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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惊涛裂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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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有时是震耳欲聋的。
它裹挟在十几米高的、山峦般倾倒的墨黑色巨浪里,轰鸣着,咆哮着,碾碎天地间一切声响,朝着嶙峋的礁石滩狠狠砸下。咸腥冰冷的海风不再是风,而是千万把无形的、锋利的剃刀,嘶叫着切割苏禾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割裂她单薄的衣衫,也几乎要割裂她试图穿透这混沌风暴的呼喊。
陆屿——!
声音出口就被撞得粉碎,散在狂暴的雨幕和浪涛的喧嚣中,微弱得如同垂死的呜咽。
几分钟前,那抹刺眼的橙红色还跳跃在视野边缘——一个被骤然卷起的巨浪吓懵的男孩,小小的救生衣在狂暴的海水中无助地起伏,像一片即将被漩涡吞噬的枯叶。陆屿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没有留下半句嘱托,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已经像离弦的箭,决绝地扑进了那片沸腾的、泛着死亡白沫的怒海。他矫健地劈开浪头,有力的手臂眼看就要够到那抹挣扎的橙红……
紧接着,便是那堵墙。
那堵连接着海天、由纯粹的、暴怒的海水组成的黑色高墙,毫无预兆地、带着碾碎一切的蛮横,从男孩身后轰然立起。它瞬间吞没了那点微弱的橙红,也吞没了陆屿伸出的手臂,他奋力昂起的头颅,他全部的身影。像一头来自深渊的巨兽,一口咬下,无声无息,只留下漫天砸落的、冰冷刺骨的海水雨点,和一片瞬间被抹平的、沸腾的苍白泡沫。
世界在那个瞬间被抽成了真空。心跳,呼吸,声音,色彩,连同苏禾的魂魄,都被那堵黑色的水墙抽干了。
陆屿——!她再次尖叫,声音撕裂了喉咙,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踉跄着冲向那片吞噬了她整个世界的礁石滩。冰冷的海水瞬间灌满她的鞋子,刺骨的寒意顺着小腿蛇一样往上爬。一块湿滑的礁石绊住了她,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贝壳和石棱上,钻心的疼。她根本感觉不到,双手在粗糙锋利的礁石表面胡乱扒拉着,掌心被割破,血丝混着咸涩的海水迅速洇开,又被新的浪头无情地冲刷干净。她只是机械地往前爬,往前扑,朝着陆屿消失的那片虚空,徒劳地伸出手,仿佛那样就能穿透死亡的帷幕,把他从冰冷的深渊里拽回来。
回来!你回来!陆屿!求求你……回来啊……她的哭喊断断续续,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最终只剩下绝望的、破碎的气音,在浪涛的间隙里微弱地颤抖。
礁石冰冷而坚硬,如同地狱的门槛。她跪在那里,徒劳地向着那片翻滚着白沫、仿佛永远也不会平息的海面伸出手。每一次巨浪拍岸的轰鸣,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碾碎她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希望。救援船刺耳的汽笛声在远处响起,穿透风雨,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尖锐,徒劳地在墨色的海面上划开几道转瞬即逝的白痕。探照灯的光柱像濒死巨兽无力的眼,在狂暴的海面徒劳地扫来扫去,除了翻滚的巨浪和弥漫的水汽,什么也照不见。
没有奇迹。只有海。只有风。只有永无止境的、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雨。
搜救队长穿着厚重的雨衣,艰难地走到她身边,声音被风雨切割得模糊不清:……苏女士……我们尽力了……这浪……太大了……太危险……先回去吧……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一根根凿进她早已麻木的神经。
回去
回哪里去
那个有陆屿的世界,已经被那堵黑色的巨浪彻底拍碎,沉入了这片无情的海底。她现在的世界,只剩下这片冰冷、喧嚣、充满恶意的沙滩和眼前这片永远也看不透的、吞噬一切的墨色深渊。
力气彻底被抽空了。支撑着她身体的最后一丝意志也彻底崩断。苏禾像一具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玩偶,软软地瘫倒在湿冷的沙滩上。粗粝的沙粒黏在湿透的脸颊、手臂和渗血的膝盖上,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冲刷而下。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洞,从心口那个被生生撕裂的破洞里疯狂地蔓延开来,吞噬着她仅存的温度和知觉。
她蜷缩着,身体在风雨中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手指下意识地痉挛着,深深抠进身下冰冷湿黏的沙子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与刚刚失去的现实还有微弱联系的东西。然后,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带着棱角的物体。它被沙子半掩埋着,硌着她的掌心。
是它。
苏禾猛地一颤,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她几乎是用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才把那只冰冷僵硬的手从沙子里拔出来。雨水冲刷掉掌心的沙粒,露出那团晶体——在惨淡的探照灯光下,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混沌的玫瑰形态。黄褐色的沙粒深深嵌在它层层叠叠、如同花瓣般展开的结晶缝隙里。正是陆屿在扑出去前,在浪头打来的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回身,强行塞进她手里的那块沙漠玫瑰。他那时的眼神,是苏禾从未见过的复杂——有不顾一切的决绝,有对她深深的眷恋,还有一丝……像是某种预感般的、难以言喻的沉重托付。
拿好!等我回来……回家……回家我们种花……
他的喊声仿佛还在耳边,被风扯得破碎,却清晰地刻进了她的骨头里。那时,她以为那只是一句安抚,一个关于他们共同未来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寻常约定。那块他不知在哪个地质勘探点辛苦寻获、视若珍宝的结晶矿石,是他们爱情坚贞的象征。
现在,这块象征,冰冷地躺在她同样冰冷的掌心。沙粒像凝固的血痂,死死黏附在它象征永恒的结晶花瓣上。它不再象征永恒的爱,它成了一个冰冷的墓碑,一个残酷的物证,证明那个说要回来和她一起种花的人,已经永远地、永远地沉没在了这片狂暴的海底。陆屿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矿石冰冷的表面,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终于冲破了苏禾的喉咙。她猛地将那块沾满沙粒的沙漠玫瑰死死攥紧,尖锐的棱角深深硌进她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近乎解脱的痛楚。她将脸深深埋进满是沙砾和咸腥海水的臂弯里,身体在冰冷的沙滩上蜷缩成一团,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幼兽,只剩下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悲恸在风雨中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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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的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轻响,仿佛为外面的狂风暴雨画上了一个虚弱的休止符。然而,隔绝了风雨的喧嚣,却隔绝不了屋内死一般的寂静。这里的时间,凝固在了陆屿离开的那一刻。
空气里还漂浮着他常用的、带着淡淡松木和岩石气息的古龙水味道。书桌上,他喝了一半的咖啡杯还放在老地方,杯沿残留着他浅浅的唇印,杯底沉淀着一圈深褐色的渍痕。苏禾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杯壁,却没有去清洗。仿佛只要杯子还脏着,那个端着它、在清晨阳光里皱眉思索地质构造图的男人,就随时会推门进来,皱着眉说:禾,我的咖啡呢凉了。
衣橱里,他的衬衫、外套、沾着野外泥土的工装裤,整整齐齐地挂着。苏禾的脸深深埋进一件他常穿的灰色毛衣里,贪婪地呼吸着上面残留的、已经变得极其稀薄却依然能让她心口绞痛的气息。那气息混合着阳光、尘土和他皮肤上特有的干净味道。她抱着毛衣,蜷缩在衣橱冰冷的地板上,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由铅灰彻底沉入墨黑。
屿,她对着空荡荡的、只有窗外呜咽风声的屋子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今天的浪……太大了,是不是那个孩子……应该救上来了吧救援队的人说没找到你……他们懂什么他们根本没找对地方……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倾听并不存在的回应,然后继续低语,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固执,你答应我的,要回来种花。我们阳台那个陶盆,我昨天刚刷干净,土也松好了……就等你带种子回来……
她走到小小的阳台上,月光惨淡地照着一个空荡荡的素陶花盆。盆里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潮湿微腥的气息。苏禾蹲下身,指尖无意识地搅动着那些冰冷的泥土,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陆屿许诺过的、某种关于未来的微温。泪水无声地滑落,砸进泥土里,晕开深色的圆点。
她开始整理陆屿的书桌。桌面有些凌乱,堆满了地质图、勘探笔记、几块用软布小心包裹的矿石样本,还有一叠散乱的手稿——是他关于近海地质构造与远古气候变化关联性的研究论文,刚写到论证的关键部分,字迹遒劲有力,充满了探索的热情。苏禾的手指拂过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还能感受到他书写时的专注与温度。论文戛然而止,在一个破折号后面,留下大片的空白。一个未竟的梦想,被永远定格在了纸上。
她小心地将手稿和笔记理好,归拢到一边。桌角放着他常用的地质锤,黄铜锤头已经磨得光亮,木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LU。苏禾拿起它,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下意识地去抚摸锤柄,指尖却触到一个不寻常的硬物感——在锤柄末端那个磨损得厉害的牛皮保护套内侧,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用力抠开那层坚韧的、边缘已经有些翘起的牛皮。里面,果然塞着一本小小的、硬壳的旧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边角磨损得厉害,显然跟随主人经历了不少风尘。
这不是陆屿常用的工作笔记。苏禾认得他的工作本,都是统一制式的野外记录簿。这本,透着私密的、被刻意隐藏的气息。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翻开。
笔记本的前半部分,记录着一些零碎的地质观察、潦草的素描、甚至还有几首写给她的、从未寄出的小诗,字里行间透着温柔和思念。苏禾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她强忍着,一页页翻下去。直到最后几页。
字迹变了。
不再是平日的沉稳有力,而是变得极其潦草、急促,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或者时间紧迫到刻不容缓。墨水也深浅不一,有些地方甚至被水渍晕开,模糊了笔画。苏禾的心揪紧了,她屏住呼吸,凑近那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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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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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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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哭。别找我。别信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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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星坠之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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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这个名字!在风暴之眼背面,月亮升起时,石鹰注视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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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我为你种的‘梦之花’种子…就在我标记的石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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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我看看它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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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我们…看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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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很重要…比我…比一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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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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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
>
>
**…来不及了…**
字迹在这里彻底中断,最后几个字几乎无法辨认,只剩下一些混乱的、力竭般的划痕。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苏禾的尾椎骨窜上头顶,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星坠之崖风暴之眼背面石鹰注视的方向这些地名她闻所未闻。陆屿从未向她提起过!还有梦之花的种子他什么时候去种的为什么他最后那句没写完的小心和来不及了……充满了怎样不祥的预感这根本不是一封情意绵绵的遗书,更像是一道在极度危险和紧迫中仓促写下的、充满警告和谜题的指令!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苏禾颤抖着把它展开。那是一张手绘的、极其简陋的地图。线条粗犷扭曲,比例完全失衡。没有经纬度,没有地名标注,只有几个意义不明的抽象符号——一个扭曲的漩涡状图案(或许是风暴之眼),几道代表山崖的锯齿线,一个看起来像展翅飞鸟的标记(石鹰),一个指向某个点的箭头,旁边潦草地画着一朵极其简略的、花瓣细长如星芒的花朵轮廓。
整张地图透着一股原始、粗糙和刻意的模糊感,仿佛绘制者并非为了清晰指引,而是为了某种……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看懂的隐秘记录。地图的角落,还有一个用红笔重重圈起来的、她从未见过的怪异符号,像一只扭曲的眼睛。
苏禾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书桌腿。手中那张简陋的地图仿佛有千钧重,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拿不住。
陆屿不是死于意外
那堵吞噬一切的黑色巨浪背后,藏着什么
星坠之崖在哪里梦之花又是什么为什么比一切都重要他最后在小心什么又在来不及什么
无数个尖锐的问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将之前那沉重的、凝固的悲伤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冰冷的绝望深处,一种新的、更令人心悸的情绪开始滋生——恐惧。巨大的、未知的恐惧。如同黑暗的海底,悄然睁开了无数双窥伺的眼睛。
窗外,风声呜咽依旧。月光穿过玻璃,惨白地照在她手中那张诡异的地图上,也照亮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那泪痕之下,除了悲伤,正缓缓浮现出一种被巨大的谜团和恐惧点燃的、近乎偏执的决绝。
她攥紧了那块棱角分明的沙漠玫瑰,冰冷的晶体硌得掌心生疼。
陆屿没有回来。
但有些东西,必须开花。
替我们……看看它……
苏禾猛地抬起头,失焦的瞳孔在惨淡的月光下,映着那张诡异的地图,一点点凝聚起某种骇人的光亮。那光亮深处,是风暴过后的死寂海面下,正在疯狂搅动、即将喷涌而出的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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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梦魇缠身
晨光如金粉,斜斜铺满窗台。苏禾蜷在褪色的地毯上,目光空洞地投向厨房角落。那里,空气骤然扭曲,光线诡异地折叠、聚拢。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轮廓清晰得令她心脏骤停——陆屿。他背对着她,肩胛的线条是她指尖曾千百次描摹过的熟悉弧度,正微微前倾,摆弄着那个磨得发亮的旧摩卡壶。
熟悉的金属磕碰声,细微而清脆,仿佛就在耳边。咖啡的焦香,浓郁得几乎能刺痛鼻腔。
陆屿……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那身影闻声,缓缓侧过一点头,唇角似乎扬起她熟悉的、安抚人心的弧度。苏禾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抬起,渴望触碰那虚幻的温度。可就在指尖即将穿透光晕的瞬间,一阵强风猛地撞开虚掩的木窗,哐当巨响!风卷着沙砾灌入,迷了她的眼。再睁眼,厨房角落空荡如洗。只有冰冷的炉灶,积着薄薄一层黄沙。摩卡壶孤零零地立在台面上,落满尘埃。
幻觉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她清醒的每一寸边界。正午烈日灼烧着沙丘,她独自跋涉在滚烫的沙脊上,寻找可能遗漏的勘探标记。风在耳畔呼啸,卷起亿万颗沙粒,发出永无止息的低吼。蓦地,那喧嚣的风声里,清晰地剥离出一个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穿透时空的焦灼,一遍遍呼唤:
苏禾——回来——苏禾——
她猛地顿住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是陆屿!他在叫她!声音如此真切,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沙丘背面。她踉跄着扑向沙丘顶端,灼热的沙粒灌进鞋袜,烫得脚心生疼也浑然不觉。沙丘顶端,风更大,视野陡然开阔。前方,在蒸腾扭曲的热浪尽头,在几株枯死的胡杨残骸旁,一个身影清晰矗立!穿着那件她洗得发白的卡其色工装衬衫,正朝着她,用力地挥动手臂,姿态焦急。
等我!陆屿!她嘶喊着,用尽全身力气冲下陡峭的沙坡,双脚深深陷入流沙,每一步都像在挣脱无形的泥沼。目标就在前方!那身影如此清晰!她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脚下的沙地陡然变得松软如泥潭,瞬间吞噬了她的脚踝,继而小腿!冰冷粘稠的流沙迅速上涌,带着死亡般不可抗拒的吸力。巨大的恐慌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
呃……窒息的恐惧让她本能地挣扎,身体却以更快的速度下沉。就在流沙即将漫过腰际的绝望瞬间,手腕猛地传来一股巨大的、不容置疑的拉扯力量!那力量粗暴而有效,硬生生将她从流沙的魔爪里拔了出来。她重重摔在坚实的沙地上,大口喘息,咳出呛入的沙粒。
咳…咳咳……她抬起头,眼前只有被风削蚀得形态狰狞的巨大雅丹土丘,在烈日下投下冷酷的阴影。空旷死寂。哪里有什么陆屿唯有风沙依旧,呜咽着掠过嶙峋的岩石,嘲弄着她的迷失与疯狂。
巨大的悲伤和持续的恐惧,早已化作无形的毒藤,缠绕着她的躯体,汲取着最后一丝生气。食物对她而言,失去了所有意义,甚至变成一种酷刑般的负担。勉强咽下的几口,立刻会引来胃部剧烈的痉挛和翻江倒海的恶心。睡眠更是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每一个夜晚,黑暗都如同浓稠的墨汁将她包裹,陆屿坠入流沙时那双盛满惊愕与不甘的眼睛,总在眼前无限放大、回放。有时是死寂的睁眼到天明,有时是短暂的、被尖叫惊醒的浅眠。
镜子里的那个人,陌生得让她心惊。曾经被陆屿玩笑说带着沙漠野性生命力的脸颊,如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像嶙峋的岩石般凸出。皮肤失去水分和光泽,呈现出一种枯槁的灰黄,紧紧包裹着突起的骨骼。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燃烧着两簇微弱却执拗的火焰。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张着,却时常发不出任何声音——短暂的失语症会毫无预兆地降临,将她囚禁在死寂的牢笼里。她真的像一株被连根拔起、曝晒在酷阳下的骆驼刺,正无可挽回地枯萎下去,水分和生气正被无情的沙漠贪婪地抽干。
苏禾!
门被一股力量猛地推开,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萨玛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这位棕褐色皮肤、眼窝深邃的当地女人,是附近部落的医者,有着岩石般的坚韧和沙漠天空般开阔的心胸。她臂弯里挎着一个粗藤编的篮子,里面堆满了东西。
看看你!萨玛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带着火气,目光锐利地扫过苏禾瘦骨嶙峋的身体和桌上的冷硬干馕,风干的沙鼠都比你有肉!陆屿要是看见你这样……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同情的痛楚,随即被更坚定的光芒取代,他第一个饶不了我!
萨玛放下篮子,不由分说地架起苏禾的胳膊。她的力气很大,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温柔。苏禾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被半扶半抱地安置在铺着厚实羊毛毡的矮榻上。萨玛从篮子里取出一个粗糙的陶罐,揭开盖子,一股极其苦涩、又混合着某种奇异根茎清香的浓郁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暗褐色的药汁在陶罐里晃动。
喝掉!萨玛递过药碗,语气毫无商量余地。见苏禾本能地皱眉抗拒,萨玛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古老的智慧,听着,孩子。沙漠吞没生命,从不眨眼。但活着的人,必须替他们尝尽这世上的盐。喝下去,你的身体需要它,你的灵魂……也需要它熬过这苦。她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抚过苏禾冰冷的手背,陆屿不会希望你在找到答案前,自己先变成沙漠里的一捧沙。
那碗苦得令人舌根发麻的药汁,带着萨玛手心传递过来的、如同大地般沉实的温度,被苏禾一点点吞咽下去。苦涩在口腔蔓延,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萨玛又拿出温热的羊奶和软烂的肉粥,沉默而有力地监督她吃下。最后,萨玛取出捣碎的草药泥,小心地敷在苏禾因失眠而乌青的眼眶周围。清凉苦涩的气息渗入皮肤,带来一丝难得的舒缓。萨玛坐在矮榻边,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哼唱起一首旋律古老悠长的沙漠歌谣。那调子没有明确的词句,如同风穿过沙丘的孔洞,呜呜咽咽,讲述着亘古的荒凉、迁徙的艰辛和对绿洲永恒的渴望。在这粗糙而温暖的抚慰里,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苏禾竟靠在萨玛厚实的肩头,陷入了一段短暂却深沉的、无梦的昏睡。
那只风干的沙漠玫瑰——那朵陆屿在日记里描绘得如同奇迹的梦之花标本,成了苏禾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光点。她无数次翻开那本磨损严重的皮质日记本,指尖颤抖地拂过陆屿遒劲的字迹:
>
*…传说在‘风语者绿洲’的心脏,在月光最清澈的夜晚,会开出一种奇异的花。花瓣如流动的银沙,花蕊是凝聚的星芒。他们说,那是沙漠的眼泪,是迷途旅人灵魂的回响,能映照出心底最深切的渴望…我找到了线索,苏禾。等我回来,等我把它带给你,证明我们的绿洲,并非幻梦…*
字迹在眼前晕开,模糊成一片水光。这朵干枯的花,这虚幻的承诺,是她此刻活下去的唯一绳索。然而,这绳索的另一端,却系着令人窒息的深渊。去寻找那渺茫的风语者绿洲是否真的存在即便存在,那朵被陆屿视为希望信物的梦之花,是否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无声地凋零、化为尘埃若最终寻到的,只有彻底的、冰冷的绝望,证明陆屿确实已如沙粒般消散于无形,再无一丝痕迹……她是否还有力气,独自面对这比沙漠更广袤的虚无这希望,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双刃匕首,给予她攀爬力量的同时,也在每一刻更深地刺入她残存的心魄,让她在渴求与恐惧的钢丝上,摇摇欲坠。
傍晚的天空,毫无征兆地变了脸。原本清澈的穹顶,被一种浑浊、沉重的铅黄色迅速涂抹覆盖,仿佛巨大的脏抹布蒙住了天光。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闷热得让人无法呼吸。远处的地平线,一道高耸入云的、蠕动翻腾的赭黄色巨墙,正以吞噬一切的速度隆隆推进。那不是云,是亿万吨被狂风卷起的沙尘,连接着天地,发出低沉而持续、如同千万头巨兽同时咆哮的闷响。风瞬间变得狂暴,不再是呜咽,而是凄厉的尖啸,卷起拳头大的石块,狠狠砸在土屋的墙壁和脆弱的窗棂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小屋在狂风中剧烈地颤抖呻吟,屋顶的茅草和木板被成片掀起,卷入昏黄的漩涡,瞬间消失无踪。沙尘从墙壁的每一条缝隙、门窗的每一处罅隙里疯狂涌入,屋内顷刻间弥漫着呛人的土腥味,能见度骤降。
砰!门被萨玛用肩膀死死顶住,她脸上是苏禾从未见过的凝重与急迫。沙暴!是‘黑风’!快!收拾东西!不能待在这里了!萨玛的声音在风吼中几乎被撕碎,她一边用身体死死抵住被狂风撞击得砰砰作响的木门,一边焦急地朝苏禾嘶喊,去部落的岩洞!快!这屋子撑不过一刻钟!
苏禾被狂风吹得站立不稳,沙砾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她下意识地扑向矮榻,不是去收拾衣物食物,而是紧紧抓住那本放在枕边的、磨损的皮质日记本。她将它死死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是她仅存的心跳。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股狂暴的旋风从破损的窗口灌入,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掀翻了矮榻边小木桌上的陶碗。碗里,那朵用生命守护的风干沙漠玫瑰,被气流卷起,打着旋儿,眼看就要被卷入门外那毁灭性的狂沙漩涡!
不——!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尖叫从苏禾喉咙里迸发,盖过了风沙的咆哮。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身体重重摔在沙尘弥漫的地上,双手不顾一切地向前抓去!指尖在最后一瞬,险险地触碰到那朵枯花脆弱的枝茎,将它死死攥在手心。粗糙的沙粒瞬间磨破了她的掌心,温热的血珠渗出,迅速被狂沙吸干。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狂风卷着沙石无情地抽打她的脊背。她紧紧攥着那朵枯花和日记本,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破碎的屋顶在头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大片的阴影摇摇欲坠。萨玛还在门口奋力抵抗着风魔,嘶喊着她的名字。
就在这毁灭的风暴中心,在这摇摇欲坠、即将被彻底吞噬的家里,苏禾低下头。掌心,那朵来自陆屿承诺的梦之花标本,枯槁而脆弱,沾染着她掌心的血痕。日记本紧贴着心口,里面是他追寻希望的足迹。小屋在哀鸣,萨玛的呼喊在风沙中飘摇。
寻找,或者死亡。等待被埋葬,或者走向那微光,哪怕尽头是更深的黑暗。
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昏黄的沙幕,瞬间照亮她眼中死寂的荒原。下一秒,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仿佛天穹崩塌。这声巨响,也彻底轰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的堤坝。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那两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在昏天黑地的沙暴里,骤然烧成了燎原的决绝。她挣扎着爬起,不再看那摇摇欲坠的屋顶,不再听萨玛急切的呼喊。她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扑向角落那个落满沙尘的旧背囊,粗暴地将日记本、那朵染血的枯花、仅存的几块干馕和一个瘪瘪的水囊塞了进去。动作快得近乎疯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萨玛!她背起行囊,冲到门边,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风雷,我走!去找‘风语者’!
萨玛抵着门板的脊背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回头,只看到苏禾眼中那片燃烧的、近乎悲壮的荒漠。你疯了!现在出去是送死!萨玛怒吼,试图抓住她的胳膊。
苏禾却像一尾滑溜的鱼,猛地矮身从萨玛的臂弯下钻过,反手用力将她往相对安全的里屋方向狠狠一推!保重,萨玛!话音未落,她已用肩膀撞开了那扇在狂风中呻吟的木门。
狂暴的风沙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瞬间将她抽打得一个趔趄。眼前是翻滚沸腾的沙之炼狱,能见度不足十步。但她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在沙暴中风雨飘摇、即将彻底倾覆的小屋——那个曾装满她和陆屿最后温存时光的容器。她只是死死护住胸前的背囊,里面装着枯萎的希望和未竟的誓言,然后弓起身,像一枚离弦的、决绝的箭,一头扎进了那片咆哮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混沌黄沙深处。
身影瞬间被翻滚的沙幕吞没,消失不见。身后,只有小屋在风暴中发出的最后一声痛苦呻吟,以及萨玛被风撕碎的、带着无尽痛惜与祈祷的呼喊:
苏禾——!
3
三、风沙中的足迹
>苏禾独自穿越死亡沙漠寻找陆屿日记中的梦之花。
>沙暴吞噬了方向,毒蝎钻入她的行囊,她靠舔舐叶片上晨露维生。
>一个蒙面老妇递来水囊,沙哑低语:沙漠记得一切,只要你肯倾听。
>当她终于抵达传说中的风语者绿洲,只找到半掩沙中的空陶罐。
>陆屿用这罐子种花,曾说花开之日必会归来。
>黄沙漫过陶罐裂痕,苏禾的嘶吼被狂风撕碎:他连最后念想都不肯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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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最深的墨色尚未完全褪去,寒意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苏禾的脚踝向上攀爬。她已在这片名为噬骨的瀚海中跋涉了整整三天。每一步落下,干燥的沙砾都在靴底发出细碎、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如同无数微小的牙齿在啃噬着所剩无几的力气。嘴唇干裂,渗出的血珠瞬间凝固,结成了深褐色的痂,每一次微小的牵扯都带来刀割般的锐痛。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引发一阵撕裂般的痉挛。
她停下脚步,倚靠着一块被风沙蚀刻出狰狞面孔的黑色岩石,喘息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颤抖的手指从行囊深处摸索出那本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日记——陆屿的日记。纸张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带着他指尖长久摩挲留下的温润气息,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灯塔。她翻到一页,借着东方天际刚刚泛起的一线鱼肚白,吃力地辨认着上面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
>……噬骨之西,当‘哭泣巨人’的阴影指向‘沙之泪’时,风会为你引路。我在那里……埋下了种子。苏禾,等我回来,花……会开。
哭泣巨人,沙之泪……这些陆屿赋予这片死寂之地的名字,此刻在苏禾疲惫的脑海中徒劳地旋转。她抬起头,目光在昏暗中急切地扫视。远处,几座风化严重的巨大岩柱在晨曦的微光里投下扭曲、移动的暗影,模糊难辨。哪一座是哭泣巨人沙之泪又在何方方向感如同指间的流沙,迅速流失。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攫住了她,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她用力闭上眼,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依靠那一点尖锐的刺痛将自己从崩溃的边缘拽回。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烧灼般的执拗。
陆屿……这个名字从她干涸的唇间逸出,带着血沫的腥气,微弱却固执,是她心底唯一不灭的星火,我来了……来找你的花……
她收起日记,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迈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再次踏入前方无边无际、仿佛亘古不变的黄沙之中。
太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毫无遮拦地君临这片金色炼狱。它的光芒不再是馈赠,而是亿万根烧红的金针,带着近乎暴虐的穿透力,狠狠刺穿苏禾单薄的衣衫,灼烧着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空气在高温下扭曲、沸腾,视野尽头的地平线像水波一样荡漾晃动,蒸腾起一片片虚幻的海市蜃楼——清澈的湖泊、摇曳的棕榈……引诱着绝望的旅人奔向更深的死亡。脚下的沙砾迅速升温,滚烫的热力透过磨损的鞋底灼烤着她的脚掌。
水,早已耗尽。行囊里那只瘪塌的水囊,轻飘飘地如同一个残酷的嘲笑。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火焰,喉咙深处弥漫着铁锈般的焦渴。就在她精神恍惚之际,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失去平衡,沿着一个陡峭的沙丘边缘狼狈地滚落下去。黄沙灌满了她的口鼻、衣领,呛得她剧烈咳嗽,眼前金星乱冒。挣扎着坐起,她本能地伸手去摸索行囊,想确认陆屿的日记是否无恙。
指尖触碰到的却不是熟悉的油布包裹,而是一种异常冰冷、坚硬、带着诡异生命力的东西!她悚然一惊,猛地缩回手。一条通体金黄、几乎与沙砾融为一体的毒蝎,正从她行囊的开口处不紧不慢地爬出来!那高高翘起、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尾钩,如同死神的狞笑,在她眼前微微晃动着。
恐惧像冰冷的闪电瞬间贯穿全身,冻结了血液。苏禾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如石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致命的尾钩在视野中放大,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牵动着她的神经。她全身的肌肉绷紧到极限,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又在高温下迅速蒸干,留下一层黏腻的盐渍。就在那毒蝎似乎要选定方向扑向她面门的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将沉重的行囊狠狠甩了出去!
行囊连同那只毒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噗地一声砸落在几米外的沙地上,扬起一小片金色的沙尘。毒蝎被摔得有些懵,在沙砾上烦躁地摆动了几下螯钳和尾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激怒了。苏禾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她手脚并用地向后急退,抓起身边一块拳头大小的风化石块,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毒蝎砸去!
石块没有砸中,落在毒蝎旁边,溅起沙粒。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显然惊吓了它。那毒蝎放弃了攻击的意图,几个敏捷的窜动,金色的身影便消失在沙丘起伏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危险暂时解除,但巨大的虚脱感如同沉重的浪潮瞬间淹没了苏禾。她瘫倒在滚烫的沙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行囊被甩在不远处,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一些。她喘息片刻,挣扎着爬过去,急切地翻找。当手指终于触碰到那油布包裹的硬角时,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回落。她紧紧地将日记本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汲取着上面残留的、属于陆屿的幻影般的温暖。
正午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熔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苏禾蜷缩在一小片由几块巨大岩石投下的、狭小得可怜的阴影里。阴影的边缘被炽烈的阳光吞噬着,正一点点向内收缩。她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在滚烫的沙地上徒劳地搜索。突然,她黯淡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岩石根部背阴的缝隙里,竟然顽强地攀附着一小丛灰绿色的、多肉的植物!叶片肥厚,边缘带着细小的绒毛。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电流般窜过她的神经。她几乎是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摘下几片最肥厚的叶子。叶片入手冰凉,带着沙漠植物特有的韧性。她将叶片凑到唇边,贪婪地挤压着。几滴清澈、带着淡淡咸涩味的汁液艰难地渗出,滴落在她焦渴的舌尖。那微不足道的湿润,如同荒漠中突然闪现的甘泉,瞬间激活了她濒临枯竭的生命力。她闭上眼,近乎虔诚地吮吸着叶片,感受着那一点点珍贵的汁液滑过灼痛的喉咙。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身体对水分极度渴望的本能反应。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水逼回去,每一滴都弥足珍贵。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低鸣声隐隐传来。苏禾警觉地抬起头。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道巨大无比的、浑浊的土黄色幕墙正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升腾而起!它连接着天与地,像一堵移动的、吞噬一切的巨墙,正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轰然推进!天空瞬间被染成了污浊的褐黄,光线急剧黯淡下来,如同末日降临。
沙暴!
恐惧攫紧了心脏。苏禾猛地跳起,不顾一切地扑向岩石最根部那道狭窄的缝隙。她将身体死死地蜷缩进去,用散落的行囊和所有能抓到的东西勉强堵在身前,又将陆屿的日记本紧紧护在胸口。几乎是同时,那堵死亡的巨墙轰然撞了上来!
世界瞬间被剥夺了。视觉、听觉,甚至方向感,都被彻底抹去。只有风!无穷无尽、狂暴到极点的风!它不再是流动的气体,而是亿万头疯狂的、无形无质的猛兽,裹挟着亿万颗高速旋转、比子弹还要坚硬的沙砾,发出震耳欲聋的、仿佛要将整个宇宙撕裂的咆哮!沙砾疯狂地抽打在她身上、脸上,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密集的、令人窒息的痛楚。她只能死死地埋着头,用双臂护住脸和胸前的日记本,像一枚被钉在狂涛怒海中的铁钉,在灭顶的窒息与喧嚣中苦苦支撑。每一次呼吸都灌满了沙尘,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巨石滚落的轰鸣。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边的黑暗、震耳的风吼和濒死的窒息。陆屿的面容在意识模糊的边缘闪过,清晰得让她心碎。活下去……找到花……这残存的念头,成了她在毁灭风暴中唯一抓住的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那毁天灭地的咆哮声终于开始减弱、远去。压在身上的沙砾重量似乎也轻了一些。苏禾试探着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沙尘簌簌落下。她挣扎着,一点一点从那个几乎将她活埋的岩石缝隙里爬了出来。
沙暴过后的沙漠,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天空依旧昏黄,光线浑浊。眼前的世界彻底变了模样。连绵的沙丘被重塑,熟悉的路径和地标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一片崭新的、死寂的、陌生的金色荒原,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苏禾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茫然四顾,目光所及只有单调的黄沙和陌生的沙丘轮廓。陆屿日记里的指引,那些哭泣巨人、沙之泪,在沙暴的伟力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可笑,被彻底抹平了痕迹。她像一枚被随意丢弃在巨大棋盘上的孤子,彻底迷失了方向。冰冷的绝望感沿着脊椎爬升,几乎要冻结她的血液。
就在她摇摇欲坠,意志即将被这无边的荒凉碾碎之际,一个身影如同沙海中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不远处一座新堆起的沙丘顶端。
那是一个老妇。身形佝偻枯瘦,仿佛一株被风沙熬干了所有水分的胡杨。全身裹在层层叠叠、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布中,只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睛。那眼睛浑浊,却像两口历经沧桑的古井,沉淀着沙漠本身般的寂静和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苍凉。她站在那里,像一尊扎根于沙丘的古老石像,默默地看着下方狼狈不堪的苏禾。
苏禾的心猛地一跳,警惕瞬间压过了绝望。在这片死亡之地,任何突兀的存在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指紧紧攥住了怀中日记本的硬角。
老妇没有任何言语,只是缓缓抬起枯瘦如鹰爪般的手。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与无形的风沙抗争。她从自己宽大的旧袍里,摸索出一个用厚实皮革缝制、显得异常沉重的水囊。然后,她手臂一扬,那水囊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咚地一声,沉重地落在苏禾脚前的沙地上,激起一小片金色的沙尘。
苏禾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水囊。皮革表面被磨得发亮,边缘沾染着深色的污渍。在阳光下,它像一个不真实的幻梦,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是陷阱还是……救赎喉咙里的焦渴如同烈火燎原,理智在诱惑下摇摇欲坠。她盯着水囊,又猛地抬头看向沙丘顶端的老妇。
老妇依旧沉默,那双深陷在皱纹中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荒漠本身的、恒久的沉寂。然后,就在苏禾的注视下,老妇缓缓转过身,似乎准备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等等!苏禾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冲口而出。
老妇的脚步顿住了,侧过半个枯瘦的身体。风穿过她层叠的旧布,发出细微的呜咽。
苏禾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您……知道‘风语者绿洲’吗它在哪
老妇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起了下颌,望向远方昏黄的天空。风卷起她袍角的沙尘。过了许久,一个沙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又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越过两人之间不算远的距离,钻进苏禾的耳朵:
死亡不是终结,遗忘才是。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咀嚼这句话的份量,又像是倾听风中的某种声音,沙漠记得一切……只要你肯……听。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迈开脚步。那佝偻枯瘦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一步步走向沙丘的另一面。步履缓慢而坚定,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时间的刻度上。苏禾下意识地向前追了两步,沙地松软,她的腿脚沉重如铁。当她气喘吁吁地爬上那座沙丘顶端时,视野所及,只有连绵起伏、如同凝固波涛的金色沙海,一直延伸到昏黄浑浊的天际线。那个枯瘦的身影,如同水滴融入瀚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脚边那个沉甸甸的皮水囊,无声地证明着刚才短暂而诡异的相遇并非幻觉。
苏禾弯腰捡起水囊,皮革的触感粗糙而真实。她拔开塞子,一股清冽、带着淡淡尘土气息的水味扑面而来。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水冰凉,瞬间滋润了干涸灼痛的喉咙,像一道清泉流淌过龟裂的土地。这真实的甘冽,和那老妇沙哑的话语——沙漠记得一切,只要你肯听——如同两股奇异的力量交织在一起,注入她几乎枯竭的心田。绝望的坚冰被凿开了一道缝隙,一种微弱却坚定的信念重新点燃。她收起水囊,将陆屿的日记本再次紧紧贴在胸口,深吸了一口依旧带着沙尘味道的空气,目光投向那变幻莫测、却又仿佛蕴藏着古老秘密的沙海深处。
我听……我会听……她对着风沙低语,声音微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然后,她迈开脚步,不再是之前的盲目踉跄,而是带着一种被神秘指引过的、重新校准方向的坚定,再次踏入那片金色的迷宫。
时间在沙丘的移动中流逝。太阳西斜,将苏禾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金色的沙地上,如同一道倔强的墨痕。她翻过一座又一座仿佛永无尽头的沙丘,每一步都踏在滚烫的沙砾上,带起细碎的金尘。疲惫如同跗骨之蛆,沉甸甸地拖拽着她的双腿,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燃烧的炭火,紧紧锁定着前方。
终于,在攀上一道异常陡峭的高大沙脊顶端时,一股微弱却极其鲜明的气流变化拂过她的面颊。那不再是沙漠深处燥热、裹挟沙尘的焚风,而是一缕……清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水汽感,像是从遥远冰川上吹来的第一缕风,微弱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苏禾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她猛地停住脚步,站在沙脊的最高点,屏住呼吸,极力感受着。没错!那缕清凉并非错觉!它正持续地、轻柔地拂过她汗湿的额头和干裂的脸颊。她急切地抬头望去——
眼前,巨大的沙脊如同被天神之手从中劈开,赫然裂开一道深邃、狭长的巨大豁口!豁口两侧是近乎垂直的、由深褐色和赭红色岩层构成的陡峭崖壁,如同沉默的巨人守卫着入口。崖壁的肌理被风沙和岁月蚀刻出万千道深邃的沟壑,仿佛古老岩画上神秘的符咒。豁口深处,光线变得幽暗而奇异。没有想象中的绿意盎然,没有水光潋滟。只有一片奇异的、深邃的寂静,如同亘古的谜题。
陆屿日记里那潦草的字迹瞬间在她脑海中清晰无比:……风语者……裂谷……倾听……
就是这里!风语者绿洲!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撞击着,血液奔流的声音盖过了风声。所有的疲惫、伤痛、濒死的恐惧,在这一刻都被狂涌而上的希望彻底淹没!苏禾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沿着陡峭的沙坡滑了下去,不顾沙砾灌满了鞋子,不顾尖锐的碎石划破了手心。她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那道巨大裂谷的入口。
谷内的景象奇异而荒凉。两侧高耸的悬崖遮挡了大部分直射的阳光,光线变得幽深而朦胧。空气骤然清凉下来,甚至带着一丝沁骨的寒意,与外面沙漠的酷热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谷底是相对平坦的沙地,却并非一片死寂。奇形怪状的风化岩石散落其间,有的像蹲伏的巨兽,有的如指向天空的断指。最奇异的是风。它在这狭窄的空间里穿梭、回旋,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时而低回呜咽,如同远古的叹息在岩壁间久久徘徊;时而尖啸着掠过嶙峋的岩石缝隙,发出短促锐利的哨音;时而又汇聚成一股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仿佛大地本身在吟唱着一首无人能懂的歌谣。风声无处不在,成了这片奇异空间唯一的主宰。这里安静得只剩下风的声音,却又因这无处不在的风声而显得无比喧嚣。
苏禾怔怔地站在谷口,被这奇诡的景象和宏大而神秘的风声交响包围。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感受着那清凉的气流在指间缠绕、流过。一丝渺茫的、近乎虚幻的湿润感,似乎真的存在于这无形的风里。她闭上眼,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试图从那千变万化的风声中,去听——听陆屿留下的痕迹,听那渺茫花朵的消息,听那老妇口中沙漠记得的秘密。
片刻后,她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谷底。日记里的描述在她心中燃烧:……最深处,三块‘倾听之石’环抱之地……
她的视线急切地搜索着。终于,在裂谷最深处、被巨大岩壁环抱的一个相对隐蔽的小小凹陷处,她看到了!三块形态奇异的巨大岩石,如同三只古老的巨兽,沉默地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小小圆圈。圈内,是一片被沙尘覆盖、略显低洼的平地。
找到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苏禾所有的理智堤防。她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呼喊,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三块岩石围成的神圣之地!膝盖重重地砸在沙地上也浑然不觉。她跪在那里,双手颤抖着,近乎疯狂地开始挖掘身下那松软的沙土!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沙砾,皮肤被粗糙的沙粒磨破也毫无痛感。泪水混合着汗水和沙尘,在她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
花……梦之花……陆屿……她语无伦次地呢喃着,每一次扒开沙土,心都高高悬起。沙土被一层层拂开……
首先露出的,是一个小小的、圆形的轮廓。陶土的颜色。
苏禾的动作猛地顿住,呼吸停滞。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拂开覆盖在上面的最后一层沙土。
一个陶罐。
一个非常小的、粗陶烧制的花盆。边缘并不规整,带着手工捏制的质朴痕迹。正是陆屿离开前,在窗台上用来培育那株不知名小苗的那个!她绝不会认错!罐身布满细密的裂纹,如同老人脸上纵横的沟壑。里面空空如也。
没有土。
没有根茎。
没有花。
只有罐底,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死寂的、干涸到板结的沙土。
苏禾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她跪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泥塑。脸上的狂喜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留下一片惨白的、空洞的茫然。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头颅,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景物——那三块沉默的岩石,那干涸的陶罐,那周围呜咽的风声——都开始旋转、模糊、变形。她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仿佛要将这残酷的景象从视野中抹去。然而,那个小小的、空荡荡的、布满裂痕的陶罐,依旧冰冷而清晰地躺在她的眼前。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濒死般的颤抖。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触碰陶罐,而是狠狠地、徒劳地扒开罐子周围更多的沙土!手指疯狂地挖掘着,沙砾灌进指甲的裂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沙土被刨开一个浅坑,除了更多冰冷的沙砾和细小的碎石,什么都没有。没有种子发芽的痕迹,没有一丝根须的残留,更没有梦中那抹温柔摇曳的色彩。只有死寂的黄沙,无情地嘲笑着她一路的艰辛和燃烧的希望。
不可能……不可能!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尖锐,在狭窄的裂谷中撞上岩壁,激起一阵空洞的回响,旋即又被更大的风声吞没。她猛地抓起那个小小的陶罐,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是要捏碎这可恨的谎言!布满裂纹的粗陶冰冷而硌手。
她将它举到眼前,死死地盯着那空无一物的内部。陆屿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带着他特有的、充满憧憬的温和笑意:……等它开花了,我就回来。苏禾,那一定是最美的花……那承诺曾是她黑暗岁月里唯一的星光。
而现在,只有这空罐。连承载希望的泥土都干涸成了死灰。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熔岩,瞬间冲垮了她苦苦支撑的堤防。一路跋涉积累的所有疲惫、恐惧、伤痛、濒死的绝望,以及此刻希望彻底粉碎的剧痛,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这一刻同时噬咬进她的心脏!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被抽去了脊梁。膝盖一软,整个人彻底瘫倒在冰冷的沙地上。那个小小的、空荡荡的陶罐,从她骤然失去力气的指间滑落,噗地一声,轻轻陷进旁边松软的沙土里,半掩着,像一个被遗弃的、微不足道的坟茔。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终于冲破了苏禾紧咬的牙关,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骤然爆发!这声音饱含着所有被欺骗、被遗弃、被彻底碾碎的无边痛苦和绝望,在裂谷中激荡、冲撞!然而,它太微弱了。刚冲出口腔,就被这风语者绿洲里无处不在的、更宏大、更古老、更冷漠的风声轻而易举地撕碎、吞噬、消解。
只剩下呜咽的风,在千沟万壑的岩壁间永无止境地回旋、穿梭,发出低沉的、亘古不变的吟唱。那风声里,仿佛真的夹杂着无数细碎的低语,在讲述着沙漠记得的、所有被掩埋的故事和最终归于尘土的希望。风掠过她散乱沾满沙尘的发丝,掠过她因极度痛苦而蜷缩颤抖的身体,掠过那半掩在黄沙中的、布满裂痕的空陶罐。
苏禾的脸深深埋在冰冷的沙土里,身体因无法抑制的剧痛而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像是灵魂被强行撕裂。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在沙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陆屿……她破碎的声音被沙土和风声模糊、吞噬,你连……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吗
回答她的,只有裂谷深处,那永不止息、如同呜咽又如同叹息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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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梦里花落
>苏禾跪在沙漠中哭喊质问命运不公时,陆屿的日记页被风卷走。
>她追到岩缝前,发现一株绝境开花的蓝色野花。
>耳畔突然响起陆屿的声音:生命总能找到出路……我要你找到自己的花。
>夕阳下,她将最后一捧水浇灌给小花,在日记本写下:屿,今天我看到一朵蓝色的奇迹。
>无垠沙海中,一人一花在风中低语,仿佛听见了生命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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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无边无际的黄沙,像是凝固的、滚烫的绝望,铺展到世界尽头。天空是浑浊的铅灰色,太阳沉沦在厚重的尘埃幕布之后,只吝啬地透出一点模糊昏黄的光晕,却足以将这死寂的荒漠蒸腾成一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闷锅。风,是这炼狱里唯一喧嚣的活物,它永不停歇地嘶吼着,卷起沙砾,像无数冰冷的针尖,抽打在苏禾裸露的皮肤上,留下细微却刺骨的麻痛。
她跪着,双膝深深陷在滚烫的沙子里,仿佛被大地那无情的吸力牢牢锁住。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张,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裹挟着粗粝的沙尘,刮擦着喉咙深处,火辣辣地疼。手里紧攥着那只空荡荡的粗陶罐,罐壁粗糙的纹路硌着掌心,罐口空空如也,倒映着同样空茫的天空。另一只手里,是那株早已枯死的沙漠玫瑰——陆屿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如今它蜷缩着,灰败、脆弱,所有的水分和生机都已被这无情的沙海彻底榨干,只剩下一个徒具其形的、关于梦的干瘪残骸。
希望陆屿曾在这片死亡之地种下过希望。他用那样明亮的眼神,指着地图上这片叫做风语者绿洲的虚无之地,向她描绘着他亲手种下的梦之花如何在黄沙中绽放。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谙世事的笃定,穿透记忆的层层黄沙,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禾早已麻木的心上。
屿……声音从她干涸的喉咙里挤出来,嘶哑得不成样子,瞬间就被呼啸的风声撕得粉碎。她猛地昂起头,脖颈绷紧,青筋在沾满沙尘的皮肤下突突跳动,对着那肆虐的风、对着这吞噬一切的荒漠、对着头顶那片冷漠浑浊的天穹,发出困兽般凄厉的呐喊:
为什么!!!
你告诉我它会开花!你说这里是绿洲!你说要我找到它!陆屿!你说话啊!!泪水,滚烫的、咸涩的泪水,终于冲破了连日来被绝望和疲惫筑起的堤坝,汹涌而出,在她蒙尘的脸颊上冲刷出两道狼狈的泥泞痕迹。你给了我一个梦!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梦!然后呢!你把它扔在这鬼地方,你自己走了!你让我来找什么!找这堆沙子吗!找这该死的、骗人的枯草吗!她疯狂地晃动着手里那株枯死的植物,仿佛要将它连同那个虚无的承诺一同砸碎在这片荒漠上。
沙粒无情地扑打着她的脸,钻进她的头发、她的衣领,黏在潮湿的泪痕上。风,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推搡着她单薄的身体。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与体表被烈日灼烤的滚烫形成尖锐的对峙。力气在呐喊中飞速流逝,握紧陶罐和枯枝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惨白。绝望像沉重的铅块,灌满了她的四肢百骸,沉重得让她只想彻底陷进这沙里,被它吞噬,被它埋葬。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抵在滚烫的沙地上,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无声的恸哭取代了嘶喊,只剩下胸腔里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在风沙的呜咽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堪一击。
……骗子……她埋在沙子里,声音闷闷的,破碎不堪,像垂死的喘息,都是骗子……命运……你也是骗子……玩弄我……很好玩吗……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窒息彻底淹没时,一阵异常狂猛的风旋骤然卷过!这风带着一股蛮横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粗暴地掀起更大片的沙尘,劈头盖脸地砸向她。同时,一股更细微的拉扯力传来——一直被她紧紧捂在胸前、贴着心跳位置的那本破旧日记本,书页猛地被这股狂风吹得哗啦翻动!一张早已泛黄发脆、边缘磨损的纸页,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扯出,瞬间挣脱了本子的束缚!
苏禾悚然一惊,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是陆屿的笔迹!是他日记里的一页!是她仅存的、带着他体温气息的碎片!
不——!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尖叫撕裂喉咙。求生的本能、守护最后珍宝的执念,压过了身体里沉重的绝望。她猛地弹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页在狂风中打着旋、急速飘飞的纸。沙地绵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深陷其中,又虚软无力。她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眼睛死死锁住那张上下翻飞、如同濒死蝴蝶般脆弱的纸页。它被风肆意戏弄着,时而高高抛起,时而贴着沙面疾掠,每一次都险险擦过她拼命伸出的指尖。
回来!回来!她嘶喊着,声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肺叶像破旧的风箱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视线被汗水、泪水、沙尘模糊成一片混沌,只有那张纸,是混沌中唯一清晰的焦点,是她沉没前必须抓住的浮木。
风,这冷酷的导演,似乎厌倦了这场追逐,猛地改变了方向。那张纸页被一股强大的气流裹挟着,不再飞向更远的沙丘,而是诡异地打着转,斜斜地撞向不远处一片嶙峋突兀的黑色岩石区。它像一片失去生命的落叶,最终被一股气流精准地推送着,倏地一下,钻进了两块巨大岩石底部一条狭窄幽深的缝隙里,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苏禾几乎是扑到了岩石前,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头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楚,她却浑然未觉。她扑倒在地,脸几乎贴上了粗糙的沙石地面,急切地将手伸向那道黑暗的缝隙。缝隙狭窄得只能勉强伸进一只手,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指尖只能触碰到冰冷的岩石内壁和粗糙的沙砾。她发了疯似的用指甲抠挖着缝隙边缘松动的碎石和沙土,沙石簌簌落下,呛得她连连咳嗽,手指很快被磨破,渗出血丝,混着沙土,黏腻而刺痛。
出来…求求你出来…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在黑暗中摸索。指尖忽然触到一点异常——那页纸并没有掉得太深,似乎被卡在了某个地方。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勾住纸页的一角,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往外拖拽,生怕稍微用力就会将它彻底撕裂在这黑暗的囚笼里。
纸页摩擦着粗糙的岩石内壁,发出沙沙的轻响。终于,那页承载着思念的泛黄纸张,带着陆屿熟悉的、褪色的墨迹,被她颤抖的手指成功地从缝隙深处解救出来。她如获至宝地将它紧紧按在心口,感受着劫后余生的剧烈心跳。
然而,就在她长舒一口气,准备收回目光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无意中扫过那刚刚被她的手指抠挖过、散落了一些碎石沙土的缝隙深处——那里,在岩石最底部、几乎完全被阴影覆盖的角落,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与周围死寂的灰黑截然不同的异色!
那是什么
苏禾的心猛地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攫住了她。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将身体伏得更低,脸颊完全贴在了冰冷的岩石上,不顾碎石硌脸的疼痛,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穿透那层浓重的黑暗。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将缝隙边缘最后几颗松动的碎石和沙土轻轻拨开。随着这一点点遮蔽物的移开,更多的光线——尽管是这铅灰色天空下极其微弱的光线——艰难地挤进了那条深窄的缝隙,终于吝啬地照亮了那个角落。
一瞬间,苏禾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血液似乎凝固在血管里,心跳也骤然停止。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定格。
缝隙的最深处,在岩石与岩石挤压形成的、几乎不可能存在任何生机的逼仄空间里,在粗粝的沙粒和冰冷的石头之间,竟然顽强地探出了一抹生命!
那是一株植物。微小得不可思议,纤细的茎秆如同婴儿最脆弱的发丝,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病态黄绿的色泽,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彻底折断。茎秆的顶端,却不可思议地托着一朵花!
一朵小小的花。
花瓣是极其纯净、极其稀有的蓝色!那蓝色如此纯粹,如此明艳,像是从最深最暗的海底打捞上来的一滴凝固的眼泪,又像是从最晴朗的夜空中裁下的一角星辰。在这片只有无尽枯黄、灰黑和绝望死亡色调的荒漠里,这抹蓝色绽放得如此突兀,如此惊心动魄!它只有指甲盖大小,花瓣单薄得近乎透明,边缘微微打着卷儿,在微弱的光线下,隐约可见花瓣上极其纤细、如同命运刻痕般的深色脉络。它没有绿叶的衬托,孤零零地立在沙石之上,却倔强地向着那道狭窄缝隙透进来的、微不足道的光,完全地绽放着。
这不是陆屿描绘中那种传说中的梦之花。苏禾模糊地记得,在进入这片死亡之海前,某个饱经风霜的驼队老人曾用沙哑的嗓音提到过一种花,一种只存在于最严酷沙漠岩缝中的幽灵,一种几乎无人见过、却以不可思议的顽强生命力在绝境中创造奇迹的野花。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风沙的咆哮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抹惊心动魄的蓝色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苏禾完全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哭泣,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和手中的日记页。她像个石化的雕像,一动不动地跪伏在岩石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那朵花。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那抹在黑暗中独自燃烧的蓝色火焰所吞噬。那纤细的茎秆,那近乎透明的花瓣,那在绝境中绽放的、纯粹到令人心碎的生命力……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开了她灵魂深处凝结的坚冰。
就在这极致的、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耳边清晰地响起。
不是来自外界,更像是从她灵魂最深处、从记忆的尘埃里悄然浮现。那么温柔,那么熟悉,带着陆屿特有的、阳光晒过青草般的温暖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耳廓,熨帖着她因绝望而蜷缩的灵魂:
禾……
苏禾的身体剧烈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抬起头,惊惶地四顾。风沙依旧,岩石沉默,哪里有人影
……你看……
那声音却固执地、清晰地继续着,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和,在她混乱一片的脑海深处回荡。
……生命……总能找到出路……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那朵蓝色小花上。它在狭窄缝隙的阴影里,在冰冷的岩石和贫瘠的沙土中,向着那缕微弱的光,安静而倔强地燃烧着。
……我不是要你找到……我种的花……
陆屿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一丝了然,一丝期许,在她心湖中温柔地扩散开来。
……我是要你……找到你自己的‘花’……
你自己的花……苏禾无意识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如同梦呓。目光死死锁住那抹蓝色。这朵花,不是陆屿种的。它甚至不是他描绘的梦之花。它只是一株无名野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依靠着岩石缝隙深处可能仅有的一点点凝聚的夜露,依靠着那缕微弱的光,完成了自己生命的壮举——绽放。
……活下去……
那声音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如同最终敲定的审判,也如同最温柔的救赎。
……替我看看……这个世界……更多的……美好……
活下去……带着希望……和爱……活下去……
活下去……苏禾喃喃着,像在确认一个最神圣的咒语。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沾满沙土和血痕的手掌。掌心里,是那页刚刚被她视若生命的日记纸,是那株早已枯死的沙漠玫瑰。再看看缝隙里那朵在绝境中绽放的、真实的、属于此刻的蓝色奇迹。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洪流猛地冲垮了那堵名为绝望的堤坝!不是狂喜,不是释然,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磅礴的顿悟,一种灵魂被彻底冲刷后的澄澈。原来如此!原来陆屿要她寻找的,从来就不是一株具体存在于某片沙丘后的花朵。那只是一个象征,一个载体,一个他留给她的、关于生命本身的终极隐喻!他要她寻找的,是在这片名为命运的荒漠里,属于她自己灵魂深处的那一点永不熄灭的火种,那一点在绝境中也要倔强绽放的生命力!那才是真正的梦之花!他并非抛下她,他是用自己的方式,用这个最后的、近乎残酷的约定,在生命的尽头,为她点燃了一盏指向生命本身的灯!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不再是绝望的、愤懑的咸涩,而是滚烫的、带着洗刷一切尘埃力量的暖流。它们奔流而下,冲刷着脸上的污垢,也冲刷着心上厚重的尘埃。她紧紧地闭上眼,又猛地睁开,贪婪地、近乎膜拜地凝视着那朵蓝色的小花。这一刻,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世界,看清了那深藏在绝望废墟之下、顽强搏动着的生命脉搏。
屿……她轻轻地、清晰地呼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力量,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她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坐直身体,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那沉睡在缝隙深处的精灵。她低头,无比珍视地看了一眼手中那只空荡荡的粗陶罐。罐底还残留着最后一点点水汽的湿润感,以及一层极细微的沙尘。她用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拂去罐底那点可怜的沙尘,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陶罐的罐口,倾斜着,对准了那道狭窄的岩石缝隙,对准了那朵蓝色小花扎根的角落。
最后一点珍贵的、凝聚在罐壁的湿气,混合着一点点细不可见的沙土,形成了一小捧浑浊却无比珍贵的液体。她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得不可思议,让那点浑浊的水,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渗入缝隙深处干燥的沙石之中,温柔地浸润着那株蓝色生命的根须。每一滴水落下,都像一颗星辰坠入干涸的心湖。
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抱着双膝,在岩石旁缓缓坐下,后背轻轻倚靠着冰冷的石壁。身体依旧疲惫不堪,每一个关节都在酸痛叫嚣,但内心那片狂暴的风沙,却奇异般地平息了,只留下一片劫后余生的、广阔而深沉的宁静。风还在吹,卷起沙尘,掠过岩石发出呜咽般的哨音,但这声音听在耳中,不再只是哀鸣,更像是某种古老而深沉的生命律动。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破旧不堪的日记本。纸张已经发黄发脆,边缘磨损得厉害。她翻到后面空白的部分,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然后,她拿起那支同样磨损得厉害的铅笔,笔尖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一种重新握住生命缰绳的、激动而虔诚的战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沙尘的空气吸进肺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新生的气息。笔尖落下,在空白的纸页上,划下第一道清晰的墨痕。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顿悟、所有的承诺、所有新生的力量都镌刻进去:
屿,今天,我在风语者绿洲,看到了一朵蓝色的奇迹。
夕阳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尘埃云层,将最后一点余力泼洒下来。不再是正午时分那令人窒息的惨白炽热,而是浓烈、醇厚的金色。这金色浸染了起伏的沙丘,将它们勾勒出流动的、柔和的曲线,又涂抹在嶙峋冰冷的黑色岩石上,为它们镀上一层温暖而悲壮的轮廓。整片浩瀚无垠的死亡之海,在这一刻被点燃,燃烧着一种壮阔到令人心悸的、混合着寂灭与新生的辉煌。
就在这片燃烧的、辉煌的金色背景中央,在那片巨大的、沉默的黑色岩石旁,一个渺小的人影静坐着。苏禾低着头,膝上摊开着日记本,铅笔的影子在纸页上拉得很长很长。她的身影在广袤的天地间,渺小得如同沙海中的一粒微尘。
然而,就在她脚边,在那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岩石缝隙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纯净的蓝色,正顽强地映照着夕阳的金辉。那抹蓝色是如此微小,在宏大的荒漠图景中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但它就在那里。在滚烫的沙石之间,在冰冷的岩石怀抱里,在刚刚浸润过一点浑浊水滴的贫瘠土地上,它存在着,绽放着。
渺小的人影,与那株更加渺小却倔强绽放的蓝色野花,在这片被夕阳点燃的无垠沙海之中,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悲怆依旧弥漫在空气里,那是被风沙磨砺过的、被绝望侵蚀过的底色。然而,一种更坚韧、更蓬勃的力量,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无法被彻底摧毁的韧性,正从这一人一花的静默姿态中,顽强地渗透出来,无声地对抗着这宏大的荒凉与寂灭。
风声依旧呜咽着掠过沙丘,穿过岩石的缝隙。但这声音,此刻听来,似乎不再仅仅是哀鸣。它低沉、悠长,仿佛裹挟着沙粒的滚动,裹挟着岩石亘古的呼吸,裹挟着那株蓝色小花在黑暗中努力伸展根须的细微声响……它变成了一种低语。一种属于这片古老荒漠的、关于生命如何在绝境中诞生、如何在废墟上重建、如何在漫长的沉寂后依然选择绽放的、深沉而永恒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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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禾停下笔,抬起头,望向远方被夕阳熔金染透的地平线。风拂过她沾满沙尘的脸颊,带着沙粒的粗粝,也带着一丝夕阳的余温。她静静地听着,听着风里那古老而深沉的生命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