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淬寒芒
>刘十三在古玩城淘到一把满是血锈的抗战刺刀。
>修复时割伤手指,当晚梦见自己成了抗日战士王铁柱。
>梦中他持此刀伏击日军,刀尖在搏杀中崩缺。
>战争结束前夜,垂老的王铁柱将刺刀封入祖屋墙内。
>拆迁队多年后拆毁老房,刺刀流落古玩店。
>当刘十三将修复好的刺刀放进博物馆展柜时。
>玻璃反光中,他看见王铁柱与自己并肩而立。
2
锈刀惊魂
灰蒙蒙的午后,古玩城像是被泡在一杯陈年的茶汤里,光线都带着一股子浑浊的旧气。空气凝滞,混杂着旧木头、陈年纸张和若有似无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刘十三沿着狭窄的过道慢慢挪着步子,目光像探针一样扫过两侧拥挤的店铺和地摊上那些蒙尘的物件。铜钱、瓷碗、褪色的字画……大多是些寻常货色,激不起他心底收藏兵器的那股子热切。
直到走到这条巷子最深处,几乎要被阴影吞没的角落,一家门脸窄小、连招牌都模糊得难以辨认的小店才让他停下了脚步。橱窗积着厚厚的灰,里面黑黢黢的,只隐约透出几件物品暗淡的轮廓。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拽了一下衣角。他犹豫片刻,还是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
一股更浓重、更阴沉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泥土深处和铁器生锈的味道,呛得他喉咙发痒。店里光线极暗,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悬在头顶,费力地驱赶着四周浓稠的黑暗。货架上堆满了辨不出原貌的杂物,蒙着厚厚的尘网,如同被遗忘的坟茔。
一个佝偻的身影蜷在角落一张油腻腻的木桌后面,几乎和那些阴影融为一体。那是个老人,瘦得脱了形,皮肤蜡黄,松垮垮地挂在嶙峋的骨头上,脸上刻满了刀劈斧凿般的深纹,浑浊的眼珠半开半阖,像在打盹,又像在窥视。察觉到有人进来,他慢吞吞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刘十三身上停留片刻,又耷拉下去,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吝啬。
刘十三的目光在杂乱的货架上游移,最后定格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上。箱盖半开,里面杂乱地堆着些锈蚀的铁片、断裂的枪栓零件。就在那堆破烂中间,斜插着一把刀。
它的木柄早已腐朽脱落大半,只剩根部一点残骸可怜巴巴地黏在刀尾的金属环上。刀身露在外面,约莫两尺来长,狭窄、笔直,带着一种属于冷兵器特有的森然线条。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颜色驳杂的锈迹,像一层丑陋的痂壳。然而,就在那深褐与暗红的锈斑之间,隐隐透出几块更为深沉的、近乎墨色的斑痕。光线落在上面,仿佛被吸了进去,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感。刀尖部分,赫然缺失了一小块,留下一个不规则的、狰狞的豁口。整把刀歪斜地躺在破木箱里,像一截被遗忘在战场泥泞中的断骨,无声地散发着寒意。
刘十三的心猛地一跳。那种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熟悉感再次袭来,比在门外时更清晰,更尖锐。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一股寒意瞬间顺着指尖窜了上来,直抵脊椎,激得他手臂上汗毛倒竖。
老板,刘十三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清了清嗓子,指着那把刺刀,这个,怎么出
佝偻的老头慢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终于把目光聚焦在刘十三所指的方向。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咕噜声,像是老旧风箱在抽动,干瘪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挤出几个字:老物件…打仗的…凶着呢…他的眼神浑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麻木,却又在看向刺刀时,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畏惧的躲闪。
刘十三的心沉了一下,这老头明显知道点什么,也明白这把刀的不同寻常。凶字像根冰冷的针,扎在他心口,但那份诡异的熟悉感和渴望却更加强烈地灼烧着他。他拿起刺刀,沉甸甸的,冰冷的触感透过锈层直抵掌心。刀身那几块深墨色的斑痕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
凶不凶的,搁这儿也是落灰,刘十三强作镇定,掂量着手中的分量,锈蚀的表面摩擦着掌心,刀尖都崩了,柄也烂成这样,收拾出来也费劲。给个实诚价吧。
老头浑浊的眼珠盯着刘十三握刀的手,看了很久,久到刘十三几乎以为他又要睡过去。老头枯瘦的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几道模糊的痕迹。八百,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少一分…不卖。
这价格远低于刘十三的预期。他暗自心惊,脸上却绷得更紧:老爷子,您这价儿开得可不厚道。您瞅瞅这品相,这锈蚀,还有这豁口…三百,顶天了。我拿回去也是当个废铁研究。他作势要把刀放回木箱。
老头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白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刘十三,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他喉咙里又滚过一阵低沉的咕噜,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僵持在昏暗的光线和浓重的灰尘味中蔓延,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灯泡发出细微的电流嗡鸣。
五百…老头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割肉般的痛楚,拿走…别再还价!
刘十三看着老头那双浑浊眼睛里极力压抑却依旧流露出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厌恶,还有一种急于脱手的迫切。他不再犹豫,果断掏出五张红票拍在油腻的桌面上:成交!
老头看也没看那些钱,只是用一种解脱般又带着点空洞的眼神,目送刘十三用一块旧布将那柄刺刀层层包裹,匆匆塞进随身的背包。店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的光线。老头佝偻的身影重新沉入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动过。只有桌面上那几张崭新的钞票,在昏暗中刺眼地躺着。
回到自己那间塞满了各种冷兵器书籍、工具和半成品的工作室,明亮的灯光下,刺刀更显出它的狰狞。刘十三戴上护目镜和防割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它固定在台钳上。他先用小刷子拂去刀身表面的浮尘,露出底下更为顽固的锈蚀层。那些暗红深褐的锈斑紧紧咬合着金属,而刀身中段靠近护手盘的位置,几块深墨色的斑痕显得尤为突兀,颜色深得仿佛能吸进光线。他用细砂纸沾着专用的除锈油,开始一点点耐心地打磨。
工作室里很静,只有砂纸摩擦金属发出的沙…沙…声,单调而执着。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现实与梦境的壁垒。刘十三眼前开始晃动,不再是明亮的台灯和整洁的工具台,而是刺眼的阳光、呛人的硝烟、震耳欲聋的爆炸和声嘶力竭的呐喊。他猛地一甩头,幻觉消失,眼前依旧是冰冷的钢铁和油污。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落在那几块深色斑痕上。它们似乎对除锈油反应不大,颜色反而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幽深。刘十三皱紧眉头,换了一把更细的锉刀,准备尝试物理刮除。他一手稳住刀身,另一手握着锉刀,用锉刀的尖端,极其谨慎地、试探性地刮向其中一块最深的墨色斑痕。
就在锉刀尖与那斑痕接触的刹那——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阻力传来,紧接着,那点墨色仿佛活了过来,猛地向上一顶!刘十三的手腕下意识地一抖,锉刀尖瞬间滑脱,嗤啦一声,狠狠划过他按在刀身侧面稳定位置的、戴着防割手套的左手拇指!
手套的纤维被轻易割裂!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传来!
嘶!刘十三猛地抽回手,倒吸一口冷气。他迅速摘掉手套,只见左手拇指外侧被划开一道不深但清晰的口子,鲜红的血珠正迅速渗出,凝成一颗饱满的血滴。他暗骂自己不小心,随手抽了张纸巾按在伤口上止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刚才刮蹭的地方,心头猛地一跳。
那滴从伤口涌出的血珠,在被他用纸巾吸走之前,有几粒极其微小的血点,竟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溅落在了刀身那几块墨色斑痕之上!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深墨色的斑痕,在接触到新鲜血液的瞬间,颜色似乎……微微变浅了一些仿佛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吸吮着久违的甘露,那深沉的墨黑中,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暗红光泽,随即又沉寂下去,恢复了之前的死寂幽深。
刘十三用力眨了眨眼,怀疑是灯光和自己的错觉。他凑近仔细看,墨斑依旧是墨斑,只是刚才那瞬间的活泛感挥之不去。他甩甩头,把这点异样归结于自己受伤后的恍惚和紧张。处理好手上的伤口,他决定暂时放下这邪门的活儿。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沉重。
躺在床上,身体明明累得像散了架,意识却异常清醒。指尖被割破的地方隐隐作痛,像一根冰冷的针在提醒着什么。那把刺刀,被他用布包好放在工作室的桌上,此刻却像一个黑洞,隔着门板和墙壁,散发着无声的引力。
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晕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刘十三盯着天花板,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刀身上那几块深墨色的斑痕。它们仿佛在黑暗中蠕动、扩散,最终化作一片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污浊泥沼。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绝望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拖拽着他的意识不断下沉,坠入那片冰冷粘稠的黑暗深渊……
……彻骨的寒冷瞬间包裹了他,冻得骨头缝里都在打颤。不是冬天的干冷,而是初春时节,饱含着水汽、浸透了衣衫、直往骨髓里钻的那种阴寒。刘十三猛地打了个哆嗦,意识在剧烈的寒冷中瞬间清醒,却又陷入更深的迷茫。
这是哪里我…是谁
他发现自己蜷缩在一道湿漉漉的土坎后面。泥土的腥气、腐烂草根的霉味,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铁锈般的淡淡腥甜混杂在一起,直冲鼻腔。身上穿着破烂不堪、打着厚厚补丁的灰蓝色粗布棉袄,早已被泥浆和露水浸透,沉甸甸、冷冰冰地贴在身上。脚下是一双破得快散架的草鞋,脚趾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这不是他的身体!这身破旧的衣着,这双粗糙、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
铁柱!王铁柱!发啥愣!鬼子快过来了!
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浓重口音的沙哑声音在耳边急促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刘十三——或者说,此刻占据了这个叫王铁柱身体的意识——猛地扭头。一张黝黑粗糙、胡子拉碴的脸近在咫尺。那汉子约莫三十多岁,同样穿着破烂的棉袄,头上歪扣着一顶同样破旧的灰布帽子,帽檐下是一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的眼睛。汉子手里紧紧攥着一杆老旧的长枪,枪托上的木头都磨得油亮。
班…班长
一个陌生的称呼从王铁柱干涩的喉咙里本能地蹦了出来。声音嘶哑低沉,带着这个身体特有的疲惫和一种刻进骨子里的警惕。无数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的意识堤坝——王铁柱,青石镇王家洼人,爹娘死于鬼子扫荡的炮火,跟着村里人逃出来,加入了这支活动在晋西北山区的游击队。眼前这个汉子,是他们的班长,赵大勇。此刻,他们正埋伏在青石镇外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打鬼子运输队的伏击!
妈的,看你那熊样!昨晚没睡好
赵大勇低声骂了一句,粗糙的手指用力戳了戳王铁柱的胳膊,力道大得生疼,给我打起精神来!看见没来了!
顺着赵大勇指的方向,王铁柱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越过湿漉漉的土坎和稀疏的灌木丛。远处蜿蜒的土路上,果然出现了一队人马!几辆蒙着帆布的军用卡车,如同笨拙的铁甲虫,在泥泞中艰难地爬行。卡车前后,是几十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的日本兵,刺刀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着冰冷的寒光。队伍中间,隐约可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混合着彻骨仇恨和巨大恐惧的冰冷洪流,瞬间淹没了刘十三的意识!这情绪如此强烈、如此纯粹,是王铁柱的,也仿佛是他自己的!心脏在破烂的棉袄下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胸而出!握枪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冰冷的枪管硌着掌心,传递着死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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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住!都给我稳住!
赵大勇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在死寂的埋伏圈里低低回荡,听我口令!
卡车引擎的轰鸣和鬼子皮靴踩踏泥泞的噗嗤声越来越近,如同死神逼近的鼓点,沉重地敲打在每一个伏击者的心上。王铁柱能清晰地看到前排鬼子兵那张年轻却麻木凶狠的脸,看到他们步枪上刺刀反射的森森白光。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耳膜里的狂跳。
打!!!
赵大勇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碎了压抑的死寂!
砰!砰砰砰!
哒哒哒…哒哒哒…
爆豆般的枪声猛然炸响!土坎上、草丛里、乱石堆后,喷吐出愤怒的火舌!密集的子弹如同骤雨般泼向毫无防备的鬼子队伍!最前面一辆卡车的挡风玻璃瞬间炸裂成蛛网状,开车的鬼子兵一头栽倒在方向盘上,刺耳的喇叭声长鸣不止!几个走在最前面的鬼子兵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惨叫着扑倒在泥泞里,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敌袭!隐蔽!射击!
鬼子队伍瞬间大乱!惊恐的日语叫喊声、军官的嘶吼声、伤兵的哀嚎声混杂在一起。训练有素的鬼子兵迅速卧倒,寻找掩体,仓促间开始组织还击。三八式步枪清脆的叭勾声和歪把子机枪疯狂的哒哒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乐章!
手榴弹!扔!
赵大勇再次怒吼。
几颗冒着青烟的木柄手榴弹划着弧线,越过土坎,落入混乱的鬼子群中。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掀起冲天的泥浪和火光!破碎的肢体、撕裂的帆布、燃烧的碎片四处飞溅!浓烈的硝烟味混合着血腥气,呛得人喘不过气!
冲啊!杀鬼子!
赵大勇猛地跃出土坎,端着枪,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冲了下去!
杀!!!
震天的怒吼从四面八方响起!几十个衣衫褴褛却眼神喷火的游击队员,如同决堤的洪流,端着简陋的步枪、挥舞着大刀、长矛,甚至锄头、铁锹,从各个隐蔽点呐喊着冲了出来!他们脸上沾满泥污,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义无反顾地扑向混乱的敌人!
王铁柱的身体也动了!不是刘十三的意志在驱动,而是王铁柱那被仇恨和战斗本能彻底点燃的灵魂在咆哮!他端着那杆沉重的老套筒,嘶哑地吼叫着,紧跟在赵大勇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下土坎,冲进那片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冰冷的泥浆溅在脸上,带着血的温热。子弹尖锐地呼啸着从耳边掠过,发出嗖嗖的死亡之音。一个鬼子兵刚从卡车轮胎后面探出身,试图瞄准冲锋的游击队员。王铁柱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停下脚步,半跪在地,托起沉重的老套筒。准星在硝烟中剧烈晃动,他屏住呼吸,死死套住那个土黄色的身影,狠狠扣下扳机!
砰!
老套筒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他的肩窝,震得他半边身子发麻。枪口喷出一大团浓密的黑烟。透过烟雾,他看到那个鬼子兵身子猛地一颤,胸口爆开一团血花,仰面栽倒下去。一股混合着血腥的硝烟味直冲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就是杀人的感觉冰冷、麻木,带着一种毁灭后的短暂虚无。
没时间思考!更多的鬼子已经从最初的混乱中反应过来,依托着卡车残骸和尸体,组成了顽强的抵抗火力点。歪把子机枪疯狂地扫射着,子弹像泼水一样扫过冲锋的路径,几个冲在前面的队员惨叫着倒下!
压上去!别让机枪响起来!
赵大勇的声音在枪林弹雨中嘶吼,他猛地扑向一个正在给歪把子装填弹板的鬼子兵!
王铁柱也看到了机会!距离他不到十米,一个年轻的鬼子兵正慌乱地拉动枪栓退壳,准备再次射击。这鬼子兵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显然是个新兵。
杀!
王铁柱的意志在咆哮,刘十三的意识在惊惧中呐喊!身体再次被本能驱动!他猛地抛下打空子弹的老套筒(那沉重的步枪在近距离混战中已是累赘),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
入手,是冰冷的、无比熟悉的坚硬触感!
是那把刺刀!那把他在古玩城淘来的、此刻正静静躺在刘十三工作室桌上的刺刀!一模一样!只是此刻它被牢牢地装在一根同样冰冷沉重的铁管上,形成了一支简陋却致命的矛!
没有刀鞘!刀身寒光凛冽,狭长、笔直、狭窄!那特有的、带着死亡弧线的锋刃,在弥漫的硝烟中闪烁着森然的幽光!刀身上,赫然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暗红色斑痕——那是尚未干涸、或者早已干涸却渗透进钢铁深处的血!刀尖,完好无损,锐利得能刺穿灵魂!
啊——!
一声非人的嘶吼从王铁柱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双手紧握铁管和刺刀的结合部,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朝着那个惊恐的年轻鬼子兵猛冲过去!
那鬼子兵刚刚推弹上膛,还没来得及瞄准,就看到一个浑身泥泞、面目扭曲如同地狱恶鬼的人,挺着寒光闪闪的刺刀,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扑到眼前!他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尖叫着,用尽全力将手中的三八式步枪向前猛刺!标准的突刺动作,带着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
当——!!!
两柄刺刀,一柄狭长笔直带着寒光(王铁柱的),一柄略长带有弧度和血槽(三八式),在两人之间不足半米的距离上,以惊人的速度猛烈撞击在一起!
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撞击声骤然炸响!火星四溅!
一股巨大的、蛮横的力量顺着刀身和铁管狂猛地传递过来!王铁柱只觉得双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温热的鲜血涌出!但他咬碎了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将全身的重量和所有的仇恨都死死地压了上去!
对面鬼子兵的力气显然不如他,被这亡命一撞顶得踉跄后退,手中的步枪也被荡开,门户大开!
机会!就在这一瞬间!
死——!王铁柱双目赤红,借着撞击的反冲力,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向前弹出!双手紧握的简陋长矛,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精准、狠辣、毫不犹豫地朝着鬼子兵暴露的咽喉要害猛捅过去!
冰冷的刀尖毫无阻碍地撕裂了薄薄的军服和脆弱的皮肤、肌肉!轻易地贯穿了柔软的颈骨间隙!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浇了王铁柱满头满脸!那滚烫的、带着生命余温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
呃…
鬼子兵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剧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漏气声。他徒劳地伸出双手,想去抓那深深没入自己脖子的冰冷钢铁,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王铁柱猛地抽出刺刀!刀身带出一股更大的血泉!鬼子兵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地栽倒在泥泞里,手脚还在神经质地抽搐,身下的泥浆迅速被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灌满了鼻腔!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粘稠、温热、带着生命气息的血液!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他踉跄一步,拄着还在滴血的刺刀,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混着硝烟和血腥灌入肺部,带来一阵阵灼痛和眩晕。这就是真实的搏杀冰冷、残酷、粘稠得令人窒息!王铁柱的灵魂在咆哮着复仇的快意,而刘十三的意识却在血污中恐惧地颤抖。
铁柱!小心右边!
赵大勇嘶哑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
一股尖锐的破风声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猛地从右侧袭来!
王铁柱猛地扭头!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满脸狰狞、嘴角淌着血沫的鬼子军曹(看领章),不知何时从一辆燃烧的卡车残骸后绕了出来!他双手高举着一把沉重的工兵锹,锹刃在火光中闪着寒光,带着一股要将人劈成两半的狂暴气势,朝着王铁柱毫无防备的右肩和脖颈狠狠劈砍下来!那鬼子军曹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杀意,显然是看到了他杀死年轻士兵的一幕,要为同袍复仇!
太快!太近!根本来不及躲避!工兵锹沉重的破风声已经灌满了耳膜!
完了!
刘十三的意识一片空白,只有最原始的恐惧炸开!
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的本能再次接管了一切!那是无数次生死边缘锤炼出的、刻在骨头里的战斗反应!王铁柱的灵魂在绝境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王铁柱几乎是在听到风声的同一瞬间,身体以一个极其别扭、却快到不可思议的动作猛地向左侧拧转!同时,他紧握着那柄还在滴血的刺刀(连在铁管上),不是去格挡那势大力沉的工兵锹(那根本挡不住),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刺刀连同铁管,朝着鬼子军曹猛扑过来的身体中线——心脏的位置——狠狠捅刺过去!
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噗嗤!
冰冷的刺刀再次贯穿血肉的闷响!
当——!!!
几乎是同时,沉重的工兵锹也狠狠劈砍下来!但王铁柱那极限的侧身拧转,让这致命的一劈发生了偏移!
沉重的锹刃没有劈中他的脖颈,却狠狠砍在了他手中紧握的刺刀根部!砍在了那连接着刺刀与简陋铁管枪托的金属环扣部位!
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顺着刀身传来!伴随着一声刺耳欲裂、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
咔嚓——嘣!
火星四溅!一小块尖锐的金属碎片崩飞出去!
王铁柱只觉得手中猛地一轻!一股巨大的反震力让他手臂发麻!低头一看,手中那简陋的长矛前端,那柄狭长森冷的刺刀,赫然从根部被硬生生劈断!只有那截冰冷的铁管还握在手里!而那把沾满了两个鬼子鲜血的刺刀本体,带着一小截断裂的金属根部,竟被那沉重工兵锹的劈砍之力,直接砸得脱手飞出,叮当一声掉落在几步外泥泞的血泊里!
剧烈的疼痛这时才从右肩传来!虽然避开了要害,但工兵锹沉重的刃口还是狠狠刮擦过他右侧肩胛骨的位置!棉袄被撕裂,皮开肉绽,火辣辣的剧痛瞬间蔓延开!
呃啊!
王铁柱痛哼一声,踉跄着后退,险些摔倒。手中只剩下半截无用的铁管。
那鬼子军曹也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胸前被捅刺的地方,棉衣被刺穿,鲜血正汩汩涌出!虽然没能刺中心脏要害,但这一下也让他受了不轻的伤。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流血的胸口,又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踉跄后退、手中只剩下半截铁管的王铁柱,脸上的狞笑更加扭曲疯狂!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不顾胸口的伤势,再次高高举起那沉重的、沾着血和泥的工兵锹,迈开大步,就要冲上来将这个失去武器的对手彻底劈碎!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
鬼子军曹额头上猛地爆开一个血洞!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高举工兵锹的动作僵在半空。他晃了晃,像一堵墙般轰然倒塌,重重砸在泥泞里,溅起一片血水和泥浆。
王铁柱惊魂未定地扭头看去。不远处,班长赵大勇半跪在地上,手中的驳壳枪枪口还冒着袅袅青烟。赵大勇脸色苍白,左臂无力地垂着,袖子上洇开一大片暗红,显然也受了伤。他朝着王铁柱吼了一句,声音因为剧痛而嘶哑变形:发什么呆!捡家伙!战斗还没结束!
枪声、爆炸声、喊杀声依旧在四周激烈地回荡。
王铁柱的目光猛地投向几步之外,那把静静躺在泥泞和血泊中的刺刀!狭长的刀身沾满了污泥和血块,刀尖完好,但靠近根部连接金属环的位置,赫然崩缺了一小块!断裂面在火光中闪烁着新断金属特有的、刺眼的银亮光泽!那正是被工兵锹劈断时崩飞的部分!
就是它!古玩城里那把刀尖缺角的刺刀!所有的特征都对上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贯穿了刘十三的意识!仿佛跨越时空的电流!他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泥泞和血污,一把将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钢铁紧紧抓在手中!断裂处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而真实的连接感。
他握着这把失而复得的、已不再连接枪托的刺刀,像握着一截从地狱深渊拔出的、滚烫的脊骨。刀身上,那几处深墨色的斑痕,此刻在火光和血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幽暗、更加粘稠。那是他自己刚刚捅死第一个鬼子时喷溅上去的血还是更早之前,无数个亡魂留下的印记粘稠的血液顺着指缝流下,滴落在泥浆里。
他抬起头,看向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战场。赵大勇挣扎着站起来,用没受伤的右臂挥着驳壳枪,嘶吼着指挥残存的队员。远处,几个鬼子依托着最后一辆卡车的残骸,还在负隅顽抗,歪把子机枪喷吐着致命的火舌。身边,一个年轻的游击队员腹部中弹,肠子流了出来,正被一个年纪稍大的队员拼命拖向掩体,口中发出压抑不住的惨嚎。
一股冰冷到极致、却也炽热到极致的火焰,在王铁柱的胸腔里、也在刘十三的意识深处,猛烈地燃烧起来!那不是恐惧,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被血与火彻底淬炼过的、只剩下最原始杀戮意志的决绝!
啊——!!!
一声混合着王铁柱的仇恨与刘十三战栗的嘶吼,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他不再需要枪托!他双手反握那柄断裂的刺刀,刀尖向前,像一个从血泊中爬出的复仇恶鬼,踏过同伴和敌人的尸体,踏过燃烧的火焰和粘稠的泥浆,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疯狂,再次扑向了那喷吐着火舌的死亡之地!
……
眼前骤然一黑,所有的硝烟、火光、嘶吼、血腥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
刘十三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战鼓,撞击得肋骨生疼。浑身上下被冷汗浸透,冰凉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将房间映照得光怪陆离,与刚才那炼狱般的战场形成荒诞而刺眼的对比。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带来一阵阵灼痛和真实的晕眩。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攥着,仿佛还握着那柄断裂的、沾满血泥的刺刀,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钢铁冰冷粗糙的触感和粘稠血液的温热。他猛地摊开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掌心空空如也,只有几道被指甲掐出的深深红痕。
左手指尖,那道修复刺刀时被割破的伤口,此刻正传来一阵阵清晰的、细密的刺痛,像有冰冷的针尖在反复戳刺。
不是梦!
那彻骨的寒冷、泥土的腥气、硝烟呛人的味道、子弹呼啸而过的尖锐、刺刀贯穿血肉的闷响、喷溅在脸上滚烫的血液、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决绝……一切都真实得令人窒息!他就是王铁柱!他亲手用那把刺刀捅穿了鬼子的喉咙!他亲身经历了那场惨烈的伏击!那把刺刀的刀尖,就是在与鬼子军曹搏命时被工兵锹劈断的!
刘十三掀开被子,踉跄着冲下床,甚至顾不上穿鞋,赤着脚几步就冲到了工作室门前。他的手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瞬,指尖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猛地拧开门锁,按亮了墙上的开关。
惨白的灯光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整洁的工作台。
那把刺刀,依旧静静地躺在台面上,被那块旧布半掩着。锈蚀的刀身,脱落的木柄残骸,刀尖上那个狰狞的豁口……在明亮的灯光下,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与他梦中最后握着它时,在火光血泊中看到的样子——刀尖完好,根部崩缺——截然不同!仿佛时间在它身上无情地流逝,锈蚀掩盖了曾经的光泽,崩缺的刀尖诉说着另一段未知的残酷。
然而,刘十三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刀身靠近护手盘的位置。昨天修复时,他用除锈油和细砂纸打磨过那里,试图清除那几块顽固的深墨色斑痕。当时,他记得那些斑痕虽然顽固,但颜色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可现在,在明亮的灯光下,那几块墨斑,颜色竟然明显地变深了!不是错觉!它们不再是混在锈蚀中的暗沉,而是一种纯粹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近乎凝固的墨黑!其中一块最大的斑痕边缘,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暗红色泽,如同刚刚干涸的血迹!那正是他梦中杀死第一个鬼子兵时,对方颈动脉喷溅出的鲜血落在刀身上的位置!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刘十三感到头皮阵阵发麻,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工具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死死地盯着那把刺刀,仿佛那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个沉默的、来自血火深渊的见证者,一个跨越了时空的幽灵。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慢慢挪动脚步,如同靠近一头沉睡的猛兽,再次走到工作台前。目光在刺刀和电脑屏幕之间来回移动。一个念头,一个疯狂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王铁柱!青石镇伏击战!
他几乎是扑到电脑前,手指因为激动和残留的冰冷而微微颤抖,飞快地在搜索框里输入关键词:晋西北、青石镇、抗日战争、伏击战、日期……
海量的信息涌出。他急切地翻动着页面,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一行行文字。大部分是宏观的战史记载,或是关于著名战役的描述。关于青石镇这个偏僻地方的具体战斗记录,寥寥无几。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个不起眼的、由地方县志办公室维护的文史资料库页面跳了出来。里面收录了一些零散的口述回忆片段。他屏住呼吸,点开其中一个标题为《烽火记忆:青石镇外围的一次遭遇》的文档。
……那是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春天,农历二月初八左右,具体日子记不太清了,反正是刚开春,地里还冻着,冷得很……
文档开头是一段模糊的时间描述。
刘十三的心猛地一跳!二月初八!他记得冲下土坎时那刺骨的阴寒,记得泥浆的冰冷!时间对上了!
他继续往下看,讲述者是一位已故老人的口述整理:
……我们游击队得到消息,鬼子有几辆卡车要从青石镇往县城运东西,可能是粮食也可能是弹药。队长(注:回忆者未提姓名,但根据上下文推测应为游击队基层指挥员)就决定在镇外五里坡那片洼地打他个伏击……那仗打得惨啊……鬼子人不少,枪也好,还有机枪……我们埋伏得好好的,一开始是撂倒了不少……可后来鬼子反应过来,那机枪就扫开了……死了好些人……我记得有个后生,好像叫王…王铁柱对,是叫王铁柱!王家洼的!那娃子猛得很!端着一把破枪,后来枪好像坏了还是没子弹了,就光拿着刺刀往上冲!硬是捅死了一个鬼子……后来听说他好像挨了一下,肩膀还是哪儿受了伤……最后鬼子援兵快到了,我们才撤……东西没抢到多少,还折了十几个弟兄……
王铁柱!王家洼!刺刀搏杀!肩膀受伤!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刘十三的心上!文档里的信息,与他那梦境中的经历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甚至连他肩膀被工兵锹刮伤都提到了!
他颤抖着手指,将页面迅速下拉。在文档的最后,整理者附上了一条简短的注释:
据口述者回忆及多方查证,此次战斗应发生于1942年3月24日(农历二月初八)午后。我方牺牲十三人,伤者若干,毁敌卡车两辆,毙伤日军约二十人。另,关于队员王铁柱,有民间说法称其在此战中使用的刺刀因激烈搏斗而损毁(刀尖崩缺),后一直随身携带,视为纪念。此说法未经严格考证,仅录于此。
1942年3月24日!刀尖崩缺!
刘十三猛地靠回椅背,浑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后背完全被冷汗浸透。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失血般苍白的脸。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工作台上那把沉默的刺刀。
冰冷的刀身,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寒光。刀尖那个狰狞的豁口,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岁月的伤痕,而是一个确凿无疑的、来自血火战场的印记!是它用自身的残缺,无声地诉说着七十多年前那个初春午后,一个叫王铁柱的年轻战士,在青石镇外的泥泞与硝烟中,用生命和勇气写下的残酷诗篇!
他踉跄着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没有戴手套,只是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抚过那冰冷的刀脊。指尖触碰到刀身上那几块深墨色的斑痕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直抵心脏,同时,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带着铁锈和硝烟气息的悲怆与苍凉,无声地弥漫开来。
这把刀,真的杀过人。很多很多人。它饮过敌人的血,也浸透了同胞的恨。
刘十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工作室特有的金属和油料气味。他将那把刺刀重新捧起,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那不仅仅是一块铁,更是一段凝固的血泪史。他轻轻拂去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修复工作再次开始。但这一次,心境已截然不同。他不再仅仅视它为一件等待复原的古物,而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一次小心翼翼的、对英烈遗物的整理与致敬。
他换上了更精细的工具:最小号的针式除锈笔,如同牙医器械般精密,尖端比头发丝还要纤细;高倍的放大镜固定在支架上,将刀身的每一处细微锈蚀和纹理都放大得清晰无比;特制的、PH值中性的金属清洗液被小心地滴在棉签上,一点点地浸润、软化那些顽固的锈迹。
工作台成了手术台,灯光冷冽如无影灯。刘十三伏在案前,如同最专注的外科医生。他用针尖般的除锈笔,沿着锈蚀的纹理,一点一点地剔除那些覆盖了真相的岁月污垢。动作轻柔到了极致,生怕惊扰了沉睡在钢铁深处的记忆。
刀身的轮廓在精细的清理下渐渐清晰。那笔直的线条,那特有的血槽设计,那靠近护手处因长期抓握而形成的细微磨痕……都显露出属于那个烽火年代的独特印记。当清理到靠近刀背的位置时,放大镜下,几个极其细微、几乎被锈蚀完全掩盖的刻痕显现了出来。
刘十三的心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调整放大镜的角度和光源,小心翼翼地用清洗液润湿那片区域,再用最细的羊毛刷轻轻拂拭。
三个模糊的汉字,如同从血与火的深处顽强浮现的密码,一点一点地显露出真容:
中——正——式
果然是抗战时期中国军队的主力步枪——中正式步枪的标配刺刀!
这个发现像一道电流,瞬间贯穿了他。他立刻在电脑上搜索中正式刺刀的详细资料和图片。当屏幕上清晰的历史照片与他手中正在清理的实物细节——无论是刀身的长度、宽度、血槽的形状、护手的样式,还是刀柄连接环的结构——都完美契合时,最后一丝关于这把刀身份来源的疑虑也烟消云散。
剩下的工作,是赋予它应有的尊严。他放弃了重新制作一个完整木柄的打算。那截残存的、腐朽的刀柄根部,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强行替换只会显得虚假。他选用了一种深褐色的硬木,精心打磨成一个小小的、可以严丝合缝嵌入残存刀柄根部的木楔。没有上亮漆,只用最淡的亚光木蜡油薄薄涂了一层,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岁月的沧桑感,又巧妙地固定了残柄,使其不再松动脱落。
刀鞘早已遗失在漫长的时光里。他查阅了大量历史照片和资料,选用厚实的牛皮,按照当年中正式刺刀鞘的样式,纯手工裁剪、塑形、打孔、缝合。针脚细密而结实,边缘用特制的深棕色染料处理,模拟出经年累月使用的古旧感。最后,在鞘口处,他嵌入了一个小小的、用黄铜精心仿制的卡榫。当修复一新的刺刀缓缓插入皮鞘时,咔嗒一声轻响,清脆而稳固,仿佛时光的齿轮在此刻严丝合缝地咬合。
整整一周,刘十三几乎足不出户,全身心沉浸在这场跨越时空的修复中。工作室里弥漫着皮革、木蜡油和金属清洗剂混合的独特气味。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成,他轻轻地将刺刀推入皮鞘,听着那声清脆的咔嗒声响起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释然涌上心头。
他轻轻摩挲着皮鞘温润的质感,感受着里面刺刀冰冷的坚硬。这件饱经战火、浸透血泪的武器,终于在他手中,以一种庄重而肃穆的姿态,重获新生。它不再狰狞,却沉淀着更加厚重的力量。
几天后,市抗战纪念馆。窗明几净,恒温恒湿。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一种属于博物馆特有的、沉静肃穆的气息。
明亮的射灯光柱如同舞台追光,精准地打在一个新布置好的独立展柜中央。深蓝色的天鹅绒衬布上,静静地横卧着那把刺刀。它已不复古玩店角落里的破败狰狞。刀身锈蚀被精心清除,虽不复当年寒光四射,却呈现出一种内敛沉郁的深灰色金属光泽,清晰地展示着中正式特有的形制。刀尖的豁口,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伤疤,在灯光下无比醒目。刀柄根部,那截残存的朽木被巧妙地嵌入新的深褐色硬木楔中,形成一种残缺与修复的和谐。外面,是手工缝制的深棕色牛皮刀鞘,样式古朴,针脚细密,透着岁月的厚重感。
展柜下方,一块简洁的黑色铭牌上,刻着几行清晰的文字:
**抗战文物:中正式步枪刺刀**
**年代:抗日战争时期(1937-1945)**
**征集来源:民间收藏家刘十三先生捐赠**
**说明:此刀于晋西北地区征集,据考曾参与1942年青石镇外围对日伏击战,在惨烈搏杀中刀尖崩缺。为抗战军民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之历史见证。**
刘十三站在展柜前,隔着厚厚的、一尘不染的防弹玻璃,凝视着里面的刺刀。一周前修复完成时的释然感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心绪。周围参观者的低声交谈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他的目光穿透玻璃,落在那道狰狞的刀尖豁口上,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青石镇外那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和鬼子军曹濒死的咆哮。
时间在纪念馆恒定的温度和光线里仿佛失去了流速。不知站了多久,腿脚都有些发麻。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准备转身离开。就在目光最后扫过展柜玻璃的瞬间——
他的动作,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猛地僵住了!
在那光洁如镜的玻璃表面上,清晰地映照着他自己的身影——穿着现代的外套,脸上带着疲惫。然而,就在他身影的旁边,紧挨着,竟清晰地映照出另一个人的轮廓!
那是一个老人。极其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式粗布衣裤,背微微佝偻着。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如同黄土高原上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深刻而沧桑。饱经风霜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两簇在寒夜中燃烧了太久、行将熄灭却依旧固执不肯散尽的火焰。那目光,正直直地、穿透了玻璃和时空的阻隔,牢牢地锁定在展柜中那把静静安放的刺刀上!
是王铁柱!是那个在1945年那个深秋的夜晚,亲手将这把染血的刺刀封入祖屋墙壁的老人!是那个在刘十三梦境中垂垂老矣、眼中沉淀了半生烽烟与无尽悲怆的王铁柱!
刘十三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寒意!他猛地睁大眼睛,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猛地扭过头,看向自己身侧——
空无一人。
只有纪念馆里安静流淌的空气,和远处其他参观者模糊的身影。
幻觉刚才那清晰无比的影像,难道是灯光折射和自己心神激荡下产生的错觉
他急促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猛地转回头,再次死死盯向那块展柜玻璃!
玻璃表面光洁如初,清晰地映照着展厅顶部的灯光和他自己那张因惊骇而微微扭曲的脸。旁边,空空荡荡。刚才那个穿着旧式粗布衣、瘦削佝偻、眼神如烬火的老者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把静静躺在深蓝色天鹅绒上的刺刀,刀身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泽。刀尖的豁口,在光线下,像一道凝固在时光琥珀中的、永不愈合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