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密集的鼓点,狠狠砸在生锈的铁皮窗檐上。劣质铝合金窗框在风里吱呀作响,每一次呻吟都像有钝刀在刮擦我的神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混杂着廉价消毒水和隔壁隐约传来的劣质香烟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
我蜷缩在单人铁架床的角落,单薄粗糙的被单裹到下巴,身体却像筛糠般抖个不停。每一次细微的声响——走廊里模糊的脚步声、窗外突然呼啸而过的车鸣——都像电流般窜过脊椎,炸得我头皮发麻。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薄薄的病号服,黏腻冰冷,紧贴着皮肤。
喉咙干得发痛,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味。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借着那点尖锐的刺痛,才能勉强压下喉咙深处几乎要冲出来的嘶吼。
这里是城郊结合部一家连招牌都模糊不清的小诊所病房,混乱、肮脏、无人问津。是我精心挑选的、远离一切风暴中心的安全屋。至少,我天真地以为,它能隔绝那个叫林薇的女人。
那个名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意识里。
上一世的记忆碎片,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奢华却冰冷的婚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虚伪的夜景。林薇,我那名义上的妻子,穿着丝质的睡袍,美得惊心动魄,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冰锥。她一步步走近,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规律、催命符般的声音。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不是凶器,只是一份薄薄的、却足以将我打入地狱的股权转让协议。
签了它,沈亦白。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可怕,为了明哲。
苏明哲。她的白月光。那个永远温润如玉、风度翩翩,却能在暗地里笑着碾碎对手一切希望的男人。她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他铺路。
我那时竟还存着一丝可笑的幻想,试图抓住她冰凉的手腕:薇薇,我们…我们才是夫妻!
她的回应是毫不留情地抽回手,力道大得让我一个趔趄。她俯视着我,眼神里只有彻底的不耐和厌弃,仿佛在看一团亟待清除的垃圾。夫妻你配吗签了字,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我给你一笔钱,滚得越远越好。
她身后的阴影里,苏明哲缓缓踱步而出,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他走到林薇身边,自然地揽住她的腰,姿态亲昵而占有。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轻蔑。
亦白兄,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的声音温润,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过我的耳膜,薇薇是为你好。强扭的瓜不甜,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难堪呢
屈辱和绝望像岩浆一样在胸腔里翻腾、灼烧。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们:休想!林薇,你休想!这些是我爸留给我的!就算死,我也不会便宜你们这对……
后面的话被一声沉闷的重击打断。剧痛瞬间从后脑炸开,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我甚至没看清是谁动的手。只记得身体沉重地砸在地板上,冰冷坚硬。模糊的视野里,是苏明哲那张依旧温和笑着的脸,他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拭着指关节,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林薇就站在他旁边,冷漠地看着,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
黑暗彻底吞噬意识前,我仿佛听见她冰冷的声音,遥远得像是来自地狱的回响:处理干净点。
……
呼——呼——
我猛地从血色的回忆中挣脱,大口喘着粗气,像一条濒死的鱼。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膛。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我用力抹了一把脸,触手一片冰凉湿滑。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狠狠地在心里对自己咆哮。
今天是他们原定举行盛大婚礼的日子。香槟塔,水晶灯,无数虚伪的祝福和闪光灯。上一世,我就是在那场婚礼上,像个傻子一样坠入她精心编织的、名为婚姻的陷阱。
但这一世,一切都不同了!
三天前,在距离他们婚礼场地还有两条街的十字路口,我死死盯着那辆失控般冲来的、满载货物的重型卡车。刺眼的车灯撕裂雨幕,尖锐的刹车声和路人的惊呼混成一片。在最后一刻,我咬紧牙关,猛地将油门踩到了底!不是逃离,而是决绝地、精准地,将我那辆不起眼的二手车,撞向了卡车侧面相对安全的部位!
巨大的撞击力将我狠狠掼在方向盘上,安全气囊在眼前炸开一片白雾,肋骨断裂的剧痛瞬间蔓延全身。意识模糊间,我感到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流下,视线被染红。剧痛中,一种扭曲的快意却升腾而起。
成了!
我用一场足够惨烈、足以让我在医院躺上几个月、完美避开婚礼现场的车祸,斩断了与林薇命运相连的那根线!代价是几根断掉的肋骨、轻微脑震荡和一些皮外伤,还有此刻蜗居在这间破败诊所里的狼狈。
但这一切都值得!只要远离她,远离苏明哲,远离那个注定将我吞噬殆尽的漩涡,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诊所破旧的挂钟发出单调的咔哒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时间在艰难地爬行。这个时间点,林薇应该穿着那件价值连城的定制婚纱,站在缀满鲜花的圣坛前,挽着苏明哲的手臂,在无数艳羡的目光中交换戒指了吧她脸上会是那种无懈可击的、属于胜利者的完美微笑吗
也好。这样最好。
我疲惫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脑中那清晰得可怕的画面。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极度紧绷,像两股绞紧的绳索,几乎要将我撕裂。意识在疼痛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不紧不慢,三下。规律得近乎诡异,穿透淅沥的雨声和窗框的呻吟,清晰地敲在我的耳膜上。
像三记冰冷的丧钟。
我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心脏骤然停跳,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带来钻心的剧痛。
谁!
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顺着太阳穴滑落。我像受惊的野兽,猛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僵硬地扭过头,死死盯住那扇单薄、油漆剥落的木门。门外走廊的光线昏暗,从门缝底下透进来窄窄的一条惨白。
这个时间,这个鬼地方,只有那个每天板着脸、扔下药片就走的值班护士!她从不敲门!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破败病房里的阴冷潮湿更刺骨。一个荒谬绝伦、却带着致命惊悚感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我的心脏。
不可能!绝不可能!
门把手,无声地转动了。
老旧金属发出极其轻微、却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哒声。
我全身的汗毛在那一瞬间集体倒竖!血液凝固,连呼吸都停滞了。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冻透的石头,只有眼珠还能转动,死死黏在那条缓缓扩大的门缝上。
一只白皙、骨节分明、涂着冷调裸色指甲油的手,扶住了门框边缘。
紧接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咔嗒。门锁落下的轻响,在死寂的病房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只剩下窗外雨水的喧嚣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我几乎能听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奔流的轰鸣。
她站在门口昏暗的光线里,没有开灯。
身上不再是想象中圣洁的婚纱,而是一件剪裁利落、价格不菲的黑色羊绒大衣,衣摆被雨水打湿了一小片,颜色更深。雨水顺着她微卷的发梢滴落,在肩头洇开深色的水迹。高跟鞋的鞋跟沾着泥泞,踩在诊所肮脏的水磨石地面上,却奇异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的脸,大半隐在门廊投下的阴影里,只有鼻尖往下被远处走廊灯勾勒出一点模糊的轮廓。但那道目光,却像实质的冰锥,穿透昏暗,精准地、牢牢地钉在我脸上。
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唇角勾起的那一丝弧度——冰冷、玩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掌控感。那笑容里没有丝毫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像是在打量一件失而复得、却已布满裂痕的瓷器。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个世纪。我躺在简陋的病床上,浑身冰冷,动弹不得,像被钉在砧板上的鱼,只能被动地承受着她目光的凌迟。
终于,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
一个带着奇异回响的、轻柔得如同情人低语,却又冷得能冻结灵魂的声音,在狭小、霉味弥漫的病房里响起:
又见面了,沈亦白。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被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彻底淹没。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剧烈收缩。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可能找到这里!今天是她和苏明哲的婚礼!她应该站在镁光灯下接受全城的祝福!
除非……
一个恐怖至极、足以颠覆我重生以来所有认知和计划的念头,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轰然撞进我的脑海!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侥幸!
你……我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干涩剧痛的喉咙里挤出一点嘶哑的气音,破碎不堪,你……怎么……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死死堵住。
林薇往前轻巧地踱了一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如同重锤敲击。她彻底走进了窗外那点微弱天光能照到的范围。
那张脸清晰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是惊心动魄的美,但此刻,那美艳中淬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东西。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或冷漠或算计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一种我完全陌生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情绪——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甚至不是厌弃。那是一种……历经漫长岁月的疲惫,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疯狂的执着,还有一丝……诡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兴奋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我打着石膏的手臂,缠着绷带的额头,最后落在我因惊恐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那目光,带着一种冰冷的评估意味,像是在检查一件刚刚收回的、略有损伤的私人物品。
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的眼睛上。
那个冰冷的、带着掌控一切意味的笑容,再次在她唇边绽放。比刚才更深,更清晰,也更……恐怖。
看来这次,她的声音依旧是那种轻柔的调子,却像裹着冰渣,每一个音节都刮擦着我的神经,你学聪明了一点知道用一场车祸来躲开我了
轰——!!!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脑中炸开!震得我魂飞魄散!
躲开她车祸她知道了!她竟然知道这场车祸是我故意的!她洞悉了我重生以来所有的挣扎和谋划!
这已经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了!这绝对不是巧合!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断裂的肋骨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冷汗如瀑般涌出,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的牙齿咯咯作响,死死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你……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挤出来的,你……也是……重生者
问出这句话,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巨大的绝望攫住了我。如果她也是重生回来的,那我的逃离,我的挣扎,我赌上性命制造的车祸……在她眼里,是不是就像一个跳梁小丑拙劣的表演一个注定失败的、可悲的笑话
林薇微微偏了偏头,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优雅,却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感。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那笑意里没有一丝温度,反而充满了某种……怜悯或者说是,对猎物垂死挣扎的欣赏
重生者她轻声重复着这个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奇异的玩味。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近病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丧钟。
病房里弥漫的霉味和消毒水气息,被她身上带来的、若有若无的冷冽香气强势地覆盖。那香气很特别,清冷,疏离,带着一种雪后松针的寒意。
她停在了我的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阴影完全笼罩下来,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冰冷的视线,像手术刀一样,一寸寸刮过我的脸,最后停留在我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喉结上。
然后,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白皙,纤细,涂着冷色调的指甲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却让我感到了致命的威胁。我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但身体被疼痛和恐惧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冰凉、柔软的指尖,带着雨水残余的湿气,轻轻地、缓缓地落在了我的颈侧。
不是抚摸,不是爱抚。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标记。指尖沿着颈动脉的走向,缓慢地、带着某种刻意的亵渎感,向下滑动。所过之处,激起一片细密的、冰冷的战栗。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那只手触碰的地方,又在瞬间冻结。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喉咙,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地传导到那冰凉的指尖下。
她的动作停住了。指尖精准地压在了我颈侧一处光滑的皮肤上。
那里,什么都没有。
但在上一世,苏明哲的手下,曾在那里留下过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那是死亡降临前的最后一道印记。
她的指尖,就稳稳地压在那个不存在的位置上。
我的瞳孔骤然缩紧!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她记得!她竟然记得那个位置!那个只有上一世临死前才留下的伤口位置!
她微微俯下身,凑近我的耳边。冰冷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带来一阵战栗。她呼出的气息带着同样的冷冽香气,却让我如坠冰窟。
那个轻柔的、带着奇异魔力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凿进我的耳膜,砸进我的灵魂深处:
不。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沈亦白,我比你……
她的指尖在我颈侧那个死亡印记的位置,微微用力按了一下。
……多活了一世。
多活了一世。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来自九幽地狱的惊雷,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脑海中轰然炸响!炸得我魂飞魄散,炸得我眼前一片空白!
什么意思!
比我多活了一世!
她……她重生了两次!而我,只是重生了一次!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认知堤坝!上一世的惨死,这一世的逃离计划,所有的恐惧、算计、自以为是的掌控……在这一刻,在她这句轻飘飘的话语面前,彻底粉碎,变得无比可笑和渺小!
我像个溺水的人,徒劳地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断裂的肋骨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极度的震惊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冻结了我所有的感官和思维。
她比我多活了一世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经历过我所不知道的第二世在那个第二世里,发生了什么!
林薇似乎很满意我此刻彻底崩溃失神的反应。她唇边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出一种近乎妖异的魅惑。她没有收回按在我颈侧的手,反而微微歪着头,用一种近乎悲悯、却又残酷无比的眼神,俯视着我。
第二世……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却字字如刀,凌迟着我的神经,我回来了。带着…愧疚或者是不甘心谁知道呢。
她的指尖在我颈侧轻轻画着圈,那冰凉的触感让我寒毛倒竖。
我试着挽回你。她顿了顿,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陷入了某种不堪回首的记忆,我推掉了和明哲的婚约,我放下了身段,我甚至…尝试着对你好。
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尖锐而冰冷,带着浓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嘲讽和恨意!
可是你呢,沈亦白她的声音拔高了些许,指甲几乎要嵌入我的皮肤,你像见了鬼一样!躲得比上一世更远!更彻底!像只惊弓之鸟,把自己藏进最肮脏、最阴暗的角落!
我翻遍了整个城市!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追着你的踪迹!可你……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翻涌起一种疯狂的痛苦和愤怒,你宁愿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也不肯让我靠近一步!你的恐惧,你的抗拒,像刀子一样捅在我身上!比苏明哲的任何算计都更让我痛!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再开口时,声音重新变得冰冷死寂,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然后……你消失了。
彻底地消失了。
等我找到你的时候……她的声音哽住了,眼中那浓稠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冰冷。
……是在城西那家废弃屠宰场的停尸间。
废弃屠宰场…停尸间…
这几个字眼像带着倒钩的铁蒺藜,狠狠扎进我的大脑!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和福尔马林的冰冷气味,仿佛穿透了时空,瞬间充斥了我的鼻腔!
我的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一股酸水猛地涌上喉咙。
你躺在冰冷的铁柜里。林薇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却带着刻骨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脸色灰败,身体僵硬得像个破布娃娃。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的指尖,从我颈侧滑下,带着刺骨的冰冷,缓缓地、带着一种病态的爱怜,抚过我打着石膏的手臂位置,然后落在我缠着绷带的额头。
这里,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我的额角绷带,有一个很深的、不规则的伤口,像是被钝器反复砸击过。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描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
这里,指尖滑到我的肋骨位置,即使隔着石膏和绷带,那冰冷的触感也让我毛骨悚然,断了好几根。有一根…刺穿了肺叶。
她的手指继续向下,滑过我的腹部。
这里,被剖开了。手法很粗糙,内脏…被翻搅过。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让我仿佛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胃里翻江倒海。
最后,她的指尖停留在我完好无损的颈侧,那个不存在的伤口位置。她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阴鸷,翻涌着滔天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
而这里……她的指甲猛地掐进了我的皮肤!尖锐的刺痛让我瞬间回神!
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几乎把你的脖子割断了一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凄厉的疯狂,是苏明哲!是他手下那个叫‘屠夫’的疯子!他录了像!他一边笑,一边用那把沾满猪油的剔骨刀,慢慢地、慢慢地…割开你的喉咙!就因为他觉得…你的眼神像头待宰的猪!他觉得有趣!
嗬——!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巨大的恐惧和生理性的恶心瞬间攫住了我!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把油腻的、闪着寒光的剔骨刀,还有苏明哲那张在录像画面后、带着病态兴奋的、温润如玉的脸!
呕——!我再也忍不住,身体猛地弓起,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断裂的肋骨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林薇松开了掐着我脖子的手,任由我痛苦地蜷缩、喘息。她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疯狂只是我的幻觉。
我在停尸间里,握着你的手。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死寂的平静,却比任何嘶吼都更让人绝望,你的手…冷得像冰窖里的铁块。我握了很久,想把它捂热,可是…捂不热了。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都显得格外喧嚣。
那一刻,她微微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浓黑,我就在想。
她重新抬起眼,看向我。那眼神,空洞,幽深,仿佛两个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足以让人血液冻结的弧度。
如果…还有第三次机会。
如果…时间真的能再一次倒流。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温柔,却字字淬毒:
我该怎么做
她微微歪着头,像是在认真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冰冷的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我惨白的脸上。
现在,是第三世了。
沈亦白……
她俯下身,那张美得惊心动魄、此刻却如同地狱罗刹的脸,几乎要贴上我的。冰冷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带着死亡的寒气。
你猜……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毛骨悚然的温柔。
……这一次,我会怎么做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得遥远模糊,只剩下我粗重、破碎的喘息声,和她近在咫尺的、冰冷而规律的呼吸。
多活一世。第二世的挽回与躲避。停尸间里冰冷的尸体。苏明哲残忍的录像。还有此刻,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混合着疯狂、执念与毁灭欲的漩涡……
巨大的信息量和无法形容的恐惧,像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黑暗几乎要将我吞噬。大脑一片混沌,所有的逻辑、所有的思考能力都被这接踵而来的恐怖真相碾得粉碎。
我……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我……不知道……
除了本能的恐惧和茫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薇看着我狼狈不堪、完全被击垮的样子,唇边那抹冰冷而诡异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她没有再逼近,反而缓缓直起了身体,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她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微湿的袖口。那动作优雅、从容,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闲适,与这破败诊所的环境格格不入,更与她刚才流露出的疯狂判若两人。
不知道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尾音带着一丝玩味,没关系。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审视着,评估着,像是在看一件刚刚经历了一番粗暴运输、需要重新确认价值的货物。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疯狂和恨意,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这一次,我找到了你。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在你把自己彻底弄丢之前。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我打着石膏的手臂和额头渗出血迹的绷带,眼神微微暗了暗,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所以,她重新看向我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收拾一下。
嗯我完全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只能发出一个茫然、破碎的单音。
林薇微微扬了扬下巴,姿态高傲而疏离,如同在发号施令的女王。她冰冷的目光扫过这间充斥着霉味、药味和绝望气息的破败病房,每一个角落都写满了鄙夷。
这种地方,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配不上你。
跟我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我的耳膜!
那个所谓的家——那个金碧辉煌、冰冷彻骨、最终成为我埋骨之地的巨大囚笼!
上一世死前的冰冷触感和巨大痛苦瞬间回涌!苏明哲那张温润带笑的脸,林薇冷漠无情的眼神……停尸间铁柜的寒气仿佛再次包裹了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
不!几乎是出于一种濒死动物般的本能,我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身体下意识地、不顾一切地想要往后缩,想要逃离她,逃离这个提议,逃离那即将再次降临的噩梦!断裂的肋骨被这剧烈的动作牵扯,剧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匕首在胸腔里疯狂搅动!
呃啊——!我痛得眼前发黑,身体猛地弓起,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剧烈的咳嗽夹杂着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冲出口腔。每一下咳嗽都像在撕裂我的肺腑。
林薇就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在病床上痛苦地蜷缩、抽搐。她没有任何要上前搀扶的意思,也没有丝毫的不忍。她的眼神,像是在观察一只掉入陷阱、在做徒劳挣扎的猎物,冰冷,专注,带着一丝……研究的意味。
直到我的咳嗽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痛苦的喘息,她才再次开口。
别做无谓的挣扎,沈亦白。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却带着钢铁般的强硬,你知道的,反抗没有意义。
她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非人的僵硬感。
第二世,你拼了命地躲,结果呢
停尸间。
这三个字,她吐得异常清晰,像三块沉重的冰坨砸在我的心上。
这一次,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缠绕住我因剧痛和恐惧而颤抖的脖颈,那眼神深处,疯狂与执念的岩浆在冰冷的外壳下涌动,闪烁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光芒,你觉得,我还会给你机会……再从我眼前消失一次吗
不会了。
答案像冰冷的铁水,浇铸在我的骨髓里。
她不会了。多活了一世的她,比恶魔更了解猎物的恐惧,比命运本身更执着于既定的轨迹。我的逃离,我的车祸,我像阴沟老鼠般藏匿在这破败诊所的所有努力,在她眼中,恐怕只是一场可悲又可笑的、延缓了结局的闹剧。
诊所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不是那个凶巴巴的护士。两个穿着深色西装、身形如同铁塔般沉默的男人走了进来,动作迅捷无声,像训练有素的影子。他们身上带着室外雨水的冰冷气息和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不带任何情绪。
沈先生,请。其中一个男人开口,声音平板,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背脊抵上冰冷的铁架床栏,退无可退。另一个男人已经俯身,动作看似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轻易地避开了我打着石膏的手臂和伤处,像处理一件易碎但必须移动的物品,将我整个人从病床上提了起来。
剧痛再次席卷全身,我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几乎晕厥。身体悬空,失重的感觉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让我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挣扎了一下。
轻点。林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依旧是那种毫无温度的腔调,但两个男人立刻放慢了动作,更加小心翼翼,却丝毫没有放松钳制。
我就这样,像个没有生命的包袱,被半扶半抱地架出了那间充满霉味和廉价药水气息的病房。走廊里惨白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值班台后,那个护士惊愕地张大了嘴,却在对上林薇冰冷视线的一刹那,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迅速低下头,瑟缩着躲进了柜台后面。
诊所门外,冰冷的雨点夹杂着寒风扑面而来。一辆线条冷硬、如同黑色巨兽般的宾利慕尚静静地停在泥泞的路边,雨水冲刷着它锃亮的车身,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散发着无声的威压。车门无声地滑开,露出里面奢华如同小型宫殿的内饰,温暖的皮革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冷冽香气——林薇身上的味道。
我被不容分说地塞进了宽大柔软的后座。身体陷进去,断裂的肋骨被颠簸牵扯,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我蜷缩着,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不停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林薇随后坐了进来,就在我旁边。车门关闭,瞬间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和破败世界。车厢内异常安静,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暖气系统低沉的嗡鸣。昂贵的皮革包裹着我,柔软得像陷阱,温暖得像焚尸炉。
车子平稳地启动,驶离这片肮脏混乱的城郊结合部。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昏暗的路灯、低矮的棚户、在风雨中摇曳的破旧招牌……所有我试图藏匿其中的角落,都被迅速抛离。车窗外,霓虹灯的光芒越来越密集、璀璨,勾勒出城市冰冷而繁华的轮廓。我们正被这黑色的巨兽,不可逆转地拖向那个我费尽心机逃离的核心——那个名为家的深渊。
车厢内弥漫着死寂。林薇没有看我,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流光溢彩,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异常冷硬。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疏离的香气,此刻却像无形的绳索,缠绕着我的呼吸。
为什么
嘶哑的声音终于从我干裂的唇间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无法理解的绝望。这个问题在我混乱的脑海中横冲直撞,像困兽的咆哮。你明明……恨我还是……第二世……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觉得愧疚
林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依旧看着窗外。雨点打在车窗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水痕,映着外面五光十色的灯火,如同怪诞的抽象画。
车厢里只剩下沉默和引擎低沉的轰鸣。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那冰冷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感:
恨愧疚她似乎在咀嚼这两个词,语气里充满了荒诞的疲惫。第二世,我找遍了所有你可能会去的地方。肮脏的地下室,弥漫着汗臭和劣质酒精味的网吧后巷,桥洞下流浪汉聚集的窝棚……每一次找到一点线索,每一次推开一扇可能藏着你的门,我都以为……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颤抖。
……会看到你活着。哪怕你像看瘟疫一样看着我,哪怕你对我嘶吼让我滚。
可是没有。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在昂贵的真皮座椅上留下几道细微的划痕。找到的永远是空荡的、带着你气息的、冰冷的角落。
直到……停尸间。她的声音骤然变得死寂,像一块被冻透的石头砸在地上。那个味道……消毒水和……腐烂的气息……还有……你的味道。
我的胃部猛地抽搐,仿佛又闻到了那混合着福尔马林和死亡的气息。停尸间冰冷的铁柜……她握着我的手……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林薇的声音很轻,像在梦呓,看着你灰白的脸,看着你身上那些……痕迹。我在想……
她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翻涌着浓稠如墨的痛苦、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专注。这复杂的漩涡中心,却燃着一簇冰冷而顽强的火焰。
如果时间真的可以重来,如果还有第三次机会,她微微倾身,冰冷的视线如同手术刀般解剖着我的恐惧,我该怎么做
把你藏起来她自问自答,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像藏一件稀世的珍宝还是……像关一只不听话的鸟雀
把你绑在身边寸步不离她的目光扫过我打着石膏的手臂和额头,然后看着你在恐惧里枯萎像第二世那样,最终……还是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尖锐和凄厉:不!沈亦白!那种结局……那种结局我受够了!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但很快,那风暴又被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强行压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车厢里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
所以,第三世。她重新看向我,眼神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却比刚才更让人感到恐惧。那是一种将所有疯狂都压缩到极致后的、非人的冷静。
我换了一种方式。她的声音平缓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决绝。苏明哲……不会再出现了。
苏明哲……不会再出现了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炸开!上一世主导虐杀我的元凶,第二世录像带里那个带着病态微笑的疯子……不会再出现了
什么意思她做了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抬头看向她,试图从她冰冷的脸上找到一丝答案的线索。
林薇没有解释。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穿透了车窗外繁华的夜景,看到了某个更遥远、更黑暗的地方。那空洞里,残留着一丝尚未散尽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杀意。
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车轮碾压过湿滑路面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像一首通往未知地狱的安魂曲。
车子驶入一片幽静的顶级住宅区,高大的树木在雨夜中如同沉默的巨人。最终,在一扇巨大、冰冷的雕花铁门前停下。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里面被精心修剪的园林和一栋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巨大别墅。它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张开着无形的口,等待着吞噬。
这就是我上一世的葬身之地,也是我这一世费尽心机逃离的终点。
宾利缓缓驶入,停在灯火通明的门廊下。雨已经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
车门被拉开,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涌入。那两个沉默的保镖再次出现。
到家了。林薇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她率先下了车。
我僵硬地被扶出车厢。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那触感瞬间唤醒了深埋的记忆——奢华的地板,冰冷的触感,重击,倒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双腿一软,我几乎站立不住,全靠旁边保镖有力的手臂支撑着才没有瘫倒。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衣衫。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我死死地低着头,不敢去看那扇熟悉的、沉重的、仿佛通往地狱的橡木大门。
林薇站在几步开外,廊下明亮的光线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她没有回头看我狼狈的样子,只是静静地站着,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别怕。她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死寂。那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几乎可以被误解为温柔的语调,但在这样冰冷的雨夜里,在这样一座象征着我所有噩梦的建筑物前,这丝温柔显得如此诡异,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这一次,她缓缓转过身,看向我。她的脸在明亮的廊灯下,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浓稠情绪——有历经三世的疲惫,有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执念,有残留的疯狂,还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她的目光,穿透我的恐惧,牢牢地锁住我因惊骇而失焦的眼睛。
不一样了。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清晰地穿透雨丝,敲打在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进去吧。
她说完,不再看我,转身,率先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开启地狱之门的叹息。
明亮、温暖得近乎刺眼的光线从洞开的门内倾泻而出,瞬间驱散了门廊下的昏暗。里面是熟悉的奢华景象——昂贵的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的光芒,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穹顶的壁画,巨大的波斯地毯铺陈出无声的富贵。
这温暖的光芒,此刻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刺进我的眼睛。
保镖半扶半架着我,将我带向那敞开的、光芒万丈的入口。
一步,一步。
我僵硬地、如同被操控的提线木偶,迈过了那高高的、冰冷的门槛。
温暖干燥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带着别墅特有的、混合着昂贵香氛和皮革的气息。这气息,曾是我上一世最后嗅到的味道。
身体内部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尖叫着逃离,灵魂在恐惧的深渊里剧烈挣扎,却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按住,拖向那光芒深处。
身后,沉重的大门,缓缓地、无声地合拢。
咔哒。
那一声轻响,如同落锁。
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雨夜,也彻底断绝了所有逃离的可能。
我站在玄关璀璨的水晶灯下,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温暖的金丝鸟笼中心。身体僵硬冰冷,恐惧像藤蔓缠绕着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的痛楚。断骨的锐痛在温暖的环境里反而更加清晰,提醒着我肉体的脆弱和处境的绝望。
林薇已经脱掉了那件被雨水打湿的黑色羊绒大衣,随手递给旁边无声出现的、穿着整洁制服的中年女管家。她里面穿着一件剪裁极佳的米白色丝质衬衫,勾勒出纤细却带着力量的腰线。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从头到脚,如同X光般扫描着。
那眼神,不再是诊所里那种混合着疯狂与评估的冰冷,而是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沉重疲惫的专注。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已布满裂痕的稀世珍宝,终于被安然无恙地放回了它该在的基座上。
陈姨,她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带沈先生去楼上客房。让周医生过来一趟。
是,小姐。那位被唤作陈姨的管家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得近乎刻板。她转向我,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沈先生,请跟我来。
她的眼神扫过我打着石膏的手臂和额头的绷带,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我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破败玩偶,被保镖和陈姨一左一右地护送着,踏上那宽阔的、铺着厚厚羊毛地毯的旋转楼梯。每一步都踩在云端般虚浮,又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煎熬。奢华的环境,柔软的触感,空气中弥漫的昂贵香氛,无一不在刺激着我紧绷的神经,与记忆中死前的冰冷和血腥形成撕裂般的对比。
二楼的走廊同样灯火通明,墙壁上挂着价值不菲的抽象画,踩在脚下的地毯厚实得吸走了所有脚步声。陈姨在一扇深色的胡桃木门前停下,轻轻推开。
沈先生,请好好休息。周医生很快就到。她侧身让开。
我被带入房间。
这是一个比诊所病房大了数倍的套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别墅后精心打理的花园,在雨夜的灯光下影影绰绰。房间的布置简洁而奢华,色调是沉静的灰与白,巨大的床铺看起来柔软得如同云朵。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安神的薰衣草香。
但这一切的舒适,都无法驱散我心中的冰冷和恐惧。这里像一个更精致、更温柔的牢笼。我僵立在房间中央,无所适从,仿佛多动一下,就会触发什么致命的机关。
保镖无声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死寂。
只有窗外细密的雨声,沙沙作响。
我慢慢挪到窗边,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玻璃。雨水蜿蜒流下,扭曲了外面花园的灯光。这里是三楼。窗户锁着。
逃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林薇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掐灭。停尸间的画面,苏明哲那把油腻的剔骨刀……还有她轻飘飘的那句苏明哲不会再出现了……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逃能逃到哪里去像第二世那样,在肮脏的角落里像老鼠一样活着,最终被拖进屠宰场
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断骨处的剧痛也一阵阵袭来。我支撑不住,踉跄着退后几步,重重地跌坐在床边柔软的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蜷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我没有回应。
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医生,是林薇。
她已经换了一身柔软的浅灰色羊绒家居服,长发松散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卸去了白日里那种极具攻击性的冷艳,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但她眼中的疲惫和那种深沉的专注感,却更加清晰了。
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水和几片药。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视线与我齐平。
周医生临时有个急诊,晚点到。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先把止痛药吃了。
她把托盘放在旁边的矮几上,拿起水杯和药片递向我。
我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无法理解的恐惧。
林薇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我的眼睛,沉默了几秒。那眼神极其复杂,像是在看一个易碎的、却又带着尖刺的琉璃盏。
怕我下毒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荒诞的苦涩。她没有收回手,反而把药片放进自己嘴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咽了下去。
然后,她又拿出新的药片,重新递给我,水杯也递了过来。
只是止痛药。她的语气平静无波,你疼得在发抖。
我看着她的动作,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我无法定义的坚持。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她到底想干什么把我关在这里,给我吃药像对待一只需要安抚的、受惊的宠物
僵持了几秒。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我的防线。最终,对缓解疼痛的生理需求压倒了一切。我颤抖着伸出手,接过药片和水杯,胡乱地把药塞进嘴里,灌了一大口水咽了下去。
水是温的,划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林薇看着我吃完药,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她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蹲着的姿势,就在我面前,很近。近得我能看清她眼底淡淡的青影,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冽的松针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薰衣草香。
她抬起手,似乎想碰碰我额头渗出血迹的绷带。我的身体猛地绷紧,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的手顿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缓缓收了回去。
沈亦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是压抑了太多东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上一世的婚房,冰冷的地板,苏明哲……停尸间……她每说一个词,我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颤抖一下。
那些都是真的。她的目光坦然地迎着我惊恐的眼神,没有丝毫闪避,是我造的孽。我认。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第二世……我想弥补。她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我以为……只要我放下身段,只要我推开苏明哲,只要我找到你……就能改变结局。
她自嘲地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空洞凄凉。
可我忘了……伤害一旦造成,信任一旦崩塌,比最坚固的堡垒更难重建。你的恐惧……像一堵我永远也撞不破的墙。我越靠近,你逃得越远……直到……她停顿了很久,再抬眼时,眼中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冰冷,……直到我再也找不到你活着的踪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浊气都呼出。
所以,第三世。她重新看向我,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如同在黑暗里淬火的刀锋,我换了一条路走。
苏明哲不会再威胁到你。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冰冷的血腥气,他欠你的,欠我的,这一世,我亲手让他……连本带利地还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带着倒刺的铁钩,狠狠刮过我的耳膜。我仿佛又闻到了废弃屠宰场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和铁锈味,只不过这一次,主角换了人。
至于你……她的目光落在我缠着绷带的额角,那里还隐隐作痛,这一世,我不会再强迫你签任何东西,不会再把你推给任何人,更不会再让任何人动你一根手指。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但我也不会再让你逃了。
沈亦白,她叫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恨我也好,怕我也罢。这一世,你只能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活着。
她最后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千钧,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说完这些,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眼中那锐利的光芒黯淡下去,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她没有再说什么,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地毯上的我,眼神复杂难辨,最终都化为一片沉寂的幽深。
她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无声。
在她即将拉开门的那一刻,一个嘶哑的、连我自己都几乎认不出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问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我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与其在这无尽的恐惧和猜忌中被囚禁、被折磨,不如……给我一个痛快像上一世那样或者像第二世那样
林薇握住门把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停在门口,背对着我。纤细的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竟显得有几分单薄和……萧索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缓缓松开手,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水。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锁住我,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浓烈到几乎要灼伤人的痛苦和绝望。那痛苦如此深重,如此赤裸,甚至压过了她身上惯有的冰冷和掌控欲。
杀了你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奇异的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
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更难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感。
沈亦白,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淬血的冰凌,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穿透我的灵魂:
你以为……停尸间里握着你的手,感觉它一点点变冷……变硬……最后再也捂不热的感觉……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那浓烈的痛苦终于冲破了冰冷的堤坝,化为一片猩红的疯狂和绝望。她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又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停尸间里那具冰冷的尸体。
——比死好受吗!
最后一声质问,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在奢华寂静的房间里轰然炸响,震得水晶吊灯似乎都在微微摇晃。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的疯狂和痛苦又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更深的空洞和疲惫。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瞬,随即又挺直。她没有再看我一眼,猛地拉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砰!
房门在她身后被重重甩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房间里久久回荡。
那巨大的关门声,如同一个休止符,又像一个开启未知篇章的宣告。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蜷缩在柔软得令人窒息的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
窗外,雨声淅沥,永无止境。
林薇那最后一声凄厉的质问,如同淬毒的冰锥,还死死钉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比死好受吗!
停尸间冰冷的铁柜……她握着我的手……那再也捂不热的、属于死人的冰冷……她眼中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绝望……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与火的浪潮,反复冲刷着我早已摇摇欲坠的意识。她囚禁我,不是出于恨,也不是出于所谓的爱,而是因为……她无法再承受一次在停尸间里找到我冰冷尸体的结局
这算什么
这扭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逻辑,比直接的死亡威胁更让我感到寒冷刺骨。我像个被卷入巨大漩涡中心的木偶,挣扎无用,呼喊无声,只能被动地承受着命运(或者说林薇)那令人无法理解的安排。
门再次被轻轻敲响。
这一次,进来的是提着药箱的周医生,一个面容和蔼、眼神却异常锐利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跟着那位沉默的管家陈姨。
沈先生,打扰了,小姐让我来给您检查一下伤口。周医生的声音温和而专业,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没有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反抗的意义。像个失去灵魂的躯壳,任由他们摆布。周医生动作熟练地拆开我额头的绷带,检查着伤口,又仔细地询问了我肋骨断裂的情况,按压检查。他的手法很轻柔,但疼痛依旧不可避免。
额头伤口有些感染迹象,需要重新清理上药,按时服用抗生素。肋骨恢复需要静养,尽量避免剧烈活动和情绪激动。周医生一边处理,一边平静地交代着,仿佛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需要照顾的病人,而不是一个被囚禁在这座豪华牢笼里的惊弓之鸟。
陈姨安静地站在一旁,适时地递上需要的药品和器械。她的目光偶尔落在我身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处理完毕,周医生留下药片,叮嘱了服用事项,便提着药箱离开了。陈姨也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额头上换了新的药和绷带,带来一丝清凉的刺痛。止痛药开始发挥作用,肋骨处的剧痛稍稍缓解,但精神的弦却绷得更紧。
我依旧蜷缩在地毯上,背靠着床沿。落地窗外,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花园里的景观灯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团,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时间在死寂和雨声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止痛药的副作用,或许是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透支,意识开始模糊,沉重的疲惫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涌上来,试图将我拖入深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没的边缘,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没有敲门。
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只留下一个漆黑的剪影。
是林薇。
她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我的心脏骤然一紧,残留的睡意瞬间被驱散,身体再次僵硬起来。她又想干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似乎穿透房间的昏暗,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像冰冷的蛛网笼罩下来。
过了几秒,也许更久。她终于动了。
她抬起手,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在了门口的地毯上。
那是一个……保温桶
金属的外壳在走廊灯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泽。
然后,她没有任何停留,没有任何解释,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她转过身,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口的光线里,如同她来时一样突兀。
走廊的光线被重新合拢的门切断,房间里再次陷入昏暗,只有窗外雨水的反光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扭曲的影子。
我僵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口地毯上那个突兀出现的保温桶。它像一个沉默的谜题,一个带着温度的陷阱。
胃部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轻微的痉挛。我才意识到,从车祸到现在,除了那几片药,我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饥饿感混杂着巨大的恐惧和疑虑,在胃里翻搅。
她……送吃的
下毒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折磨
我盯着那个保温桶,像盯着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饥饿感越来越清晰。最终,生理的本能压倒了极度的恐惧和怀疑。我挣扎着,扶着床沿,艰难地站起身,忍着肋骨的钝痛,一步一步,挪向门口。
保温桶静静地立在那里。我蹲下身,手指颤抖着,迟疑地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拧开盖子。
一股温热、带着食物香气的白雾瞬间升腾起来,氤氲了我的视线。
里面是……熬得浓稠软糯的、散发着淡淡米香的白粥。
很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只有白粥。
温热的,干净的,散发着朴素香气的白粥。
我看着那升腾的热气,看着那细腻的米粒,在门口昏暗的光线下,一动不动。
窗外,暴雨如注,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发出永无止境的喧嚣。
雨声。
房间里死寂无声,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敲打着巨大的玻璃幕墙,像无数细碎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喧嚣。
我蹲在门口,指尖还残留着保温桶金属外壳的冰冷触感。盖子敞开着,温热的米粥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米油味道,在冰冷的空气中固执地弥漫开来,钻进我的鼻腔,勾动着早已空空如也的胃袋。
白粥。
热气氤氲,模糊了我的视线。
多么简单,多么……平常的东西。在我过去的认知里,这甚至算不上食物,只是生病时最寡淡无味的选择。可在此时此刻,在这座象征着上一世死亡和这一世囚禁的奢华牢笼里,这碗温热的、干净的白粥,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难以言喻的巨大涟漪。
没有毒还是……更慢性的、更折磨人的毒
林薇那张冰冷、疲惫、又透着疯狂的脸在我眼前交替闪现。停尸间里握着我的冰冷的手……她眼中那浓烈的痛苦和绝望……那句凄厉的质问:比死好受吗……
胃部的痉挛越来越强烈,发出清晰的咕噜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身体的虚弱和疼痛也在提醒我,我需要能量来支撑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
我盯着那碗白粥,仿佛在凝视一个深渊。
最终,饥饿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麻木感占据了上风。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保温桶内壁,温热的。我拿出里面配套的、同样干净的瓷勺,舀起一勺粥。
米粒熬得恰到好处,晶莹剔透,软糯粘稠。我迟疑了一下,闭上眼睛,将勺子送进嘴里。
温热,软滑,带着纯粹的大米清香,顺着干涩灼痛的喉咙滑下。如同久旱逢甘霖,那点温热瞬间熨帖了冰冷的胃壁,带来一种几乎令人落泪的舒适感。
没有异味。没有不适。
只是一碗……温热的、干净的白粥。
我机械地一勺一勺吃着。温热的食物下肚,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也让僵硬的四肢似乎找回了一点知觉。但心头的冰冷和沉重,却丝毫未减。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还是……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宣告所有权的方式
我沉默地吃完了整碗粥。身体感觉暖和了一些,疼痛似乎也因食物的补充而略有缓解,但精神上的疲惫和巨大的茫然却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撑着门框,艰难地站起身。没有再看那个空了的保温桶一眼,像躲避什么瘟疫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回床边。巨大的床铺柔软得令人心慌。我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身体的极度疲惫,小心翼翼地侧身躺了上去,避开伤处。
柔软的被褥包裹着身体,温暖,舒适,却无法带来一丝一毫的安全感。我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繁复华丽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的细碎光斑。那些光点在我眼中晃动、旋转,渐渐模糊成一片。
意识在药物的作用、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冲击下,终于沉入了混沌的黑暗。
***
意识是被一种细微的、持续的窸窣声唤醒的。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我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过了几秒才聚焦。
天亮了。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清晨灰白的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给奢华的房间镀上了一层冰冷的柔光。
那细微的声响来自窗边。
林薇背对着我,站在窗前。她穿着昨天那身柔软的浅灰色羊绒家居服,身形显得格外纤细单薄。她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银色喷壶,正专注地、细致地给窗台上一盆绿植的叶片喷着水雾。
水珠凝结在翠绿的叶片上,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她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侧脸在微光中显得异常宁静,甚至……柔和
这画面,与昨夜那个眼神疯狂、语气凄厉、浑身散发着冰冷掌控欲的女人,判若两人。巨大的反差让我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将喷壶轻轻放在窗台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醒了她的声音响起,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带着刚睡醒的微哑。
我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缓缓转过身。晨光勾勒着她的轮廓,脸上的表情很淡,只有眼底残留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像晕开的墨迹。她看向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确认我的状态。
周医生早上来看过,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她走到床边不远处的单人沙发旁坐下,姿态随意,却依旧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他说伤口情况稳定,继续静养,按时吃药就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放在床头柜上的药片和水杯。
药和水,陈姨刚换过。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汇报工作,没有任何多余的关切,也没有命令的意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房间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提醒着雨后的清晨。
我依旧沉默地躺着,像一个拒绝与外界沟通的蚌壳。巨大的信息量和扭曲的处境让我完全失去了方向,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林薇也没有再说话。她就那样安静地坐在沙发里,微微侧着头,目光投向窗外。晨光落在她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似乎在看着花园里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草木,又似乎只是透过那些,看着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地方。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驱散了房间里最后一丝灰暗的冷意。光束穿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和那盆绿植散发的淡淡草木香。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没有剑拔弩张,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的平静。
这平静,比昨夜的狂风暴雨更让人感到压抑和不安。像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又像深潭表面那层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水面。
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不知道这表面的平静下酝酿着什么。不知道苏明哲不会再出现这句话背后,究竟意味着怎样血腥的真相。更不知道,在这第三世,在这座巨大的、温暖的金丝牢笼里,等待着我的,究竟是缓慢的凌迟,还是另一种……更令人绝望的囚禁
我只能被动地躺着,像砧板上的鱼,感受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感受着阳光渐渐爬上我的被角,带来虚假的温暖。
林薇终于动了。她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依旧平静,深邃得像古井,看不出任何波澜。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起放在小茶几上的一个平板电脑,转身,步履无声地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
阳光灿烂,鸟鸣清脆。
而我,躺在柔软温暖的囚笼中心,感受着彻骨的寒意,从灵魂深处,一丝丝渗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