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那日暴雨倾盆,我袖中药囊浸透雨水。
皇帝隔着雨幕望来:你像极了她。
贵妃冷笑摔碎茶盏:赝品终究是赝品。
入宫三月,我凭医术救下时疫宫女,皇帝赞我仁心。
他不知我父曾是太医院判,因识破贵妃假孕被灭门。
贵妃命人揭穿我冒名顶替,押赴慎刑司那夜,皇帝却闯入炼丹房。
他攥着我调制的长生丹方嘶吼:朕的江山岂能没有她!
我抚过他扭曲的脸庞:陛下,长生需至亲血脉为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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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倾泻而下,将整座紫禁城笼罩在一片混沌的灰白之中。沉重的雨点击打在金黄的琉璃瓦上,汇成浑浊的溪流,沿着飞翘的檐角奔涌坠落,砸在宫道冰冷的青石板上,碎裂成无数冰冷的水花。选秀的队伍蜿蜒在长长的宫道上,各色精心装扮的秀女们,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阵脚。昂贵的云锦绸缎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描画精致的妆容被雨水冲刷,狼狈不堪。低低的啜泣声和压抑的抱怨,在哗哗的雨声中断断续续,更添了几分凄惶。
我垂首跪在湿透的青石上,位置不前不后,恰在队伍中段。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单薄的宫装,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刺入骨髓。袖中暗藏的油纸药囊,此刻也未能幸免,被雨水浸透,一股混合着药草苦涩与雨水土腥的奇特气味,丝丝缕缕地从袖口逸散出来,缠绕在鼻尖。我微微动了动麻木的手指,指尖触碰到那湿软的油纸包,心中一片死寂的寒凉。
下一位,沈璎珞!
内监尖细的嗓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缓缓起身。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模糊了视线。我抬步,稳稳地踏上那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光滑的石阶,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每一步,脚下都似有无数张扭曲嘶吼的、属于我沈家亲人的面孔在浮动、在挣扎。
殿内光线骤然明亮,金碧辉煌,熏香浓郁,与殿外的凄风苦雨恍若两个世界。我依礼跪拜,额头触在冰凉的金砖上,口中念着千篇一律的颂词,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短暂的寂静。
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萧彻,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穿透殿内弥漫的氤氲水汽,也穿透了我低垂的眼睫。他的眼神起初是惯常的、带着帝王倦怠的冷漠,如同看着一件无甚新奇的器物。然而,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前面任何一个秀女都要长久些。久到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都屏住了呼吸,空气凝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就在这份令人窒息的寂静快要达到顶点时,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穿透了遥远的时光:
这眉眼…这下颌的轮廓…
萧彻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死寂的大殿里,隔着这雨雾看去,倒有几分…像极了当年的她。
她,一个没有名字的代词,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殿内激起无声的巨浪。侍立一旁的宫人,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呼吸都隐匿起来。空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鲜活的气息,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带着窥探隐秘的紧张。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冰珠滚落玉盘,突兀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笑声来自皇帝右下首的位置。那里端坐着后宫最煊赫的女人——华贵妃苏氏。她身着正红色绣金凤宫装,云鬓高耸,金钗步摇流光溢彩,一张脸美艳绝伦,此刻却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她并未看我,一双凤目只盯着自己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盏上那细薄如纸的青花瓷盖。
陛下这话说的,
华贵妃的声音慵懒而甜腻,尾音却淬着毒,臣妾瞧着,倒觉得新奇。这天下之大,芸芸众生,眉眼相似者何其多不过都是些…浮光掠影罢了。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针,精准地刺向我,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赝品终究是赝品,画皮难画骨。再像,也不是那个魂儿。陛下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手腕优雅地一翻。那只精致的青花缠枝莲纹茶盏,便从她指间滑落。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大殿中骤然炸响!温热的茶水混合着茶叶和锋利的瓷片,在光洁的金砖上四溅开来,有几滴滚烫的液体甚至溅到了我跪伏在地的裙裾上,留下深色的印迹。那声响惊得殿角的几个小宫女肩膀猛地一缩。
哎呀,
华贵妃故作惊讶地掩了掩口,眼波流转,看向上首的皇帝,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嗔,臣妾手滑了。这雨声扰得人心烦意乱,连个茶盏都拿不稳了。陛下恕罪。
皇帝萧彻的目光在华贵妃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难辨,看不出喜怒。随即,他的视线又落回我身上,方才那一丝因回忆而起的恍惚早已消失不见,重新变得深潭般幽冷。他并未理会贵妃的失仪,只是对着御前总管太监,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吩咐道:
沈氏女,留牌子,赐香囊。封…选侍,居…碎玉轩西偏殿。
奴才遵旨!
总管太监立刻躬身领命,声音洪亮。
谢陛下隆恩。
我再次叩首,声音平静无波,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掩去了眸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讥诮与汹涌的恨意。
碎玉轩,果然是碎玉轩。一个偏僻、冷清,连名字都透着几分凋零意味的宫苑。西偏殿更是狭小,陈设简单,仅一桌、一椅、一榻,并一个半旧的梳妆台而已。窗外几竿翠竹,在宫墙的阴影里显得有气无力。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陈旧木头气味,混杂着阴雨天特有的潮气。
引路的小太监将我送到门口,便匆匆告退,那眼神里分明带着几分此地不祥的避忌。贴身宫女云苓,是我入宫时内务府分派来的,年纪尚小,圆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稚气。她手脚麻利地帮我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将几件半旧的宫装放入掉漆的柜子里,又忙着擦拭桌椅上的浮尘。
小主,
云苓一边擦拭着桌面,一边小声地、带着点安慰的语气说,地方是小了点,也偏了些,但胜在清静。奴婢听人说,这里原先是…是静嫔娘娘住过的地方,后来…后来她殁了,就空置了。
她似乎意识到失言,立刻噤声,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眼。
静嫔那个据传与皇帝早逝白月光有几分神似,却同样红颜薄命的女子华贵妃特意将我安排在此处,用心之毒,昭然若揭。她要时时刻刻提醒我,提醒这宫里的每一个人,我不过是一个赝品,一个随时可以替代、也随时可以如静嫔一般无声消失的替代品。
我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窗。潮湿的风裹挟着泥土和竹叶的气息涌入。远处层层叠叠的宫阙飞檐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森严,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袖中那被雨水浸透的药囊,此刻散发着更浓郁的、湿冷的药味,丝丝缕缕缠绕在指尖,如同亡魂无声的絮语。
父亲…母亲…沈家上下三十七口…那场精心策划的、燃尽了太医院判沈府的大火……华贵妃那张在御前巧笑倩兮、此刻却狰狞如恶鬼的脸,与袖中药囊的气息重叠在一起,几乎要将我的呼吸扼断。
清静好。
我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冷得像冰,清静,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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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碎玉轩西偏殿缓慢地流淌,如同沉滞的死水。除了每日按规矩去给皇后请安,我便极少踏出这方寸之地。请安时,皇后端坐上首,面容慈和,言语温煦,目光却如古井深潭,难以捉摸。华贵妃总是姗姗来迟,盛装华服,每一次踏入殿中,都带着一股迫人的、浓烈的香气。她很少正眼看我,偶尔目光扫过,也如同掠过一件碍眼的旧物,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与不屑。她谈论着新得的东珠,抱怨着御膳房的点心不合口味,或是敲打着某个位份低微、言语稍有失当的嫔妃,笑声清脆,却字字如刀。
沈选侍,
有一次,她端起茶盏,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我身上,本宫瞧着你这气色,倒是比刚入宫时好了不少。这碎玉轩…住得可还习惯都说那里清幽,可别清幽得…连人气儿都没了才好。
她尾音拖长,带着一种恶意的关切。
我垂眸,恭敬应答:谢贵妃娘娘关怀。碎玉轩清幽雅致,嫔妾很是喜欢,每日读些闲书,倒也自在。
哦读书
华贵妃轻轻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这倒是雅事。不过沈选侍,这宫里的书,可不同于外头。有些书读多了,容易移了性情,忘了自己的本分。
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静嫔当年,也是个爱读书的。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众嫔妃噤若寒蝉。皇后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仿佛没有听见。我依旧维持着垂首的姿态,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血腥与药草的气息,似乎又从袖中弥漫开来。
回到碎玉轩,我闭门不出,只吩咐云苓寻些医书来。云苓虽不解,却也尽力去办。内务府的管事太监起初敷衍,送来的不过是些粗浅的《汤头歌诀》之类。直到一次,云苓塞了些散碎银子,才换回几本稍显古旧的《脉经》和《本草拾遗》。
日子便在这般沉寂与压抑中滑到了夏末。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过后,天气非但未转凉,反而蒸腾起一股令人窒息的闷热。宫墙角落的苔藓疯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腐烂的甜腥气。一种时疫,如同潜伏的毒蛇,骤然在宫人聚居的低矮房舍间爆发开来。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低等宫女太监发热、呕吐。内务府草草处置,将人挪到宫苑最西北角的几排废弃值房隔离,便不再过问。然而疫气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不过几日,病倒的人越来越多,呻吟声日夜不绝,如同鬼域。恐慌如同瘟疫本身,迅速在宫人间弥漫开来。各宫主子们人人自危,紧闭宫门,生怕被沾染上一星半点。
碎玉轩地处偏僻,却也未能幸免。一日清晨,云苓面色惨白地跑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小主!小主不好了!和我们隔着一个院子的秀珠…秀珠她…她也倒下了!浑身滚烫,吐得厉害,看着…看着怕是不好了!
秀珠那个总喜欢在洒扫时哼点小曲、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小宫女我的心猛地一沉。疫病猛于虎,尤其在这深宫之中,一旦蔓延,便是尸横遍野。太医署的人早已被华贵妃以保护主子安危为由,尽数调往各宫主子处值守,那些染病的低贱宫人,如同被遗弃的垃圾,只能自生自灭。
带我去看看。
我站起身,声音不容置疑。
小主!不可啊!
云苓吓得扑通跪下,那地方去不得!沾上一点病气,可是要命的!再说…再说内务府严令,各宫不得接近疫区,违者重罚!
人命关天。
我绕过她,径直向外走去。袖中那个一直贴身藏着的油纸包,此刻隔着衣料传来一种冰凉而坚实的触感。那里面的药材,早已被我小心晾干,重新调配过。父亲曾说过,此方虽不能尽愈时疫,但或可吊命,争得一线生机。
废弃的值房区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低矮的土坯房墙壁斑驳,门窗歪斜。空气中充斥着呕吐物、排泄物和草药焚烧后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怪味。呻吟声、哭泣声微弱地从那些黑洞洞的门窗里飘出来,如同地狱的挽歌。
在一间最为阴暗潮湿的屋子里,我找到了秀珠。她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小小的身体烧得滚烫,脸颊凹陷,嘴唇干裂起泡,呼吸急促而微弱。旁边一个同样染病的小太监,有气无力地用破瓦罐给她喂着一点浑浊的水。
我蹲下身,不顾云苓惊恐的阻拦,伸手搭上秀珠滚烫的手腕。脉搏细数而紊乱,是热毒内陷、耗竭津液之象。我迅速解开袖中药囊,取出一小撮混合的干草药,递给那小太监:去,用干净的瓦罐,三碗水熬成一碗,越快越好!
又转向云苓:去我房里,把我妆台下那个蓝布包拿来,里面有艾草和苍术。再找些干净的布巾,打些清水来!
接下来的几日,我成了这片被遗忘角落里的唯一指望。凭借父亲留下的医书和那个浸透着家族血泪的药囊,我昼夜不息地穿梭在这些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陋室之间。辨脉象,施针砭,熬煮汤药。汗水浸透了我的衣衫,指尖被劣质的药罐烫起了水泡,浓重的秽物气味熏得我阵阵作呕。那些绝望的眼神,痛苦的呻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冲击着我紧绷的神经。
秀珠是第一个开始退烧的。当她虚弱地睁开眼,认出是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无声地淌下泪来时,旁边几个尚有力气的病患,眼中也燃起了微弱的光。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这死寂的宫苑里悄然传开。越来越多的病患被悄悄抬到我所在的这排破屋前。我分身乏术,只能将一些简单的防疫方子教给那些症状较轻或已好转的人,让他们帮忙煎药、洒扫、焚烧艾草苍术驱疫。碎玉轩成了这绝望之地唯一的微光。
沈选侍…菩萨…活菩萨啊……一个刚退烧的老太监,挣扎着跪在泥地上,老泪纵横地朝我磕头。周围的病患也纷纷发出虚弱却充满感激的呜咽。
这微小的动静,终究没能瞒过这深宫无处不在的耳目。
一日黄昏,我正用布巾蘸着清水,给一个高烧惊厥的小宫女擦拭额头降温。门口的光线骤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
我抬起头,逆着门外昏黄的光线,看到了一身明黄常服的皇帝萧彻。他站在那里,身后只跟着御前总管太监和两个侍卫。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这简陋、肮脏、充斥着病痛和药味的空间,最后落在我沾满污渍、因疲惫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上,以及我手中那块湿漉漉的布巾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还能动弹的人,都惊恐地屏住了呼吸,连呻吟声都消失了。
萧彻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惊诧,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波动。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对身后的总管太监低声吩咐了一句。
总管太监立刻躬身:奴才明白。即刻从太医署调拨人手、药材,妥善安置病患,清扫疫区。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那幽深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听不出太多情绪的威严,却又似乎比平日多了一点点难以捕捉的温度:
沈选侍,仁心可嘉。
说完,他转身,明黄色的袍角在昏暗的光线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如来时一般突兀地离开了。
仁心
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冰冷而嘲讽。袖中药囊粗糙的边缘硌着我的手臂,那里面包裹着的,从来就只有刻骨的恨意,哪有什么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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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那声仁心可嘉的评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小,却在死水般的宫闱中悄然扩散开来。碎玉轩西偏殿,这个曾经无人问津的角落,似乎一夜之间变得不同了。
内务府的管事太监再次登门时,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与之前的冷淡敷衍判若两人。他身后跟着一串小太监,抬着簇新的桌椅、锦缎被褥、精致的瓷器,甚至还有几盆开得正好的秋菊。
沈小主大喜!
管事太监尖着嗓子,腰弯得极低,陛下念小主照料宫人辛苦,特意吩咐奴才们给小主添置些用度!这紫檀木的桌椅,苏绣的帐子,景德镇的细瓷…都是顶顶好的!还有这几盆‘金钩卷帘’,是暖房里精心伺候的,满宫里也就这么几盆,陛下特意指了给小主添些颜色!
云苓又惊又喜,忙前忙后地指挥着小太监们摆放物件。狭小的西偏殿顿时显得拥挤起来,却也焕然一新,有了几分嫔妃居所的模样。空气中那股陈旧的木头味被新家具的漆味和菊花的淡香取代。
有劳公公。
我端坐在新送来的紫檀木圈椅上,神色平静地接过云苓奉上的茶,轻轻啜了一口,并未多看那些华贵的摆设。皇帝的恩宠如同浮云,今日能来,明日便能散。唯有袖中那沉甸甸的药囊,才是真实。
这突如其来的恩宠也引来了其他嫔妃的侧目。请安时,投向我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有好奇,有打量,有不易察觉的嫉妒,更有来自华贵妃方向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冷寒意。她依旧端坐,仪态万方,只是看向我时,那双美艳的凤眸里,淬毒的冰针似乎更密集了些。
沈选侍如今可是陛下的心头好呢,
一次请安散后,一位位份略高于我的刘才人故意放慢脚步,与我并行,语气带着酸溜溜的试探,仁心仁术,连陛下都亲口夸赞。不像我们,笨嘴拙舌的,想见陛下一面都难。
我微微侧身,避开她过近的距离,语气疏离而客气:刘姐姐说笑了。嫔妾不过是略懂些粗浅医术,恰逢其时罢了。陛下仁德,体恤宫人,嫔妾不敢居功。
刘才人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走了。我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华贵妃不会容忍我凭借仁心在皇帝心中占据一丝一毫的位置,尤其是我这张脸,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挑衅和威胁。
果然,表面的平静并未维持多久。
一日午后,我正倚在窗边翻看一本前朝医案,试图从中寻找父亲当年可能遗漏的、关于贵妃假孕的蛛丝马迹。云苓脚步匆匆地进来,脸色煞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揉皱的纸团。
小主!不好了!
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将纸团塞到我手里,刚才…刚才有个脸生的小太监,鬼鬼祟祟在院门外探头探脑,趁奴婢不注意,把这个丢进来就跑了!
我展开那粗糙的纸团。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却字字如刀的字迹:
沈氏璎珞,冒名顶替,欺君罔上!其父沈仲景,太医院罪奴,妄议贵妃,罪证确凿,阖家焚灭!此女乃漏网之鱼,隐姓埋名,混入宫廷,图谋不轨!速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眼睛上,更烫在我的心上!父亲的名字——沈仲景!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华贵妃!她终于动手了!而且一出手,便是如此狠毒致命的一击!这张纸条,根本就是一道催命符!它会被送到谁手里内务府慎刑司还是…直接呈到御前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袖中药囊冰冷的触感此刻也无法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我猛地攥紧了纸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小主!怎么办这…这要是传出去…
云苓吓得六神无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能乱!绝不能乱!华贵妃既然敢抛出这张牌,必然做了十足的准备。否认在宫正司和慎刑司的刑具面前,任何否认都苍白无力。逃走更是痴人说梦。唯一的生机…或许就在这冒名顶替本身!皇帝那句你像极了她…那张白月光的脸!
云苓,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去,把妆匣最底下那个红木小盒拿来。
云苓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立刻扑到梳妆台前,手忙脚乱地翻找。很快,她捧来一个巴掌大小、雕着简单云纹的红木盒。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色泽温润、雕工却略显朴拙的白玉佩佩。玉质并非极品,但触手生温。这是父亲在我十岁生辰时,亲手为我系上的。玉的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篆体珞字。这是我真实身份唯一的物证,也是我最后、最危险的赌注。
我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温润的玉质似乎汲取了我掌心的冰冷,也给了我一丝虚妄的支撑。我将那张催命的纸条凑近烛火,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上来,瞬间将那些罪恶的字迹吞噬,化作一小撮蜷曲的灰烬。
听着,
我盯着跳跃的火苗,声音低而清晰,如同淬火的冰,若有人来问,关于我的家世,一个字都不许提。无论发生什么,咬死你就是内务府分派给我的宫女,对我入宫前的事,一概不知。明白吗
云苓用力点头,脸色依旧惨白如纸,眼神却因我的镇定而勉强安定下来。
至于这个…
我看着手心的玉佩,眼神晦暗不明。将它戴在身上太危险,随时可能成为指认的证物。藏起来又能藏到哪里这深宫之中,何处是安全的角落
就在我心思电转之际,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碎玉轩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院门被粗暴地撞开!
沈选侍何在!
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几个身着慎刑司特有靛蓝色袍服、腰佩铁尺、面容冷硬如铁的太监,在一名穿着深青色宫正司女官服饰的中年妇人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他们眼神锐利如鹰隕,带着毫不掩饰的肃杀之气,瞬间将狭小的西偏殿围住。冰冷的铁尺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
为首的女官,面容刻板,法令纹深重,目光如刀般扫过我,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令人心寒的威压:
奉贵妃娘娘谕旨!查选侍沈氏,身世存疑,涉嫌冒名顶替,欺瞒圣听!即刻锁拿,押送慎刑司,严加勘问!带走!
两个如狼似虎的慎刑司太监立刻上前,冰冷粗糙的手如同铁钳般,一左一右狠狠扣住了我的胳膊!巨大的力道传来,骨头仿佛要被捏碎。云苓尖叫一声,想扑上来,却被另一个太监粗暴地推开,踉跄着撞在桌角。
我没有挣扎,任由那铁钳般的手将我拖拽起来。袖中的药囊在拉扯中滑落,无声地掉在地上,沾染了尘土。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枚被我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嵌入皮肉的白玉佩,在那女官冰冷的视线扫过来之前,用尽全身力气,借着被拖拽的踉跄之势,手臂猛地一挥!
一道温润的白光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墙角那个半旧、积着灰尘、尚未更换的炭盆深处!灰白色的香灰腾起一小片,瞬间将玉佩完全掩埋,只留下一个微不可查的凹痕。
走!
慎刑司太监厉声呵斥,粗暴地将我向外拖去。
殿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云苓撕心裂肺的哭喊。昏黄的宫灯在廊下摇曳,将我被拖拽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投射在冰冷的宫墙上,像一个即将被吞噬的、绝望的鬼影。通往慎刑司的路,幽深、漫长,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都踏在寒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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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刑司的牢房,深藏于宫苑最幽暗的角落。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墙壁高处一个巴掌大的气孔,透进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天光。空气污浊不堪,混杂着浓重的霉味、血腥气、排泄物的恶臭,还有一种陈年铁锈和恐惧凝结成的、令人窒息的味道。石壁冰冷刺骨,地面永远湿漉漉的,角落里堆着肮脏发霉的稻草。
我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小的囚室。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彻底隔绝了外界。囚室里只有我一人。死寂,如同沉重的幕布,瞬间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唯有不知何处传来的、隐约的呻吟或啜泣,断断续续,更添几分阴森。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只有几个时辰。囚室的门被再次打开。依旧是那个面容刻板、法令纹深重的宫正司女官,她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手持刑具的慎刑司婆子。其中一人手里提着一盏昏黄摇曳的油灯,将婆子们脸上纵横的皱纹和冷漠的眼神映照得如同鬼魅。
沈氏,
女官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平板得不带一丝人气,你的身世,贵妃娘娘已着人详查。你本名沈璎珞,父沈仲景,原太医院院判,因妄议宫闱、诽谤贵妃,罪证确凿,已于三年前伏法,阖家焚灭。你乃其漏网之女,隐姓埋名,以沈氏远房孤女身份参选,欺君罔上,混入宫廷!此等滔天大罪,你可认
油灯的光跳跃着,在她刻板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她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直刺向我。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湿冷的寒气透过单薄的囚衣侵入骨髓。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声音因寒冷和干渴而嘶哑,却异常清晰:大人明鉴。民女不知大人所言为何。民女确是沈氏远房孤女,父母早亡,由族中叔伯抚养长大。入宫参选,身家清白,内务府自有档可查。至于太医院院判沈仲景…民女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
女官嘴角扯出一个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好个伶牙俐齿!看来,不用些手段,你是不会开口了。
她微微侧头示意。那两个如同石雕般的婆子立刻上前一步。其中一个放下油灯,从腰间解下一卷黑沉沉的、浸透了不明液体的皮鞭。另一个则端来一个火盆,里面炭火烧得正旺,几块烙铁插在其中,前端已烧得通红,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铁腥气。
沈璎珞,本官再问你一次!
女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你究竟是不是罪奴沈仲景之女!混入宫中,意欲何为!说!
皮鞭在空中甩出一个凌厉的弧度,带着呼啸的风声,啪!
一声脆响,狠狠抽打在我身侧冰冷的石壁上!碎石屑飞溅,留下一条清晰的白色鞭痕,离我的脸颊只有寸许之遥!灼热的气浪从火盆中扑面而来,那烧红的烙铁仿佛野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血腥味、焦糊味、冰冷的杀气瞬间将我包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袖中空空如也,那最后的依凭——药囊,早已失落。父亲、母亲、弟弟…他们在火海中挣扎惨叫的画面,与眼前烧红的烙铁、冰冷的鞭影重叠在一起,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裂。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不能认!认了,就是万劫不复!华贵妃要的,不仅仅是我死,她要彻底抹去沈家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更要让皇帝彻底厌弃这张像极了他心中白月光的脸!我要活着!活着才能报仇!
民女…冤枉!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颤抖,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大人明鉴!民女…确系沈氏孤女!绝无冒名顶替!更不知…不知什么太医院判!
冥顽不灵!
女官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给我打!
持鞭的婆子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兴奋,手腕一抖,那浸透了盐水的皮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这一次,是结结实实地朝着我的肩背抽了下来!
预想中皮开肉绽的剧痛并未降临。
就在那鞭梢即将触及我身体的刹那——
圣——驾——到——!!!
一声尖利、高亢、带着无比惶急的通传声,如同炸雷般从慎刑司幽深曲折的甬道尽头滚滚传来!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牢房中凝滞的死亡气息!
挥鞭的婆子手腕猛地一僵,鞭子硬生生停在半空。端火盆的婆子手一抖,差点将火盆打翻。那宫正司女官刻板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冰冷肃杀!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在死寂的甬道中急促地响起!越来越近!带着一种雷霆万钧、不容置疑的威势!紧接着,囚室那扇厚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用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击!
哐!哐!哐!
每一声撞击都如同重锤,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铁门剧烈地摇晃着,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快开门!陛下驾到!
门外传来御前总管太监惊惶变调、几乎破了音的嘶吼!
宫正司女官和两个婆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如同见了鬼魅!她们手忙脚乱地丢开刑具,噗通跪倒在地,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铁门外的撞击声停了。短暂的死寂后,是钥匙插入锁孔、急速转动的金属摩擦声。
咔哒!
锁开了。
沉重的铁门被猛地推开,撞在石壁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门外,昏黄摇曳的火把光芒下,赫然站着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萧彻!他显然来得极其匆忙,龙袍的衣襟甚至有些微的凌乱,发冠也有些歪斜。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一双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死死地盯着囚室内,那目光如同濒临疯狂的野兽,充满了焦躁、暴怒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戾气!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写满字迹的、边缘被揉得皱巴巴的纸!
他根本无视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宫正司女官和婆子,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锁定了靠在石壁上、形容狼狈的我。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我刺穿,却又带着一种狂乱的、不顾一切的急切。
你!
萧彻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怒意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偏执,他猛地将手中那张纸狠狠摔到我的面前!
那张纸打着旋儿飘落在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赫然是我在碎玉轩西偏殿,凭借记忆和父亲遗留的残方,反复推演、誊写的那张长生丹丹方!旁边还详细标注着所需的珍稀药材、炼制火候、时辰禁忌!纸张的一角,甚至还沾染了一点我试药时留下的褐色药渍!
告诉朕!
萧彻猛地踏前一步,逼近我,那属于帝王的、混合着龙涎香与疯狂气息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的脸因极致的情绪而微微扭曲,对着我嘶吼出声,那声音在狭小的囚室中隆隆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这张方子!这‘长生丹’!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能成!朕的江山!朕的万里河山!岂能…岂能没有她!你说!给朕说清楚!!
他眼中的疯狂,如同燃烧的野火,几乎要将这冰冷的囚室连同里面的一切都焚毁殆尽。那张被他视若珍宝的白月光的脸,此刻成了他所有理智崩塌的导火索。他要长生,不是为了江山永固,竟是为了…留住一个早已逝去的幻影!
跪在地上的宫正司女官和婆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整个慎刑司,仿佛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我自己微弱的心跳。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看着眼前这张因执念而扭曲的、属于九五至尊的脸,看着地上那张承载着他疯狂妄想的丹方。一股冰冷的、带着极致嘲讽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袖中空无一物,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那枚被我抛入炭盆的玉佩的温润触感。父亲、母亲、沈家满门的血…华贵妃那张得意而恶毒的脸…还有眼前这个为了一缕亡魂而癫狂的帝王…
所有的恨意、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绝望与孤注一掷,在这一刻,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着那颗名为复仇的种子,破土而出,绽放出最致命的花朵。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迎上皇帝那双被疯狂血丝填满的眼睛。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的平静。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嘶哑微弱,却清晰地穿透了囚室中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棱,精准地刺入皇帝最脆弱、最狂热的神经:
陛下……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主宰生死、此刻却被长生妄念烧灼得理智全无的男人,唇边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也极尽妖异的弧度。
长生仙丹…夺天地造化,逆生死轮回…
我微微停顿,目光掠过他因极度渴望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他攥紧丹方、指节泛白的手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冷得像地狱传来的判词:
…需以至亲血脉为引,心头精血为药…方可…功成。
囚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昏黄的火把光芒跳跃着,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乱舞。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压得人肺腑生疼。地上那张承载着长生妄念的丹方,在皇帝脚下微微蜷曲着边角,像一张无声嘲笑的鬼脸。
皇帝萧彻脸上的疯狂,如同被瞬间泼上了一盆冰水。那燃烧的、不顾一切的急切,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错愕,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绝伦的呓语。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钉在我脸上,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混乱——难以置信被愚弄的暴怒还是…一丝被触及最隐秘禁忌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寒意
至亲…血脉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心头…精血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
那宫正司女官和两个婆子,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砖的缝隙里,彻底消失。她们听到了不该听的,看到了不该看的,这深宫之中,知晓帝王如此隐秘而疯狂执念的人,下场只有一个。
我依旧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浑身如同散了架般剧痛,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然而,看着萧彻眼中那翻腾的混乱与惊疑,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快意,如同毒蛇,缓慢而坚定地缠绕上我的心脏。父亲的医书,太医院秘藏的残卷,那些关于古老邪方血髓丹的零星记载,那些被斥为妖妄的文字碎片…此刻,成了我手中最锋利的匕首。
是。
我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锥凿击坚冰,古方残卷所载…‘血髓为桥,通幽冥之路;至亲精魄,引长生之阶’…此乃…逆天改命之术,代价…自然亦是逆天…
我微微喘息着,目光却毫不避讳地迎上萧彻那双混乱的眼睛,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医者面对绝症时的悲悯与沉重,陛下…三思。
三思
萧彻猛地爆发出一声低吼,如同受伤的野兽。他眼中混乱的惊疑被一种更深的、被触怒的暴戾瞬间取代!他猛地抬脚,狠狠碾踏在地上那张丹方上,仿佛要将它连同我那番话一起踩进污泥里!妖言惑众!荒诞不经!朕…朕…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那朕字后面的话,却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想要长生,想要留住那个虚幻的影,这念头早已深入骨髓,成了偏执的毒瘤。我给出的解法,如同最甜美的毒药,明知剧毒,却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他那句朕的江山岂能没有她的嘶吼,言犹在耳。
贵妃…华贵妃…
他猛地转向地上那抖成一团的宫正司女官,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淬毒的利刃,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滔天的杀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设刑堂,构陷宫嫔!谁给你的狗胆!
女官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人色:陛…陛下!奴婢…奴婢是奉…奉…
拖出去!
萧彻根本不给她说完的机会,厉声打断,对着门外厉喝,打入死牢!听候发落!这两个助纣为虐的贱婢,一并处置!
他的声音充满了迁怒的狂暴,仿佛要将所有知情者、所有阻碍他得到答案的人,都彻底碾碎。
门外的侍卫如狼似虎地冲进来,不由分说地将瘫软如泥的女官和两个婆子粗暴地拖了出去。凄厉的求饶声瞬间响起,又迅速消失在甬道深处,如同被黑暗吞噬。
囚室里,只剩下我和皇帝两人。昏黄的光线下,他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再次转向我,眼中的暴戾并未完全消退,但那份混乱的疯狂之下,一种更深的、近乎贪婪的探究和挣扎,如同暗流般汹涌。
他死死地盯着我,目光在我苍白狼狈的脸上巡梭,仿佛想透过这皮囊,看穿我话语的真伪,看穿那长生引的虚实。过了许久,久到那跳跃的灯火都似乎黯淡了几分,他才用一种极其压抑、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嘶哑声音开口:
你…你方才所言…那‘引’…所需至亲…具体…如何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千斤的重量,也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堕入深渊的试探。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那抹冰冷的算计。很好,他问了。这条毒蛇,终于开始沿着我铺设的荆棘之路,蜿蜒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