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城邂逅
威尼斯的午后,阳光慵懒地穿过圣马可广场古老拱廊的间隙,在斑驳的石板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亚历桑德罗,或者更确切地说,黎诺——这个刻在他身份证上的中文名字,此刻正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如织的游客中。他刚从一场冗长而乏味的商业会议中抽身,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文件纸张和咖啡混合的沉闷气息。他需要一点新鲜的东西,一点能刺破这层商业外壳的刺激,来证明自己胸腔里那颗心仍在有力地跳动。
脚步像有它自己的意志,将他引向码头区。贡多拉鲜艳的色彩和船夫悠扬的意大利语小调混杂在一起,搅动着水城特有的喧嚣。就在这浮光掠影的喧嚣边缘,他的目光被钉住了。
一个女孩。
她孤零零地站在略显昏暗的码头一角,背对着宽阔浑浊的运河水面。夕阳最后的余晖,吝啬地在她身上涂抹了一层模糊的、颤抖的金边。她微微垂着头,肩膀以一种微不可察的弧度向内收拢,像一只被风雨打湿了翅膀、努力将自己藏起来的蝴蝶。她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那动作仓促又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倔强,却没能完全拭去眼角残留的晶莹水光。那水光,在昏暗的光线下,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
黎诺的心口,像是被那点微光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她移去。距离拉近,女孩身上那件柔软的浅色针织开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更清晰地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与周围华丽喧闹的威尼斯风情格格不入。
你好黎诺开口,用的是英语,声音下意识地放得很轻,生怕惊飞了这只受惊的蝶,需要帮忙吗他瞥了一眼她攥在手里的、屏幕已经暗下去的手机。
女孩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即使被泪水模糊过,也像被水洗过的黑曜石,湿漉漉的,清晰地映出黎诺带着关切的脸庞,还有他身后喧嚣而陌生的威尼斯。她眼睫上还沾着细小的泪珠,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
我…我想去圣卢西亚火车站。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一种竭力压抑却依旧明显的颤音,像绷紧的琴弦,风一吹就会发出呜咽,船…船好像…没有了她无助地环顾着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停泊着船只、标着不同航线的浮动码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焦虑。夜晚的凉意似乎提前渗入了她的骨缝,让她纤细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黎诺的心像是被那颤音拧了一下。圣卢西亚火车站那意味着她可能要离开威尼斯了。一股莫名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比刚才会议结束后的空虚感要强烈得多。
别担心,他立刻安抚道,声音比刚才更沉稳了些,试图传递一种可靠的力量,水上巴士1号线应该还有班次去火车站。码头在那边。他侧身,指向不远处一个灯光稍亮的浮动平台,不过,天快黑了,你一个人……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这座被水环绕、迷宫般的城市,在暮色四合时,对独自一人的异国女孩而言,安全感实在稀薄。
女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又飞快地收回视线,落在他脸上。那双盛满水汽的眼睛里,除了焦虑,终于掠过一丝犹豫和审视。黎诺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温和无害。几秒钟的沉默,长得仿佛能听到运河水流淌的声音。终于,她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那点头的动作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信任。
谢谢你。声音依旧很轻,但那份紧绷的颤抖似乎缓和了一丝。
不客气。黎诺松了口气,自然地走在她的侧前方半步,保持着一段礼貌又不会让她觉得被抛下的距离,引导她穿过熙攘的人群,走向1号线的浮动码头。晚风带着水汽和咸腥的气息拂过,撩起她颊边一缕细软的发丝。一股极淡雅、极清幽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像是雨后初绽的栀子花,又带着一点清茶的微涩,干净得如同山涧清泉。这香气,奇异地冲淡了码头区复杂的味道,也悄然沁入黎诺的呼吸。
(二)
薯片解忧
码头上,电子显示屏显示下一班开往火车站的船还有大约十分钟。等待的几分钟,在沉默中显得有些漫长。女孩抱着自己的手臂,目光落在幽暗的运河水面上,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进去。那点不安的气息,又开始在她周身弥漫。
黎诺的手在风衣口袋里无意间碰到一个硬硬的纸角。是下午在街角小店随手买的一包原味薯片。他几乎没有犹豫,掏了出来,递向她:喏,原味的。等船的时候,要不要……垫垫他晃了晃包装袋,发出沙沙的轻响。
女孩的目光被那袋薯片吸引,终于从幽暗的水面移开。她看向黎诺,又看看薯片袋,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化开,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困惑。她似乎在确认他是否真的在邀请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分享一包薯片。最终,一丝极浅、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意,终于艰难地在她微抿的唇角绽开。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袋子,指尖不经意地擦过黎诺的手背,微凉的触感。
谢谢。她小声说,低头撕开包装袋。清脆的咔嚓声在略显安静的码头一隅响起,突兀又带着点奇妙的治愈感。她小口小口地吃着,专注地看着袋子,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那点萦绕不去的惊惶,似乎被这简单的食物和微不足道的咔嚓声一点点抚平了。
黎诺靠在旁边的栏杆上,侧头看着她专注吃薯片的样子,心头莫名地柔软下来。看来薯片是治愈系国际通用语言他笑着打趣,语气轻松。
女孩闻言抬起头,嘴里还含着一小片薯片,脸颊微微鼓起,眼睛弯了弯,那笑意终于清晰地抵达了眼底,驱散了最后的水雾。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咽下薯片,声音清晰了些,大概是吧。尤其是在……迷路的时候。
威尼斯的确像个大迷宫,黎诺顺着她的话说,目光温和,我第一次来也迷路了好久,差点坐到海上去。
真的吗她睁大眼睛,流露出几分好奇,之前的紧张彻底消散了。
嗯,绕着总督府走了三圈才发现入口在另一边。黎诺煞有介事地点头。
女孩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舒展,像一朵在暗夜里悄然绽放的白玉兰,清丽而生动。那笑容点亮了她的脸庞,也毫无防备地撞进了黎诺的眼底。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某根弦被轻轻拨动的声音,余音悠长。
十分钟在轻松的交谈中溜得飞快。水上巴士低沉的汽笛声宣告着它的到来。黎诺抢先一步,在自动售票机上帮她买了船票。小小的蓝色票根递到她手中。
谢谢,她接过票,真诚地看着他,真的非常感谢你,黎诺。她准确地念出了他自我介绍时说的中文名。
举手之劳。一路顺风,林晚。他也叫出了她告诉他的名字。这个名字,像她身上的香气一样,带着一种宁静的东方韵味。
船缓缓靠岸,舱门打开。林晚随着人流走向入口,在即将踏入船舱的那一刻,她回过头。码头的灯光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像落入了细碎的星辰。她对着黎诺的方向,再次轻轻挥了挥手,嘴角含着尚未褪尽的、浅浅的笑意。
黎诺也用力挥了挥手,直到她的身影被船舱的阴影吞没,直到船再次鸣笛,推开浑浊的水浪,载着那抹清幽的栀子花香,驶向灯火阑珊的远方。
船尾的灯光在水面上拖曳出长长的、破碎的光影,最终也消失在运河的转角。
码头重新被喧嚣填满,但黎诺却觉得,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地方,此刻空旷得可怕。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像涨潮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瞬间淹没了心脏。他站在原地,晚风吹过,带来运河深处的水腥气,却再也闻不到那缕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他下意识地捻了捻刚才递薯片时被她指尖擦过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微凉的触感。口袋里薯片包装袋的沙沙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呼呼地灌着威尼斯的晚风。
(三)
心动邀约
回到位于圣马可广场附近的老式公寓,黎诺甩掉皮鞋,把自己扔进沙发里。窗外,威尼斯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大运河蜿蜒的轮廓,梦幻得不真实。然而这梦幻的夜景,此刻却无法在他心里激起半分涟漪。脑海里反复闪回的,只有林晚眼角的水光,吃薯片时微微鼓起的脸颊,还有回眸时眼底细碎的灯光和那抹浅笑。
他拿起手机,屏幕解锁又暗下去。指尖悬停在通讯录上那个刚存进去的、陌生的中国号码上方。想发条信息,哪怕只是问一句安全到了吗可理智又拉扯着他:太唐突了。萍水相逢,一场短暂的善意帮助,仅此而已。贸然的联系,会不会让她觉得困扰会不会打破那份码头边短暂建立起来的、如同琉璃般易碎的美好印象
Alex,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他低声自嘲,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心却像漂浮在无边的海上,找不到着陆点。那缕栀子花香,顽固地萦绕在意识深处。
时间在纠结和反复查看手机中缓慢爬行。夜色渐深,窗外的喧嚣也沉淀下来。黎诺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信息,只是将那串号码从通讯录里点开,又关上,再点开,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不知过了多久,疲惫和纷乱的思绪才将他拖入浅眠。
阳光带着威尼斯特有的暖意,穿透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跳跃在黎诺紧闭的眼睑上。他皱了皱眉,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浅梦中挣扎着浮起。梦里似乎还有薯片咔嚓的脆响和清幽的花香。
几乎是本能地,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之前,他的手已经摸索着抓住了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按亮,刺眼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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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端,一条新信息的图标安静地悬在那里。发信人——Lin
Wan。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又猛地松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黎诺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大得床垫都发出一声闷响。他点开信息,手指因为莫名的激动而有些微颤。
【黎诺,早安。谢谢你昨晚的帮助。今天下午如果有空,可以一起去看看学院桥吗听说那里的日落很美。:)
——林晚】
一个简单的邀请,带着试探性的礼貌和一个小小的笑脸符号。黎诺盯着那条信息,反复看了三遍,确认不是自己宿醉未醒的幻觉(虽然他滴酒未沾)。一股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像温泉水一样从心底咕嘟咕嘟地冒出来,瞬间驱散了昨夜所有的纠结和失落。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Yes!
他忍不住低吼一声,兴奋地一拳砸在柔软的羽绒被上,整个人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阳光似乎也因为这个好消息而更加灿烂了。
(四)
日落学院桥
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黎诺处理工作的效率前所未有地高,但心思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下午的约定。刚过中午,他就冲进了卧室,打开衣帽间。那套只在极重要场合才穿的定制藏青色西装,被小心地挂在那里。他把它取下来,仔细地抚平每一道可能存在的细微褶皱。雪白的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袖口的蓝宝石袖扣在灯光下折射出低调而矜贵的光芒。镜子前,他一丝不苟地整理着领带,调整着袖口的位置,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力求完美。镜中的男人,眉宇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期待。
当黎诺穿着那身挺括的西装,提前十分钟出现在学院桥附近约定的地点时,远远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林晚站在桥头的石栏边,背对着他,望着大运河上来往的船只。她换了一件淡蓝色的棉麻连衣裙,裙摆被河风吹得轻轻拂动,像一朵安静的云。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黎诺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才稳步走过去。
林晚。他唤道。
她闻声回头。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她脸上,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眼弯弯,笑容干净纯粹,像初春融化的第一捧雪水。黎诺!你来啦。她的目光落在他异常正式的西装上,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点善意的揶揄,哇,今天……好隆重。
黎诺顿时觉得耳根有些发烫,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咳,刚…刚好结束一个会议。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
林晚抿唇笑了笑,没有戳穿他小小的窘迫,只是眼神里的笑意更亮了。两人并肩走上古老的学院桥。桥身是木制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承载着数百年的故事。桥上早已聚集了不少等待日落的游客,但黎诺的注意力却只被身边的女孩牵引。
他们靠在桥栏上,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辉煌的金橘色。光芒泼洒在古老建筑斑驳的墙面、教堂的圆顶和荡漾的水波上,整个威尼斯仿佛被点燃了,壮丽得令人屏息。
真美。林晚轻声喟叹,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感动,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片燃烧的天空,瞳孔里映着璀璨的金红。
黎诺侧头看她。落日熔金的光芒温柔地描摹着她的侧脸,鼻梁挺秀,睫毛纤长,专注的神情让她整个人仿佛也融入了这片古老的辉煌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和满足感充盈在黎诺的胸腔里。这一刻的并肩而立,远胜过他精心准备的西装和袖扣。他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映着霞光的侧颜上,久久没有移开。
日落之后,威尼斯华灯初上,换上了另一种神秘的面纱。时间仿佛被施了魔法,流逝得飞快。接下来的几天,黎诺和林晚的足迹踏遍了水城的角落。
他们像探险的孩子,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梭,寻找那些地图上找不到的隐秘码头。林晚对每一个古老的石阶、每一扇褪色的木门都充满了好奇,黎诺则耐心地讲述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传说。有一次,他们在一个几乎废弃的小码头,发现了一艘半沉的老贡多拉,船身爬满了青苔和藤壶,像一个被遗忘的古老梦呓。林晚蹲在湿漉漉的石阶上,伸手轻轻触摸那腐朽的船帮,眼神专注得如同考古学家。黎诺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融入水巷的幽暗背景里,那一刻的静谧,仿佛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
他们去看了双年展。巨大的展馆里,先锋的艺术品冲击着感官。在一个光线幽暗的影像装置展厅里,只有几束变幻的光柱切割着空间。林晚被一幅充满东方水墨意蕴的动态影像吸引,驻足凝视。空间狭窄,参观者摩肩接踵。黎诺站在她身后,小心地隔开拥挤的人流。影像的光影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流转,忽明忽暗。一缕柔顺的发丝,大概是看展时不经意间滑落的,就那样垂在她白皙的颈侧,随着她微微偏头观看的动作,轻轻地、似有若无地蹭到了黎诺的下巴。
那触感,细微得像羽毛拂过,带着她发间清幽的栀子花香,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黎诺的神经末梢。他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周围鼎沸的人声、光怪陆离的影像、艺术家的呓语……一切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世界只剩下那缕发丝带来的、令人心悸的微痒和她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他几乎能感觉到她后颈皮肤散发出的暖意。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想伸出手,轻轻拂开那缕调皮的发丝,或者,将指尖停留在那细腻的肌肤上……但他没有动,只是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截雪白的脖颈和那缕乌黑的发丝上,任由那细密的痒意在心尖蔓延。
黎诺也像一个急于分享珍宝的孩子,带林晚去他最喜欢的、藏在巷子深处的小餐馆。老板是个胖胖的意大利老头,看到黎诺带着女孩来,笑得眼睛眯成缝,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热情招呼。黎诺熟稔地点了经典的墨鱼汁面、酥脆的炸海鲜拼盘和清爽的威尼斯特色斯普里兹(Spritz)开胃酒。
尝尝这个,黎诺将一小盘墨黑油亮的墨鱼汁面推到林晚面前,眼神带着期待,威尼斯的招牌。
林晚看着那盘乌漆嘛黑的面条,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带着点犹豫和好奇。她用叉子小心地卷起几根,送入口中。浓郁的海洋鲜味和独特的墨鱼汁风味在舌尖炸开,她眼睛倏地睁大了,随即满足地眯起来,嘴角沾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黑色酱汁。嗯!好吃!她用力点头,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孩子。
黎诺看着她嘴角那点黑色,忍不住低笑出声,自然地抽了张纸巾递过去,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林晚反应过来,脸微微一红,赶紧接过纸巾擦拭。那一抹羞赧的红晕,比窗外的晚霞更动人。
他还带她去了自己位于运河边的公司。现代化的办公空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忙的水道。林晚好奇地看着员工们忙碌,看着黎诺用流利的意语和英语切换着处理事务。工作中的他,沉稳、果断,带着一种与在威尼斯街头漫步时截然不同的魅力。
他甚至在一个周末的午后,邀请林晚去了他位于圣保罗区的家。那是一套顶层复式公寓,带一个宽敞的露台,可以俯瞰大片的红色屋顶和远处的教堂尖顶。阳光充沛的客厅里,摆放着几件他从世界各地淘来的艺术品,其中一幅不大的中国水墨画尤为显眼——烟雨朦胧的江南水巷,小桥流水。
这幅画,林晚走近,仔细地看着,指尖轻轻拂过画框,让我想起我的家乡,苏州。她的眼神温柔而遥远。
是吗黎诺有些惊喜,我在佛罗伦萨的一个小拍卖行偶然看到的,觉得它……很特别。他看着她专注的侧影,心中某个角落被触动,苏州,也像威尼斯一样,有很多水巷和桥
嗯,林晚转过身,眼中带着怀念的笑意,是另一种味道。更安静,更……婉约。她用了这个中文词,黎诺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
露台上,黎诺煮了咖啡。阳光暖融融的,微风拂过。林晚捧着咖啡杯,眺望着这座水城鳞次栉比的屋顶,神情宁静而放松。黎诺靠在栏杆上,看着阳光在她发间跳跃,看着她放松的侧脸,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渴望在心中翻涌——希望时间停驻,希望这温暖的午后永不结束,希望眼前这个人,能成为他日常风景里恒久的点缀。光是想象着以后的生活里有她的身影,心底就涌起一阵阵熨帖的幸福暖流。
然而,幸福的感觉越是浓烈,一丝不安的预感也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缠绕。林晚偶尔会望着某个方向出神,目光越过威尼斯的屋顶,投向看不见的远方;她接电话时,声音会下意识地压低,走到阳台角落,神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黎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细微的变化,心也随着她每一次的沉默和走神,一点点地往下沉。
那个预感,在一个同样有着瑰丽晚霞的黄昏,猝不及防地变成了冰冷的现实。
他们坐在圣马可广场边缘一家露天咖啡馆的藤椅上,面前是刚刚端上来的、黎诺特意点的提拉米苏(Tiramisu)。带我走吧(Portami
via),这道著名的甜点名字此刻听起来,竟带着一丝宿命般的讽刺。运河上的贡多拉在金色的水波中摇曳,船夫的歌声悠扬飘荡。
林晚用小勺轻轻挖起一小块浸透了咖啡酒的手指饼干和马斯卡彭奶酪,却没有立刻送入口中。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远处乐队的演奏声隐隐传来。
黎诺,她终于抬起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背景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我……得走了。
(五)
告别时刻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句话真的从她口中清晰地说出来时,黎诺还是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呼吸骤然停滞,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空,世界陷入一片刺耳的寂静。他握着咖啡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干涩和紧绷,去哪里回中国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目光紧紧锁住她。
嗯。林晚轻轻点头,避开了他过于直接的注视,目光重新落回那杯几乎没动的提拉米苏上,用小勺无意识地搅动着,家里……有些事,需要我回去处理。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感。她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黎诺也没有追问。但他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奈和决绝。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搅动甜点时微微发颤的指尖,那句盘桓在心底多日的话,终于再也无法压抑,冲口而出:留下吧!
林晚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
黎诺的语速有些快,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急切:威尼斯……或者意大利其他地方,都可以!工作的事情,我可以帮你解决。我有朋友的公司,或者……或者我的公司也可以安排合适的职位!他紧紧盯着她,目光灼热,几乎要将心底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感情都倾注在这句话里——留下吧,为了我。为了我们或许可能拥有的未来。我可以为你负责,为你在这座水城撑起一片天空。
那句潜台词——那句饱含了我很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为我们的未来负责的千言万语——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口,却在空气中激荡,清晰得如同擂鼓。
林晚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急切和期盼,看着他因为紧张而绷紧的下颌线。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言语都化为一个缓慢而坚定的动作——她摇了摇头。
那个摇头的动作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黎诺的心上。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弦断裂的声音。
对不起,黎诺,她的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歉意和一种黎诺无法理解的沉重,我必须回去。她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运河上归航的船只,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仿佛那里有她无法推卸的重担。
黎诺眼底的光,随着她的摇头和那句必须回去,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心口那处被挖空的地方,此刻灌满了冰冷苦涩的河水。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尝到了自己喉间涌上的苦涩。他强迫自己松开紧握咖啡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的白色慢慢褪去。他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理解的笑容,但那笑容还未成形就僵在了脸上,显得无比艰涩。
我……明白了。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尊重你的决定。尊重。多么体面又多么无力的一个词。它掩盖了心湖底下翻涌的惊涛骇浪。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桌上的提拉米苏,那甜蜜的奶油和咖啡香气,此刻只让人觉得腻烦。远处的歌声,也变成了无意义的噪音。
(六)
发卡永别
黎诺的目光,却无法控制地落在她的鬓边。不知是因为情绪波动,还是被傍晚的河风撩拨,一缕细软的发丝,又一次不听话地从她耳后滑落,垂在她白皙的颊边,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颤动。这缕调皮的发丝,从初见那晚被风吹乱开始,就无数次地这样滑落,无数次惹得她面颊微红,无数次让黎诺心头微痒,升起想要伸手替她拂开的冲动。他曾经天真地以为,总有机会的。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的错过,都被他用来日方长四个字轻巧地带过。
如今,这缕发丝又一次垂落。在宣告离别的时刻,在暮色四合的威尼斯的背景里。黎诺看着它,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伤、遗憾和不甘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
几乎是同时,他的手伸进了西装内袋。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天鹅绒质地的方盒子,已经放了几天。他原本是想在某个更轻松、更美好的时刻送给她的,或许还能带着一点期许未来的意味。
此刻,它成了告别的信物。
他拿出盒子,打开。一枚小巧精致的发卡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绒布上。造型并不繁复,主体是纯净的铂金,流畅的线条勾勒出宛如水波又似蝶翼的抽象形态,在中间镶嵌着一颗不大的、切割完美的海蓝宝石,如同凝固的一滴威尼斯的碧蓝海水。
林晚的目光落在那枚发卡上,眼中瞬间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震动、了然,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她微微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送你的。黎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强撑的平静。他拿起那枚微凉的发卡,站起身,绕到她身侧。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林晚的身体在他靠近时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避开。她微微偏过头,将鬓边那缕散落的发丝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像是一种无声的默许和告别。
黎诺屏住呼吸。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那缕柔软的发丝。她的发丝异常柔顺,带着温热的体温,那触感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指尖,像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防御。这迟来的、真实的触碰,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是尖锐的、宣告终结的痛楚。他终于碰到了,在她即将永远离开的时候。
他清晰地意识到:这就是永别。眼前这个女孩,连同她发间的栀子花香、她吃薯片时鼓起的脸颊、她在学院桥日落下的侧影……所有关于她的鲜活记忆,都将从此刻起,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抽离,如同退潮时被带走的海沙。
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灭顶。他拿着发卡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着。他努力稳住,将她的发丝轻轻拢起,别在那缕不听话的发丝根部,用发卡小心地固定住。铂金的冰凉触感和海蓝宝石的微光,贴在她温热的鬓角。
(七)
指尖余温
发卡别好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了。黎诺的目光无法从她近在咫尺的侧脸移开,从她微颤的睫毛,到她紧抿的唇线。那股汹涌的情感冲破了最后的堤坝。几乎是失控般地,他修长的手指,在收回的瞬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预料到的眷恋和绝望,极其短暂地、轻柔地拂过了她鬓角固定好的发丝,指尖的皮肤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发根处的温热和柔软,以及那枚发卡冰凉的边缘。
那触碰,短暂得像蜻蜓点水,却重逾千钧。
林晚的身体在他指尖拂过的刹那,猛地一颤。她倏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含着水汽的黑眸直直地撞进黎诺的眼里。那里面翻涌着惊愕、震动、汹涌的悲伤,还有太多太多黎诺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浓烈得几乎要将人淹没。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吐露。
下一秒,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石板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她没有再看黎诺一眼,没有说再见,甚至没有去触碰那枚刚刚别好的、在暮色中闪着微光的发卡。她转身,像一只受惊后决然飞走的蝴蝶,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迅速地,汇入了圣马可广场上如潮的人流之中。
蓝色的裙摆一闪,便消失在了五光十色的光影和攒动的人头之后。
黎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指尖残留着那缕发丝的温度和她肌肤的微热。他怔怔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望着那片被无数陌生面孔填满的空间。广场的灯火辉煌,乐队的演奏欢快,情侣们依偎着走过。他站在喧嚣的中心,却感觉置身于一片荒芜寂静的冰原。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此刻正呼啸着穿过冰冷的穿堂风。
她走了。带着他未能说出口的爱恋,带着他指尖残留的触感,带着那枚凝固了威尼斯海水的发卡。
从此,音尘各悄然。
(八)
旧时光重逢
五年时光,足以让威尼斯的河水冲刷掉许多痕迹,却冲不淡记忆深处某个角落的影像。
黎诺再次踏进那家位于圣马可广场边缘、他带林晚去过几次的古老咖啡馆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熟悉的咖啡香和甜点气息扑面而来,恍惚间似乎还能看到那个穿着淡蓝色裙子、专注吃着提拉米苏的身影。他甩甩头,驱散那瞬间的恍惚,今天是来谈一笔重要的艺术品收购。
生意谈得很顺利。送走客户后,黎诺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看着窗外广场上永不疲倦的鸽群和如织的游客。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深色的木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慢慢搅动着杯中早已冷掉的咖啡,眼神有些空茫。五年了,他刻意让自己忙碌,足迹踏遍欧洲,事业蒸蒸日上,生活精致得无可挑剔。只是威尼斯,他回得少了。每次回来,空气里似乎都漂浮着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提醒着他那个短暂如烟火般的夏天。
鬼使神差地,他起身,沿着当年陪林晚走过无数次的小巷漫无目的地踱步。脚步像有自己的意志,将他引向一条他并不常去的、更狭窄也更安静的小巷。巷子深处,一家不起眼的古董店吸引了他的目光。橱窗擦得很干净,里面陈列着一些老旧的银器、泛黄的书籍和几件东方风格的瓷器。一块用意大利语写着旧时光的小木牌挂在门边。
黎诺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带着铜铃的木门。铃铛发出一声清脆悠长的叮咚。
店内光线有些幽暗,混合着旧书、木头和淡淡的尘埃气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店主戴着眼镜,正伏在柜台上擦拭一件银器。
黎诺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蒙尘的旧物。玻璃柜里,一些零碎的小首饰随意地摆放着。他的目光掠过几枚黯淡的胸针、断裂的项链……忽然,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他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呼吸瞬间停止。
在玻璃柜角落的阴影里,一枚小小的发卡静静地躺在一块深蓝色的绒布上。
铂金流畅的线条,抽象的水波蝶翼造型,中间镶嵌着一颗……切割完美的海蓝宝石!那抹蓝色,如同五年前那个黄昏凝固的威尼斯海水!
黎诺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踉跄一步扑到玻璃柜前,双手撑在冰冷的玻璃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地盯着那枚发卡,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先生老店主被他的动静惊动,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那个……那个发卡!黎诺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指着玻璃柜的角落,请……请拿给我看看!快!
老店主被他急切的样子吓了一跳,但还是依言,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小心地打开玻璃柜,取出了那枚发卡,放在柜面的黑丝绒托盘上。
黎诺一把抓过发卡。冰冷的铂金触感瞬间唤醒指尖的记忆。是它!绝对没错!那独一无二的造型,那颗海蓝宝石的色泽和切割角度……他颤抖的手指摩挲着发卡的边缘,感受着那熟悉的线条。
为什么它为什么会在这里林晚……她当年不是戴着它离开的吗
无数个疑问和巨大的震惊冲击着他。他翻来覆去地查看,如同抓住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就在他近乎绝望地以为这只是一次残酷的巧合时,他的指尖在发卡内侧靠近别针的地方,触碰到了一丝极其极其细微的凹凸感。
他猛地将发卡举到眼前,凑近从窗外斜射进来的、最明亮的一缕阳光。
在刺眼的光线下,在铂金光滑的内壁上,他清晰地看到了两个极其微小、需要凝神屏息才能辨认的中文字。那字迹纤细、娟秀,带着一种刻骨般的力道,深深地嵌入了金属之中:
春山。
春山如黛草如烟……
当年在学院桥看日落时,林晚曾轻声念过的一句中国古诗,毫无预兆地、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轰然撞入黎诺的脑海!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阳光透过古董店布满灰尘的彩色玻璃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他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发卡,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指节绷得发白。海蓝宝石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他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剧痛。
春山……他喃喃地念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原来,她刻下的不是告别,是永恒的风景。那缕曾在他指尖缠绕过的发丝,那抹清幽的栀子花香,连同威尼斯水波里碎裂的霞光,在这一刻,被这两个小小的汉字,永远地镌刻进了时光的金属深处。
冰冷的铂金紧贴着滚烫的掌心,黎诺缓缓闭上眼。威尼斯午后慵懒的空气里,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他仿佛又看见学院桥的落日熔金里,她映着霞光的侧脸;又听见码头边薯片袋清脆的咔嚓声,和她低回的笑语;指尖残留的记忆里,那缕发丝的温热和别上发卡时她身体的微颤,排山倒海般涌来。
(九)
春山如黛
春山……他再次低语,声音破碎在寂静的古董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