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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十七分。
城市沉在浓墨里酣睡,只有写字楼高层这片格子间还亮着几盏苟延残喘的灯,惨白的光线打在电脑屏幕上,映出一张张被熬夜熬干的脸。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还有不知道谁压抑的哈欠,是这片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空气凝滞,混合着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外卖盒饭隔夜的油腻,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我,关山月,就陷在这片疲惫沼泽的最深处。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眨动都异常艰难,视野里的Excel表格格子开始模糊、游移、跳舞。脖子僵硬地梗着,后颈那块肌肉一跳一跳地抽痛。明天,不,是几个小时后,那份该死的、被甲方来回改了十八遍的方案终稿必须躺在老板的邮箱里。我的手指机械地在键盘上敲打着,脑子里却像一团被猫抓烂的毛线,混沌一片,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嗡嗡作响:撑住,撑住就能拿到季度奖金,撑住就能离那个在老家县城里买房、把爸妈接出来的梦,再近那么一小步。
就在这意志力即将彻底崩断的临界点——
呜哇——呜哇——呜哇——
尖锐、凄厉、极具穿透力的警笛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凌晨死水般的寂静,由远及近,仿佛就贴着大楼的玻璃幕墙一路盘旋而上。那声音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个人的鼓膜!
办公室瞬间炸了锅!
我靠!有人猛地从工位上弹起来,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怎么回事邻座的女孩小脸煞白,手里的马克杯哐当掉在桌上,褐色的咖啡液迅速洇开一片狼藉。
警车怎么上来了更多的人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茫然四顾,睡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彻底驱散,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我的反应慢了半拍。警笛声像一把冰锥凿开了我混沌的神经,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刹那凝固了。指尖还停留在冰冷的键盘上,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分毫。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蜿蜒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和死寂交织的顶点,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伴随着一阵更加急促、更加尖锐的震动嗡鸣。
嗡——嗡——嗡——
那声音在死寂下来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瘆人。屏幕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恐、疑惑和一种诡异的默契,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脸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的冰块。
我喉咙发干,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几乎拿不稳那小小的金属方块。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划开接听键的瞬间,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喂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毫无感情、公事公办的男声,语调平板得像在念一份枯燥的报告:是关山月吗这里是东城区公安分局经侦支队。你目前所在的‘鑫海财富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涉嫌特大金融诈骗及非法集资,主要涉案人员已潜逃。现通知你及现场所有员工,原地待命,配合调查。警方人员已在楼下,马上到达。重复一遍,原地待命,配合调查。
啪嗒。
手机从我僵直、冰凉的手中滑脱,砸在坚硬冰冷的办公桌面上,发出一声空洞又惊心的脆响。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办公室里最后一丝侥幸的薄冰。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几秒。随即,死寂被更巨大的恐慌洪流冲垮。
诈骗非法集资一声尖锐的女声拔地而起,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不可能!我们做的是正规投资理财啊!
老板跑了他……他卷钱跑了!一个平时老实巴交的程序员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眼睛瞪得血红,声音嘶哑,我的钱!我刚投进去的三十万啊!那是我爸妈的养老钱!他身体剧烈摇晃,像是随时要栽倒。
帮凶我们是帮凶有人喃喃自语,脸色死灰,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完了……全完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瞬间吞噬了整个办公区。有人崩溃大哭,瘫软在椅子上;有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狭窄的过道里来回冲撞,语无伦次地喊着怎么办;还有人掏出手机疯狂地拨打老板的电话,回应他们的只有冰冷而重复的忙音。绝望的气息像浓重的雾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令人窒息。
我僵在原地,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彻骨的冰冷。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周围的哭喊和骚动。警察平板的声音还在脑海中反复回响——涉嫌诈骗、涉案人员潜逃、原地待命、帮凶……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意识深处。
鑫海财富那个在行业峰会上侃侃而谈、许诺着高额回报、被我们视为带领大家实现财富梦想的灯塔——赵广坤骗子卷款跑路
我们这些没日没夜加班、做着合规报告、安抚投资人、憧憬着季度奖金的员工,一夜之间,成了诈骗犯的帮凶成了替罪羊成了被愤怒投资人撕碎的目标
荒谬!巨大的荒谬感裹挟着灭顶的恐惧,将我死死钉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桌沿,指甲划过廉价的贴面,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眼前的一切——散落的文件、亮着的电脑屏幕、同事们扭曲惊恐的脸——都开始旋转、变形、失真,如同一个光怪陆离、即将崩塌的噩梦。
我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一片模糊。脸颊上传来陌生的湿意,我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流泪了。那泪水是冰冷的,带着绝望和茫然无措的咸涩。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被整个世界瞬间抛弃、踩进深渊泥沼的冰冷窒息感。
季度奖金老家县城的房子把爸妈接来安享晚年的梦
碎了。
就在这凌晨三点十七分的惨白灯光下,被那一声警笛和几句冰冷的话,彻底击得粉碎。连带着过去几年在格子间里熬过的每一个通宵、透支的每一分健康、咽下的每一份委屈,都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讽刺的笑话。
淘金梦
呵。一场精心编织、最终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冰冷手铐幻影的,破碎的淘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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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如同被强行按进了一部失控的、充满噪点的劣质恐怖片里循环播放。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混乱、盘问和无处不在的冰冷目光。
警局询问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照得人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沉闷气味。我坐在一张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对面是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官。年长些的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年轻点的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警惕。
姓名
关山月。
职务
产品运营部,高级专员。
入职时间
两年零三个月。
具体工作内容
负责项目包装文案、线上推广物料制作、部分客户对接答疑……我的声音干涩,语速很快,像在背诵一份早已写好的简历。
年长的警官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鑫海优选·滨海度假村项目’,这个产品,你参与包装推广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滨海度假村,那是赵广坤亲自拍板力推、号称年化保底15%的王牌项目,砸下去最多的广告费,吸引了最多的投资人。我负责了几乎所有的宣传文案和线上推广页面。是,我负责文案和视觉呈现。但内容都是市场部提供、法务审核过的……我试图解释。
审核旁边的年轻警官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审核的结果就是虚构项目进度伪造政府批文把一片连地基都没打的荒地包装成‘即将封顶的海景度假天堂’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胸口。虚构伪造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些精美的效果图、激动人心的宣传语、言之凿凿的政府重点扶持项目……难道都是空中楼阁那些我呕心沥血、力求完美的文案和设计,竟然成了欺骗的工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我……我不知道……我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面前那个一次性纸杯的边缘,滚烫的廉价咖啡透过薄薄的杯壁灼烫着我的指尖,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一种被愚弄、被利用的巨大耻辱感,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了我。
询问还在继续,像钝刀子割肉。每一个问题都像在剥开一层伪装,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我未曾看清的真相。我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回答着,思绪却飘得很远很远。眼前闪过同事们同样惨白绝望的脸,闪过投资人会议上那些信任而热切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赵广坤那张总是带着温和鼓励笑容的脸上。那笑容背后,是深不见底的贪婪和算计。而我,我们,都是他棋盘上无知的、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不知过了多久,询问终于结束。签完一叠厚厚的笔录,按上鲜红的手印,我被允许暂时离开。走出分局沉重的大铁门时,外面天色已经灰蒙蒙的,下起了冰冷的细雨。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我没有伞,也不想打。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浸透单薄的衬衫。身体在微微发抖,分不清是冷,还是后怕。
手机在口袋里死寂一片。我知道,它不会再响了——至少,不会再有工作上的电话。我的工作,连同那个看似光鲜的身份,已经被那声警笛彻底终结。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凭着最后一点麻木的本能,我回到了那个位于城市边缘、和另外三个陌生人合租的家。楼道里弥漫着熟悉的油烟味和潮湿的霉味。我掏出钥匙,手指因为寒冷和脱力而颤抖,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
门开了。迎接我的不是往日的安静或室友的招呼,而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一片狼藉的客厅。
我的房间门大敞着。门口堆着几个被粗暴打开的、属于我的行李箱和纸箱,里面的衣物、书籍、杂物被翻得乱七八糟,像被飓风扫荡过。合租的室友小李,一个平时还算客气的程序员,此刻正站在客厅中央,脸色阴沉得像能滴出水。另外两个室友也站在各自房门口,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有同情,但更多的是警惕和疏离。
关山月,小李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没有任何称呼,直呼其名,新闻我们都看到了。鑫海诈骗,老板跑路。警察早上也来过了,搜了你的房间。
我的心猛地一抽,最后的侥幸也破灭了。警察来过,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我们几个,小李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另外两人,他们都沉默地点点头,商量过了。这事儿太大,我们惹不起。你……你今天之内必须搬走。房租押金……按合同,这种情况不退。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搬走今天之内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疲惫、寒冷、屈辱、绝望……所有的情绪在体内疯狂冲撞,最终却只化为一片死寂的空白。我看着自己住了两年的地方,看着那些被翻乱、如同垃圾般堆在地上的个人物品,看着室友们冷漠而防备的眼神。
世界真小,小到无处容身。家这里从来都不是家,只是一个睡觉的格子。而现在,连这个遮风挡雨的格子也彻底对我关上了门。淘金梦碎后,连一个可以舔舐伤口的角落,都被现实无情地剥夺了。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窗玻璃,也敲打着我彻底沉入谷底的心。我像个幽灵,拖着那个被翻得乱七八糟、勉强塞了几件必需品的行李箱,茫然地站在湿漉漉的街头。车灯在雨幕中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带,行人匆匆,没人会为一个失魂落魄的陌生人驻足。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通讯录里几百个名字,此刻却像一片荒芜的沙漠。父母远在千里之外,身体本就不好,怎能让他们承受这灭顶的惊惶朋友在这个城市里,所谓的朋友,大多是酒桌上的推杯换盏,项目里的利益交换。鑫海诈骗案的消息像瘟疫一样传开,谁会在这个时候沾上我这个诈骗公司帮凶
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指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紧紧攥着冰冷的行李箱拉杆,指关节泛着青白。去哪里能去哪里桥洞24小时快餐店口袋里仅剩的几百块钱,又能支撑几天露宿街头一种巨大的、被世界遗弃的孤绝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几乎要把胸腔里最后一点热气都挤出去。
就在视线被雨水和绝望模糊得快要失去焦点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温绮。
像溺水之人骤然抓住一根浮木,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按下了接听键,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不成调的哽咽:喂……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陌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温绮那熟悉、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镇定的声音,穿透嘈杂的雨声,直直撞进我冰冷的耳膜:山月你在哪说话!她的语气里没有寒暄,没有疑问,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笃定。
我……我在……我报出了街角那个便利店的名字,声音抖得厉害,牙齿都在打颤。
站着别动!等我!十分钟!她语速飞快,没有一句多余的安慰,甚至没有问一句你还好吗。电话被干脆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那忙音,却像一簇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我死寂的心湖。十分钟。我像个被抽掉骨头的木偶,靠着便利店冰冷的玻璃外墙缓缓滑坐到湿漉漉的地上。冰冷的雨水浸透了裤管,寒意刺骨,但我却感觉不到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路口,每一次车灯闪过,都让我的心跳漏掉半拍。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秒都被放大,被雨水浸泡得沉重无比。就在我几乎要被无边的寒冷和等待的焦灼再次吞噬时,两道刺眼的车灯撕破雨幕,一辆熟悉的白色小Polo一个急刹,稳稳地停在了便利店门口。
车门砰地打开。温绮撑着一把不大的雨伞跳下车。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精心打扮,素面朝天,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身上只套着一件宽大的灰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沾了泥点的帆布鞋。昏黄的路灯和车灯交织的光线下,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总是带着点慵懒笑意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焦急地扫视着四周。
当她的目光终于锁定蜷缩在角落、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我时,那火焰猛地一跳。她甚至没顾得上关好车门,举着伞就大步冲了过来。细密的雨丝斜斜地打在她的侧脸和肩膀上,她也浑然不觉。
她在我面前蹲下,伞完全倾斜过来,罩在我的头顶。冰冷的雨点立刻打湿了她半边身子。
关山月!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风雨的力量,直直刺入我的耳膜。没有安慰,没有询问,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近乎蛮横的保护欲,起来!跟我回家!
家
这个字眼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脏猛地一缩。我抬起头,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和决绝的脸。她的嘴唇紧紧抿着,下颌线绷得很紧。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映着我此刻狼狈如丧家之犬的影子,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或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凶狠的疼惜。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堵得我无法呼吸。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所有强撑着的我没事,在她这双眼睛和这句跟我回家面前,瞬间土崩瓦解。我像个迷路太久终于看到归途的孩子,所有的委屈、恐惧和绝望决堤而出。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泪混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下。
温绮没再说话。她只是伸出双手,一只冰凉的手用力抓住我冰冷僵硬的手腕,另一只手绕过我的后背,试图把我从冰冷湿滑的地上拉起来。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点蛮力,透着一股必须跟我走的执拗。她的身体紧挨着我,隔着湿透的衣物,我能感受到她同样冰冷的体温,还有那微微急促的心跳。
起来!她又低喝了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根钉子,把我溃散的灵魂暂时钉回了身体里。
我借着她的力量,踉跄着站起来。腿脚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她半扶半拽地把我塞进副驾驶,自己迅速绕回驾驶座,砰地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凄风苦雨的世界。狭小的车厢内,瞬间被我们身上浓重的水汽和冰冷的气息填满。引擎发动,暖风口开始送出微弱的热气。
温绮没有立刻开车。她侧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下定定地看着我。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她的眼神复杂得让我心颤,有心疼,有愤怒,有不解,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陪伴。她伸出手,没有碰我的脸,只是用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开我黏在额头上湿透的乱发。那一点微凉的触碰,却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防备。
别怕,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野兽,又像是在对自己宣誓,有我在。天塌下来,我们一起顶着。
她的指尖顺着我的鬓角滑下,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珍视的温柔,轻轻抹去我脸上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的冰冷湿痕。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拂去的不仅仅是水迹,还有那几乎将我压垮的、名为孤立无援的巨石。指尖的冰凉触感,反而像一簇微弱的火种,点燃了我心口早已冻结的角落。
车子在雨夜的街道上平稳行驶,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模糊又清晰的视野。车厢内弥漫着湿衣服的潮气和暖风送出的、带着塑料味的微温。温绮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在窗外忽明忽暗的路灯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静。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偶尔瞥我一眼,那眼神沉甸甸的,像无声的磐石。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拐进一条狭窄的、两边停满老旧车辆的小路,最终停在一栋外墙斑驳、爬满藤蔓的六层居民楼下。这里远离繁华的市中心,是城市肌理中沉默的、被遗忘的一角。
到了。温绮熄了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解开安全带,侧身看着我,我住顶楼,没电梯。能走吗
我点点头,嗓子发紧,说不出话。跟着她下了车,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身上,但似乎没那么刺骨了。楼道狭窄而陡峭,声控灯时亮时灭,映照着墙壁上斑驳的痕迹和小广告的残骸。空气里是潮湿的霉味和油烟混合的气息。温绮走在前面,脚步很轻,偶尔回头看我一眼。我们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
终于爬到六楼。温绮掏出钥匙打开一扇漆皮剥落的深绿色铁门。门内是一个小小的、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一居室。客厅兼卧室,靠窗放着一张单人床,旁边是小小的折叠餐桌和两把椅子。靠墙是一个简易布衣柜和一个堆满书籍的旧书架。厨房是开放式的一个小角落,卫生间更是袖珍。地方很小,东西也显得多而杂,但出乎意料地整洁。暖黄色的灯光从一盏老旧的吸顶灯上洒下来,给这个小小的空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与世隔绝的柔光。
地方小,有点乱,将就一下。温绮随手把钥匙扔在桌上,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她脱下湿透的卫衣外套,里面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浴室在那边,热水器是好的。赶紧去冲个热水澡,不然铁定感冒。她指了指那个小小的卫生间,语气不容置疑,我去给你找件干衣服。
我像个提线木偶,依言走进那个狭小的卫生间。温热的洗澡水冲刷下来,带走一身冰冷的雨水和粘稠的绝望,也让我麻木的神经稍稍复苏。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眼窝深陷、写满疲惫和惊惶的脸,我几乎认不出那是自己。
换上温绮递进来的、明显宽大许多的男士旧T恤和运动裤——大概是前男友留下的——我带着一身水汽走出浴室。房间里飘荡着食物的香气。小小的折叠餐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清汤寡水,飘着几片青菜和一个煎得边缘焦黄的荷包蛋。
冰箱里没什么东西了,凑合吃点。温绮正把一件湿衣服挂在小阳台的简易晾衣架上,头也没回地说。
我坐到桌边,拿起筷子。面条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手心,那一点暖意像细小的电流,顺着指尖流遍四肢百骸。饿得发慌的胃在闻到食物香气的瞬间就剧烈地痉挛起来。我埋下头,狼吞虎咽。面条没什么味道,但热乎乎的汤水滑进喉咙,像一股暖流熨帖了冰冷的五脏六腑。
温绮挂好衣服,在我对面坐下,自己没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吃。她的目光平静,没有探究,没有安慰,也没有刻意的回避,就是一种纯粹的、沉静的注视,像无声的港湾。房间里只剩下我吸溜面条的声音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一碗面很快见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胃里有了热食,身体里的寒气似乎被驱散了大半。放下碗,我靠在椅背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但这一次,不再是那种灭顶的绝望,而是混合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谢谢。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却清晰。
温绮摇摇头,没说话。她起身收拾碗筷,拿到厨房小水槽里冲洗。水流哗哗作响。
我靠在椅背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个小小的避难所。最后,落在我那个被警察搜查过、又被室友扔出来的旧公文包上。它就放在墙角,黑色的皮革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默。这个跟了我两年的包,里面装着我的工牌、笔记本、几支用惯的笔,还有……一些早已失效的项目资料。它像一个耻辱的标记,提醒着我刚刚失去的一切。
温绮洗好碗,擦干手,走过来。她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的东西,她指了指墙角,都在这儿了。警察……翻得挺乱。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温绮没再说什么,走过去,弯腰拎起了那个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旧公文包。她的动作很随意,似乎只是想把它挪开,免得碍事。
啧,还挺沉,你装砖头了她随口嘟囔了一句,拎着包走到小小的折叠桌旁,准备把它塞到桌子底下。
就在她俯身把包往下放的时候,包的一个侧袋拉链可能因为之前被粗暴翻检过,本就有些松动,此刻被包体挤压着,嗤啦一声,竟然意外地滑开了!
一个厚厚的、深蓝色硬壳封面的笔记本,从豁开的侧袋里滑了出来,啪地一声,掉在了铺着廉价塑料桌布的小餐桌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我和温绮之间炸开。
我们都愣住了。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上。大脑一片空白。这是什么我的包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笔记本我完全不记得!警察搜查时没有发现它还是它根本不在包里
温绮也怔住了。她显然也没料到包里会掉出这么个东西。她疑惑地看了看我,又低头看向那个笔记本。
深蓝色的硬壳封面没有任何标记,只有边角因为长期使用而磨损泛白,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雨滴敲打窗棂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在紧绷的心弦上。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毫无征兆地攥紧了我的心脏。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笔记本,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在这个刚刚收留了我的狭小避难所里,散发着一种不祥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温绮迟疑了一下,大概是出于一种单纯的好奇,或者只是想把这碍事的东西收好。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了那深蓝色、磨损严重的硬壳封面。
就在她翻开第一页的瞬间,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瞬间冻结的神情。慵懒和平静像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瞳孔在暖黄的灯光下骤然收缩,如同针尖。她的呼吸似乎都在那一刹那停滞了。
紧接着,那惊愕迅速被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凝重所取代。她的眉头紧紧锁起,眉心刻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翻页的动作变得极快,手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目光像被吸铁石牢牢吸附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文字上,一行行飞速扫过,眼神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刀锋,再不见半分之前的随意。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纸张快速翻动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吐信,刺激着耳膜。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越收越紧,几乎要停止跳动。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可怜的暖意。我死死地盯着温绮的脸,试图从她急剧变化的表情里读出那笔记本上到底有什么。
温绮我哑着嗓子,试探地叫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带着点慵懒或沉静的眼睛,此刻如同寒潭深水,冰冷刺骨,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愤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那恐惧像冰冷的电流,瞬间刺穿了我紧绷的神经。
她的目光像淬了火的钉子,死死钉在我脸上。那眼神太复杂了,不再是之前单纯的担忧或疼惜,而是混杂着强烈的质疑、审视,甚至是一丝冰冷的、让我心脏骤然冻结的陌生感。
关山月,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和沉重,你告诉我……这个账本,你从哪儿弄来的
账本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我混乱的脑海!鑫海财富赵广坤那些见不得光的资金往来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我吞没!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瞬间浸透了温绮那件宽大的旧T恤,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我下意识地摇头,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机器。
不是我!我……我不知道它在我包里!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我自己都能听出来的惊惶,真的!我发誓!警察……警察搜过我的东西……他们没拿走它还是……它根本就不是我的!巨大的困惑和更深的恐惧让我语无伦次。
温绮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皮囊,直刺灵魂深处,判断我话语的真伪。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雨声似乎更急了,噼啪作响地敲打着玻璃,像无数只催促的手。
终于,她眼中的冰寒和审视缓缓褪去一些,但那份沉重的凝重和恐惧却丝毫未减。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猛地推到我面前。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自己看!她的声音依旧紧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看最后一页!
我的心跳如擂鼓,带着一种即将面对未知深渊的恐惧,颤抖着伸出手,翻开了那本沉重得如同烙铁的笔记本。纸页粗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字迹,凌乱却透着一股行事的匆忙。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后面跟着简短得如同密码般的代号和日期。资金流动的金额大得令人咋舌,动辄百万千万。我飞快地翻动着,那些数字和代号在我眼前飞速掠过,像一条条冰冷滑腻的毒蛇。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没有具体的数字和代号,只有几行潦草到几乎难以辨认的汉字,像是一个人在极度紧张或匆忙中写下的备忘:
>
核心证据链断点:金海岸项目土地批文(伪造,经手人:王局)
>
关键资金池:海外离岸账户(星海控股,实际控制人:赵)
>
近期大额转移:12月5日,8000万,经信达贸易中转至星海
>
原始凭证备份:唯一纸质副本(此册)
+
云盘碎片(加密,密钥:赵生日+鑫海成立日)
已销毁服务器主盘。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赵字和星海控股上,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赵广坤!星海控股!那是他几年前在开曼群岛注册的空壳公司!我们这些员工一直以为只是用来做正常海外投资的!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公司账本!这是……这是赵广坤转移诈骗赃款的秘密路线图!是鑫海财富这座华丽大厦底下,最肮脏、最致命的核心证据!是足以把他钉死在审判席上的铁证!而唯一纸质副本那几个字,更是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唯一……纸质副本……我喃喃出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天塌地陷的绝望,备份……被销毁了这是……唯一的……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遍全身,让我如坠冰窟!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温绮。她的脸色比纸还要苍白,嘴唇紧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她的眼神同样充满了惊惧,但在这惊惧之下,却燃烧着一种更加令人心悸的东西——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的决绝。
这个小小的、温暖的避难所,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暴露在聚光灯下的靶场!而我们两个人,成了怀揣着足以引爆整个炸药桶的唯一火种!
那扇深绿色的、漆皮剥落的铁门,像一张被暴力撕开的丑陋伤口,歪斜地挂在门框上。门锁位置只剩下一个狰狞的空洞,断裂的木茬和金属碎片散落一地。门板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凹痕,像是被重物反复捶打过。
我和温绮站在门口,如同两尊被雨水浇透、失去了灵魂的石像。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衣角往下淌,在脚下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洼。寒气透过湿透的布料,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狠狠扎进骨头缝里。但我们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灭顶的、近乎麻木的窒息感。
屋内,是地狱的景象。
小小的空间被彻底洗劫、蹂躏过。那张承载过一碗温暖面条的折叠桌被掀翻在地,桌腿扭曲变形。椅子四脚朝天,其中一把椅背碎裂。简易的布衣柜被扯开,温绮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像被丢弃的破布,散乱地扔在湿漉漉的地上,浸泡在从破碎的暖水瓶里流出的水渍和打翻的调味料混合的污浊液体里。书架被整个推倒,书籍如同被肢解的尸体,零乱地铺满地面,不少书页被撕扯下来,踩踏得面目全非。墙角的那个旧公文包被粗暴地扯开,内衬被划破,里面的杂物——几支笔、一个旧钱包、几张早已失效的名片——像垃圾一样被抛撒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味、食物腐败的酸馊味,还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暴戾破坏后残留的气息。
唯一没有被翻动过的,是那张小小的单人床。它被刻意地保留了下来,像是对这片狼藉的无声嘲讽。但床单的正中央,被人用红色的喷漆,喷上了一个巨大、扭曲、如同滴血般的骷髅头图案!那空洞的眼窝和狰狞的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无声的死亡威胁。
温绮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地盯着那个骷髅头,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猛地挣脱我的手,踉跄着冲进屋内,扑向那倒塌的书架,颤抖着双手在散乱的书堆里疯狂翻找。那本她珍藏的、母亲留下的旧相册还是那本写满了她设计草稿的素描本她的动作慌乱而无助,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我的心像是被那只喷漆的骷髅手狠狠攥住,捏得粉碎。愤怒、恐惧、屈辱、还有一股灭顶的绝望,在胸腔里疯狂冲撞,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我一步步走进这片废墟,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书页和温绮被践踏的衣物上,如同踩在自己的心上。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混着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滑下。
我走到温绮身边,她正跪在湿冷的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本被撕掉了一半的旧相册,封面上的合影只剩下她母亲温柔的笑容。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紧咬的唇缝里溢出,像濒死的小动物。
温绮……我的声音嘶哑得可怕。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那双总是明亮或沉静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惶、愤怒和无边无际的痛楚。他们……他们毁了我的家……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只是想……只是想活下去啊!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泣血的控诉。
是啊,做错了什么错在相信了一份工作错在被卷入了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错在无意中拿到了足以致命的证据,却连保护自己、保护所爱之人的能力都没有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愤怒瞬间将我吞噬!我猛地蹲下身,用力将浑身冰冷、颤抖不止的温绮紧紧抱进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替她挡住这世间所有的恶意和风雨。
她的身体先是僵硬,随即像找到了唯一的浮木,死死地回抱住我,脸埋在我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我冰冷的皮肤。她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压抑的哭声在我耳边炸开,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心上。
别怕……别怕……我一遍遍地在她耳边重复,声音嘶哑,连自己都听不出其中的颤抖,有我在……我不会让他们再碰你……绝不会……
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下巴抵着她湿漉漉的头顶,雨水顺着我们的脸颊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的呜咽声撕扯着我的神经,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愤怒几乎要将我撕裂。我抱着她,在这片被彻底摧毁的、象征着最后一点庇护所的废墟里,在刺鼻的烟味、酸馊味和那个血色骷髅头的无声注视下,两个被逼到绝境的人,只能从对方冰冷的体温和剧烈的心跳中汲取一丝微弱的、名为活着的证明。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温绮的哭泣也渐渐变成了低低的抽噎。她在我怀里微微动了动,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着我,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被绝望浸透后的沙哑:山月……我们……我们还能去哪警察……程警官……他还能保护我们吗
程朗。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眼前的黑暗。那个唯一可能带来秩序和安全的名字。我松开她,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掏出手机。屏幕上布满了水珠。我颤抖着手指,凭着记忆,拨通了程朗留给我的那个私人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令人心焦的忙音。一遍,两遍,三遍……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心上。就在我几乎要绝望放弃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喂是程朗的声音,但听起来异常疲惫,背景音嘈杂。
程警官!是我!关山月!我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出事了!讨债的人……他们找到了温绮的住处!把房子彻底砸了!还……还喷了骷髅头威胁!我们……我们现在……
关山月!程朗的声音猛地打断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你们现在安全吗有没有受伤
人……人没事,暂时安全。但房子……我看着满目狼藉,喉咙发紧。
人没事就好!听着!程朗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而严肃,背景的嘈杂似乎更大了,你们现在,立刻,马上离开那里!不要回现场!不要试图收拾任何东西!那些人很可能还在附近监视!立刻走!
我的心猛地一沉。走去哪程警官,我们……
我帮不了你们了!程朗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焦灼,一字一句,像冰锥砸进我的耳朵,就在一个小时前,我接到正式通知!这个案子……被上面‘协调’转走了!所有卷宗、线索、包括对你们的安全监控预案……全部移交给了市局经侦总队!我被调离了!立刻!马上!去负责另一个积压的旧案!命令是……‘即刻生效,不得延误’!
调离!即刻生效!
我握着手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冻结!耳朵里嗡嗡作响,程朗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调离、移交、市局经侦总队这几个冰冷的词,在脑海里疯狂旋转、撞击!
为什么程警官!为什么!我失控地低吼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扭曲,账本!证据!那些人随时会……
没有为什么!程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深深的无力感,这是命令!关山月,你听着!账本……保护好它!保护好你自己和温绮!那东西……现在可能比你们想象的还要烫手!我……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苍凉和决绝,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市局那边……水很深。你们……好自为之!快走!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冰冷的忙音,像丧钟一样在我耳边回荡。
手机从我僵直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布满碎屑的地上。屏幕瞬间碎裂,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来,如同我此刻彻底崩裂的世界。
唯一的保护伞,被一股看不见的、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粗暴地、毫无征兆地抽走了。移交给了水很深的市局经侦总队。
账本。唯一的纸质副本。指向赵广坤、指向王局、指向那笔八千万赃款、指向鑫海诈骗案核心证据链的钥匙……它不再仅仅是讨债人追索的目标。它成了黑白两道都欲除之而后快的催命符!我们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彻底暴露在猎食者的枪口下,连最后一丝来自秩序的保护,也消失了。
山月……程警官……他说什么温绮的声音带着颤抖,她看到了我瞬间死灰般的脸色和滑落的手机。
我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她。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最后一丝希冀。
那丝希冀,像一根针,狠狠刺进我的心脏。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连带着刚刚燃起的、依靠程朗的那点微弱火光,也彻底熄灭了。
黑暗。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笼罩下来。前路断绝,后有追兵。我们像两只被扔进角斗场的困兽,等待着被撕碎的命运。
温绮读懂了我眼中死寂的绝望。她眼中的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熄灭。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似乎也被抽走了,她身体晃了晃,软软地靠在了冰冷潮湿的墙壁上,缓缓滑坐下去,双手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
整个空间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温绮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呜咽。那声音细微,却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
我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片被彻底摧毁的废墟,扫过地上碎裂的手机,最后落在那本被我藏在贴身内袋里、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的深蓝色账本上。
保护怎么保护
逃亡又能逃到哪里去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惶惶不可终日,直到被揪出来撕碎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绝望和毁灭气息的暴戾,如同岩浆般在我冰冷僵硬的躯壳下疯狂翻涌、冲撞!它烧灼着我的神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不行!不能就这样完了!
温绮的哭声像淬毒的针,扎进我的耳膜。那个血色骷髅头的狞笑仿佛就在眼前。
凭什么凭什么赵广坤可以卷走巨款逍遥法外凭什么王局那样的蠹虫可以高高在上凭什么那些打手可以肆意践踏我们的生活凭什么我们这些被蒙骗、被利用、被逼到绝境的人,要像垃圾一样被碾碎!
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猛地冲垮了冰冷的绝望!它像野火一样在我的胸腔里熊熊燃烧,烧干了懦弱,烧尽了恐惧!
我猛地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温绮冰冷颤抖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和绝望,眼神涣散。
温绮!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凶狠的决绝,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咆哮,看着我!
她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止住了哭泣,茫然地看着我,泪水还在不断滚落。
我们不能逃!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里面燃烧着疯狂的火焰,逃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被他们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
那……那怎么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彻底的茫然。
我的目光越过她,仿佛穿透了这破败的墙壁,穿透了重重雨幕,死死钉在一个方向上——那是金海岸项目荒地的方向!一个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我被愤怒和绝望充斥的脑海!
钱没了!我一字一顿,声音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账本在我们手里,但它现在是把双刃剑!交出去,我们可能死得更快!不交,我们就是活靶子!
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铁锈味,却让我胸腔里那团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我盯着温绮惊恐又带着一丝茫然的泪眼,几乎是吼了出来:
但我们还有脑子!有命!还有对这个项目从头到尾的了解!赵广坤那个骗子,他画的那个‘金海岸度假天堂’的饼,是假的!但那个地方!那片地!它本身不是假的!它临海!有基础!只是被他们做烂了,做死了!
温绮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我话语里疯狂的光芒。
他们砸了你的家,想要我们的命,想要账本灭口我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好!那我们就用他们最想要的东西,做鱼饵!钓一条更大的鱼!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是……能让他们起死回生,或者……一起下地狱的人!
你……你想怎么做温绮的声音依旧颤抖,但那份彻底的绝望似乎被我这番疯狂的话语撕开了一道缝隙。
我松开她的肩膀,猛地站起身。身体因为激动和那疯狂的念头而微微颤抖。我走到那扇被砸烂的门边,目光透过破洞,望向外面灰蒙蒙的、依旧下着冷雨的街道。仿佛看到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如同鬣狗般窥伺的眼睛。
去找他们!我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坚定,去找那些讨债的!去找他们背后真正能拍板的人!告诉他们——
我转过身,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温绮,也像是在对自己下达最后的战书:
钱没了!但我知道,‘金海岸’项目怎么让它起死回生!想要回钱,或者想要更多那就坐下来,听我说!
第七章
真正的金
雨停了。但天空并未放晴,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抹布,沉甸甸地覆盖在城市上空。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特有的、带着泥土腥味的湿冷气息,吸进肺里,冰凉刺骨。
我站在一片巨大的、被锈迹斑斑的铁皮围挡圈起来的荒地边缘。脚下是坑洼泥泞的土路,混杂着碎石和垃圾。围挡上,曾经色彩鲜艳、描绘着碧海金沙、豪华酒店和游艇码头的金海岸度假天堂效果图广告布,如今早已褪色、破损,像一块块巨大的、溃烂的疮疤,在风中无力地飘荡、抽打着冰冷的铁皮,发出啪嗒、啪嗒的单调声响,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这里就是金海岸——赵广坤用无数投资人的血汗钱堆砌出的巨大泡沫,一个只存在于精美PPT和虚假沙盘上的幻梦。眼前,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满枯黄杂草和低矮灌木的荒地。几处象征性开挖的地基坑穴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像大地空洞而绝望的眼窝。几台早已锈蚀报废的挖掘机和打桩机,如同被遗弃的钢铁巨兽残骸,沉默地矗立在荒草之中。远处,灰蒙蒙的海面与同样灰暗的天空连成一片,死气沉沉。
一片被彻底遗弃、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绝望之地。这就是淘金梦破碎后最真实、最丑陋的残骸。
身后传来几声沉闷的关车门声。我缓缓转过身。
一辆黑色的、车窗贴着深色膜的商务车停在十几米外。刀疤脸和另外两个同样一脸凶相、穿着黑色夹克的壮汉先下了车,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我全身,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戒备和戾气。随即,后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走了下来。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带着金丝边眼镜,面容保养得宜,甚至称得上儒雅。但那双掩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冰冷、锐利、不带丝毫温度,只是平静地扫视着这片荒芜,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没有暴戾,没有威胁,但那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压力,却比刀疤脸的凶狠眼神更让人窒息。他像一座移动的冰山,散发着久居上位的、能轻易掌控人生死的寒意。这就是刀疤脸背后的人那个真正能在债务(或者说利益)链条上拍板的人杨先生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提着公文包、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像是助理或律师。
刀疤脸快步走到杨先生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手指朝我这边指了指。杨先生微微颔首,迈开步子,皮鞋踩在泥泞的土路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不紧不慢地向我走来。刀疤脸和另外两个打手如同影子般紧随其后,呈半包围状,封死了我所有可能逃跑的路线。
空气仿佛凝固了。荒草在冷风中瑟缩。远处废弃机器的铁锈味混合着雨后泥土的腥气,钻入鼻腔。
杨先生在我面前两三米处停下,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手术刀,在我脸上缓缓扫过,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看蝼蚁般的漠然。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杨先生我强迫自己挺直早已僵硬冰冷的脊背,迎上他那双冰冷的眼睛,主动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但我竭力控制着不让它发抖。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继续。那姿态,仿佛在等待一个乞求者陈述他最后的价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知道,这是赌命的时刻。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可能决定我和温绮下一秒的命运。我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那寒意让我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钱,鑫海账面上的钱,被赵广坤卷走了。通过离岸账户,大部分已经追不回来。我开门见山,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目光毫不避讳地迎视着杨先生,你们砸了温绮的家,逼我们,无非是想要钱,或者,想要我们手里的东西灭口。
提到砸家和灭口,刀疤脸的眼神凶光一闪。杨先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但我要说的是,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手指猛地指向身后这片巨大的、死寂的荒地,钱没了!但这片地还在!这个项目还在!它没有死透!它还能活!而且能活得比赵广坤画的饼更大!
杨先生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身边的助理也抬起了眼皮。刀疤脸和他身后的打手则露出明显的不屑和怀疑。
笑话!刀疤脸忍不住嗤笑出声,声音粗嘎,这他妈就是个烂尾的坑!鸟不拉屎!扔钱都听不见响!活拿什么活用你这张嘴吹活吗
我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目光死死锁住杨先生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赵广坤是骗子!他把这里包装成高端度假村,是空中楼阁!因为他根本没想好好做!他只想圈钱跑路!所以它注定烂尾!我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但这个地方本身,不是垃圾!它临海!虽然位置偏了点,但离主城区车程也就一个多小时!它有基础!路通了!水电管网当初为了骗人,是真正铺了一部分的!它最大的问题是定位错了!方向错了!
我猛地踏前一步,指向远处灰蒙蒙的海岸线:高端度假村在这地方卖给谁卖给鬼吗!但如果我们换一个思路呢我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具煽动性的力量,仿佛要在这片绝望的废墟上点燃一把火。
把它做成一个超大型的、综合性的仓储物流中转基地!辐射整个东部沿海和内陆枢纽!我挥舞着手臂,仿佛在描绘一幅宏大的蓝图,临海,有天然深水港的潜力!可以建配套的货运码头!陆路交通现在虽然一般,但打通几条关键连接线,这里就是连接海运、铁路、公路的黄金节点!这片地足够大!足够平!成本足够低!现在是什么时代是电商爆炸、物流为王的时代!大公司需要什么需要便宜、需要够大、需要交通便利的大型仓储中心!需要高效的分拨枢纽!
我的话语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空气中:我们不做虚无缥缈的度假村!我们做最实在、最刚需的仓储物流!招商目标不是虚无的有钱人,而是那些被核心城区高昂地价和仓储成本逼疯了的电商平台、大型制造企业、物流巨头!我们给他们提供解决方案!用这里便宜的地价、巨大的空间和未来的交通潜力!只要规划合理,政策打通,这里就是一块巨大的、未被开垦的金矿!
我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灼灼地盯着杨先生:你们手里捏着鑫海的债权,捏着这个项目的烂摊子!与其把它当成一个一文不值的垃圾,等着永远收不回一分钱,或者用暴力手段从我们这些骨头里榨出最后一点油星……为什么不换条路走为什么不把它盘活让它变成一个真正能下金蛋的母鸡
我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嘶哑和疯狂:账本!你们想要的那个东西!它确实在我手里!它是赵广坤的催命符!但它上面,也记录着这个项目当初为了骗人而做的前期规划、基础投入、甚至一些尚未完全断裂的政府关系!这些,都是可以利用的资源!是盘活这个项目的筹码!我了解这个项目从立项到包装到烂尾的所有细节!我知道它的死穴,也知道哪里还有一口气!
我的目光扫过刀疤脸和他身后的打手,最后回到杨先生那张依旧看不出情绪的脸上:你们有人脉,有手段,甚至……有疏通某些关节的能力。我们手里有核心的‘钥匙’,有对这个项目深入骨髓的了解。合作!把它做活!把死的,做成活的!把债,变成源源不断的利润!这,难道不比追杀两个走投无路的穷光蛋,或者抱着一个烂账本一起沉船,要划算一万倍吗!
狂风卷过荒地,吹得围挡上的破广告布猎猎作响,如同鬼哭。枯草伏地。废弃的机器沉默地见证着。
死寂。
刀疤脸和他身后的打手都愣住了,脸上的凶狠被一种巨大的惊愕和茫然取代,似乎从未想过这种可能。助理推了推眼镜,飞快地在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杨先生依旧沉默着。他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深不可测的寒潭,静静地落在我脸上,又缓缓移开,扫视着眼前这片巨大而荒芜的土地。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算计,有极深的城府在飞速运转,还有一丝……被我这番疯狂却又带着奇异诱惑力的提议所触动的、极其隐晦的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冰冷的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成败,生死,就在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念之间。
终于,杨先生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向前踱了一步。皮鞋踩在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抬起手,用戴着羊皮手套的指尖,轻轻拂去大衣袖口上并不存在的一点灰尘。然后,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依旧冰冷,但里面多了一丝探究,一丝重新评估的意味。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没有任何温度、却足以让刀疤脸等人瞬间屏住呼吸的弧度。
年轻人,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经世故的沙哑和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冷风,钻进我的耳朵,你的胆子……很大。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但他也没有让刀疤脸动手。
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这片巨大的荒地,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仿佛在衡量着什么。然后,他侧过头,对身边的助理极其平淡地吩咐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道赦令,瞬间抽走了我脊梁骨里强撑的最后一丝力气:
找个地方,坐下谈。
---
一个月后。
清晨的阳光,终于不再是奢侈的幻想。它穿透城市上空稀薄的云层,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金色,慷慨地洒落下来,温暖而明亮。公交车平稳地行驶在早高峰略显拥挤的车流中,车窗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鸣笛和尾气,只留下阳光透过玻璃,在车厢内投下大片大片温暖的光斑。
车厢里人不少,空气中混合着早餐的包子味、香水味和淡淡的汗味。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体随着车辆的行驶微微摇晃。身上不再是那件廉价的、沾满汗渍的旧西装,而是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平整的浅蓝色衬衫。虽然不是什么名牌,但布料柔软,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温润的光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放着的帆布包边缘,里面装着的不再是那个耻辱的旧公文包,而是一些新的项目资料和合同副本。
阳光透过车窗,暖洋洋地照在我的侧脸上,驱散了长久以来盘踞在眉宇间的阴霾和疲惫。虽然眼下的青黑还未完全褪去,但眼神里,那层被绝望和恐惧笼罩的灰翳,已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重新踏上坚实土地的踏实感,以及一丝对未来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车窗外,城市在阳光中苏醒。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新叶翠绿,生机勃勃。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不再是麻木的疲惫,而是新一天开始的忙碌和期待。广告牌反射着阳光,橱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真实的烟火气。
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轻轻覆盖在我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我转过头。
温绮就坐在我身边。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未施粉黛,在清晨的阳光里,皮肤透出一种干净的、莹润的光泽。她微微歪着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阳光穿过她细软的发丝,在她白皙的颈侧跳跃。她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嘴角却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久违的、恬淡安宁的弧度。她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而清浅。
这一个月的惊涛骇浪,在她脸上也留下了痕迹,那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沉静和柔韧。看着她安然沉睡的侧脸,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心疼、感激和巨大庆幸的暖流,瞬间溢满了我的胸腔。我反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放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她的手指纤细,带着微凉的温度。我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感受着那真实的存在和脉搏的跳动。
她似乎被我的动作惊动,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最初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懵懂,像迷路的小鹿。但当她看清是我,看清我们紧握的手,看清窗外灿烂的阳光时,那懵懂迅速褪去,漾开一片温柔而明亮的笑意,如同春水初融。
醒了我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嗯。她懒懒地应了一声,没有动,依旧靠在我的肩头,只是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阳光下的街景,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真暖和。
是啊,我也看向窗外,阳光刺得眼睛微微眯起,却舍不得移开视线,好久没见到这么好的太阳了。
公交车转过一个路口,视野豁然开朗。远处,一片巨大的建设工地出现在视野尽头。不再是荒草凄凄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施工围挡、高高耸立的塔吊、忙碌有序的工程车辆和已经初具雏形的巨大钢结构厂房轮廓。巨大的广告牌竖立在工地入口,上面是崭新的、充满力量感的标语——金海岸智慧物流枢纽——未来从这里启航!
工地上空,尘土在阳光下飞扬,却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建设气息。那是新生的脉搏在有力地跳动。
温绮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她看着那片繁忙的工地,看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广告牌,眼神有些悠远,又带着一种复杂的释然。
真没想到……她喃喃地说,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那片荒地……真的动起来了。
嗯,我握紧了她的手,目光也落在那片正在崛起的工地上,杨先生……或者说他背后的资本,动作很快。我的语气平静,没有太多波澜。那场在破旧茶楼里进行的、决定生死的谈判,充满了冰冷的算计、赤裸的利益交换和步步惊心的试探。我们交出了账本的复印件和一些关键线索作为投名状和钥匙,换取了暂时的人身安全和参与项目盘活的顾问身份。杨先生代表的势力展现出了惊人的能量,迅速清理了项目上的债务和法律障碍(当然,是以他们的方式),并启动了全新的物流枢纽规划。我们被安置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节,提供项目细节和前期资料,拿着微薄但足以维持生活的顾问费,同时也被严密地保护(或者说监控)着。至于账本原件,它依旧是一个定时炸弹,被我们藏在一个只有我和温绮知道的地方,是我们最后的底牌和护身符。
赵广坤依旧在逃。王局似乎也暂时无恙。新闻里关于鑫海诈骗案的报道逐渐冷却,被新的热点取代。表面上的风浪似乎平息了。但我们都知道,水底下的暗流从未停止。程朗被调离后杳无音信。刀疤脸那伙人成了工地的安保。杨先生如同一个看不见的影子,笼罩在这个新生的项目之上。
我们活下来了,暂时安全了。但破碎的东西,终究是破碎了。那些被卷走的血汗钱,那些被毁掉的生活和梦想,那些被践踏的尊严和信任……它们像无形的伤疤,烙印在心底,无法抹去。这个新生的项目,沾满了污秽和血腥,建立在无数人破碎的淘金梦之上。
你看,温绮忽然抬起手,纤细的食指指向公交车窗外,阳光穿过她透明的指甲,泛着温暖的光泽。她的指尖,正对着远处那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蔚蓝色的大海。海天一色,辽阔无垠。
海还在,她轻声说,声音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通透和一点点微小的憧憬,阳光下的海,真好看。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阳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一望无际。它见证了荒地的腐朽,也将见证新工地的崛起。它沉默,包容,永恒。无论岸上的人上演着怎样的悲欢离合、尔虞我诈,它只是在那里,潮起潮落。
我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靠在我肩头的温绮。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细密的影子。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注视,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她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也映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和大海。那里没有了惊惶,没有了绝望,沉淀下来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如同初生嫩芽般的希望。
嗯,我轻声应道,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我微微侧过头,嘴唇轻轻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那触感温暖而真实。一个无声的、带着所有承诺和劫后余悸的吻。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车窗外那片辽阔的、阳光下的蔚蓝大海,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她的耳畔,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这次,我们一起淘真正的金。
阳光透过车窗,将我们相拥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公交车载着我们,驶向未知的前方。破碎的淘金梦已成过往,脚下是泥泞的现实。但至少,在这短暂的阳光里,我们还活着,还能握着彼此的手,还能看到那片辽阔的海,还能怀揣着一点微小而真实的希望,去淘洗生活里,那些真正值得珍惜的、阳光下的金。
车子前行,光影流转。路还很长,布满荆棘和暗礁。但那阳光的温度,和她手心微凉却坚定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握住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