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街道办主任周瑾决心推行垃圾分类。
退休工人孙建国带头抵制:我活了大半辈子,倒垃圾还要人教
当孙建国故意乱扔垃圾被监控拍下,孙子在学校被嘲笑垃圾虫。
祖孙激烈冲突,孙建国怒砸垃圾箱,意外发现儿子生前环保奖状。
台风夜垃圾站坍塌,周瑾冒雨抢救分类箱,孙建国看到她包里掉落的抗癌药。
他默默加入分拣,嘶吼:我分还不行吗
半年后社区晚会,孙子为担任监督员的爷爷献花,周瑾笑着流泪。
1
绿桶落地
七月流火,蝉鸣撕扯着槐荫里小区沉闷的空气。清晨六点,本该是难得的清凉时刻,可三号楼前的小空地上,却像烧开的水一样沸反盈天。
几组簇新的四色分类垃圾桶——醒目的蓝、绿、红、灰,带着一股子生硬的塑料味儿,被工人重重地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声响如同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围拢过来的居民们积蓄了一夜的焦躁和不满。
搞什么名堂!一声炸雷般的怒喝盖过了所有议论。人群像被劈开的水流,自动让出一条缝隙。孙建国穿着洗得发白的工字背心,踏着那双磨薄了底的旧塑料拖鞋,几步就跨到了最前面。他那张被岁月和工厂烟尘刻下深深沟壑的脸涨得通红,花白的头发根根倔强地竖着,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簇新的垃圾桶,仿佛看着入侵领地的敌人。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清净弄这几个劳什子玩意儿堵在这儿,碍事绊脚的!
他粗糙的大手猛地一挥,带着常年拧扳手的力道指向旁边墙上贴着的、墨迹未干的《槐荫里小区垃圾分类投放管理办法(试行)》:谁想出来的馊主意啊吃饱了撑的!我孙建国倒了大半辈子的垃圾,闭着眼都能摸到垃圾堆在哪儿!现在倒好,倒个垃圾还得先考试还得学这劳什子颜色分分个屁!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崭新的绿色厨余垃圾桶盖上。
就是!孙师傅说得在理!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立刻声援,声音尖利,这垃圾袋还得花钱买专用的这不是变着法儿从我们兜里掏钱吗谁家钱是大风刮来的
我家厨房才巴掌大,塞四个垃圾桶开国际玩笑!另一个抱着胳膊的男人冷笑。
孩子上学都来不及,哪有功夫搞这个
抱怨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像夏日暴雨前滚动的闷雷,重重砸在刚被安置好的垃圾桶上,也砸在刚刚赶到现场的新任街道办主任周瑾的心上。
周瑾才三十出头,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藏青色行政套装,站在略显嘈杂混乱的人群边缘,像一棵努力扎根的新竹。她个子不算高,身形甚至有些单薄,但腰背挺得笔直,清秀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镜片后那双沉静的眼睛,专注地扫视着激愤的人群和那个情绪最激烈的中心——孙建国。她手里紧紧捏着一叠印刷好的彩色宣传单,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
各位邻居,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两句。周瑾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穿透这片嘈杂的声浪,清晰而稳定地响起。
然而她的声音就像投入沸水的一小粒冰,瞬间就被蒸腾的怨气吞没了。孙建国猛地扭过头,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锁定了她。
哟!我当是谁呢!孙建国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上下打量着周瑾,仿佛在掂量一件不实用的摆设,新来的街道办大主任周主任是吧他故意把主任两个字咬得很重,年纪轻轻,官威不小啊!一来就给大伙儿添堵我们这些老梆子,用不着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教我们怎么过日子!更用不着教我们怎么倒垃圾!他下巴一扬,那股子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的倨傲扑面而来。
周瑾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她很快稳住了呼吸,向前稳稳地迈了一步,离孙建国更近了些,目光毫不闪避地迎上他充满攻击性的视线。
孙师傅,您消消气。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但字字清晰,努力传递着力量,垃圾分类,不是给大家添麻烦,是为了咱们小区环境更好,为了以后子孙后代还能有个干净地方住。市里有要求,咱们槐荫里作为试点,总要有人带头迈出这一步。我知道,习惯一下子改过来,肯定别扭,会有困难。
她扬了扬手中的宣传单:这些资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怎么分,什么时候投,专用袋怎么领,都是免费的,前期我们还会安排志愿者指导……
指导孙建国像是被这个词狠狠刺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尖锐,我孙建国在机床厂当了一辈子先进!奖状能糊满一面墙!老了老了,倒个垃圾还得让人‘指导’我丢不起那个人!他猛地一拍旁边灰色的其他垃圾桶盖,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旁边几个看热闹的老太太往后缩了缩。我告诉你,周主任!这玩意儿,他指着那排崭新的垃圾桶,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在我这儿,不好使!谁爱分谁分去!我该怎么倒,还怎么倒!
说完,他仿佛完成了某种宣战,狠狠地瞪了周瑾一眼,那眼神里有愤怒,有轻蔑,还有一种被时代抛下的固执和受伤。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一转身,背着手,踏着那双旧拖鞋,踢踢踏踏地分开人群,头也不回地朝自家单元门走去,只留下一个倔强而苍老的背影。
人群安静了一瞬,目光在离去的孙建国和站在垃圾桶旁的周瑾之间游移。那排颜色鲜艳的崭新垃圾桶,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横亘在槐荫里小区沉闷的早晨。
周瑾站在原地,看着孙建国消失在单元门洞里的背影,捏着宣传单的手指关节更加苍白。清晨的热浪裹挟着垃圾箱新塑料的气味和人群未散的怨气扑面而来。她挺直的脊背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但很快又绷紧了。她转过身,面向剩下那些或观望、或犹疑、或依旧不满的居民,脸上重新浮起一种近乎职业化的、带着韧劲的微笑。
各位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她提高了音量,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充满说服力,万事开头难。孙师傅一时转不过弯,我们能理解。但这项工作,利国利民,更直接关系到咱们自己家门口干不干净,有没有味儿,苍蝇蚊子多不多!大家想想,要是厨余垃圾和其他垃圾混在一起,捂在桶里几天,那味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刚才声援孙建国的卷发大姐就撇着嘴打断:周主任,漂亮话谁不会说可这分垃圾,它费工夫啊!我们双职工,早上打仗一样送孩子上学赶公交,哪有时间站那儿琢磨这袋是干是湿
抱着胳膊的男人立刻附和:就是!你说免费袋,免费能免费多久回头还不是得自己掏钱再说了,分错了还罚款凭啥啊
凭法规。周瑾的声音陡然清晰冷冽了几分,目光扫过众人,市里刚颁布的《生活垃圾管理条例》写得明明白白,个人未按规定分类投放生活垃圾,经劝阻、警告后拒不改正的,处五十元以上二百元以下罚款。这不是我周瑾定的规矩,是法律法规!咱们槐荫里是试点,更要带头做好!
提到罚款和法规,人群里的嗡嗡声小了一些,但不满和抵触的情绪依旧在无声地流淌。有人小声嘟囔官字两个口,有人则皱紧眉头,似乎在权衡利弊。
周瑾放缓了语气,透出真诚:困难我知道。所以前期,街道办会全力支持!志愿者会定时定点在投放处指导,帮大家上手。专用垃圾袋,街道统一采购,免费发放至少三个月!分错了也不要紧,志愿者会纠正,不会一上来就罚。咱们的目的,是让大家养成好习惯,不是为了罚钱!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怀疑或沉思的脸:今天,是咱们槐荫里垃圾分类正式启动的第一天。我知道,很多人心里不痛快,觉得麻烦。但请大伙儿想想,咱们小区,老人孩子多,夏天垃圾味儿大,蚊虫滋生,容易生病。把垃圾分好,厨余垃圾及时清运,其他垃圾也能更干净地处理,最终受益的是咱们自己,是咱们的家人!咱们槐荫里的老少爷们儿,难道连这点改变都做不到吗难道真要让外人笑话咱们小区又脏又乱
她的话带着一种鼓动性,也戳中了一些人心里对更好环境的期待。几个带着孩子的年轻父母互相看了看,脸上露出些松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犹豫着开口:周主任……那,那这厨余垃圾袋,真免费领
对!大爷!周瑾立刻抓住这个突破口,脸上绽开更明朗的笑容,快步走到宣传台前,拿起一叠印着二维码和说明的绿色垃圾袋,您看,就是这个。今天就开始发!每户每周一捆。需要登记一下门牌号,来,这边登记。她利落地招呼起旁边的工作人员。
人群开始出现微妙的松动。一部分人,主要是年轻些的或者家里有小孩的,被免费袋和环境好的说法打动,犹犹豫豫地凑到宣传台前登记领取。几个原本看热闹的老太太也交头接耳:免费袋子那……要不先试试
但仍有相当一部分人,尤其是年纪大些、和孙建国相熟的,脸上依旧挂着不以为然,远远地看着,没有上前。那个卷发大姐哼了一声,拉着脸走了。抱着胳膊的男人则冷笑:哼,走着瞧吧,看能坚持几天。
周瑾一边手脚麻利地帮着分发垃圾袋,登记信息,解答着尿不湿算啥垃圾大骨头呢之类的问题,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三号楼的方向。孙建国家的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一块拒绝沟通的铁幕。
登记领袋的队伍缓慢移动着,领取的人脸上大多带着一种尝试性的、观望的表情。阳光越来越烈,烤得崭新的垃圾桶散发出更浓烈的塑料气味。周瑾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衬衫也洇湿了一小块,但她脸上的笑容始终保持着,声音温和而耐心。
阿姨,骨头太硬,不能粉碎处理,算其他垃圾,扔灰桶。
电池那可不能乱扔!是有害垃圾,红桶!下次我们会在每个单元门口放个小回收盒专门收电池灯管这些。
小朋友真棒!记住哦,吃剩的苹果核是厨余垃圾,要扔进绿桶!
她的声音在燥热的空气里持续着,像在努力浇灌一片布满荆棘的荒地,期待着哪怕一丝微弱的生机。然而,当她偶尔抬眼,望向三号楼那扇紧闭的窗户时,眼底深处那抹沉甸甸的忧虑,却始终挥之不去。孙建国,这个顽固的堡垒,远比她预想的更难攻克。她知道,真正的战役,才刚刚拉开序幕。
2
无声的硝烟
槐荫里小区的垃圾分类,就在这种半推半就、明里暗里较着劲的氛围中,磕磕绊绊地开始了。崭新的四色垃圾桶,成了小区里最扎眼的风景,也成了矛盾无声汇聚的漩涡中心。
清晨和傍晚的垃圾投放高峰时段,成了观察槐荫里战况的最佳窗口。
周瑾几乎每天都会抽时间,早早地或稍晚些来到几个投放点附近。她有时穿着便装,混在晨练或遛弯的居民里,像个普通的观察者;有时则穿着那身藏青色的工作服,带着红袖箍的志愿者一起站岗指导。她看得越多,眉头就锁得越紧。
情况比她预想的更复杂,也更顽固。
大部分领了专用袋的居民,特别是年轻家庭,确实在尝试。虽然错误百出——有人把沾满油污的餐巾纸连带着剩菜一股脑塞进厨余垃圾袋(这不都是厨房出来的吗);有人把碎玻璃渣混在塑料瓶里投进可回收(不都是瓶子);更常见的是,厨余垃圾袋里赫然躺着塑料袋、一次性饭盒,甚至还有小件玩具。
阿姨,塑料袋不能放厨余桶啊,它不能降解的!一个年轻的志愿者小马,指着刚被一位大妈投入绿桶的、装着西瓜皮的透明塑料袋,急得额头冒汗。
大妈一脸理所当然:哎哟,西瓜皮汤汤水水的,不用袋子兜着,那不流得到处都是脏死了!
可以用我们发的可降解袋子,或者……或者用旧报纸垫一下小马努力解释。
麻烦死了!大妈不耐烦地摆摆手,扭头就走,下次注意下次注意!留下小马对着那个刺眼的塑料袋干瞪眼。
这还算好的。更让周瑾心头沉重的是那些孙建国们的无声抵抗。
她不止一次看到,几个和孙建国年纪相仿的老头,拎着鼓鼓囊囊、毫无分类痕迹的大黑塑料袋,旁若无人地走过来。他们目不斜视,仿佛根本看不见那四只颜色分明的桶,或者看见了也只当是碍眼的摆设。哐当一声,袋子被随意地、甚至带着点发泄意味地扔进离他最近的桶里——不管那是可回收的蓝桶,还是其他垃圾的灰桶,甚至有一次,直接砸进了红色的有害垃圾桶。
志愿者上前劝阻:大爷,垃圾要分类投放……
老头眼皮一翻,脖子一梗:分啥类垃圾就是垃圾!倒哪儿不是倒别挡道!语气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顽固。有时甚至故意把袋子口扯开些,让里面的混合垃圾更刺眼地暴露出来,然后扬长而去,留下志愿者在原地又气又无奈。
这种无声的示范效果是明显的。一些原本还在观望、或者刚刚开始尝试分类的居民,看到有人带头不守规矩也没事,心里的那点坚持便迅速瓦解了。垃圾桶里的混乱状况开始回潮。厨余桶里混着尿不湿和塑料瓶,可回收桶里塞满了果皮和剩饭,灰桶成了万能收纳场。垃圾桶周围的地面,也时常因为破袋或随意丢弃而变得污秽不堪,引来苍蝇嗡嗡盘旋。
周瑾站在一株枝叶茂密的梧桐树荫下,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幕,感觉胸口像堵了一块浸了水的破布,又沉又闷。热浪裹挟着垃圾散发出的、因混合发酵而产生的酸腐气味,一阵阵扑来,让她胃里隐隐作呕。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上腹部,那里近来总有些隐隐的闷痛,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啃噬。
周主任,志愿者小马一脸挫败地走过来,摘下被汗水浸湿的袖箍,您看这……根本管不住啊。好说歹说,有些人就是油盐不进。特别是孙师傅那几位,简直就是……就是故意对着干!跟他们讲道理,跟对牛弹琴似的。
周瑾收回按在腹部的手,深深吸了口气,压下那股不适感。她看着小马年轻气盛又满是委屈的脸,声音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小马,不能这么想。抵触情绪,根源在于不理解、怕麻烦,甚至觉得被侵犯了习惯。‘故意对着干’,这背后有他们的理由,只是我们还没找到打开那扇门的钥匙。靠硬管,是管不住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又提着混合垃圾袋走过来的熟悉身影,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但放任自流,更不行。规矩定了,就必须执行,否则就是一张废纸,以后任何工作都没法开展。她拿出手机,快速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物业李经理吗是我,周瑾。上次说的,在几个主要垃圾投放点加装高清监控摄像头的事情,进展如何了……好,对,就是对着投放口的位置……尽快安装调试好!……对,证据很重要。
挂断电话,她对小马说:从明天开始,投放高峰时段,每个点至少保证两名志愿者值守,佩戴好记录仪。对于明确违规投放且拒不改正的,特别是反复违规的,拍照录像取证,开警告单。第一次警告,第二次……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按条例规定,报给城管执法部门,罚款!
罚款小马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周主任,这……会不会激化矛盾啊尤其是孙师傅他们……
矛盾已经存在了。周瑾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镜片后的目光投向三号楼的方向,当道理和劝说失效的时候,法律就是最后的屏障。执行法规,不是为了惩罚谁,是为了维护规则的尊严,是为了让大多数愿意遵守规则的人看到公平!让大家明白,这不是儿戏,是必须履行的责任。
她的话音刚落,就看见三号楼单元门开了。孙建国那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塞得快要爆开的、巨大的黑色垃圾袋。他依旧穿着那件工字背心,步履不快,却带着一种我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的固执气场。他径直走向离单元门最近的一个投放点——那里恰好刚安装好一个崭新的摄像头,红点闪烁着。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几个正在投垃圾的居民下意识地放慢了动作,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这边。连树上的蝉鸣都似乎低了几分。
孙建国走到垃圾桶前,对那排颜色各异的桶视若无睹。他甚至抬起头,挑衅似的看了一眼那个新装的、闪着红光的摄像头镜头,嘴角扯出一个带着讥诮的冷笑。然后,他手臂猛地一抡——
哐当!
那袋沉重的、内容不明的垃圾,带着沉闷的声响,被他重重地、干脆利落地扔进了贴着厨余垃圾标签的绿色桶里。袋子口因为撞击而松散开,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袋、揉成一团的废纸,甚至还有半块干硬的馒头。
做完这一切,孙建国拍了拍手,仿佛掸掉什么脏东西,然后背着手,慢悠悠地转身,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周瑾和小马,那眼神冰冷而锐利,像两把淬了寒冰的锥子,充满了无声的宣战意味。他甚至没有停留一秒,踢踏着那双旧拖鞋,径直往回走去。
小马气得脸都白了,下意识地就要冲过去理论。周瑾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异常坚决。她的脸色在树荫下显得有些苍白,镜片后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孙建国离去的背影,又缓缓移向那个绿色垃圾桶里刺眼的混合垃圾袋,最后,定格在摄像头闪烁的红点上。
拍下来了吗她问,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小马愣了一下,连忙看向旁边拿着记录仪的另一个志愿者。志愿者用力点点头,指了指设备屏幕。
周瑾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沉重的分量。她松开小马的胳膊,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一个字,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燥热的空气中激起无声的涟漪,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激烈的风暴。摄像头冰冷的红点,忠实地记录下了一切,也记录下了这场新旧习惯碰撞中,那充满火药味的、无声的硝烟。
3
破碎的窗
傍晚的夕阳把槐荫里小区的楼房染上一层沉郁的橙红色。孙建国像往常一样,拎着刚买回来的二锅头和一小包油炸花生米,慢悠悠地晃到楼下老槐树根那片阴凉地。几个老伙计已经围着小石桌坐开了,楚河汉界在棋盘上厮杀正酣,旁边还有两个端着大茶缸子观战的。
哟,老孙,来啦一个观战的老头招呼道,快来看看,老李头这步‘马后炮’是不是要绝杀了
孙建国嗯了一声,把酒和花生米往石桌空处一放,拉过一张马扎坐下,目光却没落在棋盘上,反而习惯性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垃圾投放点。几个居民正在投垃圾,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小马站在旁边说着什么。孙建国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了撇。
管他绝杀不绝杀,他拧开二锅头瓶盖,也不用杯子,对着瓶口就灌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滚下,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感,这日子,越过越憋屈!连倒个垃圾都有人指手画脚,跟管三岁小孩儿似的!
下棋的老李头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说的是那个什么分类吧哎,可不是嘛!麻烦得要死!我家老婆子天天叨叨,这个该放绿袋子,那个该扔蓝桶,烦都烦死了!
烦那还是轻的!孙建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的火气,引得旁边几个下棋的都看了过来。你们是没看见!那个新来的小娘们主任,心黑着呢!在垃圾站那儿装了‘照妖镜’(指摄像头),专门盯着咱们这些老家伙!就等着抓小辫子罚款呢!他又灌了一口酒,脸膛在酒气和夕阳下显得更红了,哼,想罚我孙建国的款门儿都没有!我倒了大半辈子垃圾,轮得到她来管
就是!装什么大尾巴狼!另一个老头附和道,咱又不犯法!还能不让倒垃圾了
几个人正七嘴八舌地发泄着不满,一个带着哭腔的稚嫩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像一根尖锐的针,瞬间刺破了这片属于老人们的牢骚场。
爷爷——!
孙建国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他八岁的孙子壮壮,背着沉甸甸的大书包,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滚,正从小区门口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头扎进孙建国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壮壮咋了我的乖孙,谁欺负你了孙建国吓了一跳,酒意瞬间醒了大半,粗糙的大手慌忙拍着孙子的背,心疼得不得了。壮壮平时皮实得很,很少哭成这样。
壮壮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眼睛红肿,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声音充满了委屈和愤怒:是……是王小虎他们!他们……他们叫我……叫我‘垃圾虫’!说……说我是垃圾堆里爬出来的!还……还推我!他伸出胳膊,肘关节处擦破了一大块皮,渗着血丝。
什么!孙建国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头顶,眼睛瞬间瞪圆了,捏着酒瓶子的手背青筋暴起,哪个小王八羔子敢欺负我孙子!反了天了!走!找他家去!他腾地站起来,就要拉着孙子去找人算账。
他们……他们还说……壮壮哭得更凶了,小身子一抽一抽的,说爷爷……爷爷你被……被摄像头拍到了!是……是不讲文明的坏典型!学校……学校广播里都说了,要……要向家长学习垃圾分类……呜哇……他再也说不下去,把脸埋在爷爷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摄像头孙建国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他猛地想起几天前自己当着那个摄像头的面,把一大袋混合垃圾狠狠扔进绿桶的画面。那挑衅的眼神,那干脆利落的动作……像一帧帧无声的慢镜头,此刻带着尖锐的嘲讽,狠狠扎进他的脑海。
原来是这样!原来那个摄像头拍下的东西,竟然传到了学校还被那些小兔崽子拿来嘲笑他的孙子!他孙建国一辈子要强,在厂里是技术骨干,在家里是顶梁柱,老了老了,竟然因为倒垃圾,成了孙子在学校里被人指着鼻子骂的坏典型成了害孙子受伤的垃圾虫爷爷!
一股混杂着羞耻、愤怒和被彻底羞辱的邪火,轰地一下在他胸腔里爆开,瞬间烧光了他所有的理智。
放他娘的狗屁!孙建国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脸上的肌肉扭曲着,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暴凸出来。他一把甩开壮壮紧紧抓着他衣角的手,力道大得让壮壮踉跄了一下。
爷爷!壮壮惊恐地叫着。
孙建国充耳不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几十米开外的那个垃圾投放点,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目标直指那排颜色刺眼的垃圾桶——尤其是那个绿色的厨余桶!就是这些玩意儿!就是那个该死的摄像头!就是那个姓周的女人!是他们!是他们害得他孙子在学校抬不起头,害得他被叫垃圾虫!
我让你们分!我让你们装!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他不再看哭喊的孙子,不再理会旁边老伙计们惊愕的劝阻,猛地弯下腰,从地上抄起一块不知谁家废弃在花坛边的半截板砖!
老孙!使不得!
建国!别犯浑啊!
老伙计们吓得连忙起身想拦。
晚了!
孙建国如同一头发狂的公牛,握着那块沉甸甸的板砖,朝着垃圾投放点冲了过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狰狞。
正在指导一位居民投放的小马听到动静回头,看到孙建国杀气腾腾冲过来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孙师傅!您干什么!冷静!
孙建国哪里听得进去他冲到那排垃圾桶前,目标明确,抡起板砖,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积压了数月、甚至更久的所有憋屈、愤怒和此刻被点爆的耻辱感,狠狠朝着那个崭新的绿色厨余垃圾箱砸了下去!
哐啷——!!!!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发麻!
厚实的塑料桶身根本无法承受这含恨一击的巨力,瞬间破裂开来!桶壁上出现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窟窿,边缘是狰狞的锯齿状裂痕。桶内还没来得及清运的厨余垃圾——腐烂的菜叶、粘稠的果皮、散发着酸臭味的残羹冷炙,混合着破碎的专用垃圾袋,像恶心的泥石流一样,从破口处猛地喷溅、流淌出来,瞬间污染了大片地面。浓烈刺鼻的腐臭气味在空气中轰然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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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充满暴戾的一幕惊呆了。下棋的老头们张大了嘴,遛弯的居民停住了脚步,连哭泣的壮壮也忘了哭,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孙建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沾着污渍的板砖。他看着眼前自己制造的狼藉——破碎的垃圾桶、流淌的污物、刺鼻的恶臭,还有周围人惊恐、鄙夷、如同看疯子一样的目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虚和茫然猛地攫住了他。刚才那股支撑他暴怒的邪火,仿佛随着这狠狠一砸,瞬间泄了个干净,只留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坠入深渊般的恐慌。
他做了什么他,孙建国,一个曾经的先进生产者,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地痞流氓一样砸了公共设施还是因为……倒垃圾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就在孙建国被自己行为的后果震得有些发懵的时候,一阵穿堂风猛地掠过垃圾投放点,卷起地上散落的几张废纸片。其中一张巴掌大的、颜色泛黄的硬纸片,被风卷着,不偏不倚,打着旋儿,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贴在了孙建国还沾着污渍的旧拖鞋上。
孙建国下意识地低头。
目光触及那张纸片的瞬间,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却比刚才砸桶时更猛烈的雷电狠狠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张纸片……
那是一张边缘已经磨损、颜色发黄褪色的……奖状!
上面印着鲜红的旗帜和齿轮麦穗图案,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样式。奖状正上方,一行清晰的手写毛笔字:
授予:孙卫东同志——‘厂区环保标兵’荣誉称号
孙卫东!
那是他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他孙建国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也是心底最深处、永远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伤疤!
奖状下方,落款的单位公章,正是他奉献了大半生的市第二机床厂!时间落款,是十几年前……
儿子……卫东……
孙建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那块沉重的板砖从他无意识松开的手中滑落,咚地一声砸在污秽的地面上。他佝偻着背,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那只沾着垃圾桶污渍和灰尘、微微颤抖的、布满老年斑的手,极其小心、极其珍重地,将那张贴在鞋面上的、泛黄的奖状,轻轻揭了下来。
他的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面,感受到那熟悉的、属于过去的温度和印记。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奖状上儿子的名字——孙卫东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想起来了。这张奖状,是儿子刚进厂那年,因为在车间主动推行废料分类回收、减少污染排放,被厂里表彰得来的。儿子当时拿着奖状回家,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对他说:爸!你看!厂里也重视环保了!咱们工人也能为环境出力!
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好像……好像是拍着儿子的肩膀,带着点老工人的矜持和骄傲:嗯,好小子!像你爸!干活就得有这股子钻劲儿!甭管大事小事,做好了都是贡献!
环保……分类……贡献……
这几个词,像一把把生锈的钝刀,此刻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切割、翻搅。儿子清亮的声音犹在耳边,儿子拿着奖状时那充满希望和干劲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十几年的时光,清晰地烙印在他此刻浑浊的瞳孔里。
他做了什么
他刚刚砸碎的,仅仅是一个绿色的塑料桶吗他拼命抵制的,仅仅是倒垃圾的方式吗
不……
他砸碎的,是儿子当年为之努力、为之自豪的东西!他抵制的,是儿子眼里代表着进步和责任的贡献!
他顽固坚守的,到底是什么是那点可怜的自尊还是那早已被时代抛弃的、拒绝改变的傲慢
而这份固执和傲慢,最终带来的,是孙子在学校被嘲笑垃圾虫的眼泪,是他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如同疯子般的行径,是眼前这一片狼藉的污秽……
卫东……爸……爸……
孙建国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破碎的哽咽,像垂死野兽的哀鸣。他佝偻着背,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承载着儿子年轻笑容和理想的奖状,浑浊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满是污迹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水痕。
夕阳的余晖,将老人剧烈颤抖的、孤立无援的身影,和他面前破碎垃圾桶里流淌出的污秽,一同拉得很长很长。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的腐臭、二锅头的辛辣,还有一种名为悔恨的、令人窒息的味道。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4
台风眼
深夜。窗外,风像发了狂的巨兽在嘶吼,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如同无数石子倾泻而下。台风海葵正用它最狂暴的姿态,狠狠撞击着这座城市。小区里早已断电,一片漆黑,只有偶尔划破夜空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屋内孙建国那张枯槁、失魂落魄的脸。
他蜷缩在客厅那张老旧的藤椅上,手里依旧死死攥着那张从垃圾桶旁捡回来的、泛黄的环保标兵奖状。冰凉的雨水不断从紧闭的窗户缝隙里渗进来,在地板上蜿蜒成小小的溪流,但他浑然不觉。黑暗中,只有奖状上儿子孙卫东那三个模糊的字迹,在一次次闪电的映照下,灼烧着他的眼睛。
破碎的垃圾桶……流淌的污物……邻居们惊恐鄙夷的眼神……孙子壮壮哭喊垃圾虫时委屈的小脸……还有儿子拿着这张奖状时,那年轻、明亮、充满希望的笑容……
这些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地闪回、碰撞,像无数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悔恨、羞耻、痛苦……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将他淹没,窒息感越来越重。
呃……
胃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刀绞般的痉挛,痛得他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佝偻下去,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这剧烈的疼痛,反而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让他混乱的思绪短暂地聚焦在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上——儿子。
卫东……他的卫东……
孙建国颤抖着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熟悉的塑料外壳——那是他珍藏了十几年、几乎从不离身的老年手机。粗糙的手指凭着记忆,在湿冷的空气中摸索着按键,按下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却从未在电话簿里存过的号码。
那是儿子孙卫东生前的手机号。十几年了,这个号码早已是空号,成了通讯公司回收再利用的一串数字。但孙建国一直没删,也永远不会删。这是他唯一能联系儿子的方式,是他痛苦无法排解时的最后慰藉。
听筒里,预料之中地传来冰冷、机械、毫无感情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这声音,在狂风暴雨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残忍。
孙建国却像没听见一样。他死死攥着手机,枯瘦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毕露。他佝偻着背,把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仿佛这样就能离儿子近一点,再近一点。浑浊的眼泪混着额头的冷汗,顺着沟壑纵横的老脸不断滚落,滴在冰冷的手机外壳上。
卫东……爸……爸对不起你啊……
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终于艰难地挤出破碎的字句,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爸……爸把你……把你用命换来的……脸面……都……都丢尽了……
窗外的风雨声更大了,如同鬼哭狼嚎。
爸……爸就是个……老糊涂……老混蛋啊……
他哽咽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你……你那么……那么看重的事……爸……爸却……却把它……砸了……
壮壮……壮壮他……在学校……被人笑……都怪我……都怪我……
老人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仿佛要将积压了十几年的痛苦、悔恨,还有刚刚爆发出来的、对自己行为滔天的懊悔,一股脑地倾泻给电话那头永远沉默的儿子。黑暗和风雨吞噬了他的声音,只有那冰冷的空号提示音,像一把钝刀,持续不断地、残忍地凌迟着他早已破碎的心。
爸……爸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最后,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对着那空洞的忙音,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鸣。
电话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孙建国瘫在藤椅里,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声的泪流。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雨的咆哮似乎减弱了一些,但雨势依旧滂沱。就在这风雨声的间隙里,一阵急促而模糊的、夹杂着金属碰撞和呼喊的人声,隐约穿透雨幕,从楼下垃圾站的方向传了上来!
垃圾站
孙建国布满血丝、空洞失焦的眼睛,猛地动了一下。那地方……白天刚被他砸烂了一个桶……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不安和一丝微弱责任感的东西,像冰冷的蛇,悄然缠上心头。他挣扎着,用尽力气从藤椅里撑起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挪,踉踉跄跄地走到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的阳台窗前。
借着远处路灯在狂风暴雨中顽强透出的、昏黄摇曳的光晕,他勉强看清了楼下垃圾站的情形。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白天刚被他砸烂的那个绿色厨余桶破口还在,此刻在狂风暴雨的肆虐下,整个垃圾站的顶棚似乎不堪重负,发生了严重的倾斜和部分坍塌!断裂的金属支架扭曲着,碎裂的塑料顶板被风卷得七零八落。更糟糕的是,旁边堆放着的、装满其他垃圾的灰色大桶,被狂风吹倒了好几个!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各种废弃物被狂风卷起,抛洒得到处都是,在浑浊的泥水里翻滚、浸泡!雨水裹挟着污物,形成浑浊的溪流,向低洼处肆意蔓延。
而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几个穿着雨衣的身影正冒着倾盆大雨,艰难地抢救着!他们试图扶起倒下的垃圾桶,把被吹散的垃圾袋拢到一起,尤其是那些被污水泥水浸泡的、代表着不同分类的垃圾。其中一个小个子身影格外显眼,她似乎没有穿雨衣,只裹着一件单薄的一次性透明雨披,早已被雨水打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她正奋力试图将一个被狂风吹得翻滚的蓝色可回收垃圾桶拖回原位,但湿滑的地面和沉重的桶身让她一次次滑倒,又一次次挣扎着爬起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的笨拙和顽强。
是周瑾!
孙建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死死扒着冰冷的窗框,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楼下那在暴风雨中如同蝼蚁般渺小、却又异常倔强的身影。
她疯了吗!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风!垃圾站都塌了!那些垃圾……那些垃圾泡在水里,还有什么分类不分类的值得她这样拼命!
就在周瑾又一次滑倒,重重摔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时,她身边一个穿着物业工作服、打着强光手电的男人急忙冲过去想扶她。手电的光柱无意中扫过周瑾跌倒的位置,照亮了泥水里一个从她随身挎包里摔出来的、小小的、深棕色的塑料药瓶!
药瓶的标签被泥水糊住了一半,但上面那个醒目的、孙建国曾在电视健康节目里看到过的、代表某种重症的标识性符号,却像烧红的烙铁,在昏暗的光线下,狠狠地、瞬间烙进了孙建国的眼底!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炸雷!
刺目的白光中,孙建国看清了周瑾被雨水冲刷得惨白如纸的脸,看清了她被泥水糊住的眼镜下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看清了她被雨水湿透紧贴在额头的、几缕花白的头发(她竟然有白头发了),更看清了她摔倒在地时,那只下意识紧紧捂住上腹部的、瘦得骨节分明的手!
癌症!
她……她有癌症!
这个念头如同那道炸雷,狠狠劈在孙建国的天灵盖上!将他震得魂飞魄散!白天她站在树荫下,那略显单薄的背影和按着腹部的细微动作……此刻像慢镜头一样回放,每一个细节都带着惊心动魄的意味!
楼下,周瑾拒绝了同事的搀扶,咬着牙,自己挣扎着从泥水里爬了起来。她甚至顾不上抹一把脸上的泥水,就踉跄着扑向一个被狂风吹得滚向路中央的、装着废纸板的蓝色回收袋,用身体死死挡住它,试图把它拖回相对安全的区域。风雨中,她的身影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狂风彻底撕碎。
孙建国扒着窗框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的雨水从窗户缝隙溅进来,打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胸口翻江倒海,悔恨、震惊、一种难以言喻的揪心,还有一股莫名的、滚烫的东西,猛烈地冲击着他那被顽固冰封了几十年的心脏。
儿子卫东拿着环保奖状的脸……
孙子壮壮哭泣的脸……
楼下泥水中那个挣扎的、瘦小的、可能身患绝症的女人的脸……
这三张脸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地交替、重叠,最终轰然碰撞在一起!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楼下那揪心的一幕。佝偻着背,像一个终于被命运击垮的老人,跌跌撞撞地冲进黑暗的客厅。他没有开灯(反正也没电),在黑暗中凭着记忆,疯狂地翻找着。
抽屉被拉开,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掉在地上。
柜门被撞开,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喘着粗气,如同濒死的野兽,终于在厨房角落的储物格里,摸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件不知多少年没穿过、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旧雨衣,还有一双沾满干涸泥巴的、笨重的深筒胶鞋。
他胡乱地把冰冷的雨衣套在颤抖的身体上,胶鞋甚至来不及系紧鞋带。然后,他拉开家门,一头扎进了门外那咆哮的、如同末日般的狂风暴雨之中!
5
泥泞的分拣线
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拳,裹挟着冰冷的、密集如子弹的雨点,狠狠砸在孙建国身上。他刚冲下楼梯口,那件不合身的旧雨衣就被狂风猛地掀起,像一面破烂的旗帜般猎猎作响,冰冷的雨水瞬间灌进脖颈,激得他一个哆嗦。脚下浑浊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深筒胶鞋踩进去,发出咕唧咕唧令人心头发腻的声响。
垃圾站方向的混乱景象在风雨中更加触目惊心。顶棚塌陷了大半,断裂的金属支架像扭曲的骨骼般刺向黑暗的天空。各种颜色的垃圾袋被狂风撕扯开,里面的废弃物——腐烂的菜叶、粘稠的厨余、破碎的玻璃瓶、沾满污泥的纸板、五颜六色的塑料包装……如同被解剖开的、丑陋的内脏,被雨水浸泡、冲刷,混合着泥浆,在坍塌的顶棚下方和周围的地面上肆意横流、翻滚。刺鼻的、混杂着腐臭、化学品和泥土腥气的恶臭,即使在这狂暴的风雨中,也顽强地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几个穿着雨衣的物业人员和志愿者如同暴风雨中的蚂蚁,正在这片狼藉中奋力抢救。有人试图用绳子固定倾倒的垃圾桶,有人拿着铁锹艰难地清理堵塞的下水道口,防止积水更深。而那个最瘦小的身影——周瑾,正半跪在坍塌顶棚边缘相对能避点雨的角落。她身上那件单薄的透明雨披早已千疮百孔,被泥浆糊得看不出颜色,湿透的头发黏在惨白的脸颊上。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寒冷和肮脏,正徒手从一片混合着厨余残渣、碎玻璃和污泥的污水中,奋力扒拉着,试图将里面被浸泡的、属于可回收物的塑料瓶和硬纸板分拣出来,扔进旁边一个相对完好的蓝色回收桶里。她的动作因为寒冷和体力不支而剧烈颤抖着,每一次弯腰都显得异常艰难。
孙建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反复灼烧。他站在风雨中,隔着肆虐的雨幕,看着那个在泥泞污秽中挣扎的身影,看着她每一次颤抖的、徒劳的却又异常执着的分拣动作,白天自己砸桶时的疯狂、孙子哭泣的脸、儿子那张泛黄的奖状……所有的画面再次翻涌上来,与眼前这揪心的一幕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悔恨的岩浆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滚烫的冲动,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那点顽固的堤坝!
啊——!!!
一声嘶哑的、仿佛用尽生命全部力气的咆哮,猛地从孙建国喉咙深处爆发出来!这声音压过了狂风的怒吼,盖过了暴雨的喧嚣,像一头受伤老兽最后的悲鸣与决绝!
我分!我分还不行吗——!!!
吼声未落,他已经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踉跄着、却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猛地冲进了那片泥泞狼藉的垃圾堆!浑浊的泥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小腿肚。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咆哮和闯入者惊呆了。正在清理下水道的物业李经理愕然抬头,几个志愿者也停下了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白天刚砸了垃圾桶、此刻却如同疯子般冲进污秽中的倔老头。
周瑾的动作也猛地一滞。她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被泥水糊住的眼镜片,模糊地看到了那个冲过来的、穿着不合身旧雨衣的熟悉身影。她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不解,甚至有一丝本能的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茫然。
孙建国冲到周瑾旁边,根本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看任何人。他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双手,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插进了周瑾面前那片混合着腐烂物、污泥和尖锐碎玻璃的冰冷污水中!
呃……刺骨的冰凉和掌心被碎玻璃边缘划破的锐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浑浊的水面,双手在里面疯狂地摸索、翻搅、扒拉着!抓起一团被污泥包裹的、难以分辨的垃圾,凭着白天看宣传单时留下的那点模糊印象(厨余是湿的烂的,可回收是干的硬的),用尽全身力气去辨认!
这个……这个烂菜叶子……是……是厨余!他嘶哑地吼着,声音在风雨中破碎不堪,将一把粘稠污秽的混合物狠狠甩向旁边那个被他砸破、此刻更显凄惨的绿色厨余桶破口!
这个……硬纸壳子!蓝桶!蓝桶的!他又从泥水里拽出一块湿透变形、沾满油污的纸板,看也不看,用尽全力扔进那个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的蓝色可回收桶!
塑料瓶!这个……也是蓝桶的!一个沾满泥浆的矿泉水瓶被他捞起,甩了过去。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粗暴、笨拙、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污泥溅了他满头满脸,混着雨水流进他大张着喘息的嘴里。他身上的旧雨衣被尖锐的垃圾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冰冷的雨水和污物直接灌了进去。但他不管不顾,只是拼命地用手在污水中扒拉、分拣、投掷!仿佛要用这近乎自虐般的劳动,洗刷掉自己之前的愚蠢和罪过!
孙……孙师傅旁边一个年轻的志愿者小马终于回过神来,看着老人这副模样,又是震惊又是心酸,想上前帮忙又有些犹豫。
滚开!孙建国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了小马一眼,那眼神里有痛苦,有疯狂,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别管我!分!都他妈给我分!把能分的……都给我分出来——!他吼完,又猛地低下头,双手再次狠狠插入污水中,仿佛要把自己整个埋进这片由他亲手参与制造的污秽里。
周瑾半跪在泥泞中,看着眼前这个在暴风雨和垃圾污水中疯狂挣扎、嘶吼、分拣的老人。看着他被污泥覆盖的脸上滚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痕迹,看着他笨拙而固执地将那些早已被污染得难以辨认的垃圾按记忆中的分类扔出去……她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那双因疲惫和病痛而黯淡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撑起自己同样疲惫不堪的身体,重新弯下腰,将那双早已被冻得麻木、同样沾满污泥和细小伤口的手,再次伸进了冰冷的污水中。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那么徒劳,她开始有意识地配合孙建国那粗暴的分拣,将他胡乱扔过来的、明显分错的垃圾重新挑出来,或者将他遗漏的可回收物捡起。
一个在泥泞中疯狂地、近乎赎罪般地分拣。
一个沉默地、疲惫却坚定地矫正、补充。
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只有风雨的咆哮,垃圾在泥水中被翻动的哗啦声,沉重的呼吸,以及偶尔传来的、孙建国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咳嗽和哽咽。
周围的物业人员和志愿者们,看着这无声却又惊心动魄的一幕,脸上的愕然渐渐变成了动容。李经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帮忙啊!先把能扶起来的桶固定好!把散开的大件垃圾拢过来!
仿佛被按下了启动键,短暂的停滞被打破了。更多的人沉默地加入了进来,不再只是清理现场,而是开始学着孙建国和周瑾的样子,在泥泞中艰难地分拣那些尚未被彻底污染混合的垃圾。动作虽然同样笨拙,效率也低得可怜,但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力量,却在这片暴风雨肆虐的垃圾场废墟上,开始悄然凝聚。
孙建国感觉到有人靠近,有人在他身边蹲下,有人把他分错的东西默默拿走放到正确的桶边……他布满血丝的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些沉默的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死死咬住牙关,把即将冲出口的呜咽狠狠咽了回去,只是更加用力地将一双枯手插进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更加疯狂地扒拉着、翻找着、分拣着……
污秽的泥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颊不断流下,冲刷着他浑浊的泪,也冲刷着那份沉淀了太久的、名为固执的污垢。风雨依旧狂暴,但在这片小小的、由人墙和意志临时构筑的分拣线上,一种微弱却坚韧的生机,正从泥泞的最深处,挣扎着、破土而出。
6
星河漫地
半年后,中秋。
傍晚的槐荫里小区,褪去了夏日的燥热,弥漫着桂花清甜的香气和节日的暖意。小区中心花园被精心布置过,拉起了彩灯,挂上了红灯笼。临时搭建的小舞台上,背景板是巨大的、卡通化的四色垃圾桶图案,上面印着醒目的标语:垃圾分类新风尚,和美槐荫庆团圆。舞台前整齐地摆放着几排长凳,早已坐满了喜气洋洋的居民,嗑着瓜子,聊着天,孩子们在人群缝隙里追逐嬉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花园入口处,那几组曾经引发轩然大波的四色分类垃圾桶,此刻安静地伫立着。桶身光洁,分类标识清晰醒目。旁边立着一块崭新的电子显示屏,上面实时滚动着几行绿色的数据:
槐荫里小区垃圾分类日报:
昨日总投放量:427.3
kg
分类准确率:72.1%
厨余垃圾纯净度:优良
显示屏下方,站着一位特殊的工作人员。正是孙建国。
他穿着一件簇新的深蓝色夹克,熨烫得平平整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胸前别着的那枚徽章——银底红字,清晰地刻着环保之星。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夹板和笔,神情严肃而专注,甚至带着点神圣的使命感。每当有居民提着分类好的垃圾袋走过来,他都会认真地看一眼,然后点点头,在夹板上记录一下。遇到提得多的,或者不太方便的老人家,他会立刻上前搭把手。
孙师傅,忙着呢一个提着两袋垃圾的老邻居笑着打招呼。
嗯,过节也不能松懈!孙建国挺了挺胸,指指胸前的徽章,声音洪亮,咱这‘环保之星’可不能白当!你这绿袋子里……我看看,嗯,菜叶子果皮,挺好!灰袋子……废纸塑料瓶哎,这个要放蓝桶,可回收!下次注意啊老张!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哟,老孙头,行啊!真成专家了!另一个打趣道。
那可不!孙建国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皱纹都舒展开了,活到老学到老!现在闭着眼都能分清楚!咱可不能给孩子们拖后腿!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人群,寻找着什么。
舞台那边,晚会已经热热闹闹地开始了。社区合唱团正精神抖擞地唱着改编的歌曲《垃圾分类歌》,歌词诙谐又接地气,引得台下阵阵笑声和掌声。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们穿梭着,给老人孩子分发月饼和水果。气氛热烈而融洽。
晚会进行到一半,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响起:……垃圾分类,离不开我们每一位居民的努力,更离不开那些默默付出、以身作则的先行者和监督者!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我们槐荫里小区的‘环保之星’代表,孙建国师傅上台!同时,有请我们的小小环保志愿者代表,孙壮壮小朋友,为他的爷爷献花!
雷鸣般的掌声瞬间响起,还夹杂着善意的哄笑和口哨声。
灯光追随着,聚焦在入口处。
孙建国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出,愣了一下,脸上瞬间涌起一丝局促的红晕。他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襟,挺直了腰板,在众人含笑的目光注视下,有些紧张地、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那步伐,早已没了半年前的沉重和固执,反而带着一种轻快的、被认可的踏实。
舞台侧面,穿着整洁校服、戴着红领巾的壮壮,手里捧着一束用彩纸精心包裹的向日葵,小脸兴奋得通红,像颗熟透的苹果。他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到舞台中央,在爷爷面前站定。
明亮的舞台灯光下,祖孙俩对视着。
孙建国看着孙子那张健康红润、洋溢着纯粹快乐的小脸,看着他胸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缩小版的环保之星徽章,看着那双清澈明亮、充满了崇拜的眼睛……老人布满皱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微微哆嗦着。
壮壮高高举起那束金灿灿的向日葵,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孩童特有的真挚,清晰地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
爷爷!送给您!您是最棒的环保之星!我以后也要像您一样!
简单的话语,如同最温暖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孙建国的心防。他颤抖着伸出那双曾经沾满污泥、如今却干净温暖的大手,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束向日葵。他弯下腰,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孙子的额头,喉咙哽咽着,最终只发出一个模糊而颤抖的音节:……好!
台下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许多老邻居的眼角也湿润了。
孙建国直起身,一手紧紧抱着那束象征阳光和希望的向日葵,一手牵着小孙子壮壮的手。他转过身,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洋溢着笑容的邻里乡亲。灯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着他眼中闪烁的泪光,还有那发自内心的、带着点憨厚、却无比明亮的笑容。
舞台侧后方,靠近背景板的位置。
周瑾静静地站在那里。她没有上台,依旧穿着那身熟悉的藏青色行政套装,只是外面多了一件米色的薄开衫,身形依旧单薄,但气色比半年前好了许多,脸颊有了些血色。她看着舞台中央那紧紧牵着手的祖孙俩,看着孙建国胸前那枚闪闪发光的徽章和壮壮脸上纯粹的骄傲,看着台下居民们真诚的笑脸和掌声……
她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那是一个卸下了所有重担、发自内心感到欣慰和满足的笑容。笑着笑着,镜片后的眼睛里,却无声地蓄满了泪水。泪水越聚越多,终于承载不住,顺着她清瘦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她没有去擦,只是任由那温热的液体流淌着,在舞台灯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细碎而晶莹的光。
她微微仰起头,看向花园上空。夜色渐深,墨蓝的天幕上,小区新安装的太阳能路灯次第亮起,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芒。尤其是那些分布在各个垃圾投放点附近的智能分类箱,箱体上镶嵌的指示灯带,在夜色中流淌着宁静的蓝光。
远远望去,那星星点点的蓝色光芒,点缀在小区蜿蜒的道路旁、葱郁的绿植间,如同一条条在地上流淌的、温柔的星河。它们安静地守候着,照亮着居民归家的路,也照亮着这个曾经被垃圾问题困扰、如今却焕发出新生的家园。
桂花香在微凉的夜风中浮动。舞台上的音乐换成了轻柔的《但愿人长久》,歌声悠扬。台下的居民们,无论老少,脸上都带着团圆的笑意。孩子们追逐的笑闹声,老人低声的交谈,交织成一片祥和温暖的背景音。
孙建国牵着壮壮走下舞台,立刻被一群老伙计围住。
老孙!行啊!真给咱们长脸!
嘿,这徽章,亮闪闪的!
孙建国嘿嘿笑着,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菊花,带着从未有过的舒畅。他低头看看胸前的徽章,又看看身边仰着小脸、满眼崇拜的孙子,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滚烫的、饱胀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投向舞台侧后方那个静静伫立的身影。
周瑾已经悄悄擦去了脸上的泪痕,正微笑着看着晚会节目。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也转过头来。隔着攒动的人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言语。孙建国用力地、带着无尽感激和复杂情绪地点了点头。周瑾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也对他轻轻颔首。
一切尽在不言中。
晚会还在继续,欢声笑语如同温暖的潮水,弥漫在槐荫里小区的每一个角落。那点点蓝色的智能垃圾分类箱指示灯,在夜色中无声地流淌,温柔地拥抱着这片重焕生机的土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