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朋友圈里永远的情绪垃圾桶,倾听所有人的苦水却从不抱怨。
同学会上,那个总在角落看书的女孩突然问我:你把自己藏得这么完美,不累吗
当众人又一次起哄让我说两句时,我摔了酒杯:你们知道我妻子一年前车祸去世了吗
全场死寂,我冲出包间摔断腿,是她送我去医院。
车上我哽咽道:其实她离开前我们就无话可说了。
后来她每天来病房送粥,终于有一天,我尝着粥说:太淡了。
她笑了:下次多放盐,许明哲。
半年后,我在妻子墓前放下一束白菊,转身对她说:今天阳光真好,林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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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真是受够了!部门新来的那个经理,简直是个笑面虎,背后捅刀子比谁都狠……
老陈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粗粝而沙哑,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职场积压已久的怨毒。他倾身向前,双手无意识地攥着桌上那张无辜的纸巾,反复揉搓、撕扯,直至它变成一堆可怜兮兮的潮湿纸屑。几片碎屑粘在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像几片不合时宜的白色疮疤。
慢慢说,老陈,喝口水。我的声音从喉咙里滑出来,平稳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桌面上,轻得没有一丝重量。我把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温水推向他。杯沿上有一圈浅浅的水痕,像一道无声的叹息。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水顺着嘴角溢出一些,沿着下巴滴落,在浅灰色的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许明哲,你说,人怎么能这么阴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这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抠出一个能替他主持公道的判官。
我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不停折磨纸巾的手上。那双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点洗不净的黑色油污,是长年累月与机器打交道留下的印记。他还在喋喋不休地控诉着,那些词汇——压榨、甩锅、穿小鞋——像沉甸甸的石头,一块块砸进我们之间狭窄的咖啡桌空隙里。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透静隅咖啡馆那扇宽大的落地窗,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明亮而温暖的光带。空气里浮动着研磨咖啡豆的醇厚焦香和甜腻蛋糕的气息,背景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这本该是个慵懒而惬意的时刻。老陈的声音却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执拗地切割着这片宁静。
……上周那个项目,明明是我熬了三个通宵赶出来的方案,他倒好,轻飘飘一句‘团队协作’,功劳全揽自己头上去了!他的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我的脸上。
我听着,专注地听着。身体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倾听姿态,微微前倾,目光温和地落在他因愤懑而扭曲的脸上。偶尔,在那些需要回应的节点,我会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嗯。或者确实过分。语气拿捏得精准无比,既表达了认同,又不会煽动他更加失控的情绪。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移动,将那些被他揉搓出来的、散落在杯碟旁的细小纸屑,一点点地归拢到一起。动作极其细微,像是在收拾一场无人察觉的微型雪崩。
时间在咖啡的冷热交替和老陈的怨气倾泻中悄然流逝。终于,他发泄到了某个临界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浓重疲惫的叹息,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里。
唉……也就跟你聊聊,心里能松快点儿。他抹了把脸,眼神里那团熊熊燃烧的怒火熄灭了,只剩下灰烬般的颓唐,谢了,明哲。你总是……唉,太麻烦你了。
没事,老陈。我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理解和安抚意味的微笑,如同无数次练习过的那样,嘴角上扬的弧度精准得如同尺子量过,说出来就好。别太往心里去,身体要紧。
他用力点点头,又颓然地摇摇头,像是想甩掉什么沉重的负担。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脸上掠过一丝匆忙:哟,光顾着倒苦水了,差点误了接孩子!下次,下次我请你吃饭!
好,路上小心。我微笑着目送他略显臃肿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门口的风铃叮当声中。
咖啡馆里短暂的寂静瞬间被轻柔的音乐填满。我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麻木的滋味。我放下杯子,起身,走向洗手间。
狭小的空间里,白瓷砖反射着惨白的光。我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腕,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我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张脸。
三十多岁,五官端正,眼神平和,甚至嘴角还残留着刚才送别老陈时那抹温和的弧度。一张标准的、被生活打磨得光滑圆润、让人挑不出错处的脸。像一张精心绘制、完美无瑕的面具。
我对着镜子,尝试着调动脸上的肌肉。嘴角上扬,再上扬一点,眼角弯出柔和的弧度……练习着那个被需要的、名为许明哲的表情。镜中人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指令,表情温和得无懈可击。可镜面深处那双眼睛,却像两口干涸的古井,空洞,映不出任何光,只有一片沉沉的疲惫。
就在这凝固的瞬间,镜子里,我的侧后方,无声无息地浮现出另一个身影。那身影倚靠在洗手间门口,安静得像一幅被遗忘在墙角的旧画。她穿着款式简单的米白色棉麻长裙,身形纤细,手里随意地握着一本卷了边的旧书。是林薇。大学时那个总坐在教室后排角落,仿佛永远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生。多年不见,她身上那种疏离的、旁观者般的气息似乎更沉静了。
她没有看我练习微笑,目光只是平静地掠过镜面,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哗哗的水声,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破了这狭小空间里凝固的空气:
许明哲,她顿了一下,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仿佛在确认什么,把自己藏得这么完美,不累吗
水流声戛然而止。我下意识地关掉了水龙头。镜子里,那个正在练习微笑的表情瞬间僵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嘴角那抹精心维持的弧度凝固成一个生硬的、怪异的符号。我猛地转身,带起一小片水花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她依旧倚在门框上,姿态未变,眼神却像探照灯,直直地打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好奇。这比任何刻薄的言语都更具杀伤力。那句轻飘飘的问句,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毫无预兆地划开了我层层包裹的伪装,露出了里面从未示人的、血淋淋的内核。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血液似乎一瞬间涌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潮般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张了张嘴,却只吸进一口带着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气。
晚上同学会,林薇像是没看到我的失态,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投向洗手间那扇小小的、装着磨砂玻璃的窗,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记得来。六年了,大家……都挺想你的。
她说完,没等我回答,也没再看我一眼,转身,米白色的裙角轻轻一晃,便消失在门外。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惨白的灯光和哗哗的水声里,对着镜中那个笑容僵硬、眼神空洞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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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隅咖啡馆的玻璃门在我身后合上,隔绝了咖啡的醇香和钢琴的余韵。傍晚的城市空气带着一种粘稠的疲惫感,沉沉地压在肩头。林薇那句不累吗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脑子里,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回响。我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出租车窗外的霓虹灯流泻成模糊的光带,映在车窗上,也映在我毫无表情的脸上。那些闪烁的光点,红的、绿的、蓝的,明明灭灭,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林薇平静的目光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锋利。藏得这么完美……累吗
累。
这个字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毫无预兆地砸进心湖最深处,激起沉闷的轰鸣。无数个碎片般的画面在眼前飞掠:深夜加班回家面对冰冷的玄关灯;手机里塞满的倾诉信息提示音;聚会时永远坐在角落负责倾听和点头的角色;还有……那间彻底失去了女主人的、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房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扮演着那个情绪稳定、永远可靠、从不添麻烦的许明哲。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运行,只为让他人的世界得以正常运转。
可我的世界呢那个被我自己亲手掩埋、早已荒芜一片的内里,又算什么
出租车在金玉满堂酒楼那金碧辉煌的门口停下。巨大的水晶吊灯将门厅照得亮如白昼,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里面鼎沸的人声和食物的香气混合着空调冷风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包裹。
哎哟!许明哲!你可算来了!迟到了啊!自罚三杯!
哲哥!想死我们了!这么多年没见,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精神!
快过来坐!就等你了!咱们班的大暖男!
刚踏进包间门槛,声浪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一张张熟悉又带着岁月痕迹的脸孔在巨大的圆桌旁晃动,笑容热情洋溢。肩膀被重重地拍打,手臂被亲昵地拉扯,身体被簇拥着推向主位旁边的空座。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菜香和过度兴奋的荷尔蒙气息。我脸上迅速挂起那副被所有人熟识的、温和妥帖的笑容,嘴里熟练地应和着:路上有点堵……好久不见……哪里哪里……
目光下意识地在喧嚣的人头攒动间搜寻。掠过那些热情洋溢的脸庞,终于在包间最深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捕捉到了那抹安静的米白色。林薇独自坐在那里,背对着喧闹的中心,微微侧着头,似乎正专注地看着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她面前的酒杯是满的,筷子也摆放得整整齐齐,仿佛喧嚣的漩涡在她身边自动绕开,形成了一小片静谧的孤岛。她没有看我,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像一幅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静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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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明哲来了,气氛组就位!先走一个!班长刘强端着满满一杯白酒站起来,满面红光,声音洪亮,为了咱们六年的情谊!干了!
杯盏碰撞声清脆地响起,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点燃一道灼热的火线。胃里瞬间翻腾了一下,我强忍着不适,脸上笑容未变。刚放下杯子,另一杯酒又递到了面前。
哲哥,听说你现在混得不错啊!自己开咖啡馆当老板了厉害!这杯敬你事业有成!是当年的体育委员张磊,嗓门依旧粗犷。
是啊是啊,哲哥可是咱们班出了名的靠谱人!来,我也敬你一杯!学习委员王琳也凑了过来,笑容甜美。
推杯换盏,酒意渐渐上涌。耳边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而嘈杂,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那些哲哥、暖男、靠谱的称呼,此刻听起来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早已麻木的神经上。我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机械地回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个角落。林薇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她的视线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依旧平静,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清晰地映照出我脸上那层快要挂不住的、摇摇欲坠的笑容面具。
酒过三巡,包间里的气氛更加热烈。有人提议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尖叫声和哄笑声此起彼伏。我坐在那里,像一个被固定在风暴中心的摆设,脸上肌肉因为持续的微笑而隐隐发酸。胃里翻江倒海,白酒的灼烧感和那些纷至沓来的哲哥暖男称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就在这时,刘强再次站起来,端着他那标志性的巨大啤酒杯,用筷子当当当地敲着杯沿,试图压过满屋的喧闹:安静!安静一下!各位老同学!他的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舌头也有些打结,但兴致高昂,咱们……咱们今天这场聚会,气氛这么好,是不是缺了点什么
他醉醺醺的目光扫视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绑架的热情:缺了咱们许大哲哥的……金句啊!他夸张地挥舞着手臂,每次聚会,哲哥几句话,总能说到人心坎里去!抚慰人心!对不对
对!!一片整齐而热烈的附和声响起,带着酒后的亢奋和某种心照不宣的期待。
哲哥!来!说两句!刘强把酒杯重重顿在我面前的桌上,酒液泼溅出来,弄湿了洁白的桌布,给咱们这六年后的重逢,升华一下!给大家……打打气!
说两句!哲哥说两句!
就是!就等你了哲哥!
暖男上线!大家掌声欢迎!
哄笑声、口哨声、拍桌子的声音再次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裹挟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令人作呕的、习以为常的期待,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无数双眼睛,带着笑意、带着依赖、带着看一场温情表演的兴致,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瞬间将我勒紧,勒得快要喘不过气。
我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了。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狂跳,几乎要爆裂开来。胃里那股翻腾的恶心感再也无法抑制,猛地顶到了喉咙口。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变形。刘强那张油光满面、带着夸张笑容的脸,周围那些起哄的、熟悉的面孔,角落里林薇那道沉静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都扭曲成一片令人眩晕的漩涡。
你们……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被淹没在喧闹里。
没人听见。哄笑声浪更高了。
哲哥!别害羞啊!
就是!快说啊!等你的心灵鸡汤呢!
来!大家再给哲哥鼓鼓掌!刘强带头用力拍起手来。
那掌声,那笑声,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耳膜,扎进每一寸紧绷的神经。一直死死攥在手里的玻璃杯,杯壁冰凉,却似乎被掌心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
够了——!!!
一声嘶哑的、完全不像我自己的咆哮猛地撕裂了所有的喧嚣。
手臂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足以摧毁一切的蛮力,猛地向下一掼!
哐啷——!!!
刺耳欲裂的玻璃爆碎声炸响在整个包间!
无数晶莹锐利的碎片如同冰雹般四散飞溅,狠狠砸在光洁的瓷砖地面、昂贵的实木桌腿、甚至周围人的裤脚和鞋面上。琥珀色的酒液混合着猩红的西瓜汁,像一滩丑陋的、骤然绽放的伤口,在狼藉的碎玻璃碴上迅速蔓延开来,浸染了洁白的地毯。
世界瞬间失声。
所有喧嚣、哄笑、掌声,戛然而止。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张张前一秒还洋溢着亢奋笑容的脸,此刻凝固成一片片惊愕、茫然、难以置信的空白。整个空间只剩下玻璃碎片细微的滚动声,和液体滴落的、令人窒息的嘀嗒声。空气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我站在那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台濒临散架的风箱。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滚烫的铁砂和血腥味,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砸向那片死寂:
心灵鸡汤抚慰人心哈!
我发出一声短促、嘶哑、充满无尽嘲讽和悲凉的冷笑,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呆滞的脸,最后停留在刘强那张煞白的胖脸上,你们……你们知道我每天回家对着什么说话吗对着四面空墙!对着一个早就没了人的房子!对着空气!对着……对着我老婆一年前就空了的衣橱!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
你们知道我妻子一年前车祸去世了吗!啊!知道吗!
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惊愕转为极度的震惊和不知所措。刘强端着酒杯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酒液泼洒出来,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淌。几个女同学惊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滚圆。角落里,林薇静静地站着,脸上没有震惊,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巨大的眩晕感和窒息感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胸腔里那颗心脏狂跳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肋骨。眼前阵阵发黑,那些凝固的、写满惊愕的脸孔开始扭曲、旋转。
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我猛地推开椅子,椅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在一片凝固的目光中,像一个彻底失控、只想逃离地狱的疯子,踉跄着、不顾一切地冲向包间门口。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我粗暴地拉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走廊里明亮刺眼的灯光和外面隐约传来的喧闹声瞬间涌了进来。我几乎是扑了出去,脚步虚浮,天旋地转。身后似乎传来几声模糊的惊呼:明哲!拦住他!他喝多了……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视线模糊,脚下像是踩着棉花。冲出包间没几步,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也许是大理石地面拼接的缝隙,也许是铺着红毯的台阶边缘,也许只是自己那双完全不听使唤的腿。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平衡,猛地向前扑倒!
世界在眼前急速翻转、放大。
耳边似乎响起一声沉闷的撞击,紧接着是骨头断裂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清晰得如同在寂静的深夜里折断一根枯枝。
剧痛!
一股钻心刺骨、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如同汹涌的岩浆,从右小腿处轰然爆发,瞬间席卷全身!所有的声音、光线、意识,都被这排山倒海的剧痛无情地碾碎、吞噬。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轰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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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每一次挣扎着想要上浮,都被刺骨的剧痛和沉重的麻木狠狠拖拽回去。有尖锐的警报声在耳边忽远忽近地鸣响,还有混乱的、带着惊恐的呼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腿!看着点腿!
小心!别碰到!
……快!担架!
身体被小心翼翼地搬动,每一次轻微的挪移都牵扯到右小腿那个痛楚的核心,引发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抽搐。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勉强掀开一道缝隙。视野是摇晃的、模糊的色块:惨白的天花板灯光,晃动的人影,医院走廊冰冷的金属扶手反射着刺眼的光……
许明哲许明哲听得见吗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穿透了那层麻木的屏障。
是林薇。
我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聚焦。她就在担架旁边,微微弯着腰,那张总是过于平静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刻着担忧和一种全神贯注的紧张。她的米白色长裙下摆沾上了几点醒目的暗红色污渍,像雪地里绽开的几朵血梅。是刚才溅上去的酒渍还是……我的血混乱的思维无法分辨。
我……没事……
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剧痛像毒蛇一样啃噬着神经,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新的折磨。
别说话!
她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目光紧紧锁住我的脸,又迅速扫过我扭曲变形、被简易固定住的右腿,眉头紧锁。
担架被迅速地推着向前,滑轮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急促的滚动声。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得呛人,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冰冷地钻进鼻腔。头顶刺眼的白炽灯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针,不断刺穿着我昏沉的意识。
穿过嘈杂的急诊大厅,被推进一个相对安静的诊疗室。医生和护士围了上来,动作麻利而专业。冰冷的剪刀剪开裤腿,暴露出血肉模糊、角度诡异的小腿。剧痛瞬间清晰了十倍,像无数把烧红的钢刀在骨头上刮擦!我猛地咬紧牙关,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胫腓骨粉碎性骨折,错位明显。需要立刻复位固定,准备手术室!医生冷静的声音像宣读判决书。
家属呢护士一边准备器械一边问。
在……在路上了吧……
旁边有个同学模样的声音迟疑地回答,带着慌乱。
我在这儿。林薇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我是他朋友。需要签什么,我来。
朋友这个词在混乱的脑海中划过一道微光。我艰难地侧过头,视线穿过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缝隙。她站在几步之外,背对着我,正低头和护士说着什么。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在惨白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沉静力量。那米白色的裙子上,暗红的污点刺眼依旧。
疼痛的浪潮一波强过一波,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沉浮。冰冷的器械触碰皮肤,消毒药水刺鼻的气味,医生简短有力的指令……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唯一清晰的锚点,是那个站在不远处、背对着我、替我签下一张张单子的米白色身影。她沉默着,像一尊守护在风暴边缘的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在药物和剧痛的撕扯下,时间感彻底混乱。我被转移到推车上,准备送往手术室。走廊的灯光在头顶快速掠过,形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
推车在电梯口短暂地停下等待。四周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推车轮子轻微的摩擦声和我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剧痛暂时被镇痛药物压下去一些,留下一种深沉的、令人绝望的钝痛和疲惫。身体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沉重的、破碎的壳。
就在这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一直沉默地跟在推车旁的林薇,忽然俯下身。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羽毛轻轻拂过绷紧的弦:
刚才……你说……你妻子……
她顿住了,似乎在斟酌着最不具杀伤力的措辞,……离开前……你们……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尾音,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我紧锁的心门最深处。那道被酒精和剧痛暂时麻痹的、名为叶楠的伤口,瞬间被狠狠撕开!
一直死死压抑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洪流,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带动着伤腿,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但这疼痛,此刻竟奇异地被那汹涌而来的、更深的悲恸所覆盖。
她……
我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泪水和血沫,破碎不堪,她走之前……我们……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巨大的、无边的疲惫和悲哀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灭顶。那些被完美面具掩盖的、日日夜夜啃噬着内心的真相,此刻终于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房子……早就空了……早在她出事之前……就空了……
这句话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意识彻底沉入一片无边的、冰冷的黑暗之海。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最后残存的感知,是林薇的手,轻轻地、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覆盖在我因颤抖而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那指尖传来的温度,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碎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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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是被一种持续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疼痛唤醒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右腿深处那个沉重而灼热的痛源。消毒水的气味霸道地占据着每一寸空气,冰冷而单调。
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视野从模糊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惨白,空旷。视线下移,是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还有自己那条被厚厚的石膏和支架牢牢固定、高高悬吊起来的右腿。像一截笨拙的、不属于这个身体的白色树干。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低鸣。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狭窄的光带,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漂浮。
门被轻轻地推开,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一个米白色的身影走了进来。是林薇。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醒了她的声音也放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走到床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确认我的状态,感觉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只发出一个模糊的气音。
医生说手术很顺利,但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动。她像是看穿了我的疑问,自顾自地说道,一边拧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温热的、带着淡淡米香的白粥气息飘散出来,驱散了一点消毒水的冰冷。饿不饿喝点粥我熬的,很清淡。
她用小碗盛出一些,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白色的热气袅袅升起。动作很细致。
麻烦你了……我费力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
没什么麻烦的。她头也没抬,语气平淡,舀起一勺粥,小心地吹了吹,然后递到我嘴边,慢点,小心烫。
温热的米粥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抚慰。胃里空荡荡的,但这股暖流似乎暂时压下了那无处不在的钝痛。粥很稀,几乎没什么味道,只有纯粹的大米本身的气息。我默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着。她喂得很慢,很有耐心,目光专注地看着勺子和我吞咽的动作,神情平静得仿佛在做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病房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我吞咽时细微的喉音。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却并不显得尴尬。窗外的光线渐渐偏移,从明亮变得柔和,最后染上淡淡的金色。
一碗粥见了底。
谢谢。我低声说,疲惫感再次袭来。
嗯。她简单地应了一声,收拾好碗勺,盖好保温桶,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
她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病房,米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像一阵安静的风。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设定好的程序。疼痛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右腿,时轻时重,像一只蛰伏的野兽。每天的探视时间,林薇总会准时出现,带着那个一模一样的保温桶。她的话依旧很少,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有时翻看那本卷了边的旧书,有时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偶尔会问一句还疼得厉害吗,或者需要叫护士吗。
她带来的粥,永远是温热的,也永远是一样的味道:寡淡,纯粹的白米粥。一天,两天,三天……味蕾在日复一日的清淡中变得麻木,甚至开始本能地抗拒这种毫无变化的、象征性的滋养。
第四天下午,夕阳的金辉透过百叶窗,给冰冷的病房镀上一层虚幻的暖色。林薇像往常一样,盛好一碗粥,吹了吹,递到我唇边。
我看着那勺微微晃动的、晶莹却寡淡的米粥,胃里一阵莫名的翻涌。几天来积压的、对疼痛的忍耐,对单调的厌烦,对自身处境的无力感,以及对这碗粥所象征的、小心翼翼维持的某种脆弱平衡的抗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冲破了长久以来习惯性的沉默和接受。
我微微偏开头,避开了那递到嘴边的勺子。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任性的直接:
太淡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病房里。
林薇的动作顿住了。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她抬起眼,目光从勺子移到我脸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一丝了然随即,那紧绷的、仿佛一直戴着无形面具的嘴角,竟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客套的微笑,也不是带着怜悯的安抚。那是一个真实的、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如同初春冰封的河面裂开第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流动的活水。
她收回勺子,看了看碗里寡淡的白粥,又抬眼看向我,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温度:
知道了。她轻轻地说,唇边的笑意加深,下次,多放点盐,许明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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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哲。
林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墓园特有的那份沉静。我握着轮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没有回头。
眼前是叶楠的墓碑。黑色的花岗岩,冰凉,光滑,上面嵌着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容明媚,眼神清澈,仿佛时光永远凝固在了她最美好的年华。墓碑前,一束新鲜的白菊安静地躺着,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珠,在初冬稀薄的阳光下,白得有些刺眼。
距离那个摔碎酒杯、也摔碎了自己所有伪装的夜晚,已经过去了半年。
右腿的石膏早已拆除,但深嵌在骨头里的钢钉和漫长的复健,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走路时依旧能感觉到一种深沉的、带着金属质地的钝痛,步伐也远不如从前利落,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小心翼翼的滞涩。身体里似乎也永远留下了些什么——不是伤痛本身,而是那道被彻底撕开的、再也无法缝合如初的口子。
林薇推着轮椅,停在我身侧。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羊毛大衣,衬得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静温和。她没看我,目光也落在那束白菊上,带着一种无声的敬意。
墓园里很安静。高大的松柏沉默地伫立着,针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低语。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添寂寥。空气清冷,带着泥土和草木特有的气息。阳光穿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几缕淡金色的光,落在冰冷的墓碑上,落在洁白的菊花瓣上,也落在我放在膝头、因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
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那些刻意遗忘的、被完美面具深埋的过往碎片,在这片寂静中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叶楠。我的妻子。
我们曾经也热烈过,像所有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年轻人。大学校园的林荫道,图书馆里偷偷传递的纸条,毕业时挤在出租屋里吃着泡面畅想未来……那些画面鲜明得如同昨日。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工作后越来越频繁的加班是她对我永远只做情绪垃圾桶的不满还是日复一日的琐碎消磨,让两人之间那条名为沟通的河床渐渐干涸
争吵变得小心翼翼,然后连争吵也省了。家里只剩下电视机空洞的声响,或者各自对着手机屏幕的沉默。一个屋檐下,却像隔着无形的玻璃墙。我越发沉浸在那个完美倾听者的角色里,把所有的疲惫、失落、对婚姻的无力感,更深地埋进那个无人能触及的角落。而她眼中的光,就在这种冰冷的相敬如冰中,一点点黯淡下去。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用最残酷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我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对不起。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其实很累。没来得及问一句,她是不是也很累
白菊在风中轻轻摇曳了一下,几片细小的花瓣飘落下来。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股翻涌的酸涩。
林薇一直安静地站在我身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她没有催促,没有安慰,只是沉默地存在着,如同这墓园里的一棵树,给予着一种无需言语的支撑。这半年,她就是这样。每天雷打不动地来病房送粥,后来是陪我复健。粥的味道终于有了变化,有时是加了点盐,有时是放了些切碎的青菜,有时甚至是几颗微甜的枸杞。她的话依旧不多,但偶尔会聊起她看的书,她观察到的窗外一只笨拙学飞的小鸟,或者只是分享一段她喜欢的、带着点孤寂意味的诗句。
她从不刻意触碰我的伤口,只是安静地陪伴。像一束微光,不强,却固执地照亮着我那片坍塌后狼藉的废墟,让我看清那些被掩埋的、真实的碎片。在她的目光里,我不再需要费力地维持那个哲哥的完美面具。可以因为疼痛而皱眉,可以因为复健的挫折而沉默,甚至可以……抱怨一句粥太淡。
她让我第一次明白,真实地活着,哪怕带着伤疤和残缺,原来也可以被接纳,甚至……是轻松的。
一阵稍强的风掠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发出簌簌的声响。松涛声似乎也大了一些。膝头紧握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掌心里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痕。
我深吸了一口气。墓园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凛冽的、近乎疼痛的清醒感。目光最后掠过墓碑上叶楠永恒的笑容,掠过那束在风中轻轻摇曳的白菊。心底那片沉重的、名为过去的冰层,似乎终于在这半年的阳光和微风的消融下,裂开了一道缝隙。
我转动轮椅,金属的轮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抬起头,目光迎上一直安静守候在侧的林薇。
冬日的阳光不算炽烈,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恰好落在她的侧脸上,给她略显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神情是惯常的沉静,却又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柔和一些。
林薇。我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要平稳得多,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轻松。
她闻声抬起眼,看向我。那双总是像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淡金色的阳光,也映着我的身影。
我看着她,迎着光,也迎着那片沉静的、等待的目光,很自然地,如同谈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今天阳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