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惊变
暴雨砸在柏油路上,溅起的水花漫过林砚的球鞋。她抱着刚从车底拽出来的橘猫,后背紧贴着便利店的玻璃门,听着远处救护车的鸣笛越来越近。
喵——怀里的猫还在发抖,爪子无意识地勾住她的卫衣下摆。林砚低头用鼻尖蹭了蹭猫毛,发梢滴下的雨水落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半小时前她在公交站等末班车,看见这只橘猫追着一只飞虫往路中间跑,刚好一辆失控的货车冲过来。
让开!
刹车声撕裂雨幕的瞬间,林砚本能地把猫往路边一抛。下一秒,货车的前灯在她瞳孔里炸成刺白的光,剧痛从胸腔蔓延到四肢,她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像踩碎了一把干枯的竹枝。
意识沉入黑暗前,有段模糊的吟唱钻进耳朵。那声音像浸在古潭里的玉磬,带着几分熟悉的韵律:曲有误,周郎顾;词无凭,墨君渡……
——
阿九!阿九醒了
林砚是被摇晃醒的。
她首先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旧木头的霉气。睫毛颤了颤,入眼是青灰色的帐子,布料上绣着褪色的缠枝莲,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出自生手。
阿九
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林砚偏头,看见个穿粗布蓝衫的老妇人,鬓角的白发沾着草屑,眼睛红得像刚哭过。她身后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袖口沾着石粉,指节裂着血口,正攥着半块发黑的姜糖。
娘,阿九的眼神不对……少年声音发颤,莫不是撞坏脑子了
撞坏脑子
林砚突然坐起来,剧烈的眩晕让她扶住额头。后颈处有块凸起的肿包,一碰就疼得倒抽冷气。记忆像被搅浑的水,现代的暴雨、货车、橘猫,和另一幅画面重叠——
扎着双螺髻的少女撞向院角的青砖墙,额头撞在砖缝里的碎石上,血珠顺着眉骨往下淌,染脏了月白色的衫子。周围有几个穿儒生长衫的人站着,其中一个摇着折扇冷笑:林九娘好大的本事,为换两坛酒就敢在茶楼抛头露面填词,这和勾栏瓦舍的粉头有什么分别
原主……是撞墙死的林砚喃喃自语。
老妇人吓得跪在地上,抓着她的手直哭:阿九你莫要吓娘,你前日在听雪楼填了首《临江仙》换酒,陈秀才说你败坏风气,你一时想不开……
临江仙林砚重复这个词牌名,突然有段陌生的记忆涌进来:原主林九,青河镇破落户林家幺女,十岁没了爹,跟着哥哥林安在采石场当短工,母亲郑氏给人浆洗缝补,勉强糊口。她自小跟着说书先生识了几个字,偏生爱往听雪楼跑,听茶客们谈诗论词,竟无师自通能填些小令。前日镇东酒肆的王屠户喝醉了,说请她填首词换坛女儿红,她应了,却被松风社的陈秀才撞见,骂她不守妇道。
阿九,你饿不饿少年林安从怀里摸出半块烤红薯,我今日在采石场捡了块炭,给你烤的……
红薯的焦香混着药味钻进鼻腔,林砚望着哥哥裂开的指甲缝里嵌着的碎石渣,又看母亲腕上系着的草绳——那是替人浆洗时用来束袖的,草绳磨得发亮,勒得皮肤泛红。
我不饿。她伸手接过红薯,指尖触到哥哥掌心的老茧,哥,娘的咳嗽可好些了
郑氏猛地抬头:你……你知道娘咳嗽
林砚这才反应过来,原主撞墙前正和母亲置气。郑氏劝她莫要再去茶楼抛头露面,原主赌气说不填词难道等着全家饿死,这才冲出去撞了墙。此刻她若表现得太清醒,怕是要被当成中了邪。
我头还有些疼。她按住太阳穴,娘,我想喝口温水。
郑氏忙起身去灶房,林安蹲在她塌边,用袖子擦了擦红薯皮:阿九,你以后莫要再和陈秀才置气了。他是松风社的,连里正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松风社林砚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他们很厉害
厉害得很。林安掰着手指头数,陈秀才的表舅在郡城当书吏,他弟弟去年中了童生,镇里的学塾都是松风社管着。前日他说你填的词是‘淫词艳曲’,连王屠户的酒都不敢再给你了……
窗外的雾更浓了,林砚望着窗纸上的水痕,突然想起前世在大学图书馆看过的《全宋词》。那些被文人写在纸页上的词句,此刻在她脑子里活过来,像一串被风吹响的铜铃。
哥,她把剩下的红薯塞回林安手里,明日陪我去听雪楼。
阿九!林安急了,陈秀才说要去祠堂告你,你还要往枪口上撞
我不是去吵架的。林砚摸了摸后颈的肿包,我要让钱三娘知道,林九填的词,能让听雪楼的茶客坐满每一张桌子。
——
夜里,林砚躺在青竹塌上翻来覆去。
窗外的雾漫进窗缝,带着股清冽的草香。她摸着枕头下原主藏的半块砚台,石质粗粝,边角磨得发亮,是原主用碎瓷片一点点打磨出来的。旁边还躺着几支残笔,笔毛参差不齐,应该是从旧笔杆上拆下来的。
曲有误,周郎顾;词无凭,墨君渡……
那道吟唱声又响起来,林砚翻身坐起,发现声音是从胸口传来的。她掀起衣领,只见锁骨下方有个淡青色的印记,形状像片残缺的叶子,正随着她的心跳微微发亮。
这是……
阿九睡了吗郑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娘给你留了碗米油。
林砚慌忙拉好衣领:正准备睡了!娘也早些歇着吧。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青灰色的影子。她摸着那片印记,突然想起前世车祸前,自己正为毕业作品发愁。导师说她的原创词缺少灵魂,可她明明翻遍了《诗经》《乐府》,连敦煌曲子词都研究过……
或许,这就是我的‘灵魂’。她轻声说。
窗外的雾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林砚凑近窗户,却只看见一团青灰的雾,像前世暴雨里那辆货车的前灯,模糊又晃眼。
2
初露
青河镇的晨雾还未散尽,林砚就跟着哥哥林安出了门。
她特意换了原主最干净的月白衫子,用草绳扎了条马尾。原主的头发又黄又枯,林砚昨日偷偷往发梢抹了点灶房的茶油,倒也顺溜了些。林安扛着半袋碎炭,这是他昨日在采石场捡的,说要给听雪楼的炭炉添火,换点和钱三娘搭话的机会。他走在前头,回头见妹妹盯着自己的鞋尖,忙把脚上的麻鞋脱下来:阿九穿我的,我光脚走不冷。
哥,我穿这双布鞋就行。林砚指了指自己脚上的粗布鞋。原主撞墙前刚补过,鞋帮上还打着补丁。她攥紧怀里的旧布包,里面装着半块砚台、三支残笔,还有她连夜抄在桑皮纸上的两首词。
听雪楼在镇东头,青瓦白墙,檐角挂着铜铃。林砚远远就听见里头传来胡琴的声音,间或有茶客的笑声。钱三娘正站在门口擦桌子,三十来岁的模样,穿件枣红对襟衫,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她抬头看见林安,先是皱眉,待目光扫过林砚,眼睛突然亮了:这是林家九娘前日撞墙的那个
钱姨好。林砚上前福了福身,我今日来,是想请您听首新词。
钱三娘把抹布往肩上一搭:我这茶楼可不养闲人,上月有个酸秀才说要‘以文会友’,写了首‘茶烟轻似梦’,结果茶客们听了直打哈欠,茶钱都少收了半贯。她上下打量林砚,你要写,先说说题目。
雨。林砚脱口而出。
昨夜原主记忆里的青河镇总飘着青雾,倒和前世江南的梅雨季有几分像。此刻晨雾未散,檐角正滴着水珠,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钱三娘挑眉:雨这题目太常见了。上个月松风社的陈秀才写过‘细雨湿流光’,茶客们都说好。
那我便写个不一样的。林砚解开布包,取出残笔。钱三娘递来砚台,她沾了沾清水,磨开松烟墨。笔尖悬在桑皮纸上,前世在图书馆抄词的日子突然涌上来。贺铸《青玉案》里的词句此刻正合这青雾缭绕的晨色。
墨迹在纸上晕开时,钱三娘凑过来看。待看到最后一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她突然拍了下桌子:好!这愁绪写得又浓又软,像沾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心尖发颤!
茶客们闻言围过来,有个挑担子的老汉眯眼念了两遍,一拍大腿:这词好懂!我前日卖完菜蹲在桥洞下躲雨,看那烟啊雾啊缠在山尖上,可不就是‘一川烟草’
这词我要了。钱三娘直接摸出五贯钱拍在桌上,以后你每写一首好词,我分你三成茶钱。要是能让茶客们争着点你的词唱,五成!
林安在旁边看得直搓手,五贯钱够家里买半袋米、两斤盐,还能请郎中来给娘看病了。他刚要开口,外头突然传来尖嗓子:钱三娘好兴致啊,连撞墙的疯丫头都敢收
陈秀才摇着折扇挤进来,月白衫子上绣着松竹,脸上挂着冷笑。他身后跟着两个穿儒生长衫的年轻人,抱着一摞书,看样子是松风社的弟子。
陈相公这是来喝茶钱三娘把银镯子撸得叮当响,我这小本生意,可买不起您的松风社墨宝。
谁来喝茶陈秀才瞥了眼林砚写的词,我是来替林九娘她娘管教闺女的。女子抛头露面写词,成何体统这词怕不是抄的吧
茶客们议论起来,有个卖豆腐的妇人小声说:陈秀才说得对,我家那口子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抄的林砚把笔往桌上一搁,陈相公若觉得我抄的,不妨出题考我。
陈秀才没料到她敢接招,愣了一瞬,随即冷笑:行!你既说会写词,我便以‘月’为题。若写不出,你便去祠堂跪香,向列祖列宗谢罪!
林砚抬头看向窗外,晨雾已散,天空蓝得像洗过的布,隐隐约约中月牙还挂在西边,淡得像片薄冰。前世大学琴房的窗台上也有这样的月牙,她常一边弹钢琴一边背词,导师总说她太沉迷古人的情绪。
此刻那情绪突然涌上来,她开口时声音轻得像叹气: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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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客们瞬间安静下来,胡琴师傅放下琴弓,挑担老汉的烟袋锅子掉在地上,钱三娘的银镯子忘了撸。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林砚继续念,声音越来越清,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胡琴师傅突然弹了个长音。钱三娘抹了把眼角:好个‘但愿人长久’!我那嫁去外县的闺女,上月捎信说想我,我正愁没处说呢……
挑担老汉红着眼眶掏钱:钱姨,给我来壶最好的茶!我要把这词抄回去,等我孙女儿识字了,念给她听!
陈秀才的脸白得像张纸,他身后的弟子翻着随身带的《昭明文选》《南昭词钞》,翻得页角都卷了,也没找到半句相似的。
陈相公,还要我去祠堂跪香吗林砚望着他,或者……你松风社的词,比我的更好
陈秀才猛地甩袖:你……你这是歪门邪道!他撞开人群往外走,袖中一封写着雅韵阁的信掉在地上,被挑担老汉踩了个鞋印。
——
傍晚回家时,林安的布兜里装着钱三娘硬塞的两斤猪肉。郑氏正蹲在灶前烧火,见他们进门,忙擦了擦手:阿九,有人刚才来送了包川贝,说钱三娘让她捎的……
娘,您的咳嗽该好了。林砚把猪肉塞进她手里,明日我请王郎中来看,钱姨说了,药钱她先垫着。
郑氏摸着猪肉,突然哭了:我家阿九……
娘,我是阿九啊。林砚扶她坐下,以后咱们不用再吃糙米配咸菜了。
夜里,林砚又摸到了胸口的印记。它比昨日更亮了些,像片凝着月光的叶子。窗外的雾又起了,青灰色的,裹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她凑近窗户,隐约听见那道吟唱声:曲有误,周郎顾;词无凭,墨君渡……
墨君林砚轻声念,是说我吗
风掀起窗纸,一片青灰色的雾飘进来,绕着她的指尖转了两圈,又飘向案头的残笔。笔杆上沾着的松烟墨突然泛起微光,像被谁轻轻抚过。
3
破局
入秋的青河镇飘着桂花香,林砚蹲在院角的石臼前捣药,手里的木杵一下下砸在川贝上,碎白的药末混着蜂蜜,散出清甜的苦。郑氏靠在廊下的竹椅里,脸色比半月前红润了不少。王郎中说她的肺痨见了好,再喝两副药就能下地烧火了。
阿九,钱家的马车到啦!林安从门外探进头,额角沾着石粉,钱姨说听雪楼今日来了郡城的茶商,要你去写新词!
林砚擦了擦手,把药罐递给母亲:娘,喝完这碗药再晒被子。日头毒,别晒太久。她转身回屋,从木箱底摸出件淡绿衫子。这是钱三娘昨日送的,说大姑娘家穿素色太闷,衫子上绣着几枝小桂花,针脚细密,比原主那些补丁摞补丁的旧衣体面多了。
听雪楼的门帘一挑,茶客们的喝彩声便涌了出来。钱三娘坐在柜台后,见林砚进来,冲她挤了挤眼:郡城来的刘大官人说要听‘秋’词,你且露一手。
林砚扫了眼厅里,主座上坐着个穿锦缎马褂的胖子,身边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随从;角落里还缩着个灰衣老者,正盯着她腕上的银镯子。
她走到胡琴师傅身边,轻声说:劳驾用‘商调’。前世研究过《南昭词谱》,她已摸透异世的音律:商调清越,最宜写秋。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林砚开口,声音比半月前清亮了些。胡琴应声而起,音如碎玉。她指尖轻点桌面,像是在数阶前的桂花瓣,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范仲淹的《苏幕遮》刚念到明月楼高休独倚,刘大官人突然拍案:好!这词里的秋景比我在郡城看的还鲜亮!钱三娘,这词我要了,五十贯!
钱三娘笑得眼尾的细纹都堆成了花:刘大官人好眼光,我家九娘的词可金贵着呢……
角落里的灰衣老者突然咳嗽一声,林砚转头,见他正捏着块碎茶饼,目光落在她胸口处。
姑娘请留步。散场后,灰衣老者拦住她。他腰间挂着个褪色的香袋,绣着太常二字,针脚是宫廷里的打籽绣。林砚想起原主记忆里,太常寺是南昭国管礼乐的衙门,乐正便是最高长官。
老丈是她福了福身。
在下姓周,曾在太常寺当差。老者摸出块半旧的玉珏,姑娘可曾见过这物件
玉珏呈青灰色,雕着云纹,缺口处有细密的划痕,像是被利器劈过。林砚刚要接,指尖触到玉珏的瞬间,胸口的印记突然发烫。那道熟悉的吟唱声在耳边炸响:曲有误,周郎顾;词无凭,墨君渡……
你……老者瞳孔微缩,这是‘天音珏’的共鸣!当年西域进贡的宝物,能引动天地间的‘词灵’……
词灵林砚后退半步,撞在廊柱上。
周老者压低声音:南昭国的词,本是天地规则的载体。上古时,大词家填的词能呼风唤雨、镇邪除祟,只因触动了‘词灵’。可如今世风日下,词成了文人卖弄的玩意儿,词灵也沉睡了……他盯着林砚,姑娘的词,带着不属于这世道的灵气。那日在茶楼下,我闻见了墨香,是词灵苏醒的味道。
周老!钱三娘举着算盘跑过来,刘大官人要请九娘去郡城的百花宴,润笔费百两!她瞥见玉珏,愣了愣,这不是……
钱妹子莫声张。周老者迅速收起玉珏,我且问你,松风社的陈秀才可曾往郡城送过信
钱三娘脸色一沉:前日陈秀才摔了茶盏,说要去雅韵阁告九娘‘以邪词乱正声’。雅韵阁是郡城最大的词曲行会,楼主李大人最恨‘野路子’……
林砚握紧了袖口。前世她最怕的就是规则,此刻却觉得好笑。异世的规则,倒要靠她这个野路子来破
——
三日后,陈秀才带着松风社的弟子堵在林家院门口。
林九娘!雅韵阁的大管事明日到镇,你若是识相,便自己去祠堂跪香,省得丢青河镇的脸!他举着张帖子,上面盖着雅韵阁的朱印,李楼主说了,你若写不出符合‘正声’的词,便永远别想在南昭国填词!
林安抄起顶门的木棍要冲出去,被林砚拦住。她望着陈秀才涨红的脸,想起前世在音乐系被导师当众批评离经叛道的样子。那时她躲在琴房哭了整夜,此刻却觉得眼眶发热,不是委屈,是痛快。
哥,把《南昭词谱》拿来。她转身对林安说。
这半个月,她把钱三娘从郡城捎来的《南昭词谱》翻得卷了边。词谱里记着三百种词牌的平仄、用韵、宫调,甚至连上声字不可连用这种细节都标得清楚。她前世学的是现代作曲,此刻却像块干渴的海绵,把这些异世的规则吸了个饱。
陈相公不是要‘正声’么林砚走到院门口,明日我便写首‘正声’的词,让雅韵阁的大管事听听,什么叫‘规矩里的活泛’。
陈秀才被她的眼神惊得后退半步,嘴硬道:你……你莫要嘴硬!他甩袖要走,却被林砚叫住:
陈相公,替我给雅韵阁带句话。她望着青灰色的雾,词是写给人听的。人活泛了,词自然活泛。
——
次日晌午,雅韵阁的大管事到了。
他穿玄色云纹衫,腰悬象牙牌,往听雪楼里一站,连钱三娘都矮了半截。陈秀才跟在他身后,笑得像只开屏的孔雀:大管事您瞧,这就是那撞墙的疯丫头……
住口。大管事扫了林砚一眼,李楼主说,今日要考你‘商调·蝶恋花’。限你以‘竹’为题,既要合律,又要见新意。
林砚望着厅里那盆青竹,原主生前最爱的,说竹有节,人也要有节。她摸出残笔,墨香混着竹香漫开,前世郑燮的《竹石》突然浮现在脑海: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提笔写的却是异世的商调:叶扫千峰翠,枝撑万壑云。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大管事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从怀里摸出本《雅韵词钞》,翻到商调·蝶恋花的词例,逐字核对平仄,竟无一处不合。再看词意,竹的坚韧跃然纸上,比那些竹影摇窗的陈词高出何止一筹。
好。大管事合上词钞,李楼主说,若你过了今日这关,百花宴的帖子便送上门。他瞥了眼缩在角落的陈秀才,至于某些人……松风社的年例,怕是要往后延了。
陈秀才的脸白得像张纸,林砚望着他踉跄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可怜。他守着旧规矩活了半辈子,却不知规矩从来不是用来困住人的,是用来被更鲜活的东西打破的。
——
夜里,林砚又摸到了胸口的印记。它比前日更亮了,像团要烧起来的墨。窗外的雾裹着竹香涌进来,那道吟唱声清晰得像是有人贴着她耳朵念:曲有误,周郎顾;词无凭,墨君渡……
墨君。她轻声念,原来这就是我的名字。
案头的《南昭词谱》突然翻到新的一页,纸页间飘出片青灰色的雾,凝成个字——渡。
4
风起
郡城的马车来得比林砚想象中还快。
十月初三的清晨,青河镇还蒙在雾里,三匹枣红马拉着辆青呢小轿停在林家院门口。轿帘一掀,雅韵阁的大管事捧着烫金帖子出来,身后跟着两个扛着樟木箱的随从。那是钱三娘硬塞给林砚的行头,说是郡城的姑娘家不能穿得太素。
九娘,请。大管事弯腰行礼,目光扫过林砚腕上的旧银镯,那是她坚持要戴的,李楼主在百花宴设了‘词魁’席位,就等姑娘去争。
林安帮她提着木箱,郑氏追在车后塞了包炒米:饿了就吃,莫要学那些娇小姐装斯文……话没说完就被林安拽住,他红着眼眶挥手:阿九,郡城的月亮要是比咱青河镇圆,你就替哥多瞅两眼!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时,林砚掀开帘角。晨雾中,母亲的蓝布衫和哥哥的灰布衫渐渐模糊成两个小点。她摸了摸胸口的天音珏,这是周老者昨日深夜塞给她的,说带着它,词灵会护你,又想起怀里的《南昭词谱》,这半个月她抄了三份,一份给母亲压箱底,一份给钱三娘镇听雪楼,最后一份用绢布裹了贴在胸口。
——
郡城比林砚想象中热闹十倍。
青灰色的城墙足有两人高,城门洞进进出出的商队驮着丝绸、茶叶、瓷器。街道两旁的店铺挂着鎏金招牌,玉壶春酒肆的酒旗足有半人高,锦绣阁的绣娘在门口展示刚完工的百鸟朝凤图。林砚望着街边卖糖画的老艺人,突然想起前世大学门口的糖画摊,鼻子有些发酸。
雅韵阁坐落在郡城中心,三层雕花木楼,飞檐上蹲着鎏金瑞兽。林砚刚跨进门槛,就被满厅的墨香撞了个满怀。墙上挂着二十余幅词轴,都是近年南昭国最负盛名的词家作品,落款有松风社陈太常周雅韵李。
林姑娘到了
声音从二楼传来,林砚抬头,见个穿湖蓝锦袍的少年倚着栏杆,手里转着枚羊脂玉扳指,是雅韵楼主的独子李昭年。他身后跟着七八个穿儒生长衫的青年,其中一个正是陈秀才,此刻正冲林砚挤眉弄眼。
李公子。林砚福了福身。
李昭年慢悠悠下楼,目光在她的月白衫子上停了停:青河镇来的姑娘,倒是守着素净。听说你前些日子用‘商调·蝶恋花’惊了大管事我雅韵阁的百花宴,可不止考‘合律’。
他拍了拍手,楼下的胡琴师傅立刻换了弦。林砚耳尖微动——这是角调,音如金石,最宜写壮阔之景。
今日百花宴的题,是‘山河’。李昭年指了指厅中央的沙盘,南昭国北有苍梧山,南有沧澜江,你且以角调填首《水调歌头》,既要写出山河气魄,又要……他勾了勾嘴角,带点‘雅韵’的味道。
林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沙盘上,苍梧山用青金石堆成,沧澜江用蓝琉璃铺就,阳光下泛着冷光。她突然想起前世在地理课上见过的中国地图,黄河像条金色的龙,长江像条银色的带,此刻在她脑子里活过来,比这沙盘上的琉璃金贵百倍。
好个‘山河’。她摸出残笔,我便写个‘大江东去’。
胡琴应声而起,角调的金石声撞在梁柱上,震得窗纸簌簌响。林砚的声音随着琴音拔高: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刚念到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满厅的茶客都站了起来。李昭年的羊脂玉扳指当啷掉在地上。这词的气势,比他请太常寺乐正写的《山河颂》高出何止十倍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林砚继续念,目光扫过墙上的词轴。周老者的词轴挂在正中央,写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此刻在她的词面前,倒像被春风吹落的残花。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最后一句落地时,胡琴师傅的琴弦啪地崩断。茶客们的喝彩声掀翻了楼顶的青瓦,连门外卖糖葫芦的都挤进来,举着糖葫芦喊:再念一遍!再念一遍!
李昭年弯腰捡扳指,指甲盖都掐进了掌心。陈秀才缩在角落,手里的折扇捏得变了形。他昨日刚给李昭年递了信,说林砚的词不过是撞墙撞出来的歪才,此刻却觉得那信上的字都在嘲笑他。
好!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二楼传来,林砚抬头,见个穿玄色云纹衫的老者扶着栏杆,眉骨上有道刀疤,正是雅韵楼主李大人。他冲林砚招了招手:姑娘随我来。
——
李大人的书房飘着沉水香。
墙上挂着幅《词灵图》,画中女子衣袂翻飞,手里捧着块玉珏,脚下缠着青灰色的雾。林砚一眼认出,那玉珏正是天音珏,而女子胸口的印记,和她的一模一样。
这是我雅韵阁的镇阁之宝。李大人指着画,五百年前,有位‘墨君’姑娘带着天音珏游历南昭国,用词唤醒了沉睡的词灵。她填的词能止暴雨、平饥荒,百姓称她‘词仙’。他转身盯着林砚,三日前,周乐正托人给我带了封信,说你有‘墨君印’,能引动天音珏……
林砚摸了摸胸口,印记此刻烫得厉害,像是要和墙上的画共鸣。李大人从案头取出半块玉珏——和周老者给她的那半块严丝合缝,这是天音珏的另一半。五百年前墨君离开时,将玉珏劈成两半,一半交太常寺护持词灵,一半留雅韵阁守护词道。
您是说……林砚的声音发颤。
你是墨君的转世。李大人将两半玉珏合在一起,青灰色的雾从玉珏里涌出来,绕着林砚的指尖打转,五百年了,词灵再次苏醒,南昭国的词道该变一变了。
——
百花宴散场时,已是月上中天。
林砚站在雅韵阁的楼顶,望着郡城的灯火像星子落进人间。天音珏在她掌心发烫,雾里传来那道熟悉的吟唱:曲有误,周郎顾;词无凭,墨君渡……
我知道了。她对着雾轻声说,我是来渡词的。渡那些被旧规矩困住的词,渡那些不敢说真话的人。
楼下突然传来喧,林砚探头,见李昭年正揪着陈秀才的衣领:你说她是撞墙的疯丫头你说她的词是歪门邪道他甩了陈秀才一个耳光,明日你就回青河镇,松风社的牌子,雅韵阁不挂了!
陈秀才捂着脸跑开,李昭年抬头看见林砚,愣了愣,随即别过脸去。林砚却笑了——这少年虽然傲气,倒也分得清好坏。
——
次日清晨,林砚带着雅韵阁送的十匹蜀锦、两箱徽墨回青河镇。马车上还坐着周老者,他说要回青河镇养老,实则是要与林砚同行。
路过青河镇的石桥时,林砚掀开帘角。晨雾里,母亲正蹲在河边洗衣,哥哥扛着碎炭往听雪楼走,钱三娘站在门口踮脚张望。
她摸出怀里的《南昭词谱》,翻到新的一页。纸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词无凭,墨君渡。渡的不是词,是人心。
5
雾起
青河镇的晨雾裹着桂花香钻进马车帘缝时,林砚正低头整理怀里的锦盒。盒中躺着雅韵阁送的徽墨,墨身雕着墨君渡三字,是李大人亲自刻的。周老者坐在对面,摸着下巴上的白须笑:九娘,你这一回来,青河镇怕是要改改风气了。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停了。林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阿九,桥边围了好些人!
林砚掀帘望去,青石板桥中央挤着七八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为首的是镇东酒肆的王屠户。他手里举着块木牌,上头歪歪扭扭写着林九娘词馆,见林砚下车,立刻拱手:九娘,我把酒肆后头的空屋收拾出来了,您要是愿意开词馆教小娘子们填词,我连房租都免了!
王屠户你抢什么卖豆腐的妇人挤过来,怀里还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闺女,我家阁楼能看后山,九娘要是来,我每日送您两斤嫩豆腐!
林砚被围得后退半步,撞上周老者的胳膊。他凑在她耳边低语:这是好事,词灵苏醒,连最粗笨的屠户都懂了词的好。
人群突然让出条道,郑氏拎着竹篮挤进来,篮子里的鸡蛋晃得咯咯响:都散了!我家阿九刚回来,要歇晌呢!她转头对林砚使眼色,灶上煨了鸡汤,你哥还偷摸买了块肉……
——
午后,林砚坐在院角的老槐树下。
郑氏在晾雅韵阁送的蜀锦,林安蹲在她脚边磨新得的端砚。阳光透过槐叶洒在石桌上,照见她腕上的旧银镯,这是原主留下的唯一信物,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泛着温润的光。
阿九,钱姨来了!林安突然站起。
钱三娘风风火火冲进院门,鬓角的珠花乱颤。她手里攥着封染了茶渍的信,见林砚就拍大腿:郡城来信了!李楼主说下个月要在苍梧山办‘秋词会’,请你当‘主评’!她压低声音,信里还夹了张纸,说松风社的陈秀才去了苍梧山,和什么‘玄墨阁’的人搅在一块儿……
玄墨阁林砚皱眉。原主记忆里没听过这个名字,周老者却突然咳嗽一声:玄墨阁是北境的词门,专收被雅韵阁拒之门外的‘野路子’。十年前他们和雅韵阁争‘词宗’之位,被李楼主用半阕压了下去……
九娘,你可不能去!郑氏突然插嘴,苍梧山那地儿,我听老辈人说有‘山鬼’……
娘,我要去。林砚握住母亲的手,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是为了你们,这一次我也非去不可。
——
三日后,林砚带着周老者、林安和钱三娘的贴身丫鬟小桃启程去苍梧山。
马车过了青河镇的界碑,雾突然浓了。青灰色的雾裹着松针香钻进车厢,林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九娘,前头有座茶棚!小桃掀帘喊。
茶棚搭在古松树下,棚子上挂着玄墨阁的杏黄旗子。棚里坐着个穿月白道袍的中年男子,正用枯枝在地上画字,见马车停下,抬头一笑:林姑娘,别来无恙
林砚认出他是陈秀才的表舅,去年在青河镇收过松风社的年例银。此刻他身后站着七八个青年,手里捧着《玄墨词钞》,封皮上的玄字被墨汁洇得模糊。
陈表舅这是林砚下车,故意把表舅二字咬得极重。
林姑娘误会了。男子起身,我如今是玄墨阁的‘执事’。他指了指地上的字,正是林砚在听雪楼写的《临江仙》,玄墨阁最敬‘野路子’,李楼主容不下你,我们容。他从怀里摸出块黑玉牌,这是玄墨令,持令者可在北境任意词社挂名,每年还能领百两润笔……
不必了。林砚后退半步,我写词不为挂名,不为银钱。
男子的笑僵在脸上,他身后的青年突然哄笑:装什么清高雅韵阁的帖子是金子,玄墨阁的帖子就成了粪土
道不同不相为谋。林砚扬起下巴,转身要走,男子突然喊住她:林姑娘,苍梧山的秋词会,玄墨阁也会去。你若输了……
输林砚回头,我写的词,是给天下人听的。他们说好,便是好;他们说不好,我便改。这世间从没有‘输’的词,只有‘不敢改’的人。
——
苍梧山的秋词会设在半山的望云亭。
林砚到时,亭外已停了二十余辆马车。雅韵阁的马车最扎眼,车帘绣着雅字金线;玄墨阁的马车则挂着素白帘,帘角绣着墨竹。李昭年站在亭前,见林砚下车,故意把手里的《雅韵词钞》翻得哗哗响:林姑娘,我爹说你是‘词灵转世’,今日可要让我开开眼。
李公子,你可知词灵是什么林砚反问。
他愣了愣:是……是词里的灵气
是人心。林砚指向亭外,山脚下的村子飘着炊烟,几个小娃追着蝴蝶跑,词灵在他们的笑里,在卖炭翁的汗里,在我娘的药罐里。你若写词时想着他们,词灵自然会来。
李昭年的耳尖红了,他低头翻词钞,却发现那些云影月魄的词句,突然不如山脚下的炊烟可爱。
——
秋词会的题是归。
林砚站在望云亭前,望着山雾里若隐若现的青河镇方向。前世她总说灵魂无归处,此刻却觉得,原主撞墙前的不甘、母亲的药香、哥哥的老茧,都是她的归处。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她开口,声音混着山风,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念完时,山脚下的小娃们突然跑上来,拽着她的衫角:姐姐,这词里的小桥,是说我家门前的桥!
卖炭翁抹了把汗:好!好好!我前日挑炭上山顶,见着的夕阳,可不就和词里的一样
玄墨阁的男子站在人群最后,手里的《玄墨词钞》被揉成了团。陈秀才缩在他身后,脸上的伤还没好,是李昭年昨日听说他勾结玄墨阁,让人打的。
林姑娘,我服了。男子突然上前,玄墨阁愿与雅韵阁合办‘春词会’,请你当‘词宗’。
林砚摇头:我不当‘词宗’。我要当座桥,让雅韵阁的规矩、玄墨阁的野气,都能走到百姓的茶盏里、小娃的课本里。
——
夜里,林砚独自爬上苍梧山顶。
天音珏在她掌心凝成完整的玉珏,青灰色的雾裹着词灵的吟唱涌出来:曲有误,周郎顾;词无凭,墨君渡……
她望着山脚下的万家灯火,突然明白李大人说的渡人心是什么意思——不是让词变得多高深,是让每个听词的人,都能在词里看见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