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个诗人,性情高雅。
家里吃不起饭时,屠夫用猪肉换她一首诗,她嫌低贱不写。
爹娘缺钱治病时,富商花五十两买她一首诗,她嫌庸俗也不写。
后来她到京城参加诗会,满座都是世家公子。
她终于提笔。
却写出一篇颂扬娇妻的高雅文学,还批判当朝女帝不守女德!
女帝一怒之下砍了我们全家。
眨眼重回十年前。
屠夫提着腊肉,上门求姐姐写诗。
我拔出呲了毛的毛笔:
她不写,我写。
01
姐姐是个神童。
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国史。
八岁写了一篇长诗《叹荷殇》惊艳四座,成为了全县有名的才女。
人人都想请她写诗,可她从不答应。
我的诗如我一样贞洁高雅,不会随随便便供人亵玩。
如今是女帝当政,女子也可做官从商干一番大事业。
我爹娘虽不识字,却明白穷乡僻壤出一个女诗人有多么难得。
所以既不逼姐姐为五斗米折腰,也不劝她向高门大户低头。
全家起早贪黑地赚钱供姐姐读书做学问,生怕耽误她成为大诗人。
她要去京城以诗会友,爹娘甚至卖了家里的茅屋凑路费!
京城不乏诗会。
面对满座的世家公子,她终于肯提笔了。
却写出一篇颂扬娇妻的高雅诗词!
这诗词里还大胆批判女帝不守贞洁,不从夫家,不尊婆母。
她望着俊俏的公子们,脸红道:
好女子应当贞洁又柔弱,从夫从子,怎可压制在男人之上呢反正女帝这般做派,玉容是学不来的。
此事传进了女帝耳朵里。
女帝把我们全家都砍了!
如今重来一世。
我心里实在是恨啊......
我本以为姐姐来日要与大诗人马昂齐名,开女子之先河。
结果竟是个满脑子女德的娇妻!
怪不得她将诗比作贞洁,这也不写那也不写。
原来是等着向世家公子们自荐枕席呢!
让她写,不如让我写!
你写你这个女娃娃写过诗吗
屠夫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我润了润毛笔展开草纸:
对,我写!
02
屠夫的妻子早夭,留下个聪明懂事的儿子,五岁就能识字读书。
他想让儿子读赫赫有名的白马书院。
白马书院由当朝大儒礼部尚书亲手创办,县里就有一家。
书院每岁之春收徒,只问心性,不问出身贵贱,是男是女。
求学者需自荐一篇文章或诗词,六岁之下者,可由他人代写。
姐姐九年前便是白马书院落选,才写出《叹荷殇》一诗,自此扬眉吐气,在家自学。
所以她瞧不上白马书院,更嫌屠夫低贱,配不上她的诗。
屠夫只好让我写。
我好歹是才女的妹妹。
我看了看屠夫的破棉袄和怀里那本崭新的《论语其六》,提笔写道:
猪肉不肥三两瘦,寒窗破卷灯如豆。梦骑大鱼三千里,醒来帮爹卖猪肉。
屋内一片寂静。
姐姐放下读到一半的《马昂诗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里满是戏谑:
挺好的,挺好的。
屠夫不识字,听着倒是挺顺口的,于是又问:
先生看完了诗,问他问题怎么办
照实回答。
屠夫犹犹豫豫,最后约定等书院有了结果,再给我谢礼。
五日后白马书院收徒,我们都去凑了个热闹。
先生读完了诗,问屠夫之子:
你可知大鱼是什么意思
不知。
孔孟之道呢
论语
姐姐掩唇轻笑,劝屠夫还是尽早教孩子一门谋生的手艺。
先生又问:
为你代笔的这位姜氏,写的是你每日所做之事
是呀,我爹辛苦,我当然要帮他。
日复一日辛劳,梦里仍有鲲鹏之志,醒后踏踏实实地修身立命,勤勉读书,孝顺父母,看来你读懂了论语,来书院随我学吧。
姐姐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
03
为了给姐姐买《马昂诗集》,我家已经揭不开锅了,爹娘要去县里卖种粮。
幸好屠夫上门感谢,接济我家口粮,还送了一块腊肉。
腊肉蒸熟配上热腾腾的粟米饭,香得人流口水,姐姐却冷哼一声讽刺道:
诗词高雅,冰清玉洁,不是供人亵玩之物。如此粗俗的诗词,为了几口腊肉而谄媚讨好,反正我是写不来的。
我顿了顿,高声喊来爹娘。
姐姐说她不吃腊肉,腊肉粗俗!
腊肉多香啊,怎么不吃呀
姐姐有自己的品性和风骨,咱们虽然不懂,但是得尊重她!
爹娘一直是这样尊重姐姐,只好把腊肉挪走,在她面前摆上青菜,豆腐和干饼子。
我笑了:
姐姐她平日里就爱吃些豆腐,日后定是如豆腐一般冰清玉洁的诗人呀!
姐姐几乎碎了满口银牙,用筷子狠狠捻着豆腐,指尖泛白。
第二日,她提起紫檀笔写了篇《惜豆娥》。
村里没几个人识字,但是大家都好奇才女写了什么,请来一位老秀才给念念。
老秀才清了清嗓子:
听好了哈,这是才女姜玉容的诗。
娇嫩豆娥兮,颤若游丝,皎若凝脂兮,我之忧忧,轻抚慢揉......这字没见过呀,怎么念来着
听着不像干正经事啊,老秀才你是不是念错了
豆娥是谁啊,月宫那个吗
那是嫦娥,豆娥是死了夫君哭倒烽火台那女人!
说着说着没声了,气氛一片尴尬。
老秀才也念不下去了,转身望着姐姐。
姐姐曲高和寡,难觅知音,站在人群里翻了几个白眼。
这时,有人喊了一句:
新鲜事啊,姜家小女儿给家里的豆腐写了首诗呢,去听听呀
姜家小女儿说的便是我。
我爹娘靠卖豆腐为生,豆子都是自种自收。
前世卖光了种粮没办法播种,若从别处买豆子做豆腐,成本又太高,二人便决定去县里讨生活。
爹爹干苦力受了重伤,娘亲绣帕子熬瞎了眼。
重来一世我必不会让悲剧发生。
我还要带他们发财致富。
马上开春了,我爹娘要把豆腐摊开去县里,我写了一首诗宣传我家的豆腐,大家听听怎么样
村民们聚集了过来。
我放下呲了毛的毛笔,指着上面的字念:
豆腐白,磨盘黑,鸡鸣三声起,街寒影独清。
平平淡淡藏真味,满口豆香胜肉羹。
村民安静下来。
邻居家的胖小子咂了咂嘴,让他的娘亲买一块豆腐:
比肉羹还好吃呢,什么味啊我想尝尝。
我不懂诗,但我听饿了,给我也来一块吧。
你爹娘做豆腐确实辛苦,还好你懂事啊。
众人将豆腐摊围了起来,七嘴八舌讲得火热,顺便把我娘新做的一板豆腐全买光了,小钱袋装得鼓鼓的。
姐姐站在人群外面,默默红了眼圈。
不久后我随爹娘去县里卖豆腐,无意撞见了姐姐与县令之子在树下散步。
姐姐美美地吃着牛乳糕,连渣都不舍得掉。
县令之子系好荷包,读她那篇《惜豆娥》,惊艳到语无伦次。
姐姐总算扬眉吐气道:
此般风花雪月之事,也只有你才懂我。村子里尽是些不通文采的贱民,他们不配欣赏我的诗。
说起我那个妹妹也是有意思,从小偷偷翻我的书,识得几个字,便觉得自己也有能耐作诗了。
她写的东西用词粗俗,也不讲究韵脚和对仗,简直玷污了诗词二字。
我写豆娥,她就要写豆腐,连这点巧思都学我,真是脸面都不要了。
04
自古以来,吃不上肉的人永远在酸吃饱了的人。
然后继续饿着。
姐姐愿意说便说吧。
我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正要离开时,县令之子的臭骂声传来:
你这个妹妹太下贱了!剽窃与偷盗无异,就该抓进大牢乱棍打死,我早看她不是个好东西!
姐姐是饱读诗书的才女,村里那些文盲没一个入得了她眼,也只有县令之子顾邦才配与她相交。
顾邦痴迷姐姐,这些年花了好多银子哄她开心。
姐姐却瞧不上顾邦,每次收礼都要强调二人只是知己之交,也从不肯为顾邦写诗。
前世姐姐去京城以诗会友,顾邦把家里的祖传玉佩都送了。
从此姐姐再没回来,他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对付他们两个,办法可太多了。
......
县里的人都觉得豆腐诗有意思,好记又好懂,纷纷来找我写诗。
二十文一首,写完一首又一首,赚的小钱都够每天加一顿荤菜了。
姐姐对此不屑一顾,还冷冷嘲讽我:
人如其诗。诗词高雅,代表一个人贞洁端正。若写诗只为取悦一些市井小民,粗俗下作,此人的人品必定低劣。
我笑着把她碗里的肉夹走了:
没事,我能填饱肚子,百信们也喜欢看,我们都满意就行。哪能人人都像姐姐一样品性高雅呀。
姐姐狠狠咽了咽口水,阴森森地瞪着我。
不久后,县里富商想用五十两买姐姐的一首诗。
那可是五十两!
这些日子受我影响,姐姐对银子狠狠心动了,正要欲拒还迎答应下来,我拔出呲了毛的毛笔抢答道:
我姐姐性情高雅,不会写这种庸俗的东西,沾染上铜臭气。还是我写吧,我俗。
不是,我......
老板我们出去谈别玷污了姐姐的贞洁。
姐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最终,我与富商约定好先付二十两定金,写得满意再付剩下的二十两。
富商离开时叹息了一声:
倒真是我这种庸俗之人冒犯了大才女啊.......
姐姐瞬间红了眼圈,丢下《马昂与妻诗选》出去追人,可人家早就没影了。
她转身怒瞪着我,眸子里填满了恨意。
不久后,爹娘商量着给我换一支新笔。
还没说完,姐姐当着全家的面掏出一块衙门腰牌,扬眉吐气道:
差点忘了禀告爹娘,下月起我将到县衙当差,主持编撰咱们县的《国闻民风志》。
紫檀笔写出的东西,自是不比烂毛笔差的,只是还没遇到伯乐。
爹娘一下子惊呆了。
此乃国事,是正经领朝廷俸禄的,也是某些人一辈子都比不了的。
姐姐得意洋洋地扫了我一眼,连腰板都挺得笔直。
可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05
女帝推崇读书识字,还下令每个州县都要编撰自己的《国闻民风志》。
民风志每三个月印刷一次,记载朝廷新政和当地的风土民情,供百姓品读学习。
通常都是衙门师爷带县里的老先生们来主编民风志。
姐姐刚刚十八岁就领了这份差事。
这其中,少不了顾邦的举荐。
顾邦早就想娶姐姐,奈何县令夫人嫌弃我家是农户,不肯同意。
于是,我为他出谋划策。
我姐姐有个体面身份,不就与你门当户对了吗
你喜欢她你就勇敢点啊!不然等她嫁给别人,你后悔都来不及!
顾邦讨厌我,却觉得我说的没错。
当姐姐主编民风志这事定下来,县令夫人果然答应了上我家提亲。
玉容,我来娶你了!
姐姐没想到顾邦这么大胆,又不敢触怒县令夫人,一张脸憋得发红,手都快抠破了。
爹娘尊重姐姐。
姐姐不说话,他们也没敢答应。
但脸上都挂着欣慰的笑容。
县令夫人全当姐姐害羞,放下聘礼要她同家人商量商量,不急。
待县令夫人上了轿子,姐姐才急不可耐说:
我不会嫁给顾邦!你们想办法回绝掉!
可惜如今是女帝掌权。若在前朝,以我的才情和能耐当个贵妃都绰绰有余,再次也要嫁个京城的少爷!
顾邦区区一个九品县令之子,我不过是平日与他多说了几句,他竟觉得我爱慕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德性!
姐姐急得冒出了粗话,却没发现,窗外的轿子迟迟没走。
顾邦母子将这一切全都听去了。
......
廿月初一,姐姐主编的民风志如期上市。
她挑选了全县一百零八位男性,将他们比作一百零八罗汉,细细称赞功德和成就,全县男性乐开了花。
可是。
有才女姜氏的名声加持,民风志的价格从十文上涨到了五十文!
哪怕是当朝最顶尖的诗人马昂,他的诗作才卖四十文一篇。
男人们在县衙门外排气长队,说要支持才女,一听价格谁也不舍得掏钱。
大才女给咱们男人写诗呢,必须买来看看。
光说别人,你怎么不买
起哄的人面子上挂不住,狠心掏出了五十文。
等他读完,脸色像吃了屎一样。
data-fanqie-type=pay_tag>
县里的秀才买了一本,读完之后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巉岩岫壑深,鹪鹩栖幽杪......在下才疏学浅,后面的字实在不认识了。
比上一册民风志还要难看,有点狗屁不通了。
秀才都不懂,普通百姓更看不懂了,排队的男人们终于找到理由四散而去。
整整一个月就卖出去七本。
是民风志有史以来最低的销量。
不用旁人评论,衙门里的老先生们先抗议了起来。
姐姐本就是顾邦求县令父亲走的后门。
如今编出了这么尴尬的东西,县令气得鼻子都歪了,连夜把顾邦罚了一顿。
至于姐姐,几十个铜板打发走了。
离开县衙那日,姐姐在顾邦面前掉了几滴眼泪:
我的诗词向来如此,不是旁人随随便便就能读懂的,个中苦楚只有你才能明白。
成婚之事本来我是一万个愿意,可爹娘不许。今后我仍视你如知己,有些话还是想说给你听!
听闻我那妹妹给人写诗赚了几十两银子。我不想乱猜......她没日没夜地嫉妒我,会不会做出了什么错事,影响民风志的销路。
顾郎,你可否帮我查查
顾邦浑身紧绷着,两只眼睛快要瞪出来,狠狠一巴掌甩到了姐姐脸上。
06
还装!你还装是吧!
姐姐头朝下栽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着顾邦。
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这些年你吃了我多少顿醉仙楼上好的紫檀笔都用断了十根,全部还给我!
我给你三天,三天之后拿不出钱,你就去大狱里蹲着吧!
......
姐姐回到家时,我正在为爹娘选一个铺面开豆腐坊。
我家豆腐好吃,县里的百姓听完豆腐诗都来排队,半个时辰就卖光了。
是时候把生意做上正轨了。
娘亲问姐姐为何这么早回来。
姐姐脸色涨红,半晌才吐出事情原委。
把爹娘吓傻了。
这些年顾邦送她的东西少说也值三四十两,她从哪掏出这些钱
爹娘刚要心疼,我出声提醒道:
这不都是姐姐自己造的孽吗
顾邦给她买吃买喝买用,家里吃糠咽菜也不见她接济半分,现在没钱还债,倒想起家里人啦
爹娘顿住,想想确实是这样。
真让人寒心。
姐姐的泪珠凝在眼眶里,屈辱地攥紧了裙摆。
不用你们帮!我去蹲大牢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
我没理她,第二日跟着爹娘到县里签契约,买铺子。
中途爹爹去上茅厕,等了很久都没回来。
我想起他们曾商量为我买支毛笔,像姐姐那样的紫檀笔。
我生怕他们浪费钱,追出去寻人。
没想到,竟撞见爹爹把银子塞给姐姐:
你可不能进大牢啊。你不是一直羡慕马昂与妻子伉俪情深吗来日你要做大诗人,嫁给马昂那般有钱有权的公子,带爹娘过好日子。拿这些银子赔给顾公子吧。
你妹妹那边不用管,她傻得很。
07
前世今生,我都以为爹娘和我一样,一心想培养出流芳千古的女诗人,比肩马昂光耀门楣。
到今天我才明白问题出在哪。
姐姐是一出生就想当娇妻吗
怪不得爹娘宁可卖了种粮,也要为姐姐买《马昂诗集》。
我们都太傻了。
......
想去追回那笔银子已经来不及了。
我心念一动,跑去见县令。
各地的民风志都要送去京城给女帝批阅,姐姐编出了这种东西,县令不敢往京城送。
可他一时半会也写不出新的内容,急得头发都白了。
若我十日内能改编出大家认可的民风志,他答应给我稿酬五十两,还将我爹娘和姐姐永远赶出县城。
我接过腰牌,索性吃住都在衙门里,不回家了。
爹娘原本担心我追究这笔银子,听说我不回家,相继松了一口气。
可很快,他们坐不住了。
姐姐刚经历了大事,格外孝顺爹娘,主动为家里的豆腐摊写了首诗,帮家里卖豆腐:
素心凝冰清,贞洁不染尘。
新的豆腐诗大家听着别扭,咂吧咂吧没了从前的味道,豆腐摊一下子冷了。
爹娘想改回从前的诗,可他们都不识字,给忘了。
姐姐为乡邻写的诗也不太受追捧。
大家没想到才女写的诗这么难懂,还有人要将从前的铜板要回来。
爹娘忍了十天,终于忍不住来衙门找我。
娘亲掏出了用油纸包好的腊肉,问我累不累,饿不饿,何时回家。
我冷冷笑了。
这时,身后传来路人的呼喊:
新鲜事啊,民风志竟然出再版了,听说内容重新编写过,咱们去看看啊。
08
姐姐编写的民风志没销量,主要是辞藻堆砌,空洞没有内容,净用些生僻字来炫耀自己的文化底蕴。
其实写简单点,直白点,像豆腐诗和入学诗那样真情实感就行了,反正是给百姓看的。
我写不出传世千古的名句。
但我知道百姓们喜欢看什么。
民风志再版的第一稿看得县令和师爷都犹豫,半信半疑地印了二十本,每本就卖十文,试探百姓的喜好。
上午有几位秀才买走五本。
下午,剩下的被抢购一空。
第二日再印二百本,不到晌午又被抢购一空。
第四日印出五百本,抢购的百姓堵在衙门口送银子。
县东妇人徐霜霜,行医治病......娘,这写的是你呀!
快给我读读,我一个老婆子还能上民风志呀让家里人多买几本!
陆陆续续卖了半个月,竟然卖出了三千多本!
全县也才三万多人,三千本是个可怕的销量,连县令都不敢相信。
我拿到银子,提醒县令别忘记当初承诺之事。
刚出衙门,爹娘和姐姐已经等候多时了。
姐姐一脸寡淡,那样子仍然是瞧不起我。
爹娘却很热情,围着我嘘寒问暖。
你编出这么好的书,日后是不是要在衙门当差了那顾公子与你姐姐有误会,他有没有可能另喜欢上你呢
我笑了,借口肚子痛去茅厕,跑进了马棚,坐上运货的马车直奔城门而去。
再也没有回头。
......
车夫在县城外四十里的驿站卸货,也只能将我送到这里。
我揣着沉甸甸的银子,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
离开了那样的家,今后我要做什么呢
姐姐想做大诗人。
我胜过了她,我也做大诗人吗
我在驿站暂时歇脚。
刚入夜,房门突然被一群锦衣华服之人推开了。
为首之人是女帝身边的大太监赵荣根。
他拿着姐姐编写的民风志,翻开其中一页质问我:
这句诗可是在影射女帝写诗之人可是你的姐姐姜玉容你们简直胆大包天!
我仔细一看,在通篇颂扬男人的诗词里竟然夹了一首《泪娇吟杂选》,其中有一句:
凤袍孤枕泪娇吟,令仪悔恨几人知。
令仪,便是当朝女帝的名字!
姐姐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她在这种书里都要夹带私货暗讽女帝吗!
跟我们走一趟京城吧,敢暗讽女帝,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我心凉了半截。
难道前世今生,终究躲不开砍头的命运吗
09
自平瑞县抵京只要八日,赵荣根没有一刻停歇,直接带我入养心殿面见女帝。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面对。
初到养心殿时,女帝正与大将军顾与青手谈。
大将军也是女帝身边的史官,记录女帝的一言一行。
见女帝没有抬眸,大将军便抬笔记录道:
农女姜氏敢写大逆不道的诗词,圣上认为,可以直接砍了。
冤枉啊!那是我姐写的!县令和师爷同意印刷的!砍他们别砍我啊!我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了!
况且我都改编过了!新的民风志很受百姓喜爱,旧的已经焚毁了!
话音落下,殿内安静得可怕。
女帝仍然没有开口。
顾大将军又记录道:
女帝开恩,给农女姜氏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我疑惑望着二人。
女帝将我与姐姐编写的民风志丢到脚下,终于开口:
你看看这两本书有何相同,有何不同。
我哆哆嗦嗦说不出个所以然。
女帝又问:
你如何看待马昂
我立刻回答:
马昂素有诗魁美誉,词风豁达通透,既有雄才霸略又有忧国忧民。民间最喜欢那首《恤苦吟章》,叹民生艰难,说出了大家心里的想法。其妻名叫孙幕。
女帝突然打断我:
那你知道孙幕有什么成就吗
我思考半晌,一个也说不出来。
她与你都是平瑞县人,三识千字,七岁随母亲与祖母治理洪水,拯救了江南十二城的百姓,十二岁新科及弟,名满京城。
十七岁嫁与诗人马昂。七年之后,世人只知道她是马昂的妻子。
你能叫出名字的女诗人有哪些
我掰手指说了几个。
一只手都没数完。
刹那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女帝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并非男子才能写雄才霸略,忧国忧民,只是因为女子的声音淹没在了历史长河里。
大多数诗里提到女子,只会颂扬美貌和忠贞,一生只知情情爱爱相夫教子,世人再用这些诗词来约束后世女子,活成他们笔下的样子。
你觉得对吗
我愣在原地。
女帝见我不答,淡淡道:
不用急着回答,我给你个机会慢慢想,去和礼部尚书编《大梁全诗》吧。
我震惊得久久不能说话。
《大梁全诗》可是与诗经,全唐诗一样地位的当朝诗歌总集,由礼部尚书主编。
不止百姓要读,各地书院也要用作教材,影响深远。
这么重要的事,让我参与
民女没进过书院,自学认字,读的书也都是姐姐不要的,姐姐总说我用词粗俗,我……
女帝温柔地拍了拍我肩膀:
如今大梁各地的风气不好,诗人们心性浮躁,一味追求阳春白雪,词藻堆砌。
艺术作品的核心在于真实,贴近和共鸣,用朴实无华的语言展现真实的情感。
不要怕粗俗,百姓们喜欢的诗,就是好诗。
我仰头望向女帝,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10
我在礼部尚书府领了个门客的身份。
礼部尚书有意考验我,将《大梁全诗》最重要的开篇第一章交给我写,急得我头发都快掉光了。
好在京中不乏诗会,我常到诗会上寻找灵感。
开春后京中贵族们于郊外的十里桃源饮酒作诗。
流觞曲水,觥筹交错间,我看见了姐姐姜玉容。
算算时日,此时应当是爹娘变卖家产,送她来京城以诗会友。
在民风志里影射女帝的事她肯定吃了教训,不敢再犯。
酒过三巡,她起身老老实实作了一首《咏桃殇》。
表面是叹息桃花瓣早早凋零,其实还是颂扬女德,暗指太要强的女子终究会像被风吹落的桃花一样。
而那些乖乖躲在绿叶身后的桃花,才能美美绽放。
姜玉容念完了诗,红着脸向世家公子们行礼道:
小女献丑了。爹娘自小教导玉容,女子也当如这桃花一般,贞洁又柔弱。
我被膈应得起鸡皮疙瘩。
抬眸望去,世家公子们对她这种出身平平的女人都不怎么感兴趣,听诗就像听曲儿似的随意。
唯有一人痴迷地望着姜玉容,满心赞许。
好眼熟,他是谁来着
四月初三,兵部右侍郎之子马铮娶了农女姜玉容。
马峥之父曾任兵部尚书,犯了诸九族的大罪。
可其祖上三代都是当世大儒,家里还出了个诗魁马昂。
为马昂请命的百姓跪满了长安街!
女帝斟酌许久,决定开恩赦免马家,留任兵部右侍郎。
姜玉容出身低微,唯有一番才情配得上马家,暂时只能做马铮的偏房。
待来日为马家绵延子嗣,才能顺理成章扶为正室。
前世今生,姐姐和爹娘总算圆梦了。
......
四月二十,礼部尚书单独为我讲解诗词。
他花了四个时辰与我怒批马昂,准我归家时,天色已晚。
我身上都是墨点,饿得头晕眼花,蹲在路边啃烧饼,一抬头撞见了爹娘。
一年未见,他们气色好了许多,穿着绸缎裁的袍子,手里拎着为姜玉容买的坐胎药。
爹爹高高在上地冷笑了一声:
早听闻你也来了京城,还做了什么门客,学容儿参加诗会。瞧你这落魄样子,怕都是假的吧。
若你当日没有大逆不道,抛弃你的爹娘和姐姐,今日你也能沾一份光,做兵部右侍郎之子的小姨子,与大诗人马昂攀亲,来日至少嫁个秀才,有所依靠。
如今你这样子,怕是街上卖菜的汉子都不想娶。再过两年到了二十岁,人老珠黄,这辈子也就毁了,都是你咎由自取的。
11
我忍不住发笑,烧饼渣全都喷了出来。
爹娘嫌我痴傻,皱眉退开几步,叹着气离开了。
如今他们是兵部右侍郎之子的姻亲,金尊玉贵,自然要与我划清界限。
我摇摇头笑他们天真。
......
虽有礼部尚书点拨,我还是不知《大梁全诗》的第一章要写什么,日日苦恼。
春宴刚过又至清明,才子佳人们相约到京郊的繁枫山踏青赏景,怀古咏今。
我来迟了一些,众人已经开始吟诗了。
马铮听完一位姑娘作的《念奴娇·表妇德》,欣慰大笑,目光慢慢落到了我身上。
姜才女来迟了呀,看来是公事繁忙,深得女帝器重。
马铮已经连续三年科举落第,没有半点官职,却有家世倚仗,是这场诗会地位最高的人。
他轻蔑地命令我:
来迟了当罚,罚作诗如何本少爷作前一句,姜女官作后一句,让大家品评品评。
我挑了挑眉,想听听他作什么诗。
马铮得意道:
媕娿无识绾簪缨,龂龂众口齿欲倾。
姜玉容挽着马铮的手臂,捂嘴轻笑:
我妹妹一个乡下粗人,哪懂『媕娿』是什么意思。
马铮剔了剔牙:
锦衣华服也遮不住身上那股穷酸气,乡下人天生一副贱骨头,大家心里都明白呢。
话音落下,世家公子们一阵哄笑。
姜玉容却笑不出来了。
我垂眸思索,给马铮对出下句:
空怀壮志事难成,徒有闲言总怨卿。
哈哈哈什么粗鄙之词,连音韵对仗都不懂,还空杯壮志......
马铮笑到一半忽然停了,陡然拍桌而起:
姜清韫你什么意思
我懂不懂媕娿不重要,马少爷能懂我的诗词就行了,对吗嘻嘻
马铮眸色暗了暗,一挥袖砸烂了桌上的酒杯,指着我高声怒骂: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作诗讽刺本少爷谁给你的狗胆!
马铮带了几个小厮,一声令下,小厮们竟然拔剑向我冲来!
京城戒备森严,仅仅容许世家贵族的府兵们携带兵器,还需到兵部一一登记。
马铮的小厮怎么会带兵器!
慌乱后退时,一道冰冷的讥笑传来:
马少爷,你读书没什么能耐,耍剑倒是挺在行的。
马铮皱眉望去,竟然是大将军顾与青。
顾与青执掌四方兵权又是女帝身边的红人,马铮突然慌了,拱手向她行礼。
小厮们迅速藏好兵器。
顾与青仿佛没看见似的,一个不小心,把马铮绊了个狗吃屎。
青天白日还是少喝酒,喝多了容易说胡话。
姜清韫在朝中没有一官半职,你却用『簪缨』二字作上句,难道你想讽刺的是本朝那些女官们难道你在讽刺女帝
诗会上鸦雀无声,众人吓得脸色发白,纷纷起身跪到地上。
马铮哆哆嗦嗦爬起来,将拳头攥得死紧,屈辱道:
怎么会呢......草民不敢。
你最好是不敢。
顾与青在他袍子上擦了擦鞋,让诗会早早散去。
我追到山下想提醒她兵器的事,可她急着去迎接凯旋大军,早就离开了。
再一抬眸,我看见马铮和姜玉容站在远处。
马铮狠狠甩了姜玉容一巴掌:
诗会都是男子风流之地,你一个妇人跟来做什么难道想像勾引我那样,勾引其他男子
12
不止是姜玉容,连我都愣住了。
马铮一肚子气没地方撒,把姜玉容从头到脚批评了一遍:
脸上擦脂抹粉,穿得花枝招展,今日不知多少男人盯着你看,你和青楼荡妇有什么分别
你妇德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姜玉容默默红了眼眶,从马车里拿出一顶帷帽戴在头上。
好女子应先守妇德妇容,为夫家传宗接代孝顺公婆,不应在外面抛头露面。
马铮狠狠翻了个白眼,登上马车不再管她。
女帝登基已有十年。
她花了整整十年为天下女子掀开帷帽,摘掉枷锁,姜玉容却觉得那是好东西,一夜之间又套了回来。
实在可悲。
这番故事倒也让我有所启发,归家写出了《大梁全诗》第一章的第一句。
......
今春多雨,是丰收繁荣的好兆头,定西军也在这个春天凯旋而归。
与大军一起归京的还有诗魁马昂。
这些年他云游在外,写出不少诗词。
马铮立刻邀请马昂在摘仙楼一聚,与京城百姓共品佳作。
京城百姓几乎人人都识字,懂不懂诗的都来凑热闹。
我本来在家里闭关,却被礼部尚书府的小厮突然喊了去。
竟然是马昂与礼部尚书对诗。
把尚书给气晕了。
礼部尚书是三朝老臣,马昂这样气他,不怕掉脑袋吗
马昂没有一句冒犯啊,是尚书自己晕的,我们都看见了。
大诗人马昂竟是这般模样,与我想象的有些不同......
我抬头向摘星楼望去,二层窗边站着马铮和一身材矮小的男子,肤色偏白,眯眯眼,颧骨高耸,唇边有一圈泛青的胡茬。
这是马昂
从前读马昂的诗,总幻想他是一个身材伟岸,英俊潇洒的才子。
没想到真人是这般模样。
可惜姜玉容不再踏出马府一步。
她若是见到这样的马昂,肯定会心碎吧。
这时候,马铮在人群里发现了我:
听闻姜才女是尚书府的门客。
既然尚书大人身体抱恙,就由姜才女来替他对诗吧
我被迫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马铮似要报诗会之仇,让我在京城丢脸。
他揽着马昂的肩膀,在马昂耳边碎碎念什么。
马昂答应以大军凯旋为题作诗,想了想抛出上句:
铁骑踏破九重天,千军怒吼气吞山,凯旋归来天地贺,功名不朽铸雄关。
好!
太有气势了,我仿佛已经看见大将军号令千军万马的英姿,不愧是马昂啊!
真的吗我觉得这几句没什么特别之处,还有点浮夸.......
人群中有几声质疑,很快被欢呼声压下去了,百姓们纷纷鼓掌称赞,等着听我对什么下句。
我人都傻了。
我想转头就跑。
我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作诗,我不能给礼部尚书丢脸啊。
可我写的那些小打小闹的东西,怎么配和大诗人马昂放在一起
马昂颇为得意地喝了口酒,喊百姓们不要急。
给这位姜才女多一些时间考虑。
我看她作不出来了,一个女人能作出什么好诗,散了散了。
虽说现在是女帝当政,女子可以做官从商,但写诗这件事啊,还得男人来写。女子见识短心胸窄,哪能写出气吞山河的诗词。
13
乱七八糟的声音让我浑身冒冷汗。
突然间,有只温热的手牵住了我,在耳边轻声道:
你莫慌,就作普通的诗词来应对便好。
若你作不出来,你照我说的念。
烽烟蔽日月色寒,破甲残枪家书断。
女人念到一半停了,似乎想不出最后一句。
我却有了灵感,高声补充道:
血染沙场皆为国,留名千古共长安。
念完这句,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马昂的脸色也有些古怪。
我觉得前后四句并不搭......
我一双儿女十年前投军,都死在了东海。唉,人人称赞将军英勇,谁还记得我孩儿这种小兵呢他们也想保家卫国啊。
我怎么觉得后四句有《恤苦吟章》的味道这女人自己想不出好诗,倒挺会抄我们马昂。
对!
我也觉得很像《恤苦吟章》!
我在人群中寻找,突然望见一张熟悉的脸。
孙幕!
我在平瑞县的县史图里见过她!
刚刚是她帮我写第一句诗
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在我脑海里,不等我开口,孙幕先牵着五个孩子离开了。
马昂脸色阴沉,一双倒三角眼里泛着精光,砰地一声将窗子关上了。
今日就此作罢。
百姓们没想到结束得这么突然,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
几个秀才结伴走了,嘴里嘟囔着:
今日一见,怎么觉得马昂不如从前了他作的诗实在平庸,还不及尚书府那位女门客。
在下正有此感。话说回来,『留名千古共长安』这句写得妙啊,没打过仗也能体会到小兵的辛酸,此女有些能耐。
我对马昂真是失望。想想他有马铮那样的表弟,倒也不奇怪了。
我推开人群,朝孙幕离开的方向追去,在街角找到了她。
谢谢你帮我!
你作的诗很好,朴实无华却又真情实感,我还想拜读你的其他作品。
孙幕牵住大儿子,抱紧了小儿子,蜡黄的脸上写满了淡漠:
我不写诗。
我不甘心追着她问:
怎么会呢你可是孙幕啊!你十二岁名满京城,你——
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谁还记得我谁还会看我写的东西
小儿子内急,于是孙幕弯着腰替他把尿,用袖口随意擦干,再把碎发胡乱捋到脑后,继续应付下一个儿子。
让我想到了村里那些多子多福的老妇人。
她整理好了五个孩子,起身离去。
我迫不及待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才华横溢,却只能为马昂做嫁衣,你甘心吗
孙幕扭头看了我一眼,眸子里闪烁着一些复杂情绪。
14
孙幕一事又对我有了启发,归家写出《大梁全诗》第一章的第二句。
送去给礼部尚书品读的路上,我竟然撞见了顾邦。
他一个县令之子,还没考上功名,京中也无亲戚,来京城做什么
不久后,京城突然有了妖女的传言。
你听说了吗兵部右侍郎家里的马铮少爷,本来品行端正一表人才,娶了个妖女才被祸害成这样。
妖女姜氏小小年纪就勾引县令之子,后来到京城以诗会友,把世家公子都祸害一遍,最后选了单纯善良的马少爷!
姜清韫便是妖女的妹妹,也会法术!你看那日她与马昂对诗,她将马昂的才华学问都转移走了,故意让马昂在百姓面前丢脸。
知道妖女们为什么祸害马家吗因为上面那个指使......
哟哟哟这可不敢说,心里想想就完了,一会她又要砍头啦。
.......
这些传闻在民间来势汹汹,加之马昂新写了首诗批判妖姜,百姓们更加相信有妖女的存在。
有愤怒的百姓甚至爬上马府的围墙,朝姜玉容泼粪水。
姜玉容日日以泪洗面,连腹中胎儿也滑了,于是马铮迎娶了大学士女儿做正妻,全京城都称赞这门婚事。
我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又觉得,事情终会变成这样。
我欲将此事上呈女帝,没想到当夜,马家起兵谋反了。
15
马昂的诗词煽动了一批百姓反抗妖女祸国。
于是马家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连夜于京城起兵。
又连夜被大将军顾与青镇压。
原来女帝早就看穿了这一切。
......
马家一百零四口被押入大牢,马铮父子连同马昂以谋反之罪论处,第二日推赴菜市口斩首。
无论民间怎么请命。
事情都无法挽回了。
行刑那日,街上站满了哭泣的百姓。
大家心疼马铮一表人才却被妖女毒害。
心疼马昂才貌双全却被女帝迫害。
怒斥马老夫人治家不严,才让一个妖女祸害了马家满门忠烈。
他们虽死,可世人会铭记他们。
哭声震天时,姜玉容爬上了断头台。
她冷冷望着台下的百姓,声如洪钟。
我要是有妖术,我先吃了你们这群糊涂的人!
在她身后,刑部的人搬来整整十箱马家的谋反罪证。
其中包括:
马铮八岁轻薄女先生被逐出书院。
马铮十二岁在诗会连御八女,对女帝大放厥词。
马铮十七岁剽窃同窗文章,被考官发现,科举落榜。
暴君是妖女诱惑,亡国是妖女蛊惑,兵败是妖女迷惑,仿佛男子的错事都是女子导致的,谁又曾听听我们怎么说我们有开口的机会吗!
少用什么妖女当借口!马家是实实在在地谋反,让你们的亲人孩子去打仗对抗朝廷,为马家荣华富贵铺路,你们到底在心疼什么
台下一片寂静。
忽然有人又感叹道:
可马昂不该斩啊,他一身才华当世无人能及。
话音刚落,官员们打开了一箱与马昂有关的罪证。
他那些诗。
竟然都是剽窃。
16
十八岁,书生马昂迎娶了当世才女孙幕,二人游历名山大川,共同写下不少佳作。
十九岁,孙幕专心养胎,不宜抛头露面。于是马昂将她的名字划去,独自发表那些诗词,震惊当世。
二十岁,孙幕专心养胎。马昂游历遍地,将孙幕写在家书中的诗词偷偷发表,被世人赞为诗魁。
......
二十四岁,孙幕已诞下五胎。马昂独立创作了一批诗词,反响平平,孙幕也创作了一批诗词,无人问津。
为了家中生计考虑,孙幕为马昂代笔。
所以那些诗。
基本都不是马昂写的。
第一个百姓从震惊中缓过来,问孙幕这是为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问她为什么。
孙幕面无表情地站在断头台上,眼角滑落两行清泪。
我好像没有选择,一步错步步错,我的一辈子已经毁了。
人人都在觉醒,各地都在改变。可惜那个有勇气的女子,不是我。
话音刚落,午时已到。
刽子手干脆地斩下马氏三人的头。
血雾弥漫的那一刻,人群里闪烁起火光。
竟是几个画舫上卖唱的歌女举着火把,将《马昂诗集》烧毁。
前有『商女不知亡国恨』,后有马昂批判『妖姜』。
好事不提女子,坏事路过的狗都能骂一句,我们招谁惹谁了马昂这种男人早该斩,这种诗词不配传世百年,是时候改变了!
火势蔓延到书摊上。
书摊老板心疼地去抢救。
看到那本《马昂与妻诗选》,
他突然放弃了,
任由大火将这些书籍吞没。
越来越多百姓拿出马昂的诗篇投入大火里,
灰烬漫天飞舞,
最后落到马昂的尸身上。
仿佛预示着一个时代已经结束。
在火光里,我转身归家,终于知道了《大梁全诗》第一章的最后几句怎么写。
往事皆已过去。
有勇气的那个人,
怎么不能是你呢
17
风波之后,
我带着《大梁全诗》第一章的初稿呈给女帝。
女帝夸我写得不错,问我今后有何打算。
斩马昂之事已经开了先河,我希望这股思想解放的风气继续推行下去,我需要帮手。
大学士裴扶柳有才却不接地气,户部尚书贺棠接地气却不懂诗词,
若你愿意,
明日就去礼部吧。
女帝掀开桌上的锦盒,
将一杆湘妃竹紫毫笔推到我的面前。
我把笔交给你,
想写什么该写什么,只问你自己的心。
......
马家参与谋反者共四十人,皆已斩首。
被迫参与,知情不报者六十余人,皆判流放,其中包括我的爹娘。
女帝当政后,
流放已改名为终身劳改,罪犯将被发配到各地县衙,由衙门安排劳作,直到去世。
巧的是,
爹娘正好被发配回了家乡平瑞县,县令让他们继续卖豆腐。
全家起早贪黑地赚钱供姐姐读书做学问,生怕耽误她成为大诗人。
观往如今赚的钱全归衙门,
他们也会老死在衙门里。
对马家谋反全然不知者有十一人,
皆为女性,
其中包括姜玉容和孙幕。
女帝早有新政,这部分人将获赦免。
某日下了朝,我急着去买甜烧饼,
在街上撞见了姜玉容。
她与孙幕骑着两匹快马,轻装简行,在暮色里朝城门慢慢走去。
你都当官了怎么还是小孩子心性,
就爱吃甜的。
你这身官服穿着真精神。我也要离开了,
与孙幕姐姐结伴同行,
做个云游诗人。
你等着吧,
我写的诗定不比你差!
我倏然笑了。
好像许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黄昏。
喜欢臭美的姐姐坐在家里的破木凳上,
声如洪钟向我叫嚣。
于是我追着她走,
就像小时候追在她身后那样。
从村里的黄泥小路,走到了京城的宽阔石板路。
穿过城门,
她潇洒挥手,
消失在天边一泓如橙的晚霞里。
几个小孩子围到我身边,手里拿着《大梁全诗》,让我讲讲后两句是什么意思。
我蹲下身,翻开了那本崭新的诗集,
第一章后两句写的是:
往谬如烟散,何须愧悔深。
观我旧往,同我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