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四十三分,上海陆家嘴。摩天楼群刺入铅灰色的低垂天幕,像一片冰冷的钢铁丛林。陈默办公室里,惨白的光线从顶灯流泻下来,只照亮了他面前的三块巨大显示屏。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如同拥有生命,绿色的K线如同毒蛇般蜿蜒爬升,红色的则像一滩滩迅速扩散的鲜血。空气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和他自己疲惫、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又一个不眠之夜,数字的战场没有硝烟,却同样耗尽心力。
手机屏幕在堆积如山的金融报告旁突兀地亮起,幽蓝的光刺破了数字的冰冷。屏幕上显示着爸。这个时间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瞬间压过了屏幕上那些惊心动魄的数字波动带来的心悸。他迅速抓起手机,指尖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划过接听键,却只传来一阵空洞的忙音。再拨回去,一遍,两遍……那端只有机械的女声重复着无法接通的提示,如同冰冷的判决。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不祥预感的恐慌猛地攫住了他。
没有犹豫。他猛地起身,昂贵的意大利定制西装外套被粗暴地抓起,椅子腿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冲向电梯,手指狂按着下行键,身体里残留的咖啡因和肾上腺素的混合物在血管里奔涌冲撞。数字、K线、未完成的并购报告……此刻都像显示屏上的雪花点一样,在脑海中模糊、碎裂、消失殆尽。只剩下那个不断重复的忙音,以及电话那头父亲可能遭遇的未知。地下车库,引擎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咆哮,黑色的跑车如离弦之箭般撕开沉寂的夜色,向着南方,向着那个名叫青溪的浙南小镇,疾驰而去。
车轮碾过漫长的高速公路,窗外单调的景色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绿。天色由浓黑褪成一种压抑的蟹壳青时,陈默的车终于拐下高速,驶入通往青溪镇的省道。熟悉的景物裹挟着潮湿微腥的水汽扑面而来——蜿蜒的、倒映着灰白天空的青溪河,岸边丛丛簇簇的翠竹,远处山峦在薄雾中起伏的柔和轮廓。车窗摇下,一股混合着泥土、植物和淡淡水腥的气息涌入,这久违的、属于家乡的味道,竟让他紧绷了一路的神经有了一丝奇异的酸软。
车子径直停在镇卫生院简陋的停车场。他几乎是撞开车门冲进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走廊尽头,急诊室门口的长椅上,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蜷缩在那里。是林小雨,他儿时形影不离的玩伴,如今镇中学的美术老师。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厉害,看到陈默,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用手指了指紧闭的急诊室大门。
陈默的脚步顿住了,喉咙发紧。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门。视线越过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落在靠墙那张窄小的病床上。父亲陈国栋躺在那里,身上连着几根线和管子,连着旁边一台发出单调滴滴声的机器。仅仅半年不见,父亲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头发花白得刺眼,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是一种黯淡的蜡黄色,像蒙了尘的旧瓷器。曾经那双能在转动的辘轳上赋予泥土生命的、沉稳有力的大手,此刻无力地摊在薄薄的白色被单上,指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泥痕。
爸!陈默的声音哑得厉害,他冲到床边,想抓住父亲的手,又怕碰疼了他。
主治医生是个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他示意陈默到一边说话。陈国栋,突发脑溢血。送来还算及时,命保住了,但右侧身体偏瘫,语言功能严重受损,以后……恢复是个长期过程,需要人寸步不离地照顾。医生的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另外,病人情绪一直非常激动,昏迷前反复念叨‘作坊’、‘抵押’、‘钱’这些词,还试图挣扎着要起来……这对他的病情是雪上加霜。
作坊抵押钱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陈默心上。父亲病倒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是抵押他猛地想起父亲那个深夜的未接来电,心脏像被浸入了冰水,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林小雨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默哥,叔他……他把‘泥韵坊’抵押给银行了。
什么!陈默猛地转身,难以置信地盯着林小雨,为什么他守着那作坊一辈子,那是他的命!
林小雨避开他灼人的目光,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为了……为了你在上海买房的首付。他总说,大城市房子金贵,你压力大……他说他没用,帮不上大忙,只能……只能这样了。
轰隆一声!陈默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上海那套看得见黄浦江的公寓,那套他曾经为之自豪、象征着奋斗成功的堡垒,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首付!那笔他以为是自己能力加运气得来的资金,那笔让他得以在金融圈立足的基石……竟然是父亲用命根子般的祖业、用他视为生命的青瓷作坊换来的!为了他口中所谓的扎根,父亲亲手掘断了真正的根!
一股混杂着剧痛、悔恨、愤怒和彻骨冰凉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他。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濒死的野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泛着消毒水味的白墙上,指骨传来的钝痛丝毫无法抵消心口那撕裂般的疼。他恨自己的迟钝,恨自己的盲目,恨那该死的、吞噬一切的大都市幻梦!他以为自己在向上攀登,却不知父亲在深渊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托举着他,自己却跌得更深。
医院的墙壁惨白得刺眼。陈默坐在父亲病床边的硬塑椅子上,背脊挺得僵直,仿佛一尊被无形锁链捆缚的石像。父亲在药物作用下陷入昏睡,呼吸粗重而费力,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钝锯拉扯着陈默紧绷的神经。林小雨无声地递来一个搪瓷杯,里面是温热的开水。陈默接过,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这微弱的暖意却丝毫化不开他心头的坚冰。抵押作坊带来的冲击,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他脑中反复灼烫出那几个字:为了你的首付。
小雨,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作坊那边……
银行的人昨天来过了,林小雨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催得紧。说贷款逾期快三个月了,再还不上……就要走程序收房收设备。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叔之前……还借了些私人的钱应急,都是镇上的老熟人,现在也……
陈默闭上眼,感觉一股沉重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我知道了。钱的事,我想办法。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想办法他脑中瞬间掠过自己在上海银行账户里那些冰冷的数字,几个紧急抛售的投资组合,甚至……那张压箱底的、印着烫金Logo的华尔街顶级投行录用函。那张纸,曾是通往云端、被无数人艳羡的通行证,此刻却像一张浸透了父亲血泪的卖身契。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我去作坊看看。
林小雨默默地点了点头,眼中盛满了担忧。
推开泥韵坊那两扇沉重的、布满岁月裂纹的木门,一股浓烈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陈年的木料、湿润的泥土、淡淡的釉料粉尘混合的味道。这气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陈默记忆的闸门。作坊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扇蒙尘的小窗透进天光,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巨大的辘轳车静静蹲在角落,蒙着厚厚的灰,像一个被遗忘的巨兽。角落里堆着不少半成品和素坯,形态各异,却都蒙着尘,如同废弃的士兵。几个老旧的木头架子空空荡荡,只有零星几件落满灰尘的成品歪斜地放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萧条和死寂。
他的目光扫过这破败的景象,心一点点沉下去。这就是父亲押上一切换来的钱这就是他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地方他走到角落那个属于他的小小工作台前,台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只有一小块地方被擦过,显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纹理。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未完成的素坯小碗,碗壁薄厚不均,边缘有些歪扭,显然是孩童稚拙的手笔。陈默的手指颤抖着抚上那冰冷的泥土,童年模糊的记忆碎片骤然清晰:父亲宽厚的大手覆在他小小的手背上,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低沉的声音耐心地引导:默崽,手要稳,心要静……你看这泥巴,你用心对它,它就给你好看……泥土微凉粗糙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陈默麻木的心脏。那时父亲的手,是那么稳,那么暖。
还记得你承诺过要烧出真正的‘雨过天青’吗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打破了作坊里沉重的寂静。
陈默猛地回头。林小雨不知何时跟了进来,倚在门框上,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琉璃,直直地盯着他。
什么陈默一时没反应过来。
雨过天青釉!林小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的尖锐和失望,你十岁那年,指着你爸烧坏的一窑瓷器哭鼻子,说等你长大了,一定要烧出书上说的那种‘青如天,明如镜’的釉色!你爸当时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说‘好,爸等你烧出来’!她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情绪激动,陈默,这些年,你在大上海,钱是赚了不少。可除了钱,你还剩下什么你记得青溪河的水是什么颜色吗记得泥土在手里是什么温度吗记得你爸的手是怎么被窑火烤出茧子的吗她往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你连你自己说过的话、发过的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陈默的耳膜,刺进他心里最不敢触碰的角落。那些早已被金融数据、并购案、房价涨幅覆盖的久远记忆,那些关于泥土、窑火和父亲笑容的画面,被林小雨尖锐的话语粗暴地撕开,鲜血淋漓地暴露在眼前。承诺梦想他早已将它们连同故乡的气息一起,打包丢弃在通往大都市的高速路上了。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泥浆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羞愧和狼狈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狼狈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林小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更不敢看工作台上那个未完成的、沾满灰尘的童年印记。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从敞开的门外涌入,带着深秋的凉意。风掠过工作台,卷起几张散落的旧报纸。其中一张泛黄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图纸被风带起,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陈默脚边。
他下意识地弯腰捡起。那是一张手工绘制的、异常精细的图纸。上面清晰地勾勒着泥韵坊后山那座废弃多年的古龙窑的剖面结构图。复杂的火道、投柴孔、窑室分隔都标注得一丝不苟。更让陈默心脏骤停的是图纸的标题,是用他父亲那特有的、略显笨拙却异常工整的字体写着:
龙窑复烧技改方案(为儿子天青釉梦想)
下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力透纸背:古法难,费柴火,耗人工。但默崽喜欢,值得一试。
图纸的右下角,标注着日期:2015年夏。
八年前!正是他考上大学,意气风发准备奔向大上海的那一年!父亲没有阻拦,没有用作坊的未来捆绑他,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早已遗忘自己童年戏言的岁月里,默默绘制着这张承载他天青釉梦想的蓝图,研究着如何用最费时费力的古法龙窑,去烧制那传说中最澄澈的青色!为了一个儿子早已丢弃的、孩童的呓语!
陈默的指尖死死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图纸,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图纸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皮肤,却带来一种被烈焰灼烧般的剧痛。他猛地抬头,望向门外远处山坡上那座只剩下断壁残垣、在荒草丛中沉默的古龙窑轮廓。原来父亲守着的,从来就不只是一个谋生的作坊。他守着的,是儿子随口一说便被他郑重收藏的梦想,是他明知艰难却甘愿为之耗费心血的承诺!而自己呢自己回报给他的是什么是遥远的、不耐烦的电话,是嫌弃他老古董、不懂时代的抱怨,是用他抵押祖业换来的沾着血的首付款!
爸……一声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带着血腥味。他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泥土地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地面,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在空旷死寂的作坊里低低回荡。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尘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八年的都市浮华,在这一刻被这张泛黄的图纸和身下冰冷的泥土彻底击得粉碎,露出里面那个忘本、自私、被金钱异化得面目全非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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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雨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个在金融圈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蜷缩在尘埃里,像个迷途知返的孩子般痛哭失声。她眼中的尖锐和失望慢慢褪去,化作一片深沉的、带着怜悯的寂静。她没有上前安慰,只是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风暴在陈默心中肆虐,但现实的浪潮已不容他沉溺。银行催债的电话如同索命符,一日紧过一日。几个父亲借过钱的老街坊,虽未明说,但那份欲言又止的窘迫和强装的笑脸,像细针一样扎在陈默心上。作坊必须活下来,父亲的命根子,他的赎罪券。
他拨通了那个越洋电话,背景音是纽约证券交易所开市钟的余韵。约翰逊先生,关于那份Offer……非常抱歉,我恐怕无法接受了。他顿了顿,迎着电话那头难以置信的追问,声音异常平静,是的,永久放弃。我找到了……更值得倾注所有的地方。谢谢您的赏识。挂断电话,世界并未崩塌,反而有种卸下千斤重担的奇异轻松。
泥韵坊那扇沉重的大门再次被推开时,阳光似乎都比往日亮了几分。林小雨带着几个头发花白、手上布满老茧的匠人师傅站在院里。为首的赵伯,是看着陈默长大的,他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力道很沉:默崽,回来就好。你爸的手艺,不能断。作坊的债,大家一起扛!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字字千钧。
陈默用力点头,眼底发热。他不再是那个孤高的金融精英,他卷起昂贵西装的袖子,露出久不见阳光的小臂。从清理积满厚灰的辘轳车开始,到搬运沉重的泥料,再到笨拙地跟着赵伯学习揉泥、拉坯的基本功。金融模型构建的指尖智慧,在原始的泥土和力量面前显得笨拙不堪。揉泥,讲究的是腰马合一,气力均匀,他揉出的泥团不是太软塌就是布满气孔;拉坯,双手沾满泥浆,在旋转的辘轳上,那泥土仿佛有了反骨,总是不听使唤,歪歪扭扭,不成器形。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衬衫,额发黏在额角,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泥点溅满了他的脸颊和衣服,昂贵的西裤膝盖处沾上了大块的湿泥印子。
手要沉下去!腕子稳住!心浮气躁,泥巴都知道!赵伯的呵斥毫不留情。旁边的老师傅们看着陈默的狼狈,善意地哄笑起来。林小雨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湿毛巾,眼中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陈总,这可比敲键盘难多了吧
陈默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泥,看着自己不成样子的作品,也忍不住苦笑起来。这原始的劳作,粗暴地碾碎了他引以为傲的都市精英外壳,露出底下生涩、无力的真实。然而,当那湿润、微凉的泥土真正包裹住手指,当身体在反复的失败和尝试中疲惫却踏实,一种久违的、近乎本源的宁静,竟在疲惫的筋骨间悄然滋生。这泥土的触感,这汗水的咸涩,这老师傅们粗粝的呵斥,都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心头发烫。
与此同时,他大脑的另一部分并未停止运转。他利用碎片时间,在作坊角落支起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沾着泥点的脸。他飞快地敲击键盘,分析着线上工艺品市场的趋势和用户画像,研究着短视频平台的流量密码。他找到林小雨,她正专注地修复着一件有瑕疵的花瓶。
小雨,帮我个忙。陈默开门见山,我需要你那双画画的眼睛,还有你懂青瓷的心。
林小雨疑惑地抬起头。
拍作坊,拍我们怎么做东西,拍最真实的样子。陈默指着作坊里劳作的场景,不美颜,不加滤镜。拍揉泥的手,拍拉坯的汗,拍开窑时的紧张……特别是,拍我爸那张龙窑图纸。他眼神灼灼,把‘泥韵坊’的故事,把青瓷是怎么从一滩泥巴变成宝贝的过程,把‘雨过天青’这个念想……都讲出去!讲给外面的人听!
林小雨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用力点头:好!这个我能拍!
于是,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作坊里,一个奇特的组合开始运转。林小雨的手机镜头,忠实地记录着:陈默笨拙揉泥时龇牙咧嘴的窘态,老师傅布满沟壑的手在辘轳车上赋予泥土生命的魔法瞬间,素坯在阳光下缓慢干燥的细微纹理,釉料被精心涂抹时流淌的光泽……陈默则化身幕后的操盘手,精准地撰写文案,分析数据,调整发布策略。他将那张泛黄的龙窑复烧方案图纸作为核心故事点推出,配上文字:一个父亲为儿子遗忘的梦想,默默准备了八年。如今,儿子回来了,梦想还在路上。
真实自有万钧之力。林小雨质朴却充满生命力的镜头语言,陈默精准戳中时代情绪的故事讲述,让泥韵坊的账号在短视频平台上迅速积累起一批忠实粉丝。订单开始零星地进来,大多是些小物件,杯盏碗碟,但作坊里久违地响起了打包胶带的撕拉声。
就在作坊艰难复苏、曙光初现时,一场更大的风暴却已在海上酝酿。气象台发布了强台风海葵的紧急预警,路径直指浙南沿海。青溪镇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台风登陆的前夜,狂风开始嘶吼,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大地,发出噼啪的爆响。天空是令人心悸的墨黑,低压得仿佛要砸下来。作坊里,大家刚把一些贵重的成品和半成品转移到相对安全的里屋。陈默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他刚喘了口气,刺耳的手机铃声撕裂了风雨声。
是医院护工打来的,声音焦急万分:陈先生!你快来!陈叔他……他不知怎么知道了台风要来,一直指着作坊的方向,情绪激动得不得了,血压又升上去了!我们按不住他!
陈默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作坊!父亲在担心作坊!尤其是后山那个存放了大量晾晒素坯和珍贵泥料的简易胚房!那房子年久失修,根本经不起台风!
你们稳住他!告诉他我马上去作坊!东西不会有事!陈默对着手机大吼,声音被风雨吞没大半。他挂断电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神扫过作坊里同样浑身湿漉漉、满脸担忧的众人。
胚房!陈默吼出声,盖过风雨,我爸最担心胚房!赵伯,钥匙!
赵伯脸色一变,立刻从腰间摸出一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递过去。陈默抓过钥匙,毫不犹豫地冲向侧门。林小雨想也没想,抓起一件挂在墙上的旧雨衣就追了上去:我跟你去!
狂风像无数只巨手在撕扯,密集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通往山边胚房的小路泥泞不堪,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出来都费尽力气。手电筒的光柱在狂暴的雨幕中显得微弱而摇晃,只能照亮脚下几寸之地。四周是狂舞的树木黑影和震耳欲聋的风雨咆哮,如同置身于末日巨兽的腹中。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胚房前。这间由老库房改造的简易棚子,在狂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薄铁皮的屋顶像被无形的大手反复掀动、捶打,随时可能被整个撕开。门上的挂锁在风雨中哐当作响。
陈默颤抖着手,试了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生锈的锁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终于咔哒一声打开。他猛地推开门——
一股浓烈的泥土潮湿气息混合着木头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手电光扫过,里面景象触目惊心!屋顶多处已经开始漏雨,浑浊的水流像小瀑布一样浇在下方码放整齐的素坯架子上!有些架子上的素坯已经被淋湿、泡软,眼看就要瘫成一堆废泥!角落堆放的几大袋珍贵的高岭土和釉料原矿,也被屋顶漏下的雨水浸湿了大片!
快!抢救坯子!搬到里面干燥的地方!还有泥料!陈默目眦欲裂,嘶吼着冲了进去,也顾不上冰冷的雨水当头浇下。林小雨紧随其后,两人像疯了一样,在摇晃的胚房里,在倾泻而注的雨水和四处横流的泥泞中,争分夺秒地搬运那些承载着作坊希望、更承载着父亲心血的素坯和原料。泥水溅满了全身,冰冷刺骨,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托起沉重的坯架,都耗尽力气。
就在他们拼尽全力将最后一袋即将被浸透的釉料矿拖到相对干燥的角落时,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的金属撕裂声从头顶传来!
小心!林小雨尖叫声未落,陈默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猛地扑向一边!
轰隆——!!!
一大块被狂风撕裂的、扭曲变形的铁皮屋顶,裹挟着断裂的木梁和倾盆的雨水,如同陨石般狠狠砸落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泥浆和碎木屑混合着雨水猛烈地溅开!
陈默重重摔在湿冷泥泞的地上,林小雨压在他身上,两人都惊魂未定,剧烈喘息。手电筒滚落在一边,光柱正好打在那堆骇人的废墟上——离他们刚才的位置,只有不到半米!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陈默的脊背,死亡的阴影擦肩而过。他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耳边是林小雨同样急促的呼吸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和刚才那奋不顾身的一扑带来的复杂情绪,像这冰冷的雨水一样冲刷着他。他转过头,在微弱摇曳的光线下,对上林小雨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未褪的惊恐,有残余的决然,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他此刻无法解读的东西。风雨依旧在屋外咆哮,但这摇摇欲坠的胚房一角,空气却仿佛凝固了。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
你……陈默的声音干涩。
闭嘴!林小雨喘着气,飞快地打断他,挣扎着从他身上起来,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张声势,赶紧看看还有没有能搬的!这鬼地方撑不了多久了!
她别开脸,动作有些慌乱地去扶旁边一个歪倒的坯架,耳根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些发红。陈默咽下了后面的话,一股暖流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悸动,悄然淌过冰冷的心底。他撑起身体,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再次投入到与风雨和时间的赛跑中。
台风过境后的青溪镇,一片狼藉。断枝残叶铺满了街道和溪岸,低洼处积着浑浊的泥水。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照耀着这个劫后重生的小镇。
泥韵坊的院子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赵伯指挥着师傅们清理修复作坊受损的部分。陈默穿着沾满泥灰的工装,袖子高高挽起,和几个年轻些的师傅一起,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昨夜从胚房废墟里抢运出来的、仅存完好的素坯。每一件素坯都如同襁褓中的婴儿,被格外轻柔地对待。林小雨则忙着清点记录受损情况。
就在这片忙碌中,林小雨放在旁边工具箱上的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提示音密集得如同爆豆!她疑惑地拿起手机解锁,只看了一眼屏幕,眼睛瞬间瞪圆了!
陈默!快看!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把手机屏幕猛地杵到陈默眼前。
屏幕上,是他们运营的那个短视频账号的后台。代表订单数量的数字,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跳动、飙升!999+的提示早已被淹没,数字的位数在不断增加!留言区和私信更是彻底爆炸,红色的未读标记堆积如山!
怎么回事陈默也懵了,一把抓过手机。
林小雨激动得语无伦次:是……是昨晚!我们抢救胚房的时候……我……我手机好像一直没关直播!揣在雨衣口袋里……镜头大概对着……对着地面和我们的脚……还有那些漏雨的屋顶……她回想起昨晚混乱中似乎感觉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发热,当时生死关头根本无暇顾及。
陈默迅速点开最新的一个爆款视频链接。那是某个拥有千万粉丝的户外探险大V的转发,标题触目惊心:冒死直播!台风夜,青瓷匠人用命守护百年传承!废墟下的父亲遗愿!
视频画面极其昏暗、晃动、模糊。只有手电筒微弱摇曳的光圈,照亮疯狂倾泻的雨水、浑浊横流的泥地、一双双沾满泥浆在泥泞中奋力跋涉的腿、泡在雨水里即将损毁的素坯、匠人们焦急搬运的身影……背景是震耳欲聋的风雨咆哮、铁皮屋顶恐怖的呻吟、还有陈默和林小雨那几声嘶哑的、充满绝望和拼劲的呼喊:快!搬这边!小心!……
视频最后几秒,画面剧烈地天旋地转,伴随着林小雨那声变了调的小心!和巨大的轰塌声,然后彻底陷入黑暗和杂音。这粗糙、原始、充满死亡威胁的十几分钟直播片段,因其极端环境下的真实和守护的悲壮,像一颗核弹在网络上引爆!转发、评论、点赞数呈几何级数增长!
天啊!看哭了!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
用命在守啊!那个扑倒同伴的女孩子是谁太勇了!
那个图纸故事是真的吗‘雨过天青’烧出来了吗我要买!支持!
求店铺链接!倾家荡产也要支持这样的匠人!
订单系统挤爆了!根本下不了单!官方快扩容啊!
……
作坊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围拢过来,看着手机屏幕上那疯狂跳动的订单数字和滚雪球般的金额统计。赵伯张大了嘴,手里的锤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几个老师傅使劲揉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千万级的订单洪流,如同一个荒诞又巨大的金色浪头,以猝不及防的方式,狠狠拍在了刚刚经历台风洗礼、劫后余生的泥韵坊身上!作坊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手机里订单提示音还在不知疲倦地叮咚作响,每一声都敲在众人绷紧的心弦上。
短暂的震惊和狂喜过后,一个冰冷而严峻的现实问题如同冰山般浮出水面:订单爆了,钱来了,但作坊的生产能力呢那堆积如山的订单,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仅凭现在的人手和老旧的设备,日夜不休也赶制不出百分之一!兴奋的潮水迅速退去,露出底下焦虑的礁石。
陈默把自己关在了父亲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兼账房里。桌上摊满了订单数据、原料采购清单、设备报价单。他双眼布满红丝,手指在计算器上敲得飞快,眉头却越锁越紧。资金缺口依然巨大,尤其是要扩大规模、购买新设备、招聘培训新工人……杯水车薪。
默哥,林小雨轻轻推门进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肉丝面,放在他手边,先吃点东西。急也没用。
陈默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订单是救命稻草,也是催命符。接不下,口碑就砸了,刚聚起来的人心就散了。
或许……林小雨犹豫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后山的方向,可以试试那个
陈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山坡上那座在台风后更显残破的古龙窑轮廓。他心中一动。父亲那张泛黄的图纸瞬间浮现在脑海。
龙窑陈默喃喃自语,眼神亮了起来,对!龙窑!古法柴烧!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一次性装烧量大!柴烧的釉面效果是气窑无法比拟的,有独特的火痕和落灰效果!稀缺性!故事性!完美契合我们现在的品牌调性!而且……他眼中闪烁着精光,后山有的是废弃的木料和断枝,台风过后清理出来的正好当燃料!几乎零成本!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它像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陈默心中所有被现实压抑的激情。这不仅是解决产能的应急之法,更是通往父亲图纸上那个梦想——雨过天青的唯一路径!是用最古老、最艰难的方式,去兑现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承诺!
干!陈默一拳砸在桌面上,碗里的面汤都震得晃了晃,就烧龙窑!烧‘雨过天青’!
修复古龙窑的工程,比想象中更加艰难。图纸是蓝图,现实却是满目疮痍。窑体多处坍塌,火道堵塞,投柴孔破损。陈默几乎投入了作坊账上所有的流动资金,甚至押上了自己最后一点个人积蓄。他带着赵伯等老师傅和临时请来的泥瓦匠,吃住在后山工地。撬开坍塌的砖石,疏通被泥土和树根堵塞的古老火道,用最传统的黄泥混合稻草重新砌筑破损的窑壁。陈默的手很快磨出了血泡,又在反复的劳作中变成了厚厚的硬茧。他不再是那个只能笨拙拉坯的新手,他抬石头,和泥浆,砌砖墙,成了工地上最拼命的一个。汗水混着泥灰在他脸上身上流淌,结成了硬壳,只有那双眼睛,始终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
林小雨则负责后勤和记录。她用镜头记录下每一块砖石的复位,每一处火道的疏通,每一个匠人专注而沾满泥灰的脸。修复龙窑的点点滴滴,连同雨过天青的古老传说和那张泛黄的图纸故事,被她剪辑成一个个充满力量和张力的短视频,持续发布。为父圆梦,重启百年龙窑,追寻失落的‘雨过天青’!这个主题,在千万订单的热度加持下,再次引爆了网络关注。
终于,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最后一块窑砖被严丝合缝地砌好。长达三十多米的龙窑,如同一条蛰伏的巨龙,静卧在青溪镇的后山坡上,古老而沉默,等待着浴火重生的时刻。陈默站在窑头,抚摸着尚带湿气的窑砖,夕阳的余晖将他疲惫而坚毅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开窑点火的日子,选在了一个气象预报有雨的午后。这并非刻意为之,而是陈默心头一个隐秘的执念——古籍记载,雨过天青之色,需在雨后初霁、云破天开之时,方显其澄澈空灵。他固执地相信,天时亦是烧造的一部分。
然而,天公似乎并不作美。点火时辰将至,天空阴沉得如同打翻了墨砚,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山头,空气沉闷得没有一丝风,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龙窑前已经聚集了作坊所有的师傅、闻讯赶来的热心镇民,还有几家被林小雨邀请来的媒体记者。气氛肃穆而紧张,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窑头那个小小的点火口。
陈默穿着父亲那件洗得发白、沾着洗不净泥点的旧工装,手里紧握着一支蘸了油的火把。赵伯将一把干燥的松针和引火柴塞进点火口。林小雨站在稍远的地方,举着手机进行直播,镜头紧紧对着陈默和他手中的火把。直播间的人数在疯狂飙升。
时间到了。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万千思绪——父亲的病容、抵押的契约、泛黄的图纸、台风雨夜的生死一线、千万订单的压力……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凝聚在他手中这支沉甸甸的火把上。他弯腰,将火把稳稳地伸向点火口里干燥的松针。
呼啦!
明亮的火焰瞬间腾起,贪婪地舔舐着松针和引火柴,发出欢快而热烈的噼啪声!一股带着松脂清香的烟气袅袅升起。
点火——吉!赵伯用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喊出了传承数百年的开窑号子。
吉——!作坊的师傅们齐声应和,声浪在山谷间隐隐回荡。
就在这时,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猛烈地砸落下来,打在人们的头上、脸上、身上,打在刚刚燃起的窑火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的烟气瞬间被压了下去,刚刚燃起的火焰在暴雨的冲刷下肉眼可见地迅速缩小、摇曳,变得微弱而岌岌可危!
不好!有人惊呼起来。刚点燃的窑火最是脆弱,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暴雨!一旦火头被浇灭,这一窑的心血将前功尽弃!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慌乱地想找东西遮挡。陈默却像一尊石像般矗立在窑头,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头发紧贴在额前,水流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握着火把的手,却稳如磐石!他非但没有后退躲避,反而猛地向前又跨了一大步,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探到了点火口上方,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遮挡住那风雨中飘摇欲熄的宝贵火苗!
添柴!快!干柴!最大的火!他朝着身后的赵伯嘶吼,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赵伯瞬间反应过来,吼道:快!干柴!大块的!往里塞!几个年轻力壮的师傅立刻抱起早已准备好的、干燥的大块松木柴,不顾瓢泼大雨,奋力塞进点火口!陈默手中的火把也拼命地伸进去引燃那些新柴。
火!需要更大的火!需要足以对抗这漫天冷雨的热量!
风雨如晦,电闪雷鸣。陈默弓着背,像一尊守护火种的雕塑,死死挡在窑口前,任凭冰冷的雨水将他彻底浇透,身体因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手中的火把和不断投入的新柴,在狭小的空间里顽强地抗争着。火焰在暴雨的缝隙中艰难地呼吸、舔舐、挣扎……终于,一块干燥的松木被彻底点燃,爆发出明亮的、稳定的火焰!紧接着,第二块,第三块……火焰开始稳定地向上蔓延,舔舐着窑膛的内壁!那热烈的、带着生命力的红光,透过投柴孔和窑砖的缝隙透射出来,在滂沱大雨和昏暗天光中,倔强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旺了!火旺了!有人激动地大喊。
陈默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松弛了一点,但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势,雨水顺着他刚毅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直播间的弹幕早已被泪目、加油、火不能灭!刷屏。林小雨的镜头牢牢锁定着那个在暴雨中守护窑火的背影,雨水模糊了镜头,却让那个身影显得更加高大而清晰。
投柴的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陈默和师傅们轮班守在窑前,不分昼夜。饿了就啃几口冷馒头,困极了就在旁边临时搭的雨棚里裹着湿衣服打个盹。窑火熊熊,映红了他们布满烟灰和疲惫却异常专注的脸庞。龙窑如同一条被唤醒的火龙,蜿蜒在山坡上,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将周遭的雨雾都蒸腾开来。那火光穿透雨幕,成了青溪镇每个夜晚最温暖的灯塔。
封窑的日子,雨奇迹般地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如同天神的利剑,笔直地刺破阴霾,照耀在尚有余温的龙窑上,蒸腾起氤氲的白气。空气清新得如同水洗过,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
作坊里所有能来的人都聚集到了窑门前。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陈默站在最前面,身上依旧是那件沾满泥灰烟火的旧工装。他手中握着一柄沉重的铁锤,锤头因为反复使用而磨得发亮。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林小雨,又看了看身后一张张饱含期待和紧张的面孔——赵伯,作坊的师傅们,还有闻讯赶来的老镇长和许多镇民。林小雨的手机镜头再次开启,无声地记录着这决定命运的一刻。
陈默深吸一口气,那雨后特有的、带着凉意和草木清甜的空气涌入肺腑。他举起铁锤,朝着封窑的黄泥和砖块狠狠砸去!
哐!哐!哐!
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山坡上回荡。封门的泥块砖石簌簌落下,一股积蓄了三天三夜、混合着草木灰烬和泥土烧结气息的滚烫热浪猛地从破口处喷涌而出!热浪扑面,带着一种古老而灼热的力量。
烟尘缓缓散去。
陈默第一个探身进去。窑室内的温度依然很高,光线昏暗。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挪开窑口第一块垫板上的匣钵盖子。
光线涌入。
一抹难以言喻的青色,骤然撞入他的眼帘!
那青色,纯净、温润、深邃。它不像任何一种颜料或言语可以描述的蓝或绿。它像是将雨后初晴、乌云散尽时那一刹那最澄澈的天空,整个地凝固、融化,再凝结成了这方寸之间的釉色!釉面光滑如镜,在从窑门斜射进来的天光下,流转着一种内敛而变幻的光泽。薄胎处,那青色更显通透空灵;釉厚堆积的地方,则呈现出如湖水般深邃的意境。更奇妙的是,釉面上分布着极其细密、自然天成的开片纹路,如同冰面碎裂的瞬间被永恒定格,又如同时光流淌过留下的细微痕迹,非但不显瑕疵,反而赋予了这抹青色一种历经窑火淬炼、沧桑而温润的生命力。
雨……过……天……青……陈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尚有余温的窑砖上,滚烫的温度透过裤子传来,他却浑然不觉。他伸出沾满窑灰、微微颤抖的手,想要触碰那抹青色,却又在咫尺之遥停住,仿佛怕自己的触碰会惊扰了这降临人间的奇迹。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他沾满烟尘的脸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那不仅是喜悦的泪水,更是二十年追寻、无数个日夜煎熬、生死考验后的巨大释放,是对父亲那份沉默如山、深藏图纸背后之爱的无尽回应!他终于烧出来了!在父亲为他默默准备的龙窑里,用这劫后余生的一窑火,烧出了这抹传说中的绝色!
林小雨的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了这第一抹惊世的青色,也捕捉到了陈默跪在窑口、无声恸哭的背影。直播间的弹幕在短暂的、近乎窒息的停顿后,彻底爆炸!
天啊!这就是‘雨过天青’!
哭了!真的烧出来了!
值了!一切都值了!
陈师傅在天上一定看到了!
这才是真正的国色!无价之宝!
赵伯和老师傅们挤上前,看到匣钵里那抹青色的瞬间,全都老泪纵横,粗糙的手掌互相拍打着肩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老镇长摘下眼镜,使劲擦着眼角。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掌声,经久不息,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龙窑开窑,雨过天青现世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网络,登上了热搜头条。古老的非遗技艺与现代传播的力量完美结合,将泥韵坊和陈默的名字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订单不再是压力,而是荣耀的勋章。作坊日夜灯火通明,规模扩大了数倍,吸引了周边许多年轻人回来学习手艺。青溪镇,这个曾经默默无闻的浙南小镇,因为一抹传奇的青釉,成了新的文旅热点。
几个月后,修缮一新的泥韵坊展厅正式开放。明亮的射灯下,一件件形态各异的青瓷作品陈列在展台上,温润的光泽流淌。最中央的独立展柜里,用防弹玻璃严密保护的,正是那第一窑开出的几件雨过天青釉代表作。灯光下,那釉色变幻流转,时而如晴空万里,时而如深潭凝碧,细密的开片纹路如同凝固的时光长河,美得惊心动魄,无言地诉说着泥土与烈火的传奇。
陈默穿着简单干净的棉麻衬衫,站在展厅一角,看着络绎不绝、轻声赞叹的游客。父亲陈国栋坐在特制的轮椅上,被林小雨推着,缓缓停在那个最中心的展柜前。老人的目光紧紧锁在那抹青色上,因病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他歪斜的嘴角努力地向上牵动,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的声音,一只尚能活动的手,颤巍巍地抬起来,似乎想要隔着玻璃去触摸那抹照亮了他一生、也由儿子最终完成的梦想之色。
林小雨蹲下身,在老人耳边轻声说:叔,默哥烧出来了,天青釉,真好看。老人眼中的光芒更亮了,喉咙里的声音急促起来。
陈默走过去,蹲在轮椅旁,轻轻握住父亲那只抬起的手,将它温柔地、坚定地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他抬头看着父亲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力量:爸,看到了吗咱们家的天青色。您画的窑,我烧的火。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那艰难的笑容终于清晰地绽开,如同干涸大地上的第一朵花。一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缓缓淌下,滴落在陈默的手背上,滚烫。
就在这时,陈默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是一个来自上海的陌生号码,区号带着陆家嘴特有的金融气息。他站起身,对林小雨和父亲示意了一下,走到展厅相对安静的角落,才接起电话。
喂,您好,陈默先生吗一个热情洋溢、语速飞快的年轻男声传来,我是寰宇资本的张经理!恭喜您啊陈总!‘泥韵坊’和‘雨过天青’简直是现象级的文化IP!我们非常看好,想跟您谈谈A轮融资!估值绝对让您满意!只要您点头,资金、资源、上市通道,我们全……
对方滔滔不绝地描绘着巨大的资本蓝图和财富前景。陈默静静地听着,目光却越过手机,穿过展厅明亮的灯光和攒动的人影,落在不远处。那里,父亲的目光依旧痴痴地流连在展柜中那抹青色上,嘴角带着孩子般纯粹满足的笑意;林小雨正弯腰,细心地为父亲整理腿上盖着的薄毯,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宁静;窗外,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洒在院子里,几个年轻的学徒正围在赵伯身边,专注地学习着揉泥的技巧,笨拙的动作里透着对古老技艺的虔诚。
手机那头,诱人的资本蓝图仍在继续:……陈总,机会千载难逢!只要您签个字,泥韵坊立刻就能……
张经理,陈默平静地打断对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谢谢贵资本的厚爱。不过,‘泥韵坊’不需要融资,更不需要上市。
啊陈总,您……您再考虑考虑这可是……对方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语气充满了错愕和急切。
不考虑了。陈默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释然而轻松的微笑,目光依旧温柔地落在那扇洒满阳光的窗上,这里有比上市更重要的事情。他的视线里,林小雨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起头,隔着展厅的距离望向他。四目相对,她微微歪头,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午后暖阳的光晕勾勒着她温婉的轮廓。
陈默对着手机,也对着那窗边的身影和阳光下的院落,轻声却无比清晰地补充道:这里有泥巴,有窑火,有要守护的人。这就够了。
说完,不等对方再有任何回应,他干脆利落地按下了挂断键。那声轻微的嘟音,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彻底隔断了身后那个由金钱与数字堆砌的、令人眩晕的喧嚣世界。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展厅中央的独立展柜里,在精心设计的灯光照射下,一件天青釉的玉壶春瓶,其丰盈的釉面之上,一道极其微妙、灵动的流光倏然滑过。那光芒,澄澈、温润、内蕴乾坤,宛如乌云散尽、骤雨初歇后,浩渺青天在人间投下的第一抹惊鸿照影。
雨过天青。
展厅里细微的嘈杂声仿佛被这抹流动的青光吸走了,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窗外,午后的阳光无声地流淌,温柔地覆盖着院内那些沾满新鲜泥土的、年轻而专注的手,覆盖着轮椅上老人心满意足的睡颜,也覆盖着窗边女子唇边那抹恬静如初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