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穿成糙汉心尖宠 > 第一章

我穿书了,穿成了那个今晚会被丈夫失手打死的可怜女人。
书里,原主也叫苏晚,懦弱、逆来顺受,是村里糙汉厉战用半袋粮食换来的媳妇。厉战,人如其名,脾气爆得像炸药,力气大得能扛起石磨。村里人背后都叫他活阎王。而今晚,他会因为醉酒和隔壁寡妇柳香兰几句挑唆,在推搡中,让原主的后脑勺磕在桌角上,一命呜呼。
冰冷的触感从身下的土炕传来,我猛地睁开眼。昏黄的煤油灯下,土坯墙裂缝纵横,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馊味混合的酸腐气。
脚步声沉重地逼近门口,带着浓烈的酒气。
木门被哐当一声踹开,一个高大的黑影堵在门口。
就是他,厉战。
肩宽背厚,像座移动的小山。古铜色的脸上带着酒后的赤红,浓眉拧着,眼神浑浊又凶狠。他看我的眼神,不像看妻子,像看一件碍眼的物件。
丧门星!杵着当死人饭呢他嗓门粗嘎,震得屋顶的灰簌簌往下掉。
按照原剧情,此刻的原主应该吓得瑟瑟发抖,嗫嚅着解释。然后被厉战不耐烦地一把推开,撞上桌角。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和翻腾的怒火。
不能死。绝不能就这么窝囊地死在这破土炕上!
厉战见我不动,更恼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直接朝我肩膀搡过来:聋了!
就是现在!
在他粗糙的手指即将碰到我衣服的瞬间,我猛地侧身,不是躲,而是借着他前冲的力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他小腿迎面骨上!
那一脚,用了巧劲,是以前在健身房学防身术时教练教的,专挑最疼的地方下手。
嗷——!
厉战猝不及防,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惨嚎,高大的身躯瞬间失去平衡,噗通一声巨响,像截沉重的木头桩子,结结实实摔趴在地上,激起一地尘土。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我迅速跳下炕,退到桌子后面,心脏狂跳,但眼神死死盯着地上的人。
厉战懵了。酒似乎都醒了大半,他撑起上半身,一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瞪着我,那眼神,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被他视为蝼蚁的媳妇。
苏晚!你他妈找死!他咆哮着,撑地就要爬起来。
我抄起桌上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高高举起,声音比他更大,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厉:厉战!你敢再动我一下试试!你以为打老婆不用偿命!
他动作顿住了,大概是被我从未有过的强硬和那句偿命镇住了片刻。
偿命老子打自己婆娘,天经地义!他梗着脖子吼,但气势明显弱了半分。
天经地义我冷笑,把碗底重重磕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你前脚打死我,后脚柳香兰就能登堂入室,抱着你的娃花你的卖命钱!你厉战就是个给人腾地方的蠢货!给人养野种的冤大头!
这话像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在厉战最隐秘也最敏感的地方。
柳香兰,那个死了丈夫、风骚入骨的寡妇,是书里导致原主悲剧的导火索,也是厉战藏在心底那点见不得人的念想。村里早有风言风语,说柳香兰肚子里的娃,指不定是谁的种。
厉战的脸瞬间由红转黑,又由黑转青,眼神惊疑不定,像被踩了尾巴的猛兽:你…你胡咧咧啥!
我胡咧咧我逼近一步,眼神像钉子,厉战,你摸摸良心!我苏晚嫁给你,图你啥图你打我图你让我吃不饱穿不暖还是图你心里装着隔壁那个妖精!
柳香兰跟你说啥了说我懒说我不伺候你她撺掇你打我,不就是想我死了给她腾地方我告诉你厉战,我苏晚今天把话撂这儿!我要是死了,化成厉鬼也不放过你们这对狗男女!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娘家人是死绝了,可这世上还有王法!县里有公安局!杀人犯是要吃枪子儿的!
枪子儿三个字,我咬得极重。
厉战脸上的凶狠彻底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这种在村里横行霸道惯了的糙汉,最怕的就是王法和枪子儿。他打老婆是家常便饭,但从未想过这真会要命,更没想过自己会因此偿命。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副凶狠的躯壳,第一次显出了裂痕。
我见火候到了,放下碗,声音冷得像冰碴子:厉战,今晚要么你打死我,然后等着吃枪子儿,让柳香兰抱着你的娃改嫁,睡你的炕,花你用命换的钱!要么,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屋里死寂一片,只有煤油灯芯噼啪爆响。
厉战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暴怒,有惊疑,有被戳破心思的羞恼,还有一丝……被枪子儿吓住的瑟缩。
最终,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再纯粹是凶狠,更多是憋屈和忌惮。他什么也没说,踉跄着脚步,带着一身尘土和酒气,摔门而去。
砰!
破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我才像被抽干了力气,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后背全是冷汗,手脚冰凉,控制不住地发抖。
活下来了。第一关,闯过来了。
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厉战绝不会善罢甘休,柳香兰更不会消停。在这个陌生的年代,陌生的穷山沟,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外来户,想活下去,活得有个人样,难如登天。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赚钱,必须离开这个狼窝!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起来了。凭着原主模糊的记忆和昨晚翻箱倒柜,找出了家里仅剩的可怜家当:小半袋糙米,几个干瘪的番薯,一小罐粗盐,还有厉战藏在炕洞犄角旮旯里的几块皱巴巴的毛票,加起来不到两块钱。
这就是全部。
我舀了点糙米,煮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自己喝了一碗,把剩下的温在锅里。然后揣上那点毛票,悄悄出了门。
清晨的村子笼罩在薄雾里,空气清冽。我必须尽快找到能换钱的路子。
村口有片野竹林,我眼睛一亮。砍了几根粗细合适的竹子,又去河边割了些柔韧的水草。凭着小时候看奶奶编竹篮的记忆,我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笨拙地尝试起来。
手指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水草也勒得生疼。折腾了大半天,才勉强编出两个歪歪扭扭、但还算结实的小竹篮。
太慢了,也太粗糙。这样不行。
我拎着两个篮子往村里走,想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卖掉。路过村中央那棵大槐树时,树下聚着几个纳鞋底、嗑瓜子的婆娘。
柳香兰赫然在列。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薄袄,腰身掐得细细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别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寡妇的标识),正倚着树干,声音又软又媚地跟旁边一个汉子说着什么,眼波流转。看到我,她嘴角立刻撇了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敌意。
哟,这不是厉战家的吗她拖着长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见,这大清早的,拎着俩破筐,是要去要饭啊也是,就你那懒样儿,厉战兄弟能养得起才怪!
旁边几个婆娘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柳香兰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我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她。这女人,果然开始作妖了。
柳香兰,我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冷意,你一个寡妇,大清早不在家给公婆守孝,跑这儿来对着别人家的男人搔首弄姿,合适吗你爹娘没教过你什么叫廉耻
这话像捅了马蜂窝。
柳香兰脸色骤变,尖声道:苏晚!你放什么屁!谁搔首弄姿了!
谁应声就是谁。我懒得跟她多费口舌,举起手里的竹篮,我编的篮子,结实耐用,一毛钱一个,谁要
婆娘们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好奇地围过来看。
哎呦,这篮子编得……是有点糙哈。一个婆娘嘀咕。
一毛钱贵了吧供销社的细篾篮子也就一毛五。另一个撇嘴。
柳香兰见没人接茬,又来了劲,阴阳怪气:就是,破烂玩意儿也好意思要钱苏晚,我看你是穷疯了!厉战兄弟昨晚没给你钱花啊还是……他嫌你晦气,不肯给了她故意把晦气两个字咬得很重,眼神瞟向周围,暗示意味十足。
昨晚厉战摔门而出的动静不小,估计早传开了。
我心头火起,但面上不显。跟这种人对骂,只会拉低自己。
我的篮子再破,也是凭自己双手挣的干净钱。我盯着柳香兰,一字一句,不像有些人,整天琢磨着怎么爬上别人男人的炕,花别人男人拿命换的卖力钱!那钱,沾着血,带着晦气,花着不怕折寿吗
你!柳香兰气得浑身发抖,脸涨得通红,指着我,苏晚!你血口喷人!我撕烂你的嘴!说着就要扑上来。
旁边的婆娘赶紧拉住她,但看我的眼神也都变了,带着惊疑和探究。我的话,无疑戳中了柳香兰最心虚的地方。
怎么被我说中了我毫不退缩,甚至往前一步,柳香兰,我警告你,离厉战远点,离我家远点!再让我看见你在我家门口晃悠,再敢挑唆一句,我就去公社妇女主任那儿好好说道说道!我倒要看看,一个勾引有妇之夫的寡妇,公社管不管!
提到妇女主任和公社,柳香兰嚣张的气焰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她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再骂。
我冷哼一声,不再看她,对着其他婆娘扬了扬手里的篮子:一毛一个,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自己用、送人都行!就两个,卖完收工!
大概是刚才那场冲突让她们开了眼,也可能是觉得一毛钱确实不贵,一个婆娘犹豫了一下,掏出一毛钱:给我一个吧,看着……是挺结实的。
另一个婆娘见状,也掏钱买走了另一个。
攥着到手的两毛钱,我心里总算踏实了一点。起步资金有了。
看也没看脸色铁青、怨毒地盯着我的柳香兰,我转身就走。
赚钱,刻不容缓。
靠着卖竹篮的启动资金,加上后来几天偷偷挖野菜、捡山货去镇上换的零钱,我攒下了一块多。
我用这些钱,去镇上供销社咬牙买了最便宜的面粉,一小罐猪油渣(最便宜的荤腥),还有一点盐和酱油。
没有肉,就用油渣提香。没有葱姜蒜,就靠盐和酱油调味。
我决定做最简单也最不容易出错的——油渣饼。
天不亮就爬起来,和面,醒面,把油渣细细剁碎,和一点点盐拌匀。擀开面皮,均匀地抹上油渣馅,卷起来,再压成饼。柴火灶火候不好控制,我就用小火慢慢烙。
第一锅出来,有点糊,味道也一般。
我尝了一口,皱着眉扔掉。不行,这水平卖不出去。
调整油渣和盐的比例,控制火候。第二锅,金黄酥脆,油渣的焦香混着面香飘出来。
成了!
我用洗净的大树叶包好还烫手的油渣饼,挎上一个小篮子,天蒙蒙亮就赶到镇子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一个三岔口。那里有个小小的、自发形成的早市,赶路去县城做工、办事的人都会在这里歇脚,买点吃的。
我找了个干净的石墩子,把篮子放下,掀开盖着的干净白布,油渣饼的香气立刻飘散出去。
卖饼!香喷喷的油渣饼!两分钱一个!热乎的!我学着旁边小贩的样子,扯开嗓子喊。
一开始,没人理会。赶路的人行色匆匆。
我也不气馁,继续喊。
终于,一个挑着担子、满头大汗的汉子停下脚步,抽了抽鼻子:啥饼这么香两分一个
油渣饼,大哥尝尝不好吃不要钱!我赶紧拿起一个,热情地递过去。
汉子犹豫了一下,大概是真饿了,掏出两分钱,接过来咬了一大口。
酥脆的声音响起,他眼睛一亮,三两口就把饼塞进嘴里,含糊地说:嗯!香!实在!再来两个!
开张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赶早工的人、去县城卖菜的农民,闻着香味都围了过来。
给我来一个!
要两个!
丫头,你这饼真不错,油渣放得足!
篮子里的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我收钱、递饼,忙得不可开交,心里却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的。
不到两个小时,带来的三十多个油渣饼,卖得一干二净。数着手里皱巴巴的毛票和硬币,六毛多!扣掉成本,净赚三毛多!
虽然不多,但这是第一步!是我在这个世界,凭自己双手挣到的第一笔活命钱!
我攥着钱,心里充满了希望。只要肯干,饿不死!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上了发条。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和面、烙饼,风雨无阻地去三岔口摆摊。油渣饼物美价廉,渐渐有了回头客。我的手艺也越来越熟练,偶尔还会奢侈地加点葱花,味道更香。
攒下一点钱后,我开始琢磨新品。看到供销社有处理的老南瓜,便宜得很,我买回来蒸熟捣成泥,和在面里,加点糖(糖精,更便宜),做成南瓜饼,甜滋滋的,很受妇女和小孩欢迎。后来又尝试了咸菜馅饼、简单的糖火烧……
我的小摊子,成了三岔口早市的一景。大家都叫我卖饼的小苏。
data-fanqie-type=pay_tag>
手里攒下了十几块钱,我盘算着,光卖饼不是长久之计,太累,利润也薄。我想开个小饭馆,哪怕只是支个棚子卖点简单的面条、馄饨。
但启动资金远远不够,还需要地方。镇上铺面想都别想,租金太贵。
我把目光投向了镇小学门口。那里学生多,家长接送,中午吃饭是个问题。学校食堂的饭……嗯,用学生的话说,猪食不如。
如果能承包下学校食堂……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但我知道,这很难。我一个没根没基的农村妇女,凭什么拿下公家的食堂
就在我一边卖饼一边琢磨食堂的事时,厉战又找上门了。
这次不是晚上,是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洗第二天要用的菜,他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院门,阴影笼罩下来。
一段时间不见,他似乎瘦了点,胡子拉碴,眼神阴沉沉的,带着一股压抑的暴躁。
听说你在镇上卖饼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质问。
我直起腰,甩了甩手上的水,平静地看着他:是,怎么了
谁准你出去抛头露面了我厉战的女人,丢不起这个人!他语气强硬,但不知为何,我竟听出了一丝底气不足。
你的女人我嗤笑一声,厉战,你搞清楚,我们现在没关系了。我卖我的饼,养活我自己,不偷不抢,丢谁的人了丢你厉战的人了你管得着吗
你!他被我噎得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响,往前逼近一步。
我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手里悄悄握紧了旁边的捣衣杵。经历过生死,他这副凶相已经吓不到我了。
又想动手我冷笑,行啊,打!往这儿打!我指了指自己的头,打死了我,正好让柳香兰带着你的种住进来!厉战,你也就这点本事了,除了打老婆,你还会干什么有本事你出去挣大钱啊!让柳香兰过上好日子啊!在我这儿耍什么横!
柳香兰三个字,再次精准地踩中了他的痛脚。
他的拳头停在半空,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里翻腾着暴怒、难堪,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他死死瞪着我,胸膛剧烈起伏,像头濒临爆发的困兽。
最终,他猛地一跺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苏晚!你行!你等着!然后,像上次一样,带着一身无处发泄的怒气,转身大步离开。
看着他气急败坏的背影,我松了口气,但心里也升起一丝疑惑。他这次来,似乎不仅仅是质问,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说,是不甘心
没过几天,柳香兰又作妖了。
那天我卖完饼回来,刚走到村口,就听见一阵哭天抢地的嚎啕声,夹杂着尖锐的咒骂。
苏晚!你个挨千刀的黑心烂肺的贱人!你不得好死啊!
是柳香兰的声音。
我皱眉走近,只见我家那破旧的篱笆院门口,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村民。柳香兰像个疯婆子一样坐在地上,一身狼狈,崭新的碎花裤子上沾满了黄褐色的污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是粪水!她头发散乱,脸上也溅了不少,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指着我的院门破口大骂。
就是她!苏晚这个毒妇!在我家门口泼粪!她就是想害死我!害死我肚子里的娃啊!大家给我评评理啊!
我愣住了。泼粪我干了一上午活,刚回来,哪有时间泼粪
村民们议论纷纷,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鄙夷。
天啊,这也太缺德了!
看不出来啊,苏晚平时闷不吭声的……
是不是因为厉战啊争风吃醋呗!
再怎么样也不能泼粪啊!这多脏啊!
柳香兰见我回来,哭嚎得更起劲了,扑上来就想抓我的衣服:苏晚!你个毒妇!你还我清白!赔我衣裳!我要去公社告你!
我侧身躲开她沾满粪水的手,嫌恶地皱眉,声音却异常冷静:柳香兰,你说我泼的粪
不是你还有谁!她尖叫,就是你家门口这桶!我刚出门就滑倒了!不是你是谁!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我家破院门旁边,放着一个破旧的木桶,桶沿还湿漉漉的,散发着同样的臭味。桶旁边,还有一块沾着湿泥的西瓜皮。
我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
这几天,村里有人家收了西瓜,瓜皮到处乱扔。而我家门口这个粪桶……是厉战以前放在屋后积肥用的,早就废弃了,桶底都漏了,一直扔在墙角没动过。
我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果然在人群后面,看到厉战那个狐朋狗友,外号赖皮三的瘦猴,正缩着脖子,眼神躲闪。
明白了。
我走到粪桶边,捡起那块西瓜皮,又看了看桶旁边湿滑的地面,冷笑一声。
柳香兰,我举着西瓜皮,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你说你在我家门口滑倒,踩到了粪水
对!就是你泼的!柳香兰一口咬定。
好。我点点头,走到她摔倒的地方,指着地上清晰的滑痕和旁边溅开的粪水,大家看看,这滑倒的痕迹,还有粪水溅开的方向,是不是从外面往我家门口这边滑的
村民们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有人点头:嗯,好像是往外摔的。
还有,我拿起那块西瓜皮,这西瓜皮,新鲜带泥,一看就是刚扔不久的。上面这个脚印,我把西瓜皮翻过来,对着光,大家看看,这鞋底的花纹,是不是很小,像是女人的鞋
柳香兰脸色微变。
再看看柳香兰的鞋底。我指着她沾满粪水的布鞋。
有眼尖的婆娘立刻喊:哎!对上了!她鞋底的花纹跟瓜皮上的一样!
人群一片哗然。
我转向脸色发白的柳香兰,声音冰冷:柳香兰,是你自己走到我家门口,踩到了不知道谁扔的西瓜皮,滑倒了,撞翻了放在墙角的破粪桶!你自己倒霉,弄了一身脏,却想赖到我头上还污蔑我泼粪你这贼喊捉贼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啊!
你……你胡说!柳香兰慌了神,语无伦次,就是……就是你故意放的瓜皮!就是你泼的!
我故意放的我气笑了,我上午在镇上卖饼,村口王大爷、卖菜的李婶子都能作证!我哪有时间回来放瓜皮泼粪倒是你,柳香兰,你大中午的不在自己家待着,跑到我家门口晃悠什么是又想‘路过’看看厉战在不在家吗
轰——人群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看向柳香兰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了然。
啧啧,原来是自己摔的!
还赖人家苏晚!真不要脸!
就是,整天往人家汉子家门口跑,活该!
心思不正,老天爷都看不过去!
柳香兰彻底慌了,面对众人鄙夷的目光和指指点点,她羞愤欲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怨毒地剜了我一眼,再也待不下去,捂着脸,哭嚎着挤出人群跑了。
一场闹剧,以柳香兰身败名裂、沦为全村笑柄告终。
人群散去,我疲惫地推开院门。刚进去,就看见厉战站在院子里,脸色铁青,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你满意了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气。
我冷冷看着他:我满意什么满意你那个相好的自作自受还是满意你那个好兄弟赖皮三,帮你相好的设局来害我
厉战猛地抬头,眼神震惊:你……你知道赖皮三
不然呢我嗤笑,柳香兰一个人能搬得动那个漏底的破桶能在那么巧的位置扔西瓜皮厉战,管好你的人!再有下次,我直接去公社告你们一个‘破坏生产、污蔑妇女’!看看公社是信我这个安分守己卖饼的,还是信她那个作风不正、贼喊捉贼的寡妇!
厉战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大概没想到,我不仅破了局,还直接点破了赖皮三。他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有愤怒,有难堪,还有一种……陌生的审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再次带着一身低气压,转身走了。
这次之后,柳香兰彻底消停了,听说病了一场,门都不敢出。厉战也再没来找过麻烦。
我的油渣饼生意越做越稳,攒下了一小笔钱。但承包食堂的事,依然毫无头绪。我试着去学校打听过,管后勤的是个姓赵的主任,架子很大,听说我想承包食堂,眼皮都没抬,一句公家的事,你一个农村妇女凑什么热闹就把我打发了。
就在我一筹莫展时,转机出现了。
那天下午收摊早,我拎着空篮子往回走。路过镇小学后门那条僻静的小路时,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墙角,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像个孩子。他脚边散落着几张纸。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同志,你……没事吧
男人抬起头,满脸泪痕,正是那个赵主任!他看清是我,有些尴尬,慌忙擦眼泪。
没……没事。他声音沙哑,弯腰去捡地上的纸。
一阵风吹过,其中一张纸飘到我脚边。我捡起来,下意识看了一眼,是张医院的缴费通知单,金额大得吓人。
赵主任一把抢过去,眼圈又红了:唉……孩子病了,要动手术……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如此。
看着他绝望痛苦的样子,我鬼使神差地开口:赵主任,钱……能想办法借借吗
借他苦笑摇头,亲戚朋友都借遍了,杯水车薪啊。
我看着他那张缴费单,又看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赵主任,我深吸一口气,学校食堂……真的不能承包吗
他愣了一下,警惕地看着我:你想干什么
我想承包食堂。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清晰,我出钱,帮你垫上孩子的手术费,算我借你的。条件是,食堂承包给我,一年。一年内,我用食堂的利润还你钱。如果一年后我还不上,食堂你收回,垫的钱我也不要了。我立字据!
赵主任震惊地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你……你说真的你有钱
我有一些。我掏出身上所有的积蓄,十几块钱,又补充道,不够的,我可以去借。但我保证,食堂交给我,我能让它赚钱!孩子们能吃上干净热乎、便宜又好吃的饭菜!学校也能省心省力!您考虑考虑
赵主任看着我手里的钱,又看看我坚定的眼神,脸上的绝望慢慢被一种复杂的神色取代。他沉默了许久,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他狠狠抹了把脸,咬牙道:好!我……我信你一回!但这事,得保密!不能让人知道我收了你钱!
明白!我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接下来的几天,我跑断了腿。把卖饼攒的钱全拿出来,又厚着脸皮去镇上一个相熟的、常买我饼的杂货店老板那里借了十块钱(承诺一个月内还清,利息照算)。
凑够了手术费,悄悄给了赵主任。
手续办得出乎意料的快。大概赵主任也顶着压力,加上我无偿垫付手术费的举动让他心存感激(或者说愧疚),他力排众议(主要是其他后勤人员觉得我个村妇干不了),最终,一纸简陋的承包协议签了下来。
我成了镇小学食堂的承包人!期限一年。
拿到钥匙,推开食堂那扇油腻腻的大门时,我的手都在抖。里面光线昏暗,墙壁熏得发黑,几张破桌子歪歪扭扭,一口大铁锅锈迹斑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油哈喇味。
条件比想象的还差。
但,这是我的了!
巨大的喜悦过后,是沉甸甸的压力。启动资金几乎清零,食堂要重新收拾,锅碗瓢盆要添置,人手要请(我一个人绝对忙不过来),最重要的是,饭菜要好吃、要便宜,才能吸引学生和老师。
钱!还是钱!
我把自己关在食堂里整整两天,疯狂地打扫、清洗。用碱水一遍遍刷洗锅灶墙壁,把能用的桌椅板凳修好。又用最后一点钱,买了石灰水,把墙壁刷得雪白。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干净亮堂了。
人手是个问题。请人需要钱,我现在没有。我想到了村里几个手脚麻利、家里也困难的婶子。我找到她们,提出合伙:我不给工钱,但包一日三餐,食堂盈利后,大家按出力多少分红。
起初她们都犹豫,觉得不靠谱。我拿出承包协议给她们看,又带她们去看了焕然一新的食堂,拍着胸脯保证:婶子们,信我一次!干好了,以后大家都有钱赚!
最终,老实巴交的王婶和手脚麻利的李婶被我说动了,答应先来帮忙试试。
开张前一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睡。反复核对着仅有的几样食材:面粉、土豆、白菜、萝卜、一点猪油和粗盐。没有肉,没有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我们三人就忙活开了。
没有肉,我就用猪油把土豆萝卜白菜切丝炒香,做成咸鲜的素臊子。面粉和成团,手工擀成薄薄的面片,再切成粗细均匀的面条。开水翻滚,面条下锅,煮熟捞进碗里,浇上一大勺热气腾腾的素臊子。
开饭啦!我站在窗口,扯开嗓子喊。
第一顿,只有简单的素臊子面。两分钱一碗,管饱。
学生们好奇地围过来,看着碗里清汤寡水的面条和素菜,有些犹豫。
真管饱一个半大小子探头问。
管饱!不够再添!我笑着回答。
那……来一碗!
有人带头,后面的人就多了起来。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递出去,食堂里渐渐坐满了人。虽然只有素臊子,但我舍得放猪油,火候也足,炒得喷香。面条是我和王婶、李婶手工擀的,筋道爽滑。
嗯!好吃!比原来食堂猪食强多了!
真香!婶子,再给我来点汤!
两分钱管饱,太值了!
听着学生们满足的吸溜声和议论,王婶和李婶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第一天下来,卖出去一百多碗面。扣除成本(主要是面粉和柴火),净赚了一块多!
虽然不多,但开门红!证明了这条路可行!
有了第一天的成功,我们干劲更足了。我绞尽脑汁在有限的食材里翻花样。今天素臊子面,明天白菜粉条馅的大包子,后天萝卜丝油渣饼……偶尔赶上供销社有处理的鸡骨架或猪下水(极便宜),我就熬一大锅浓汤,给面条提鲜,或者做成杂碎汤,一分钱一碗,也大受欢迎。
食堂的口碑迅速传开。不仅学生爱吃,连一些中午不回家的老师也愿意来吃,便宜实惠又干净。
一个月下来,盘账的时候,我们三个都惊呆了。
扣除所有成本(包括还了杂货店老板的借款和利息),竟然净赚了二十多块钱!王婶和李婶每人分到了五块钱!这相当于她们男人干半个月重活的工钱!
两个婶子拿着钱,手都在抖,激动得眼泪汪汪:小苏!这……这真是我们挣的
婶子,这才刚开始!以后会更多!我笑着,心里也充满了成就感。
我把属于我的那份钱,留出食堂运转的备用金,剩下的,拿出一部分,去镇上扯了几尺结实耐磨的蓝布,给王婶和李婶一人做了一身新罩衣。剩下的钱,我买了两斤肉,晚上在食堂炒了几个硬菜,请她们和赵主任(他孩子手术成功,恢复得不错)吃了一顿,算是小小的庆功宴。
席间,赵主任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叹了口气,举起酒杯:小苏,我赵某人……谢谢你!食堂交给你,我放心了!
日子在忙碌和希望中飞快流逝。食堂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三个女人累并快乐着。手里有了余钱,我把家里漏风的破窗户换了新玻璃,添置了暖水瓶,还给一直帮衬我的王婶家买了点粮食。
生活,第一次向我露出了温暖的底色。
这天下午,我正在食堂后厨清点刚送来的土豆。王婶急匆匆跑进来,脸色发白:小苏!不好了!厉战……厉战跟人打起来了!在……在工地那边!听说……见血了!
我心头猛地一沉。工地厉战除了农闲时会去镇上的建筑队打零工,还能在哪
怎么回事我放下土豆,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听说是工头……工头想赖工钱!厉战气不过,跟工头和他带的人打起来了!对方人多……厉战他……他好像被钢筋砸到了头!王婶声音都抖了。
钢筋……砸到头……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那个雨夜,原主后脑勺磕在桌角的画面瞬间浮现。
在哪家医院!我声音发颤。
镇……镇卫生院!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解下围裙就往外冲。王婶在后面喊:小苏!钱!带钱啊!
我冲回自己住的小屋(早就不住厉战家了,在镇上租了个便宜的单间),翻出藏在枕头里的所有积蓄——三十多块钱,揣在怀里,疯了一样朝镇卫生院跑去。
卫生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走廊里站着几个灰头土脸的工人,是厉战的工友。
厉战呢他怎么样我冲过去,抓住其中一个问。
那工友看到是我,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在……在里面包扎呢。头……头破了,流了不少血,胳膊好像也折了……
我推开处置室的门。
厉战坐在椅子上,一个护士正在给他包扎头部。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血还是渗了出来,染红了一大片。脸上、胳膊上都是擦伤和淤青,左胳膊不自然地垂着,用撕开的破布条勉强固定。他闭着眼,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
才多久没见,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憔悴得不成样子。那副曾经凶悍逼人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重伤后的虚弱和狼狈。
听到动静,他睁开眼。看到是我,那双总是带着戾气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错愕、难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随即,那眼神又迅速被惯有的冷硬覆盖。
你来干什么他声音沙哑虚弱,却依旧带着刺。
护士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人!你媳妇急成这样跑来看你,还凶什么凶!
厉战抿紧唇,不说话了,把头扭向一边。
我没理他的态度,走到护士旁边:护士同志,他伤得重吗头有没有事
头外伤,缝了六针,有点轻微脑震荡,得观察。左胳膊骨折了,已经简单固定了,得去县医院打石膏。护士麻利地收拾着东西,先去缴费吧,处理费加药费,还有待会儿去县里转院的钱,先交二十块押金。
二十块!我心头一紧。这几乎是我现在能动用的全部流动资金了。但看着厉战头上的血和苍白的脸,我没有任何犹豫,掏出钱:好,我去交。
厉战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哪来的钱
卖饼挣的。我简短地回答,拿着缴费单转身就走。
不用你管!他在身后低吼,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老实点!护士按住他。
交完费,拿了药,又叫了辆拖拉机(最便宜的交通工具),送他去县医院。一路颠簸,他闭着眼,一声不吭,但紧握的拳头和额头的冷汗显示他在强忍疼痛。
到了县医院,拍片,打石膏,又是一通折腾。等把他安顿在简陋的三人间病房里,挂上点滴,天已经擦黑了。
我累得几乎虚脱,坐在病床边的小板凳上。
病房里很安静。厉战躺在那里,看着头顶灰扑扑的天花板,忽然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工头跑了,钱……一分没拿到。
我嗯了一声,没说话。意料之中。
医药费……我会还你。他又说,语气生硬,带着一种别扭的坚持。
等你好了再说吧。我起身,拿起暖水瓶,我去打点热水。
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他极低、极快的一句话,像是用尽了力气:
……那天……谢谢你。
我脚步一顿,没回头。我知道他说的是柳香兰泼粪栽赃那次。
打完水回来,他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我拧了湿毛巾,轻轻擦去他脸上和脖子上的血污和灰尘。擦到他额角一道新添的疤痕时,他眼皮动了动,没睁开。
你……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闷闷的,……为啥帮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点滴瓶里缓缓下落的液体,轻声说:总不能看着你死吧。
他不再说话,呼吸渐渐平稳。
我在医院照顾了他三天。期间,王婶和李婶轮流来给我送饭,帮我照看食堂。她们告诉我,厉战那个工头果然卷钱跑了,建筑队也散了。厉战这趟工,白干了,还差点把命搭上。
出院那天,我给他办了手续。结算下来,医药费加住院费,花掉了我整整二十五块。食堂一个月的利润,几乎全填进去了。
我雇了辆牛车,把他送回村里那个破败的家。
院子里荒草丛生,冷锅冷灶,比之前更显凄凉。
把他扶到炕上躺好。我环顾四周,叹了口气,挽起袖子开始收拾。扫地,擦桌子,烧水,熬了一锅稠稠的小米粥。
把粥端到他面前时,他靠着炕头坐着,低着头,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胳膊,忽然说:
苏晚,我们……离婚吧。
我愣了一下。
他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和认命:我厉战就是个废物。以前……对不住你。现在,更是个残废了,挣不了钱,还欠你一屁股债。你走吧,去过好日子。欠你的钱……我这条烂命还在,总能还上。
我看着他那张布满胡茬、憔悴却异常平静的脸。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的糙汉,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如此脆弱和认命的一面。
离婚我放下粥碗,声音很平静,行啊。等你胳膊好了,能去公社办手续了再说。
他猛地看向我,眼神震惊。
至于钱,我扯了扯嘴角,放心,我不会忘。你现在就给我好好养着,养好了胳膊,才能出去挣钱还债。你以为我救你,是白救的
厉战张着嘴,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
我没再理他,转身继续收拾屋子。心里却莫名地轻松了一些。这个结,似乎终于有了解开的机会。
厉战养伤期间,我依旧每天镇上村里两头跑。食堂生意不能丢。我隔天会过来看看他,送点食堂做的、有营养的饭菜(当然,成本算在账上),帮他换药,督促他活动没受伤的胳膊。
他沉默地接受着,像个听话的病人。只是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少了戾气,多了探究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沉重。
有一次,我去送饭,推开院门,看见他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用没受伤的右手,拿着一根烧黑的木炭,笨拙地、极其认真地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走近一看,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苏晚。
旁边,还有几个更扭曲、像是反复练习过的字:钱、还、谢。
他写得那么专注,连我走近都没发现。午后的阳光落在他宽阔却微驼的背上,竟显出几分笨拙的温柔。
我脚步顿住,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动了一下。
日子在忙碌和平静中滑过。厉战的胳膊恢复得不错,拆了石膏。他没再提离婚的事,我也没问。
他主动提出要去镇上打工还钱。我没反对,给他介绍了食堂需要力气活的零工——比如搬运米面粮油、劈柴火之类的。工钱按天算,虽然不多,但管一顿午饭。
他干得很卖力,从不偷懒。在食堂,他话很少,只是埋头干活,搬东西时一个人顶两个,劈柴火又快又整齐。偶尔和王婶李婶碰面,他会略显僵硬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食堂的生意蒸蒸日上。除了学生老师,连镇上一些居民也慕名来吃我们便宜实惠的饭菜。手里有了更多盈余,我盘算着,该把离婚的事提上日程了。
这天收工后,我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厉战。
厉战,明天有空吗我们去趟公社。
他正在洗手,闻言动作顿住,水声哗哗。他没回头,肩膀似乎绷紧了,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第二天,我特意换了身干净衣服。在村口等到厉战时,他也穿上了洗得发白但整洁的旧军装(他最好的衣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理短了。只是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直视我。
去公社的路很长,我们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说话。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
到了公社民政办公室门口,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工作人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听我们说明来意,她放下报纸,目光在我和厉战之间扫了几个来回。
为啥要离啊大姐慢悠悠地问。
感情不和。我平静地回答。
大姐看向厉战:你呢同意离
厉战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拳头在身侧攥紧又松开,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大姐推了推眼镜,没急着办手续,反而问起了家常:有孩子吗
没有。我答。
财产纠纷呢
没有。家里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我说。
厉战猛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震惊,还有一丝受伤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大姐点点头,拿起笔:那行,双方自愿,无子女无财产纠纷。过来填表吧。
我和厉战走到桌前。大姐递过来两张表格和笔。
我拿起笔,正要写名字。
等等!厉战突然出声,声音有些发颤。
我和大姐都看向他。
他脸色涨红,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重重地拍在桌上。
不是别的,是一本崭新的、深红色的存折。
他眼睛赤红,死死盯着我,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狠劲:
苏晚!我厉战是浑!以前对不住你!欠你的,我用命还!这钱,是我这几个月在工地扛水泥、在食堂扛大包,一分一分攒的!连本带利!都在这儿!
他喘着粗气,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指着存折,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现在,我不欠你钱了!
我厉战,配得上你了!
这婚,我不离了!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
大姐张着嘴,手里的笔掉在桌上。我也彻底懵了,看着桌上那本崭新的存折,又看看眼前这个眼睛赤红、像头倔牛一样的男人,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在说什么
厉战见我没反应,更急了,一把抓起存折,粗鲁地塞进我手里,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拿着!打开看!
我下意识地翻开。存折很新,第一页,一行蓝黑色的钢笔字映入眼帘:
户名:苏晚。
存入金额:伍拾叁元捌角柒分。
下面还有几笔小额的存取记录,日期都是最近几个月的。
整整五十三块八毛七分!比他欠我的医药费,多出了近一倍!
我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这几个月,他在工地扛水泥那是镇上最苦最累的活!他在食堂干活,我每天给他一块钱工钱,管一顿饭。他竟一分没花,全存起来了还去扛水泥
难怪他这段时间总是灰头土脸,累得倒头就睡,人也瘦得厉害……
你……我喉咙发堵,说不出话。
厉战避开我的视线,耳根通红,梗着脖子,声音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笨拙:
苏晚……以前……是我浑蛋。
你……你很好。
比柳香兰……好一百倍。
食堂……你干得好……我……我服气。
我厉战……以前配不上你。
现在……他指了指存折,又指了指自己打着钢钉、刚刚拆了石膏还不太灵活的胳膊,钱,我还清了。胳膊……也好了。我能干活,能挣钱!
我……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和期盼:
苏晚,我……我现在……能重新……求你做我媳妇不
我保证!以后……再动你一指头,我厉战天打雷劈!
我……我给你当牛做马!挣的钱都给你管!你说东,我绝不往西!
他语无伦次,词不达意,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汗水和泥土的粗粝气息,却又重逾千斤。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大姐早就摘了老花镜,看得津津有味,嘴角噙着笑。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本沉甸甸的存折。上面歪歪扭扭的苏晚两个字,是他亲手写的吧像那天在院子里,用木炭在地上练习的那样。
五十三块八毛七分。是这个糙汉,用血汗和断骨,一点点攒出来的配得上。
心里那堵冰封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一种酸涩又滚烫的情绪,瞬间涌遍全身。
我抬起头,迎上他紧张得快要窒息的目光。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这个曾经让我恐惧绝望的活阎王,此刻,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水,里面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盼和笨拙的真心。
我轻轻合上存折,握在手里。
然后,在他骤然亮起的、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我走到那个看戏的大姐面前,拿起桌上那张离婚申请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撕成了碎片。
碎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落。
我转过身,看着那个呆若木鸡的男人,扬起下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办公室里:
厉战,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以后,钱归我管。
你,也归我管。
厉战愣在原地,足足有十秒钟。然后,他那张向来凶悍的脸上,猛地绽开一个巨大的、近乎傻气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用力点头,像个得到心爱糖果的孩子,声音洪亮,震得屋顶都在颤:
哎!管!媳妇!都归你管!
大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行了行了,看你们这劲儿!不离了是吧赶紧走!别在我这儿腻歪!
走出公社大门,阳光正好。
厉战跟在我身后半步,像个刚入伍的新兵,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脸上的傻笑就没停过。
走了几步,他忽然加快脚步,追上来,与我并肩。粗糙的大手在裤子上蹭了又蹭,犹豫着,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轻轻碰了碰我的手指。
见我没躲开,他像是得了天大的鼓励,深吸一口气,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布满老茧和疤痕,甚至还有些没洗掉的灰泥。掌心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却又在微微颤抖。
一股暖流,从他滚烫的掌心,顺着指尖,瞬间流遍我的四肢百骸。
我低下头,看着那双交握的手。一只白皙纤细,一只黝黑粗粝。
我没有挣脱。
他握得更紧了,像是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媳妇……他低声唤我,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满足。

回家……我给你做饭!他信誓旦旦,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忍不住笑了。这个曾经差点打死我的糙汉,说要给我做饭
你会做饭
学!我学!他急急地保证,我厉战学东西快!以后家里的饭,我包了!你……你就坐着等吃!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
风里带着田野的清香。
我知道,新的生活,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