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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倾泻在礼堂巨大的玻璃穹顶上,闷雷在厚重的铅灰色云层里翻滚,像是天神压抑的咆哮。六月末的毕业典礼,本该是喧嚣的盛夏狂欢,此刻却只剩下一种被雨水浸透的、湿漉漉的沉闷。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廉价香水和即将各奔东西的离愁别绪。
沈星辰坐在靠近过道的位置,怀里紧紧搂着一束盛放的红玫瑰。花瓣娇艳欲滴,露珠般的水珠在她指尖滚落,冰冷,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真实的甜蜜。她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明晃晃的顶灯,精准地落在舞台侧方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林默。
他正微微垂首,专注地调试着面前落地话筒的高度。顶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晕开一小片安静的暗色。白衬衫的袖口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露出一截紧实流畅的线条。他像是喧嚣海洋里一座孤绝的岛屿,自带一种令人屏息的沉静磁场。沈星辰的心跳不自觉地漏了一拍,随即又被一种汹涌的、饱胀的暖意填满。
星辰!星辰!闺蜜苏晓晓用手肘用力捅了捅她,压低的嗓音里满是促狭的笑意,回魂啦!眼珠子都要粘你家林学神身上了!
沈星辰猛地回神,脸颊瞬间飞起两片滚烫的红霞,像怀里玫瑰的颜色晕染开来。她佯装恼怒地瞪了苏晓晓一眼,却藏不住眼底满溢的蜜糖:去你的!谁、谁看他了……
还嘴硬苏晓晓撇撇嘴,眼神里是我懂的了然,瞧瞧你这副样子,魂都被他勾走了!待会儿他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你是不是还得准备个氧气瓶,怕自己激动得背过气去
沈星辰没再反驳,只是下意识地将怀里的花束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她此刻全部幸福的具象。花瓣柔软地贴着她的下颌,冰凉中带着奇异的馨香。她看着林默调试好话筒,动作从容而精准,然后微微抬首,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台下。那一刻,沈星辰无比确定,他的视线穿透了喧嚣的人群,稳稳地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定。
时间在冗长的流程中缓慢爬行。校领导的声音透过音响嗡嗡作响,像催眠的经文。终于,主持人念出了那个名字:……下面,有请本届优秀毕业生代表,林默同学上台发言!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被窗外更猛烈的雨声轻易盖过。沈星辰却挺直了背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打。她看着林默稳步走上舞台中央,聚光灯追随着他,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无比清晰。
他站定在话筒前,没有立刻开口。那双深邃的眼眸缓缓扫视全场,目光沉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冷酷的穿透力。礼堂里最后一点细碎的交谈声也彻底消失了,所有人都被这不同寻常的静默攫住。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
沈星辰屏住了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玫瑰茎干上的小刺扎进皮肤,带来一丝细微尖锐的痛感。
各位老师,同学。林默终于开口,声音透过高品质的音响传遍每一个角落,清晰,平稳,却像浸透了冰水,不带一丝属于毕业季的温度,首先,感谢学校授予我这份荣誉。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又一次若有若无地飘向沈星辰的方向。她的心猛地一跳,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却毫无预兆地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但今天站在这里,我更想分享的,并非学业上的成功。林默的声音依旧平铺直叙,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开始切割开虚假的温情,而是关于真相。关于一个被精心掩埋了多年,沾满鲜血与罪孽的真相。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夹杂着困惑的吸气声。沈星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怀里的玫瑰变得沉重无比。她看到林默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某种残酷仪式开启前的宣告。
沈星辰同学,林默清晰地念出她的名字,字字如冰锥,以及你的父亲,沈国坤先生。
沈星辰身体猛地一僵,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父亲的名字像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开。她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却被苏晓晓死死按住了胳膊。
你听!苏晓晓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
林默不再看任何人,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讲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黑色设备上。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在控制面板上轻轻一按。
滋啦——
电流的噪音突兀地撕裂了礼堂凝滞的空气,短暂而刺耳。紧接着,一个被刻意放大、带着明显电流杂音,却无比熟悉的男声,清晰地响彻整个空间!
……沈国坤!你够狠!为了你那破厂的地皮,逼死我这种小老百姓,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那声音嘶哑、绝望,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不甘的挣扎,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哀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沈星辰的耳膜!
她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成冰。那是……林默父亲的声音她曾在林默珍藏的一张旧合影里,听过他提起父亲时低沉而怀念的语调,绝不是这样!这声音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灼烧着整个礼堂!
砰!
沈星辰怀里的那束红玫瑰,重重地砸落在她脚边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娇嫩的花瓣四散飞溅,如同被瞬间碾碎的、血淋淋的心脏。鲜红刺目的汁液沾上她纯白的裙摆,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惨白的唇间逸出。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台上那个身影,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摇摇欲坠的痛苦,不可能……林默……你……
林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张曾让她无数次心动的英俊面孔,此刻只剩下冰封千里的漠然。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终于完全展开,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的、残忍的嘲弄。
听到了吗,沈星辰他的声音清晰地盖过了录音里绝望的控诉,像宣判的法官,这就是你那位‘成功企业家’父亲,手上沾的血。是他,林野的父亲,被他逼得走投无路,从天台跳了下去!
林野……这个名字像一个生锈的铁钩,狠狠勾住了沈星辰混乱的意识。她头痛欲裂,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台上林默的身影分裂、摇晃,变得无比陌生而狰狞。他不再是那个会在图书馆给她耐心讲题、会在雨夜脱下外套披在她肩头、会在她生病时笨拙地熬一碗白粥的林默……他是谁他是林野一个……为了复仇而来,精心编织了弥天大谎的……魔鬼
不!不是真的!我爸不是……她挣扎着想要嘶喊,想要反驳,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巨大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凶猛地席卷了她。礼堂里无数道惊疑、怜悯、甚至带着看戏般兴奋的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身上。
最后映入她彻底模糊的视野的,是林默那双眼睛。冰冷,漆黑,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刻骨的恨意和一丝……冰冷的、终于达成目的的、快意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在身体软倒、意识沉入深渊的最后一瞬,她仿佛听到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清脆而绝望。
沈星辰像一具失去牵线的木偶,直直地向后倒去。惊呼声、尖叫声瞬间在礼堂里炸开。苏晓晓尖叫着试图抱住她,却一起被带倒在地。混乱的脚步声、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雨点狂躁地敲打穹顶的轰鸣……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扭曲变形,迅速远去。
林默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将他笼罩在一片刺眼的光晕里。他看着那个倒下的白色身影,像一朵骤然被折断的百合,跌落在冰冷的地面和散落的猩红花瓣之间。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点微弱的痛感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瞬间就被更深的、冰封的寒意吞没。
很好。他对自己说。这就是他要的结果。让沈国坤的女儿,在万众瞩目之下,承受这份由她父亲亲手种下的、迟来的羞辱和痛苦。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仿佛台下那片因沈星辰晕倒而引发的混乱只是一幕无关紧要的背景板。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个倒地的身影,利落地转身,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把出鞘饮血的刀,带着一身冰冷肃杀的气息,一步步走下舞台侧面的台阶。皮鞋踩在台阶上,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骤然死寂下来的礼堂里异常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也敲碎了一段精心伪装的岁月。
暴雨依旧在玻璃穹顶外疯狂倾泻,冲刷着这个被谎言和仇恨撕裂的毕业日。雨水蜿蜒流下,模糊了窗外的世界,也模糊了舞台上残留的、冰冷的灯光痕迹。
两年时间,足以冲刷掉许多痕迹。城市东区,远离喧嚣大学城的地方,新启心理咨询工作室占据着一栋旧式洋房的一层。阳光透过爬满常青藤的格子窗,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在橡木地板上跳跃。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某种昂贵的、能安抚神经的精油气息,安静得能听见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
沈星辰坐在宽大柔软的米白色沙发里,身体微微陷进去,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花茶。她穿着米色的羊绒开衫,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苍白的侧脸。阳光勾勒着她的轮廓,柔和,却带着一种易碎的透明感。
……还是记不清。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目光落在茶几上一个缓慢旋转的沙漏上,那个人的脸……很模糊。像隔着一层很厚很厚的雾,或者……浸在水里的旧照片。声音……似乎有点熟悉,但想不起是谁。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气质温和的中年女咨询师,姓陈。她微微倾身,语调平缓:没关系,星辰。记忆的恢复需要时间,尤其是那些被大脑主动‘保护’起来的创伤性片段。强迫自己反而会适得其反。我们慢慢来,就像梳理一团缠住的线。
沈星辰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凉的瓷杯壁,点了点头。那场毕业典礼后的巨大打击,让她昏迷了整整三天。醒来后,关于林默——或者说林野——的一切,关于那段炽热又最终将她推入深渊的感情,以及典礼上那撕心裂肺的控诉录音,都变成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混沌迷雾。医生称之为选择性失忆,是大脑在极端痛苦下的自我保护机制。她记得父亲沈国坤,记得苏晓晓,记得大学生活的点点滴滴,唯独剔除了那个叫林默或林野的男生存在的所有痕迹,以及与他相关的、引发崩溃的那段核心记忆。就像一个精密的手术,精准地剜掉了那颗毒瘤,只留下一个空茫的、带着隐痛的伤口。
不过……沈星辰的目光从沙漏上移开,落到自己放在膝头的手上,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丝困惑,我好像……记得他的手
手陈医生引导着,什么样的感觉
很……用力。沈星辰的指尖下意识地在膝盖上划了一下,似乎在模拟某种触感,指甲有点长……抓得我有点痛。还有……他手背上,靠近腕骨的地方……她努力回忆着,眼神有些迷茫,好像有一条疤很短,颜色很浅……像一道白色的线
陈医生在本子上记录着,语气依旧温和:很好,星辰。这些都是细微的线索。身体有时比意识记得更牢靠。下次我们可以尝试通过一些放松引导,看看能不能连接起更多的感官记忆。
谈话结束时,阳光已经西斜。沈星辰起身道谢,拿起放在一旁的手包。陈医生送她到门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星辰。遗忘有时候是生命赐予的礼物。
走出新启温暖宁静的大门,初秋傍晚微凉的风立刻包裹上来。沈星辰下意识地拢了拢开衫。街对面的梧桐树下,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车内,林默——或许现在更应该叫他林野——如同凝固的雕塑。他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几乎要嵌进皮革里。他的目光透过深色的车窗,死死锁在沈星辰身上,看着她拢紧衣衫,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走向停在路边的另一辆车。她刚才在咨询室里关于手和伤疤的每一句话,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耳膜和心上。
那双手……曾经无数次牵过她,笨拙地替她擦过眼泪,在寒冷的冬夜包裹过她冰凉的手指。那条疤,是他少年时一次冲动打架留下的纪念,她曾心疼地吻过,问他疼不疼。
她忘了他的脸,忘了他的一切,却独独记得这双手带来的痛楚和那条微不足道的疤痕。
一种混杂着剧痛和荒谬的洪流在他胸腔里猛烈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碎。他猛地低下头,近乎仓皇地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背上,靠近腕骨的位置,一道淡得几乎看不清的、发白的旧疤痕,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道无声的嘲讽。
遗忘是礼物林默的胸腔里仿佛塞满了冰冷的砂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砺的摩擦痛感。他发动车子,引擎发出低沉压抑的咆哮,汇入傍晚的车流。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将这荒谬的一切彻底撕碎的答案。方向盘在他掌心冰冷而坚硬,如同他此刻的心。
他不再信任自己两年前认定的那个真相。那个被仇恨烧得滚烫、由沈国坤亲口承认的真相。那个录音……他一遍遍回想毕业典礼上播放的片段,父亲那撕心裂肺的控诉:为了你那破厂的地皮,逼死我这种小老百姓!
当时只觉得字字泣血,是铁证如山。可现在,一丝微不可查的疑窦,像毒蛇的信子,悄然探了出来。
那声音……似乎过于清晰了。背景音呢父亲当时在打电话还是当面质问录音的开头和结尾,衔接处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顿挫像被什么技术手段处理过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神经。他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途径,甚至不惜代价联系上了一个早已金盆洗手、隐匿多年的音频处理专家。几经周折,耗费重金,他终于拿到了那份尘封已久、被他视为复仇利器的原始录音文件,以及一份详尽的鉴定报告。
此刻,他就坐在一间狭小的、只有电脑屏幕幽光闪烁的房间里。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电子元件散热的微焦味。老旧的电脑风扇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屏幕上,复杂的音频波形图剧烈地跳动着。
喏,就是这里,还有这里……那个头发花白、眼神精明的专家叼着烟,用鼠标在波形图上点了几个位置。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见惯世事的淡漠,看见这毛刺没有还有这个微小的电平断层……手法算得上老练,但瞒不过仪器,也瞒不过耳朵。原始录音被剪过,重新拼接过。中间至少被挖掉了七八秒的关键内容。
林默死死盯着屏幕上被放大的、代表剪辑痕迹的细微毛刺和断层,那些冰冷的线条扭曲着,像一张无声狞笑的脸。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刺骨的冰寒。他喉咙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被挖掉的内容……还能恢复吗
老专家吐出一口烟圈,摇摇头:难。覆盖得太干净了。就像撕掉一页书,又用强力胶粘上了新的,你想看撕掉的那页除非有原本的底稿。否则……他摊了摊手,意思不言而喻。
那……这录音里喊的名字,‘沈国坤’,是真的吗林默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
老专家嗤笑一声,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小伙子,剪辑录音能改内容,但改不了声纹特征。喊出来的名字,声波特征和你父亲前面说话的声纹是吻合的,不是后期贴上去的。喊的,确实是‘沈国坤’这三个字。但问题在于……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洞悉,被剪掉的那几秒,很可能就是这句话的前因后果。也许后面还说了别的也许前面还有转折谁知道呢。现在听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你听到的‘结果’。
沈国坤这个名字是真的。但这句话,这个控诉,却极有可能是一段被精心裁剪、嫁接出来的谎言!一个被刻意引导出的、指向明确的结果!
林默猛地闭上眼睛,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头。他被骗了!彻头彻尾地被利用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用他父亲的惨死和录音作为诱饵,让他变成了指向沈家的复仇之矛!而真正的凶手,那个躲在幕后操弄一切的黑手,正冷笑着欣赏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悲剧!
那么……沈星辰呢那个被他亲手推到台上,在万众瞩目下承受致命羞辱、最终精神崩溃的女孩……她又算什么一个无辜的、被他残忍献祭的牺牲品
铺天盖地的悔恨和一种几近窒息的痛苦,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尖叫。他抓起桌上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鉴定报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冰冷的夜风灌进他的肺腑,却丝毫无法平息他体内翻腾的烈焰。
他必须立刻见到沈星辰!现在!立刻!哪怕她恨他入骨,哪怕她根本不记得他是谁!他要把这份报告摔在她面前,告诉她当年他有多蠢,多混蛋!告诉她那个所谓的真相是如何被扭曲!告诉她……告诉她……他喉咙哽住,后面的话,他甚至不敢去想。
他一路闯了不知多少个红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见她!解释!赎罪!
市立医院高级病房区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冰冷而刺鼻。林默像一阵裹着硝烟味的飓风,猛地撞开了沈星辰病房那扇虚掩的门。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星辰!他冲口而出,声音嘶哑破碎,胸膛剧烈起伏,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那份被他攥得几乎变形的报告,像一面战旗,被他紧紧握在手里,指关节捏得死白。
病房里光线柔和。沈星辰穿着宽大的蓝白色病号服,正背对着门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望着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空。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纤细脆弱的剪影。那声巨响让她肩膀猛地一颤,缓缓地、有些迟钝地转过了头。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带着大病初愈后的空茫和一丝被打扰的惊诧。她看着门口那个气喘吁吁、双目赤红、浑身散发着混乱与狂躁气息的男人,陌生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你……沈星辰微微蹙起秀气的眉,眼神里是纯粹的、毫不作伪的困惑和一丝警惕。她的视线扫过他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容,扫过他紧握的拳头,最后落在他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上。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太复杂、太激烈,让她本能地感到危险和不安。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体在宽大的沙发里显得更加单薄。
你是谁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病人特有的虚弱,却清晰地回荡在突然死寂下来的病房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我们……认识吗
认识吗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把烧红的钢钎,狠狠捅进了林默的心脏,然后用力搅动。他所有的狂乱、所有的急迫、所有在胸腔里翻江倒海亟待倾泻的忏悔和真相,都在这一刻被这纯粹的、冰冷的陌生感冻结、碾碎。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份攥得死紧的报告,边缘已经深深勒进他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片瞬间蔓延开的、致命的冰冷。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砂砾,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茫然,那是一种彻底的、将他完全剔除出她生命版图的空白。这不是伪装,不是怨恨的疏离,而是大脑创伤后最残酷的自我保护——她真的不认识他了。那个曾在她生命里掀起滔天巨浪又将她推入深渊的林默(林野),对她而言,已彻底沦为一片虚无的空白。
巨大的无力感和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像个长途跋涉终于抵达终点却发现绿洲只是海市蜃楼的旅人,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无尽的沙砾和干渴。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人动了。
沈星辰并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剧烈颤抖的身体,落在一个极其遥远、或者极其幽深的地方。她的眉头蹙得更紧,像是在努力捕捉脑海中某个一闪而逝、却又无法抓住的碎片。窗外的最后一线残阳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近乎透明的光晕,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
……录音……她忽然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尘埃,是剪辑的……对吗
林默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她。
沈星辰的目光依旧没有焦距,仿佛还沉浸在那个难以捕捉的思绪里。她微微歪着头,像是在仔细倾听脑海中某个遥远的声音,又像是在费力地解读一段残缺的密码。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盖在腿上的薄毯。
那个声音……在骂人之前……好像……停顿了一下她的语速很慢,带着不确定的迟疑,每一个字都像从迷雾中艰难跋涉而来,……然后……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很低……很模糊……像在笑
她的描述断断续续,逻辑混乱,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凿开了林默混乱的记忆壁垒!他瞬间想起了那份音频鉴定报告里被指出的剪辑点!那些被挖掉的、无法恢复的几秒钟空白!难道……难道她潜意识里,竟捕捉到了原始录音中那被刻意抹去的关键前奏那个很低很模糊,像在笑的声音!
星辰……你……林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希望与恐惧的战栗攫住了他。他想上前,双腿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病床上,沈星辰的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一直空茫失焦的眼神,在这一刹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涟漪!困惑、迷茫、痛苦……无数种情绪在那双清澈的眼底飞速闪过、碰撞、沉淀。最后,所有迷雾被一股无形的、极其锐利的力量瞬间驱散!
她猛地抬起了头。
不再是片刻前的茫然无知,不再是病人般的脆弱懵懂。那双眼睛,此刻清亮得惊人,如同被寒泉洗过的黑曜石,冰冷、锐利,直直地刺向门口呆立的林默!
目光交汇的瞬间,林默感觉自己被那眼神彻底洞穿。那里面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被背叛的痛楚、被欺骗的愤怒、深入骨髓的恨意,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清明。
沈星辰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口型,林默看得清清楚楚。
林……野……
不是疑问,而是冰冷的确认。那个被他刻意埋葬、只属于复仇的、黑暗的名字。
紧接着,她清冽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病房里:
录音是剪辑的,对吗林野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精准地钉在林默的心脏上。她记起来了!不仅仅是记起了他的名字,更记起了那场毁灭性的典礼,记起了那致命的录音!而最后那个问题,更像是对他迟来了两年的、最残酷的审判!
我……林默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那目光下颤抖。他下意识地想举起手中那份皱巴巴的报告,想证明自己的愚蠢和悔恨,想证明她父亲或许并非唯一的元凶……然而,所有的解释都卡在了喉咙里。在她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饱含了太多痛苦与恨意的眼睛注视下,任何语言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时刻——
笃、笃、笃。
三声清脆、从容、带着一丝戏谑意味的敲门声,突兀地在病房门口响起。
林默和沈星辰同时一震,猛地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病房的门,不知何时被完全推开。
一个身影斜倚在门框上,姿态闲适得如同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他穿着剪裁极其合身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保养得宜的身形。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深沉,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掌控全局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从容。
他右手随意地垂在身侧,指尖夹着一支尚未点燃的雪茄。而左手,却以一种极其放松、甚至带着点慵懒的姿态,握着一把装有长长消音器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此刻正漫不经心,却又无比精准地,对准了病房内的林默。
空气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窗外最后一丝残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病房内柔和的灯光骤然显得惨白刺眼。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无形的硝烟味,令人窒息。
林默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认得这张脸!这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财经杂志的封面,出现在沈家鼎盛时期的商业合作新闻里——徐正廷!沈国坤曾经的左膀右臂,沈氏集团昔日的二把手!也是……沈家崩塌后,迅速崛起、接收了沈家大部分核心产业的新贵!
沈星辰的身体在看清门口来人的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她眼中的锐利清明被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早已预料却又无法置信的恐惧所取代。她死死盯着徐正廷,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徐正廷的目光慢悠悠地从林默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滑过,然后落在了沈星辰苍白却写满恨意的脸上。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愉悦。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那把装着消音器的枪,金属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无情的光泽。枪口依旧稳稳地指着林默的心脏位置。
啧,他轻轻咂了下嘴,声音不高,却像毒蛇的嘶鸣,清晰地钻进死寂的空气里,看来,观众都到齐了。
他向前随意地踏进了一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嗒的一声,如同敲响的丧钟。
那么……徐正廷的目光扫过林默手中那份紧攥的、象征着迟来真相的报告,又落回沈星辰写满痛苦与恨意的脸上,镜片后的眼神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光芒,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这场拖了太久的好戏,也该落幕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