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
府里养的面首个个都像极了丞相谢无歧。
直到封地属臣送来了一个跟他九分像的男子。
当夜,谢无歧带着醉意闯入了公主府。
殿下如此行事,引朝野物议沸腾,于江山社稷何益
我抚过他的心口,轻笑:谢大人这里痛得要发疯了是不是
后来新帝忌惮,削我食邑,收我封地。
欲鸩杀我于公主府。
我倚在龙椅上,把玩着父皇留给我的兵符。
阶下跪满了朝中重臣,只有匆匆回京的谢无歧傲然而立。
谢卿,如今朕当真动摇国本你又待如何
1
深夜的公主府,灯火煌煌,亮如白昼。
舞姬们水袖翻飞,腰肢酥软。
我斜倚在上首的软榻上,姿态慵懒,几个面首围在我身边。
有的执壶添酒,有的轻轻打着扇......
还有一个,跪在我腿边。
修长的手指力道适中地为我揉捏着小腿。
他们的眉眼,或多或少,都带着相似的影子。
那个清冷的,孤高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影子。
尤其是正在为我捏腿的这个,玉衡。
低垂的眼睫,微抿的薄唇,恍惚间总能叫我以假乱真。
殿下。心腹崔常侍悄然跪在软榻旁埋着头,声音压得很低。
我眼皮未抬,只看着送到嘴边来的杯盏:何事
今日朝会.....崔常侍声音更低了几分。
陛下在议及宗室供养时,言语中似有暗示。提及几位远支郡王封地贫瘠,食邑微薄......
谢相进言...殿下您的封邑,尤其东郡、临川、云梦三处,乃膏腴之地,岁贡过于丰厚。
我嗤笑一声打断了崔益,声音不大,却盖过了靡靡丝竹之音。
周围几个面首的动作都下意识停滞了一瞬。
崔益以头伏地:陛下此举,似有体恤民力,平衡宗室之意。
我夺过面首递过来的酒杯,眼神扫过堂下看似沉醉,实则个个竖起耳朵的宾客。
秦熠翅膀真是硬了。
父皇子嗣凋零,膝下只有我和秦熠。
他生母原是小官之女,后来因母族贪墨自戕于寝殿。
是母后怜惜秦熠年幼,将他带在身边教养。
如今一朝亲政,竟拿我立威。
既想削我食邑,还想借着我博贤明。
当我死了不成
2
翌日,我带着玉衡进了宫。
通往御花园必经之处有一座凉亭,周围垂着薄如蝉翼的轻纱。
被风吹得微微拂动,又能影影绰绰地看到外面。
玉衡跪坐在我身侧。
今日我特意命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质地飘逸。
衬得他身形愈发纤长清瘦,几乎与那人有九分神似。
我懒洋洋地开口:过来。
玉衡会意,小心翼翼捻起一颗葡萄。
动作熟稔地剥好皮,递到我的唇边。
我没有立刻张嘴,目光越过他...
看向青石宫道的那头。
时间刚刚好。
穿着深紫色官袍的谢无歧从宫道那头缓缓走过来。
阳光洒在他身上,就像从天而降的神明。
任谁看了,都不得不感叹,真是极好看的皮囊。
就在他身影就要掠过凉亭时,我张嘴含住了玉衡递上来的葡萄。
舌尖故意扫过他的指尖,玉衡配合地发出一声极轻极软的嘤咛。
凉亭外从容的脚步声顿住了,谢无歧整个人僵在原地。
隔着飘拂的轻纱,我看得分明。
他那张总是平静无波,仿佛万事万物都惊不起一丝涟漪的脸......
瞬间就褪尽了血色,变得苍白。
袖中那只写下锦绣文章的手也瞬间收紧,青筋暴起。
亭内,我饶有兴味地咀嚼着清甜的葡萄。
看着他几乎失控的隐忍,仓惶离开的背影。
升起了一种病态的满足感。
瞧见了吗我侧过头,对着脸颊绯红的玉衡勾起唇角。
丞相大人,生气了。
玉衡不明所以。
只是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空无一人的宫道,眼神茫然。
我抚摸着玉衡那一头披散着的发丝。
谢无歧越是这样一副清高自持,冷漠傲然的样子。
我就越想叫他失控发狂,崩溃沉沦。
这样合我心意的人,为何偏偏要同秦熠站在一处呢
崔益,盯紧相府。
一草一木,风吹草动,本宫都要知道。
诺。崔益神出鬼没的,又再一次无声没入阴影中。
我靠在榻上闭上眼,眼前浮现的都是那张惨白的脸。
还有他踉跄逃离的背影。
真好看。
比这满园春色,都要好看。
3
秦熠朝会上的试探,并不只是虚张声势。
仅仅过了三日,圣旨就送到了我公主府。
宣旨的太监是个生面孔,尖嘴猴腮,眼神躲闪。
就连捧着那卷明黄绸布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身后只跟着两个小太监,个个都紧绷着脊背。
倒像是秦熠专门推到公主府给我泄愤的卒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为体恤民力,充盈国库,泽被黎庶....
着即消减明懿长公主食邑三处:东郡减十之三,临川十之四,云梦十之五...
钦此!
冗长的套话之后,核心旨意不过一句:割我的肉,剜我的地。
那三处最富庶之地,被秦熠轻飘飘几句民生大计就要砍掉大半。
好一个冠冕堂皇。
太监念完最后一个字,头垂得更低。
捧着圣旨战战兢兢往前递了递。
请......请殿下......接旨......
我端坐在主位上,纹丝不动。
厅内寂静无声,两侧的侍女和内侍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抬起眼,缓缓走下台阶。
目光落在那卷代表着秦熠不知死活试探的圣旨上。
伸手接过崔益递上的匕首,一步步走向秦熠的野心。
刺啦——
那卷圣旨,像废纸,顷刻间就被我划成了两半。
回去告诉陛下,这道圣旨,公主府没有见过。
秦熠今日当众打我公主府的脸,我总是要回敬一二的。
他想推新政拿我做筏子,我便让他看看...
政令出不出得了太和殿。
告诉王祈,漕运改道一事他斟酌着办。
务必让陛下知道,此事无法推进,是卡在了我公主府。
还有,陇西赈灾款先用本宫的私产拨下去安置,放话让地方官员知晓,是公主府的赈灾款先一步到了陇西。
另外,再让陈远安把户部的调度往后拖一拖。
也好叫秦熠体会体会,什么叫体恤民力的难处。
父皇留下的臣子,向来只知道明懿公主府。
至于太和殿坐着的,对于他们而言,是谁都行。
不过两日,朝堂的暗流就变得汹涌。
秦熠与我之间的争斗,就此摊到了明面上。
那些依附于我,或是畏惧于我的朝臣们,也开始思量站队。
一时间奏疏摆满了秦熠的案头。
足够他焦头烂额一阵儿了。
而他高举民生大旗,实则为削弱我势力的新政...
就像泥牛入海,再无涟漪。
4
只是最近谢无歧让我着实有些费解。
朝臣的小动作料想是瞒不住他的。
他却偏偏在几日称病,未踏出相府一步。
平静......平静得让人不安。
看来还是得下一剂猛药。
叫心怀天下的谢相知晓谁才是主子。
入夜,公主府仍是灯火绰绰。
阶下,玉衡婉转舞剑,刻意模仿着那股冷峭。
我朝着殿门口的侍卫开口,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够他们听到。
玉衡公子甚合本宫心意,今夜便留下伺候吧。
崔益身躯一震,有些诧异。
我紧盯着殿外,明月高悬,清辉落了满地。
谢无歧,此刻是秘密进宫跟秦熠商讨如何处置我呢
还是对着孤灯,忧心我祸乱朝纲动摇国本
谢相......谢大人,请容奴才进去通报.......
内侍一路小跑,跟着那个带着夜风踏入大殿的人。
乐声骤停,满殿的面首们动作僵住。
齐齐转头望向门口的谢无歧。
他身上的青色常服因为疾步有些褶皱,连发丝也散乱了几缕。
那双素来沉静漠然的眸子望向我,布满了挣扎。
半晌才幽幽开口:长公主深夜宴饮,男宠环伺,成何体统,天家颜面何存
引朝野物议沸腾,又于江山社稷何益
说完他脚步一晃,扶住门框才堪堪站稳。
我朝他勾了勾嘴角,笑得嘲讽。
这一番陈词在我听来,不是对社稷的忧心,倒全然都是嫉妒。
刚才还翩若惊鸿的玉衡闻言脸色煞白,匍匐在我脚边。
我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头。
缓缓起身,赤着脚踩过台阶上的白狐毛毯。
满室就只剩下我腰间的环佩声响。
站定在他面前,我仰头看他颤抖的唇,看他眼里翻涌的痛苦。
靠近后才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
这就忍不住了吗
谢相好大的官威啊!
本宫万人之上,这区区爱欲,有何不可我抬起手,赤金护甲划过他的胸口。
不轻不重戳了戳。
谢大人字字句句都是江山社稷,实际上这里痛得要疯掉了是不是
他身体卸力般往后退了退。
平日里的冷清轰然破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死死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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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有震惊,还有被看穿的羞耻和绝望。
夜风卷起他的碎发,粗重碎裂的喘息。
就这样直直撞进了我的心上。
我骤然转身:送谢大人回相府。
克己复礼,矜贵无双的谢无歧。
你也有今日。
5
殿门合拢,我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瞬间,只剩下残存的酒气。
玉衡仍是跪在阶前,脸色依旧惊惶。
你也下去。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也不敢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大殿上只剩下我,和指尖还残留的体温。
那年初遇谢无歧时,是在骊山行宫。
我一身火红骑装,策马掠过林间。
那时的他还是新科状元,刚擢升翰林侍读。
一身青色官袍坐得笔直,和周围阿谀奉承的朱袍们格格不入。
正与人对弈,指尖夹着白玉棋子,落子从容。
我勒住马,隔着人群看他。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投下一片阴影。
只觉得真干净。
干净得....想要弄脏。
我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手丢给了侍从,径直走向他。
周围瞬间噤声,老臣们慌忙起身行礼,冷汗涔涔。
我知道他们怕我。
我脾性不好,动辄打人。
偏父皇骄纵,纵得我连御史台的人都敢当街鞭笞。
只有谢无歧,清凌凌的目光,没有半分涟漪。
我拿起一枚黑子,蹙眉看了看棋盘。
本宫观此局,白子气数将尽
老臣们抬手拭汗,连声称是。
他抬眸直视我,指尖指向棋盘的一处。
殿下慧眼,然.....绝境之处,未必就没有生门。
那一刻,谢无歧在我眼里,与旁人都不同。
我挑衅一笑。
落在另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如果本宫偏要堵死它呢
那时的我,便只想要他做我的驸马。
只能是他做我的驸马。
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任由冷风灌进来。
吹散了我的心思,和他的那些过往。
议事厅中那枚父皇留给我的虎符,城郊那八万精锐。
朝中那一个个名字,一张张沉稳的脸。
秦熠....
你最好是识相点。
谢无歧离开公主府那夜后,几乎日日进宫。
直到宫门落钥才出,想来是秦熠该有动作了。
只是还没等到宫里的消息,就传来了谢无歧已经前往陇西赈灾。
灾情并不严峻,公主府的赈灾款和赈灾粮足以支撑灾民及善后事宜。
若不为赈灾.....便只能是调虎离山了。
秦熠,忍不住了。
玄一悄无声息单膝跪地:殿下,膳房的青雀拼死递出消息。
我转过身,没说话。
青雀是最隐秘的钉子。
若非天塌地陷的大事,他绝不会用拼死二字。
陛下密令,三日后,借殿下寿辰为由,于公主府设宴。
名为贺生辰之喜,实则,欲.....鸩杀殿下于席间......
动作倒是快,难怪此时将谢无歧派遣出京。
原来是怕清正的谢相阻挠他残杀手足呢。
我许久没说话,此事谢无歧凭什么一无所知全身而退呢
玄一仍垂头跪在那里,崔益却几乎踉跄跑进来。
殿下,两仪殿传出消息,陛下手里有一份名单!
是殿下安插在六部和禁军中的心腹重臣.......
只待殿下......便即刻清洗,一个......不留。
秦熠背后果然有人。
否则他哪来的本事,哪来的胆子。
不仅要我的命,还要将我的苦心经营的心腹势力连根拔起。
突然,一种兴奋的杀意从后背一路窜上来。
他既然找死,那我就送他一程。
也省得我再陪他玩这猫抓老鼠的无聊把戏。
让八卫军统帅来见我,另外,在京的朝臣半个时辰内到西苑密室。
崔益浑身一凛,眼里迸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
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第二日,我让人往陇西给谢无歧送了封密函。
我换下了华贵的宫装。
一袭素白的襦裙,袖中收拢着明黄的卷轴,乘着轿辇入了宫门。
太和殿里,秦熠端坐明堂上。
眼里有平日见到我的瑟缩,也有隐藏得极好的恨意。
堂下是他的心腹,皆为寒门出身的新贵。
我带着父皇留给我的朝中老臣,款步而入。
熠儿,谁人在你耳边进献谗言竟让你起了杀我的心思。
他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丝慌乱:皇姐此言何意
我最不耐烦的就是他这副装傻充愣的模样。
也懒得再跟他废话。
谢无歧出京,不是他的机会。
是他亲手送给我的机会!
6
禁军副指挥使张简是我的人。
他压着瑶贵妃,还有三个宫女,丢在了大殿之上。
我看向秦熠一字一顿:郁瑶,指挥使郁池的亲妹妹,未来的皇后娘娘
本宫听说,郁池领命,三日后将率军兵围长公主府,是也不是
这三个,哪一个又是熠儿推出来的替死鬼呢
又是哪一个得了陛下密令,将逍遥散放入我的酒盏内,为博个锦绣前程
秦熠手指蜷缩,扣在龙椅的扶手上。
泛白的手指泄露了他的慌乱。
兵部尚书躬身接过我手里的明黄圣旨。
那道圣旨,盖着先帝印信。
在今日之前还是毫无笔墨的空白圣旨。
如今,写着刺目的:【君主无德,无能,无才,残害宗亲,鸩杀手足,不堪为帝。】
父皇崩逝前的嘱托,言犹在耳:瑛儿,若有朝一日,熠儿容不得你,可择宗室子,废而再立。
京中八万精锐,护你前往封地,足够我儿一生无虞。
秦熠不知我有兵权,更不知这道密旨。
他太急了,太急着铲除我。
以至于,失了这些年的谨小慎微。
宗室子
父皇又怎知宗室子不是下一个秦熠呢
这场所谓的宫变...
不过两个时辰,便风卷残云般结束了。
我冷眼看着秦熠瘫软在龙椅上,眼里是恨不能饮我血啖我肉的不甘。
可惜了。
本不欲生灵涂炭,得过且过也就罢了。
偏偏,君逼臣反,实在是令人伤心。
大概是我眼里的蔑视太过明显,秦熠猛地站起身。
即便没了朕,你以为就凭你女子之身,能堵上悠悠众口,安坐于龙椅之上吗
聒噪。
张简闻言,飞身上前,拎起他丢到我面前。
我搀着崔益的手,跨过秦熠,在他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上白玉台阶。
不管本宫能不能,但熠儿你,是万万不能了。
大局已定,太和殿朝臣伏地一片,山呼万岁。
张简利刃出鞘,直指秦熠的咽喉。
刚想让崔益拟旨圈禁秦熠于宗人府时,殿外传来打斗声。
谢无歧提剑急匆匆入殿,他目眦欲裂:秦瑛,弑君乃大逆!
7
秦瑛......
倒是比冷冰冰的长公主殿下要好听。
我挥退了殿内众人,只剩下我与他相对而立。
他脸上有奔波的疲惫,也有一丝掩饰极好的如释重负。
谢大人疾驰回京的路上,想的是本宫终于死了
还是,祈望本宫能够活着等你回来
他眼神躲开了我的视线,呼吸却剧烈加快。
那封我亲手所书,连夜从公主府送出京的邸报。
写的是陛下欲杀明懿长公主,请谢相速归。
谢无歧,哪里又是他表面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呢
我亲自倒了杯凉茶,递到谢无歧嘴边,眼神逼迫他喝下去。
无声对峙了几息,他最终还是认命般一饮而尽。
叹声道:陛下此人并非昏庸残暴之君,是臣未尽劝谏之责,还请殿下,留陛下一命。
清流砥柱,心怀天下的相国大人啊。
真是好没有意思。
谢无歧,是秦熠,想要杀我!
在你眼里,本宫是这么以德报怨的人吗
他的身形晃了晃,像被重剑击中。
我夺过他手里的长剑,在他锦袍上擦了擦血迹。
谢相,你若要做忠臣,本宫便成全你,相府阖府为先帝尽忠,必能名留青史。
可你生得这样好看,本宫愿意给你第二个选择。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没有了慌乱。
谢无歧后退了一步,很小的一步,却像耗尽了力气。
他拂过衣裳下摆,弯下了挺直的脊梁,重重跪在我面前。
臣,愿由陛下驱使。
我本该高兴的,可是看着他垂下的头却涌起一股烦躁。
五年前,跪在太和殿前抗旨拒婚的谢无歧。
不是这样的。
8
登基大典上,崔益宣读着新朝的第一道圣旨。
封赏功臣,稳定人心。
群臣气氛肃然,皆垂首恭听。
却被一声:妖女祸国,得位不正,乱臣贼子。
打断了他尖利的声音。
那是秦熠近臣,御史台的岑大人。
我的人还未出言,谢无歧先一步站了出来。
清冷的声音响彻全场:陛下天潢贵胄,德才兼备,秉性端方,当为天下之主。
我诧异地打量着他。
想了想,还是按下了即将颁布的第二道圣旨。
这样光风霁月的人,若是做了我的君后......
恐怕与赐死无异。
罢了。
反正这柄国之重器,已经是我的战利品了。
也不必急于一时。
秦熠本就寥寥无几的势力,张简三下五除二就剪除了。
我几乎是兵不血刃就坐上了这把龙椅。
连城郊的八万精锐都未进安定门。
前朝事毕,我思虑许久,还是修缮了太和殿不远的两仪殿。
陈设皆是奢华无比,熏香暖绒,金玉满堂。
就像一个巨大又精美的鸟笼。
我日日都想将谢无歧锁在里面。
可,他已经称病七日未曾上朝了。
于是我又想到了玉衡,我不去就山,那山来就我吧。
我下了道册封旨意,玉衡名正言顺入了我的后宫。
当夜,崔益回宫禀报:陛下,相府灯熄了。
我蹙眉望着天上那轮圆月...
这招怎么不管用了
那让张简去把谢大人绑来。
9
谢无歧被请进宫时,只穿着一件月白色中衣。
与这满室绮靡格格不入,像一株纯白盛放,却被玷污的莲花。
他站在殿中央,背对着我,透着一股万念俱灰的死寂。
我走过去,停在他身后,突然就起了别的心思。
玩味道:脱了。
果然见他身体一颤,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发白。
死一样的沉默。
他在抗拒我。
那双那样好看的桃花眼,此时却盈满了空洞麻木,像枯竭的死井。
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让我心悸的冷然。
却比激烈反抗更让我烦躁!
我将他推在软榻上,覆上他的薄唇。
他任我予取予求,却让我心下更暴戾。
我猛地撑起身,离开他的唇。
书案上堆着几份连夜送来的奏疏。
江南水患的急报,西北军饷的催请。
我翻身下榻,看也不看,抓起奏疏就丢在谢无歧的身上。
夜,寂静无声。
只剩下我的不甘和焦躁。
他拿起奏疏,我幽幽开口:看清楚了吗江南水患,数万流民嗷嗷待哺。
军饷告急,将士饥寒交迫。
吏治腐败,蠹虫未清。
谢大人往日斥我动摇国本,自诩为国为民。如今龟缩相府,又是哪门子为官为臣之道
他眼神闪过一丝挣扎,很快又消失不见。
我固然有私心,可国事繁复,远没有做长公主时清闲。
谢无歧这副甩手不管,仿佛下一秒就要致仕的架势。
更是让我火从心起。
我一步步走向榻边,用力捏住他的下颌:谢相,你的大义呢
秦熠那个守成之君,都能让你臣服。我又为何不能
只因我是女子还是说,谢相认为我比不上秦熠
他的眼睫剧烈抖动,麻木之外是痛苦。
还有被我拉会现状的茫然。
五年前,他以长公主行事无忌,手段狠戾,不是谢某良配。当众拒婚。
在百官面前受了五十廷仗。
常人道他清正有气节,可我知道,他在求死。
做了驸马便成了我的玩物。
他的满腹治国策便成了空谈。
那些每次见到我时停留的目光,公主府他留下的耳目,窗下出现的蔷薇花。
与他的抱负,民生比起来......
不值一提。
10
江南水患迫在眉睫,我实在是没工夫再管谢无歧如何。
这几日我焦头烂额。
先是让户部的陈远安调了原先公主府的私库去西北。
又派王尚书去扬州,广召修渠筑堤的能人。
连日大雨,若要彻底解决水患,唯有重整水利。
秦熠一年前的解决之法,压根就治标不治本。
直到第五日的深夜,上书房烛火通明。
堆积如山的奏疏都快要将宽大的紫檀桌淹没。
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着国祚民生。
实在耗尽心神。
我揉着刺痛的额角,久违的暴戾又翻涌上来。
啪——
我把那份满是推诿的奏疏狠狠掼在地上。
年年水患,年年都是这样的托词,工部这群废物!
吱——
一道身影却悄然出现在门口推开了上书房的门。
还是那件月白色的中衣,宽大得有些空荡。
脑海里莫名就浮现出......风雪里被摧残过的清竹。
他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眼睫低垂,敛下了所有情绪。
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到书案旁。
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走了我手里的另一份奏疏。
又很自然地把那碗崔益刚刚送来的参汤,推到了我面前。
我抬起头,目光锐利望向他。
这算什么
屈从还是认命
或者是这几日沉寂后,身体先于意识的,可悲的惯性
我伸出手,面无表情打翻了那碗汤。
瓷碗在地砖上,四分五裂。
我猛地拉近他,封住了他惊诧的唇。
正想推开他,却被他狠狠拉进怀里,近到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
阿瑛......他嘶哑出声。
霎时,我们俩都愣住了。
他猛然睁开眼,推开我,带着懊恼。
却不再是麻木和空洞的顺从。
眼里是彻底的清醒。
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先吃点东西。
十四岁那年,我一眼看中的猎物。
在我十九岁这年,终于落网。
我不再是他眼里,权重于君主的长公主。
他曾避之不及的势力,是我稳坐高台的支撑。
他的一腔抱负,他的民生愿景。
除了我,再没有人能帮他实现。
11
吏部贪腐我全权指派给了谢无歧。
他虽然表面看起来温润,实则最是杀伐果断的。
想来不出半月,国之蛀虫必将十不存一。
这皇帝当了一个多月,也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我让崔益把玉衡召来了寝殿。
他还是那副苍白的模样,刻意学着谢无歧的神态。
如今看来,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停。
我不耐烦再看,只闭目倚在一旁,让他念奏疏给我听。
跟谢无歧的低沉不同,他的声音清朗,如珠落玉盘。
好听的紧。
谢相查抄了京中搭上吏部侍郎的皇商,家产充作军饷,三日前已到达沉临关。
加赋王尚书先斩后奏之权,大发水患财的地方官员,无论品阶家世,立斩不赦。
玉衡一字一句念着谢无歧朱笔批注过的奏疏。
我仿佛能看见他端坐在案前,奋笔疾书。
他的大义,最终烧掉了他的固执。
也烧得我心头滚烫。
玉衡,你说朕与谢相,可相配
我的声音打断了玉衡翻动奏疏的手,他还未应声。
低沉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陛下,不如亲自问问臣
我睁开眼,看到了谢无歧的脸。
玉衡正跪伏在地上,肩头微不可察地耸动。
谢无歧皱眉朝玉衡道:你,下去。
这是......吃醋了
玉衡没动,抬眼看了看我。
我直视谢无歧,朝玉衡摆了摆手。下去吧。
既赶走了玉衡,那便谢相来念给朕听。
他拿过案头一本朱笔批注的奏疏,正欲开口。
我挑眉道:谢大人,玉衡是跪着的。
在我以为他要再一次拂袖而去的时候,他屈膝跪在了玉衡跪过的位置。
自顾自念起了那些经由他批注的奏疏。
咳......
倒是显得我昏庸无道了。
12
吏治整顿以雷霆之势而下。
秦熠只顾着笼络新贵,全然不顾赋税,户部的账目一团乱麻。
谢无歧崇尚仁政,我却并不认同。
也不许他同那些酸腐御史一样说些我不爱听的谏言。
他不让我杀的贪官,我偏是要杀。
六部每日都在死人,谢无歧每日都在生气。
铁腕整治下,颇有进益。
气得久了,他也就不再多言。
当初他向秦熠提出的新政其实利大于弊。
只不过当初秦熠只顾着以此来扳倒我,被迫终止了。
如今我下旨重新施行,还政于民时,谢无歧眼里闪过极其复杂的沉思。
他不得不承认,即便他是把利剑。
可握着他的人只有我,才能劈开朝局的沉疴。
秦熠这个庸碌之才,能有什么大用
直到边境传来消息......
当初秦熠明知胜算不大还骤然对我下手。
我便猜到了他背后有军中的人支撑。
宗室里总有人想趁朝堂交替之际分一杯羹,博个泼天的造化。
逍遥王秦恒勾连秦熠残存的势力,煽动了边境叛乱。
打着扶正统,诛妖女的旗号,污蔑我篡位弑君,荒淫无道。
更将谢无歧斥为媚主求荣的佞臣。
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
消息传到太和殿时,我正在看军报。
谢无歧坐在窗边,批着一份关于河工的奏疏。
玄一低声禀报着叛军的檄文内容,尤其强调了那些辱骂谢无歧的字眼。
我抬眼看向谢无歧,当日他推着秦熠削我食邑的时候......
有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被扣上佞臣的帽子。
他握着的笔悬停在半空,墨汁滴在奏疏上晕开一团墨污。
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久到明窗外的阳光都偏移了几分。
然后,他猛地放下了笔。
动作大到带翻了案前的砚台。
陛下,臣......请旨!
我挑眉:嗯
叛军蛊惑人心,臣自请为陛下执笔正名。
我久久没有出声。
是为我的名声,还是为他那仅存的尊严
又或者,两者都有。
准了。
第二日,他写的反叛军檄文雪花似的,誊抄至各州县。
谢无歧驳斥篡位谣言,痛陈废帝秦熠鸩杀手足之罪行。
揭露叛乱者勾结西北外敌,吞粮贪饷,鱼肉百姓的狼子野心。
大力赞扬我推行新政,重修水利,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
半句不提他自己狐媚惑主,委身女帝的奸佞之名。
那些虚妄的名声,其实我并不在意。
一群乌合之众,本就翻不起什么大浪。
偏偏他气红了眼。
13
我命礼部拟了章程。
亲自写了告天下书。
让学子们日日在安定门前诵读。
称丞相仁德,择明主而栖。
呕心沥血整顿苛捐杂税,救民于旧政水火。
免水患肆掠,筹军粮以西北。
乃国之重器。
他得知后,匆匆来了上书房。
只是沉沉看着我,似乎是做了许久的心理斗争。
他拉起我的手,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
丞相好大的胆子,敢以下犯上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他的脉搏沉稳而有力。
这清冷高悬的明月光。
终究,还是照在了我的身上。
边关的陈将军铁血镇压叛乱,谢无歧在我的授意下清洗了宗室旧部。
至此朝堂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高坐在龙椅上,谢无歧立于百官之前。
手持玉笏,正侃侃而谈引江南的水灌溉西北农桑。
声音沉稳,条理清晰,眸子专注又明亮。
惹得我好几次都想拿出登基时的那第二道圣旨。
下朝后的上书房,我丢开一份弹劾州县官员兼并土地的折子。
烦躁地按了按额角。
又是这些蠹虫,杀都杀不尽。
他微凉的手,按上我的太阳穴,轻轻揉捏着。
此事按陛下还是公主时的旧利......
先断其爪牙,佐怀柔之策,再安抚失地小民......
我放松身体,倚向靠背,享受着他难得的主动。
嗯,你看着办。
过了许久,我突然有了个绝妙的想法!
抓住了他揉捏的手,哑声道:朕不想做皇帝了。
丞相同朕生个孩子,必是天资聪颖。
额角的力道消失了....
我弯了弯眉眼扫落了书案上的奏疏,坐上去双手攀上他的脖颈。
不是强迫,是诱他与我沉沦的撩拨。
唇齿交缠,不再是屈辱和掠夺。
夕阳撒进窗棂,落在我和他的身上。
金线龙袍和白色素衣纠缠。
我的声音带着喘息:谢无歧,你早就该是我的。
14
秋风猎猎,我站在城墙上。
见街市小贩卖力吆喝,百姓富足。
远处残阳似火。
肩上忽然一重,谢无歧将大氅披在我的肩头。
高处风寒,陛下珍重身子。
我扣住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掌心。
谢无歧,当初骊山见你第一面,我便知道你娶不了别人
偏你瞧不上我,父皇惜才,又不舍得真叫你做了驸马。
闻言,他轻笑出声。
先帝让我做这百官之首,焉知不是等着今日为陛下所用呢
陛下又以为京郊那八万赤卫军,是如何养在废帝眼皮子底下的
他的声音散在风中,也叫我愣在原地。
原来,秦熠身后的人——
并非秦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