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里闷热得几乎令人窒息。劣质空调徒劳地嗡嗡作响,吹出的风裹挟着塑胶椅套和人潮的汗味,混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终结时刻的气息。明晃晃的顶灯烤得人头昏脑胀,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高悬在舞台正中央的巨大红色横幅,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启航未来——XX中学2025届毕业典礼。
我坐在第三排靠边的位置,手心黏腻,不是因为激动,而是被这沉闷蒸烤出的汗。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牢牢钉在舞台中央那个穿着蓝色学士服的身影上。沈清。我的沈清。
她正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清澈、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优等生的矜持笑意。稿子写得极好,标准的感谢师恩,感怀同窗,展望未来。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落在它该落的地方,像她每一次考试卷面上那些完美无缺的答案。
回首三年……她的声音顿了一下,极其细微,几乎被台下嗡嗡的背景噪音淹没。但我的心却猛地一揪。我看见她握着讲稿边缘的手指,指节泛出用力过度的青白色。
……我们共同奋斗的日日夜夜……她的语速似乎慢了一拍,像老旧的唱片机卡了带。
台下的人群开始有些不安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前排的校领导们依旧正襟危坐,脸上挂着模式化的欣慰笑容,仿佛并未察觉这微妙的凝滞。我的视线越过他们,捕捉到舞台侧幕边伫立着的那个身影——班主任徐峰。
他穿着一尘不染的浅灰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价值不菲的手表。他双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站姿挺拔而松弛,脸上是惯常的、温和而略带威严的浅笑。他的目光落在沈清身上,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像园丁看着一株精心培育、即将采摘的植物。
沈清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之前的流畅,甚至更加清亮了一些。她继续念着稿子,感谢着师长的栽培,感激着同学的陪伴。她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徐峰的方向。
就在那一刻,我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那绝非感激。是恐惧是绝望还是别的什么像深潭底下一尾被惊扰的鱼,倏忽隐没,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我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最后……沈清提高了音量,脸上努力绽开一个最灿烂的笑容,试图将那个瞬间的异样彻底掩盖过去,让我们带着母校的期许……
期许两个字刚吐出口,声音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像一尊被瞬间抽离了灵魂的石膏像。脸上那个灿烂的笑容还凝固着,僵硬地挂在嘴角,眼神却瞬间涣散,失去了所有焦点。那份写满荣誉的讲稿,从她骤然失去力量的手中滑脱,纸张哗啦一声散开,如同折断翅膀的白色鸟群,纷纷扬扬飘落在地。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胶水粘住了。
她直挺挺地,像一棵被拦腰伐断的树,毫无缓冲地向前栽倒。
沉重的闷响砸在舞台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那声音不大,却盖过了礼堂里所有的嘈杂。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只维持了不到一秒。
紧接着,尖叫、椅子腿刮擦地面的刺耳噪音、混乱的脚步声……无数声音轰然炸开,汇成一片惊惶的洪流,瞬间淹没了整个礼堂。
我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炮弹,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疯了似的冲向舞台。视野里的一切都扭曲了,只剩下那个倒在聚光灯下、蓝色袍子散开的脆弱身影。
沈清!沈清——!我的声音嘶哑变形,冲破了喉咙。
有人比我更快地冲了上去。是徐峰。他脸上的温和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震惊与焦急。他动作迅捷而有力,单膝跪在沈清身边,一手迅速探向她的颈侧,另一只手急切地拍着她的脸颊。
沈清!沈清!醒醒!能听到我说话吗他的声音急切,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瞬间压住了附近一小片区域的混乱。他抬起头,对着冲上舞台的几个老师和保安大吼:叫救护车!快!维持秩序!让学生都坐回去!
我跌跌撞撞地扑到沈清身边,双腿发软,几乎跪倒在地。她的脸白得像一张新铺开的宣纸,嘴唇泛着不祥的乌青,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我颤抖着伸出手,想去碰碰她冰冷的手指。
别碰她!徐峰的声音严厉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挡住我的手,目光锐利地扫了我一眼,那眼神深处,除了焦急,似乎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难以捕捉的冰冷。等医生!林薇,冷静点!
他的手指一直按在沈清的颈动脉上,片刻不离,眉头紧锁,仿佛在极力感知那微弱的搏动。他的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按在了沈清散落在地上的讲稿上,那几张散落的纸页,被他宽大的手掌无声地覆盖住了。
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最终粗暴地撕碎了礼堂里粘稠的恐慌。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带着担架冲进来,动作麻利地接管了那个无声无息的身体。沈清被抬走了,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刺眼的蓝光在担架上闪烁,映照着徐峰紧抿的嘴角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跟着担架快步离开,那件熨帖的浅灰色衬衫消失在礼堂侧门涌进来的刺目光线里,留下一个挺拔而匆忙的背影。
礼堂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变成一种压抑的、窃窃私语的嗡嗡声。毕业典礼被强行中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荒诞的、未完成的空虚感。我站在原地,脚下是沈清飘落的讲稿,其中一页被踩上了半个模糊的脚印。那页纸上,她娟秀的字迹写着:……感谢徐峰老师三年来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引导,您是我人生路上最重要的灯塔……
灯塔
胃里一阵翻搅。那个词,连同她倒下前投向徐峰的、那抹转瞬即逝的、绝非感激的眼神,像两根冰冷的针,狠狠刺进我的脑海。
几天后,在充斥着消毒水冰冷气息的医院走廊尽头,沈清的父母,一夜之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气,干瘪地靠在惨白的墙壁上,像两片即将凋零的枯叶。沈母红肿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被掏空的麻木,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纸——死亡证明书。
急性心源性猝死……医生……医生说,是长期压力太大……她嗫嚅着,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力气。她抬起浑浊的泪眼,茫然地望着空气,清清……清清她从来没说过……她心脏不舒服啊……
旁边的沈父只是沉默地低着头,肩膀垮塌着,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连呼吸都显得异常沉重。
我站在几步之外,喉咙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长期压力沈清那个永远把笑容调整到最完美弧度、永远把试卷答得无懈可击、永远在徐峰赞许的目光中挺直脊背的沈清她的压力,来自哪里
回到沈清那个整洁得如同样板间的卧室,空气里还残留着她常用的那款栀子花淡香。沈母红肿着眼,声音疲惫得没有一丝波澜:薇薇,帮阿姨……收拾一下清清的东西吧……看着,太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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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点头。指尖拂过冰冷的书桌,整齐码放的参考书脊反射着冷硬的光。抽屉里,各种竞赛奖状、荣誉证书被分门别类地收纳在透明的文件夹里,像陈列的标本。一切都井然有序,精确到令人窒息。这就是沈清的世界,一个被精心打磨、毫无瑕疵的水晶牢笼。
我拉开书桌最底层的那个抽屉。里面东西不多,几本旧相册,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我的手指在角落触到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体——一个深蓝色硬壳的笔记本。它被压在最底下,上面覆盖着几本过期的英语杂志。它看起来很普通,甚至有些旧了,边缘微微磨损。唯一特别的是,侧面嵌着一个小巧的银色密码锁。锁孔很小,透着拒绝窥探的冷光。
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沈清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个被锁住的秘密,是什么
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抽了出来。硬壳封面带着凉意,沉甸甸地压在掌心。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我,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把它塞进了自己随身的帆布包里。
回到自己狭小的房间,锁上门。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渗进来,在书桌上投下变幻的光斑。深蓝色的日记本静静躺在灯光下,那个小小的银色密码锁,像一只冷冰冰的眼睛注视着我。
密码……会是什么
沈清的生日不对。她父母的生日也不对。学号手机尾号一连串数字输入,锁舌纹丝不动,发出细微而固执的咔哒声,每一次都像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焦躁像细小的蚂蚁爬上脊背。我盯着那冰冷的锁孔,脑中一片混乱。那个倒下的身影,那页写着灯塔的讲稿,徐峰覆盖在讲稿上的手……碎片纷飞,却拼凑不出真相。
忽然,一个遥远的记忆碎片,带着少女时期特有的兴奋尖叫,猛地刺破迷雾。
高二那年夏天,演唱会散场后的深夜街头。我和沈清,脸上贴着偶像的贴纸,手里攥着荧光棒,像两只不知疲倦的夜雀,踩着满地狼藉的彩带和喧嚣的余温,在空旷的街道上又蹦又跳。嗓子早已喊哑,汗水浸湿了额发,眼睛里却燃着纯粹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啊啊啊——他太帅了!林薇!你看到没有!他刚才朝我们这边挥手了!沈清尖叫着,脸颊因为激动而绯红,完全抛开了平日里那个一丝不苟的优等生外壳,像个最普通的、为偶像痴狂的女孩。她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摇晃。
看到了看到了!我感觉他就是在看我!我也激动得语无伦次,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他生日是几号来着三月十七!对不对三月十七!我要记一辈子!
三月十七!没错!林薇,记住啊!这是我们的密码!所有重要东西的密码!沈清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宣告意味,谁都不能知道!就我们俩!
三月十七。
0317。
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我转动了密码锁上的滚轮。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得如同惊雷。锁开了。
冰冷的银色锁扣弹开。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猛地掀开了硬壳封面。
扉页,一片空白。只有右下角,一行极其熟悉的、属于沈清的、工整到近乎刻板的钢笔字迹,像一道冰冷的烙印,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徐老师选中了我。他说,我是最完美的工具。
嗡——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我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是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
完美的工具
徐峰
那个在毕业典礼上指挥若定、在众人眼中儒雅负责的班主任那个沈清演讲稿里所谓的人生灯塔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合上日记本,仿佛那灼热的纸页会烫伤我的手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房间里明明很安静,耳边却充斥着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嗡鸣。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霓虹都黯淡了几分,我才重新鼓起近乎枯竭的勇气,再次翻开了那本深蓝色的册子。这一次,我没有逃避,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行行,一页页,沉入那由沈清亲手写下的、冰冷绝望的深渊。
字迹起初是熟悉的工整,但字里行间,已经透出一种紧绷的、竭力维持的平静。记录着徐峰如何在她取得一次重要竞赛名次后,单独将她留下。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窗台上的绿植叶片油亮。他先是温和地夸奖她的天赋和努力,然后,话锋像淬了毒的蛇信,悄然转向。
沈清,你知道吗徐峰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魔力,透过字迹钻进我的脑海,你太纯粹了。纯粹得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但这个世界……很脏。你的纯粹,反而会成为你的弱点,让你在未来的路上摔得头破血流。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某种倒计时。你需要引导,需要保护。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付出真诚。你需要学会……筛选。学会只对有价值的人,展示你的价值。他微笑着,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而我,可以帮你过滤掉那些杂质。让你专注于最纯粹、也最有回报的‘成长’。
日记里的字迹开始出现轻微的抖动,像寒风中的枯叶。
他递给我一个名单,上面是几个名字,后面标注着家长的身份和联系方式。他说,这些都是‘有能量’的家庭。他让我主动接近他们的孩子,成为他们的‘朋友’,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提及一些‘学习上的困难’,或者‘对未来发展的迷茫’……他说得很隐晦,但我懂了。他要我成为一座桥梁,一座由他操控的、通向那些家庭财富的桥梁。他说,这是双赢。他们得到了顶尖的教育资源——我,而我,得到了‘保护’和‘更广阔的平台’。
今天,按照徐老师的‘建议’,我‘无意中’向王思远透露了想参加一个海外顶尖夏校,但费用高昂的‘烦恼’。他果然回家说了。晚上,徐老师发来信息,只有一个简单的笑脸表情。随后,我的银行卡收到了一笔远超过夏校费用的转账。备注:学习资助。
徐老师收下了那笔钱里的一半。他说,这是‘资源整合的必要成本’。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我看着手机屏幕上冰冷的数字,胃里一阵翻搅。我成了什么一个……明码标价的商品
再往后翻,纸张上开始出现被泪水晕开的墨迹,蓝色的字迹洇染开来,像一朵朵绝望的、幽暗的花。沈清的字迹越来越潦草,笔画时而虚浮,时而用力到几乎划破纸背。
他今天对我说:‘沈清,你的灵魂太轻了,像羽毛。没有我为你指引方向,你会被风吹到泥沼里去。’他的手指点在我的额头上,很轻,却像烙铁一样烫。‘你的思想,你的选择,甚至你的痛苦,都属于我。因为只有我知道,什么对你最好。’办公室的窗帘拉得很严,只有他桌上的台灯亮着,将他一半的脸孔隐在浓重的阴影里。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好冷。他像一座山,一座我永远无法翻越的、冰冷沉重的山,彻底压垮了我。
又是第一名。表彰大会上,他站在我身边,对着镜头和掌声,笑得那么欣慰,那么自豪。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是他‘最杰出的作品’,是他教育理念‘最闪亮的勋章’。闪光灯刺得我眼睛生疼。台下,无数道羡慕、钦佩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可我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耻和肮脏。我的成绩,我的荣誉……每一分光彩,都沾满了交易的气息,都成了他口袋里叮当作响的硬币。我站在光环的中心,却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谎言漩涡边缘,随时会被彻底吞噬。
日记的页数在指尖流逝,越接近末尾,那深蓝色的字迹就越发狂乱、扭曲,仿佛书写者的手已经无法被理智所控制,每一次落笔都带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不行了……喘不过气……他无处不在……像空气里的毒……他说的话……钻进我的脑子里……生根……发芽……长出带刺的藤蔓……缠住我的喉咙……
……昨晚又梦见那间办公室……窗帘紧闭……只有他桌上的灯……像一只窥伺的眼睛……他坐在光里……我在暗处……他说……‘第十个位置……还空着……等你……’第十个什么第十个还有谁除了我……还有谁!
……今天……在徐峰办公室……帮他整理历年竞赛获奖名单……档案柜最底层的抽屉……很旧……落满了灰……我看到了……不止我的名字……不止王思远他们……
字迹在这里陡然变得极其用力,笔尖深深陷进纸纤维里,几乎要穿透纸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惊骇:
九个!还有九个名字!不同的年份!不同的班级!但后面……都标注着……和我的记录……一样的符号!一样的转账记录缩写!一样的‘资源整合’!他……他控制的不止我一个!他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坐在网中央!我们都是……都是他网里的猎物!被他吸干血肉的傀儡!
最后几行字,已经完全变形,歪歪扭扭,像垂死挣扎的爬虫,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绝望:
我偷拍了……名单……还有……他电脑里……加密文件夹的路径……存在U盘……藏在……
字迹戛然而止。
最后一个词,只留下一个墨水用力点下的、几乎穿透纸张的墨点,和一个戛然而断的笔锋。仿佛书写者在那最惊心动魄的一刻,被某种无形的、恐怖的力量骤然扼住了喉咙。
我的指尖死死按在那未完的墨点上,冰冷黏腻的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九个!除了沈清,还有九个!那些名字……那些可能就在我们身边的、同样顶着优秀、模范光环的同学他们知道吗他们是被蒙在鼓里,还是……也早已被驯化
藏在……
藏在哪里!沈清,你把它藏在哪里了!
巨大的恐惧和更强烈的愤怒在我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裂开来。徐峰!那张儒雅温和的脸孔下,竟藏着如此庞大、如此精密的罪恶!他不仅吸食着沈清的生命,他还有一张覆盖数届学生的、无形的网!
我的目光像着了魔,死死钉在最后那中断的笔迹上。那个墨点……那个未完成的词……藏在……藏在……
日记本被我疯狂地一页页往前回翻,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一定有线索!沈清,你一定留下了线索!你不会甘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眼睛涩痛,几乎要流出血来。我强迫自己逐字逐句地重新审视那些浸满痛苦的字句,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那些被泪水晕染的墨团,那些因为极度恐惧而画下的、无意识的凌乱线条……
突然,我的目光猛地顿住。
在日记本中间偏后的一页,记录着一次任务完成后,她独自去市中心图书馆平复心情的经历。那天的字迹格外凌乱破碎,充满了自我厌弃。但在描述窗外景物的段落旁边,空白处,她用极细的笔尖,无意识地画着一些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杂乱重复的图案。
不是图案!
我猛地将日记本凑到台灯下,几乎贴到眼前。
那是一些极其微小的、用蓝色圆珠笔反复描画的、短促的线条和点。
不是涂鸦!是盲文!
沈清曾经出于兴趣,短暂地自学过一段时间的盲文基础!她甚至开玩笑地说过,这是她和自己之间的一种加密方式!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冲上头顶。我颤抖着手,拿出手机,手指僵硬地点开搜索引擎,输入盲文对照表。屏幕的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
那些微小的点和短横……一点点在屏幕上找到了对应的字母。
拼出来!
点-点-点-点-点(S)……横-点-横-横(H)……点-点-横-点(I)……点-点-点(D)……横-点(A)……横-点-点-横(N)……
S-H-I-D-A-N……
石胆
不对!是石丹!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过滤着所有相关的记忆碎片。石丹……石丹公园市中心那个有着巨大人工湖的老公园沈清日记里提到去图书馆平复心情,而市图书馆……就在石丹公园的北门对面!
藏在……石丹公园……
那个未完成的词!
日记里,她紧接着那次图书馆之行后,写了一段关于公园湖边那个废弃小亭子的描写。那个亭子年久失修,木柱油漆剥落,亭子顶部的瓦片也残缺不全,很少有人去。她写道:……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看着湖面破碎的倒影,感觉自己就像这破亭子一样,摇摇欲坠,被整个世界遗忘……
破亭子……瓦片……残缺……
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椅子,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寂静的房间里。我顾不上了。帆布包甩上肩膀,钥匙攥在手里几乎要嵌进掌心。那个U盘!沈清用命换来的证据!一定就在石丹公园那个废弃亭子顶部的瓦片下!她把它藏在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一个连清洁工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地方!
凌晨的石丹公园,像一个巨大的、沉睡的黑色怪兽。浓稠的夜色被稀疏昏黄的路灯勉强撕开几道口子,投下幢幢鬼影。高大的树木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怪响,如同窃窃私语。白天喧嚣的人工湖此刻漆黑一片,死寂沉沉,水面偶尔反射一点路灯的微光,像野兽冰冷的眼睛。
空气又湿又冷,带着湖水特有的腥气和植物腐烂的味道,直往骨头缝里钻。我裹紧了单薄的外套,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每一步踩在铺着落叶的小径上,都发出令人心惊的咯吱声。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但我不能停。沈清最后绝望的字迹在我眼前疯狂闪回。
那个废弃的亭子,像一个被遗弃的骨架,孤零零地矗立在湖边最偏僻的角落。走近了,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木结构腐朽严重,漆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木头。亭子顶部的瓦片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很多地方已经碎裂、塌陷,露出黑洞洞的窟窿。
就是这里!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一束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光线扫过斑驳的柱子、积满灰尘的石凳,最终颤抖着投向倾斜的亭子顶。太高了。我环顾四周,发现亭子旁边有一棵高大的老槐树,虬结的枝桠离亭子顶很近。
没有退路。我咬紧牙关,脱下碍事的外套,塞进包里,只穿着里面的T恤。冰冷的夜风瞬间吹透了薄薄的布料,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我攀上老槐树粗糙的树干,树皮的碎屑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恐惧的神经。树枝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深渊的边缘。
终于,我够到了离亭子最近的那根粗壮枝干。它斜斜地伸出去,几乎搭在亭子翘起的一个檐角上。我屏住呼吸,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脚下的瓦片湿滑冰冷,覆盖着厚厚的青苔,稍有不慎就会滑下去。我像壁虎一样紧紧贴着倾斜的屋顶,一点一点,向亭子顶部中央那个最大的塌陷处挪动。
就是这里!手电光柱集中照射过去。塌陷处的边缘,几块碎裂的瓦片歪斜地堆叠着,下面似乎有缝隙。我颤抖着伸出手,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僵硬麻木,小心地拨开那些松动、沾满泥泞的碎瓦片。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光滑的小东西!
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抠了出来。
一个黑色的、拇指大小的U盘。表面沾着一点泥土,但完好无损。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像一颗刚从冻土里挖出来的、冰冷的心脏。
拿到了!
就在这巨大的、混杂着悲伤与一丝微弱希望的激动冲上心头的瞬间——
嗡!嗡!
塞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这死寂黑暗中的震动声,如同厉鬼的尖啸,瞬间将我从短暂的激动中狠狠拽出,砸入更深的冰窟!
是谁!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四肢僵硬冰冷。一只手死死攥着那个沾满泥污的冰冷U盘,另一只手像灌了铅一样,无比缓慢、无比沉重地伸向口袋。
指尖触碰到了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
拿出来。
屏幕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灼痛了瞳孔。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
**一条新信息(未知号码):**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冰冷的、仿佛带着毒蛇吐信般嘶嘶声的文字,在惨白的光线下,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
**第十个位置,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