下是深及脚踝的积雪,每一步都陷下去,再费力地拔出。风呛得人无法呼吸,粗布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被风雪刮得通红的眼睛,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寒铁,死死盯着前方混沌一片的黑暗。背上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紧绷的身体和这彻骨的寒冷,在襁褓里不安地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弱蚊蚋的嘤咛。
阿芜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走得更快,更急。她不能停。停下,就是死路一条。裴昭迎娶江东明珠的消息一旦传开,她这个前夫人和她怀中流淌着裴氏血脉的孩子,就是某些人眼中必须拔除的钉子。这风雪,是催命符,也是唯一的掩护。
前路茫茫,只有北境。那是大燕版图上最贫瘠、最混乱、也最疏于王化管束的边陲之地。流民、马匪、失势的部落贵族、逃亡的罪犯……那里是法外之地,是绝望者的最后归途,却也可能是她唯一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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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北境的路,是白骨铺就的流亡之路。
最初的盘缠很快耗尽。阿芜抱着孩子,蜷缩在破败的土地庙冰冷的角落里。腹中饥饿像无数只手在撕扯,孩子细弱的哭声在空旷的庙宇里回荡,更添凄惶。她摸索着颈间那枚小小的白玉狐狸,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她咬咬牙,解下那枚唯一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玉饰,走向庙门外不远处一个正在啃着冷硬窝头的流民老妇。
大娘…阿芜的声音干涩沙哑,将白玉狐狸递过去,换…换您半个窝头,行吗
老妇浑浊的眼睛扫过那点温润的白,又扫过阿芜怀中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布满冻疮的手在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比石头还硬的、黑乎乎的杂粮饼子,掰下不到三分之一,塞到阿芜手里,一把夺过了那枚小玉狐狸,警惕地揣进怀里,转身缩回角落。
阿芜握着那块冰冷刺骨、硬得硌手的饼子,看着老妇佝偻的背影,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到谷底的悲凉。她将饼子一点点掰碎,用口中仅有的唾液含软,再小心翼翼地喂进孩子口中。孩子贪婪地吮吸着,暂时止住了哭泣。阿芜看着孩子稚嫩的小脸,胃里烧灼般的饥饿感仿佛都麻木了。她将剩下的饼渣塞进自己嘴里,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带着一股霉味和尘土气。
为了活下去,她什么都做过。
在混乱的边市,她帮人清洗堆积如山的、沾满血污和油腻的羊皮。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双手浸泡得红肿溃烂,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净的污垢和羊膻味。报酬是几枚带着腥气的铜钱,或者一小袋磨得粗糙的黍米。
在商队临时歇脚的驿站马棚,她趁着夜色,偷偷刮取地上被马蹄踩踏、混着泥土和草屑的盐粒。一点点收集,用布包好,在无人处小心地化开、过滤、熬煮,得到指甲盖大小的一撮粗盐。那是能换回一小袋救命粮食的珍宝。
在瘟疫刚刚平息、人人避之不及的村落,她主动走进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空屋。不是为了偷盗,而是为了收集死者遗落的、无人敢要的旧衣和被褥。她用冰冷的溪水反复捶打漂洗,在烈日下暴晒数日,然后拆解、拼凑,为自己和孩子缝制勉强御寒的衣物。针脚粗大笨拙,却浸透了生存的挣扎。
她像一株被连根拔起、抛入荒漠的野草,在每一道石缝里寻找着滋养活下去的微末水分。风雪、饥饿、疾病、无处不在的觊觎目光……每一步都踏在生死的边缘。背上的孩子,是她沉重的负担,更是支撑她在这绝境中永不倒下的唯一支柱。孩子清澈懵懂的眼睛,映着她日益消瘦却更加坚毅的面容,映着这片残酷的天地。她不能倒下。她倒下,怀中的这点微光,就将彻底熄灭。
五年。风沙磨砺了她的轮廓,苦难淬炼了她的筋骨。那个在裴府庭院里劈柴、在后园掘土的茫然妇人,早已被北境的酷烈风霜彻底重塑。她的眼神不再有困惑,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鹰隼般的锐利和警觉。她粗糙的手指,不仅能缝补破衣,更能熟练地辨识北地稀有的草药,能在混乱的集市上精准地估算皮货、盐巴、铁器的价值,能在马匪劫掠的混乱中,拉着孩子如同狡兔般迅速隐匿。
她不再仅仅是阿芜。在那些混杂着胡语和边腔的称呼里,她是能换盐的娘子,是识药草的阿姐,是懂行市的云娘。一个模糊的、带着几分神秘和生存智慧的身份,在流民和边地小商贩中悄然形成。她用五年地狱般的流亡,在绝望的灰烬里,亲手为自己和孩子,煅烧出了一副足以立足的粗糙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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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十二年,深秋。北境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云中驿。
一支规模惊人的商队正缓缓驶入驿站。上百辆满载货物的沉重牛车,车轮深深陷入驿道的泥泞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拉车的犍牛喷着粗重的白气。数百名精壮的护卫,穿着统一的靛蓝色劲装,腰挎长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肃杀之气,绝非寻常商队护卫可比。
驿站简陋的厅堂里,气氛凝滞。几个风尘仆仆、显然也是赶路行商的人被拦在外面,敢怒不敢言地看着驿站里最好的位置被这群靛蓝护卫牢牢占据。驿丞是个干瘦的中年人,此刻正搓着手,满脸堆着近乎谄媚的苦笑,对着护卫首领点头哈腰:军…军爷们辛苦!只是这上房实在有限,都腾出来了,您看这…这位夫人的车驾…
他为难地看向驿站门口。一辆并不起眼的青呢马车刚刚停稳。车帘掀开,先下来一个穿着藕荷色比甲、面容清秀的侍女,她利落地放下脚踏。随即,一只穿着素面青缎绣鞋的脚,稳稳踏在脚踏上。
车中人弯腰走了出来。
驿站里嘈杂的声音似乎都低了下去。那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穿着一身料子普通、剪裁却极为利落合身的靛青色细布长裙,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斗篷。发髻挽得简单,只用一根通体无瑕的白玉簪固定,再无其他饰物。她脸上未施粉黛,肤色是久经风霜的微褐色,眉眼间却沉淀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沉静与威仪,眼神扫过驿站厅堂,平静无波,却让那些原本因被占了位置而低声抱怨的行商瞬间噤声。
她正是这支庞大商队的主人,北境新崛起的商路巨擘,掌控着连接漠北草原、西域诸国与中原腹地数条关键商道的云夫人——昔日的阿芜。
无妨。云夫人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清冷的质感,像山涧击石,寻个避风处,安置好马匹货物即可。我们的人,自会扎营。她身后的侍女立刻领命而去,行动干脆利落。
驿丞如蒙大赦,连忙哈腰引着云夫人走向角落一处还算干净的位置。靛蓝护卫们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无声地护卫着她。就在这时,驿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人心上。
蹄声在驿站门口戛然而止。一阵盔甲碰撞的铿锵声和战马不安的嘶鸣声传来。
厅堂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些神色倨傲的靛蓝护卫,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目光齐齐投向门口。
驿站破旧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战马特有的膻臊气混合着深秋的寒气,汹涌而入。门口,逆着门外阴沉的天光,立着几个浑身湿透、沾满泥泞的身影。
为首那人,身形异常高大挺拔,即使被沉重的玄铁盔甲包裹,即使肩背处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不知是血还是泥浆),依旧如同渊渟岳峙的山岳。雨水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不断滴落,冲刷着脸上沾染的尘土和血污,露出一张俊朗却布满深重疲惫和焦灼的面容。那双曾如寒星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死死地盯住了厅堂角落,那个刚刚落座、正接过侍女递来热茶的靛青色身影。
正是南征北战、军功赫赫、刚刚在江东迎娶了豪族明珠的燕君——裴昭!
驿站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门外呼啸的风雨声和战马不安的喷鼻声。
裴昭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穿透人群,死死钉在云夫人身上。五年时光,风霜刻骨。眼前的女人,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穿着粗布衣衫、会在深宅劈柴、会在后园掘土的阿芜。她端坐在那里,沉静得像一口深潭,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她颈间空无一物,只有发髻上那根温润的白玉簪,在驿站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坚定的光华。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只尝到了雨水混合着铁锈的腥咸。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着角落走去。湿透的沉重甲胄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的深渊里。他身后的几名亲卫想跟上,被他一个冰冷的手势制止。
终于,他停在了云夫人的桌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雨水顺着他玄铁盔甲的边缘滴落,在她脚边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渍。浓重的血腥味和战场带来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云夫人缓缓抬起眼。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像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掠过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掠过他肩甲上那片刺目的暗红,掠过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眼前这个狼狈不堪、气势汹汹的将军,不过是驿站窗棂上滑落的一滴雨水。
她端起粗陶茶碗,轻轻吹开浮沫,浅啜了一口微烫的茶水。动作从容优雅,与裴昭浑身散发的狂暴绝望气息形成刺目的对比。
裴昭死死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在积蓄着足以摧毁一切的怒火。终于,那紧绷到极限的弦,被绝望彻底压断。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重重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阿芜…五十万大军…断了粮草!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驿站外阴沉的天幕,瞬间照亮了裴昭惨白如纸的脸和云夫人沉静如水的眼眸。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整个驿站簌簌发抖,也彻底掩盖了裴昭话语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五十万大军断粮!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前线顷刻间便会化为饿殍遍野的人间地狱,意味着他裴昭赫赫战功瞬间化为乌有,意味着他本人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更意味着江东虞氏倾尽全力的豪赌、他刚刚稳固的权势根基,都将随着这支大军的崩溃而彻底瓦解!他输不起,也不能输!
驿站里落针可闻。所有行商、驿卒,甚至那些见惯了风浪的靛蓝护卫,都屏住了呼吸,惊骇的目光在裴昭绝望扭曲的脸和云夫人沉静的侧影之间来回扫视。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云夫人手中的茶碗,终于轻轻放回了粗糙的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这细微的声响,在死寂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回裴昭脸上。那眼神,不再是五年前镇国公府水榭旁受他庇护时的茫然,也不是风雪裴府夜听他宣告迎娶他人时的死寂。那是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她抬起一只手,纤细却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
那里,曾经戴过一枚粗陋的木镯,早已在流亡路上遗落。如今,只有长期握持缰绳、拨弄算筹留下的薄茧。
她的指尖在腕骨处那光滑的皮肤上轻轻摩挲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晰地穿透了驿站外依旧轰鸣的雷雨声,一字一句,敲在裴昭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君上,她微微偏头,颈间的线条绷紧,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裴昭眼底那片绝望的深渊,求人,该有求人的样子。
话音落下,如同巨石投入冰封的湖面。
裴昭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瞬间褪尽,惨白如金纸。那双布满血丝、曾睥睨天下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剥去所有盔甲的狼狈。他死死地盯着云夫人那只抚过空荡手腕的手,仿佛看到了五年前那个雪夜,她僵坐在黑暗中的单薄身影,看到了她颈间那点被他亲手熄灭的微光。
求人的…样子
他裴昭,堂堂燕君,手握重兵,权倾朝野,何曾需要求人何曾向人低过头可此刻,他身后是即将因断粮而哗变、崩溃的五十万大军,是他用尽手段才攀附上的江东虞氏,是他汲汲营营半生才换来的权势巅峰!这一切,都悬于眼前这个他曾经弃如敝履的女人的一念之间!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骄傲。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爆响,手背上青筋虬结,玄铁护臂被捏得微微变形。一股暴戾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死寂时刻——
娘亲…
一个带着浓浓睡意、软糯稚嫩的童音,如同春日初融的溪水,突兀地在云夫人身后响起。
只见那穿着藕荷色比甲的侍女怀中,一个约莫四五岁、裹在柔软锦缎斗篷里的小男孩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他睡眼惺忪,小脸粉嫩,眉眼轮廓竟与裴昭有着惊人的神似!尤其是那双清澈懵懂的眼睛,此刻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和依赖,望向云夫人。
小男孩似乎被驿站里凝重的气氛和裴昭身上那股浓重的煞气吓到了,小嘴一瘪,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朝着云夫人,带着哭腔又喊了一声:娘亲…抱…
这一声呼唤,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裴昭胸中翻腾的暴戾岩浆,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小男孩的脸上。那张酷似自己的小脸,那声软糯的娘亲,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刻意遗忘的过往——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冰冷离去时,她僵坐黑暗中…腹中,竟已有了他的骨血!
五年流亡…她竟带着他们的孩子,在炼狱般的北境活了下来还活成了掌控他五十万大军命脉的商路主人
裴昭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紧攥的拳头无力地松开,指节苍白。他脸上的暴怒、杀意、屈辱,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垮的、巨大的空洞和茫然。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沉重的铁靴踩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死死地看着那个被侍女抱在怀里、正怯生生偷看他的孩子,又猛地看向云夫人。她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在那孩子呼唤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暖意,但看向他时,只有一片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疏离。
孩子…裴昭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破碎的声音几乎不成调,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祈求,他…他叫什么
云夫人没有回答。她只是伸出手,将孩子从侍女怀中接了过来,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动作温柔而坚定。孩子将小脸埋在她颈窝,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好奇又害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如同凶神恶煞、却又似乎和娘亲有什么关系的陌生男人。
驿站外的暴雨依旧倾盆,哗啦啦的雨声冲刷着整个世界。驿站内,只有孩子细微的呼吸声和裴昭粗重绝望的喘息。
云夫人抱着孩子,缓缓站起身。靛青色的裙裾拂过沾着泥污的桌脚。她没有再看失魂落魄、如同被抽去脊梁的裴昭一眼,目光投向驿站门口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幕。
雨太大,路不好走。她清冷的声音响起,是对身边的侍女和护卫首领说的,平静无波,再歇半个时辰。
说完,她抱着孩子,转身走向驿站里侧一间勉强还算干燥的简陋客房。靛蓝色的护卫立刻无声地跟上,形成一道严密的人墙,将她和孩子护在中央,也将失魂落魄的裴昭彻底隔绝在外。
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门外,是浑身湿透、如同丧家之犬的燕君裴昭,和他那岌岌可危的五十万大军、摇摇欲坠的权势江山。
门内,是掌控着生杀予夺的云夫人,和她怀中那个懵懂却足以撕裂一切过往的孩子。
冰冷的雨水顺着裴昭冰冷沉重的盔甲不断流淌,在他脚下汇成一滩绝望的泥泞。他呆呆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他所有希望的门扉,望着门缝里透出的、微弱却温暖的灯火,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何为真正的穷途末路。
求人的样子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曲了那曾支撑他睥睨天下的、骄傲的膝盖。沉重的玄铁甲胄撞击在冰冷潮湿的青石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屈辱的声响。
驿站内外,只剩下滂沱的雨声,如同天地间一场无声的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