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一枝红杏进墙来 > 第一章

1
雨夜惊声
嘭......
一声轻响消失在雨幕中。若是平日,这细微动静定会被尘嚣淹没。
但今日不同。
细雨如纱,刘澈独坐廊下,正聆听雨打芭蕉的韵律。这突兀的声响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嘭......
又一声
他蹙眉起身,目光扫过雨中的院落。青石板小径已泥泞不堪,视线从自己洁净的鞋履移向那片泥泞。骨子里的矜持与洁癖,让他最终没有踏入那片泥泞一探究竟其实,这庭院何曾是如此面目记忆中的花木扶疏、池水清浅,早已被眼前的荒芜与污浊取代。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丛生的杂草、浑浊的池塘,刘澈的心绪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回忆:母后那阴云密布、失望至极的面容;皇兄初闻消息时那震惊到扭曲、继而爆发的雷霆怒吼;金銮殿上,文武百官那压低了却如蚊蚋嗡鸣般挥之不去的窃窃私语……一幕幕,清晰如昨,又沉重得像压在胸口的巨石。
他自小便知晓自己是不同的。与年长近十岁、早早被父皇委以国事的皇兄不同,他是母后膝下承欢解闷的皇七子。
当兄长在朝堂上历练时,是他陪伴着日渐寡欢的母后,听她絮叨那些褪色的旧人旧事;当母后那双曾经明亮的眼渐渐褪去原有的光明,是尚且年幼的他,小心翼翼地牵着母后的手,带她去抚摸春日里柔嫩的花瓣、挺拔的树干,是他捉来夏夜里鸣唱的草虫,装入精巧的竹笼,让她感受她所看不到的自然。
是以,当皇兄承继大统,他依循祖制远赴封地时,心中虽有不舍,却也未曾料到从此骨肉相见竟如此艰难。
然而后来……后来的那些记忆,皆是他午夜梦回亦不愿触碰的痛苦深渊。
刘澈望着满目萧索,方才听雨的那点闲情逸致荡然无存。他转身欲离,靴底刚踏上回廊干燥的地面,一阵细碎、拖沓的悉悉索索声却又钻进耳中。这声音再次绊住了他的脚步。他凝神屏息,侧耳细辨,这一次,终于捕捉到了声音确凿的来处——
并非园内,而是那高高的院墙之外。
呀!原来这院子里还住着人呀!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突然从芭蕉树后方的墙头响起。
刘澈循声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正笨拙地趴在一架不甚牢固的木梯顶端。看身形,倒像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郎。刘澈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这位翻墙的不速之客:一身干净的粗布束袖短打,利落干练;一头墨发用醒目的红绸带高高束成马尾,此刻正随着她探头的动作微微晃动;那张兴奋的小脸上,惊讶的神情还未完全褪去,显得格外生动。乍一看,确是个精神爽利的市井少年模样。
但刘澈的目光何其敏锐,掠过她秀气的眉眼、纤细白皙的颈项,心下已然明了:这是个做少年装扮的女郎。
有人在那就太好啦!墙头上的少女看清了刘澈,立刻喜上眉梢,远远地便挥手招呼起来,声音脆亮得仿佛能穿透细雨,这位公子!叨扰啦!能不能劳烦您帮我寻个落在您院里的藤球怕他听不明白,她又急忙补充描述,就是个普通的藤编球,上面系了好多根红色的彩带!刚才我们几个在外面蹴鞠,我不小心劲儿使大了点,一脚就把它给踢飞进来啦!您行行好,帮忙找找看多谢您啦!
刘澈站在原地,隔着微微的雨幕,看着那双在墙头殷切望向自己的明亮眼眸。心中掠过一丝荒谬的疑问:这素昧平生的姑娘,何以认定他会为她踏入泥泞,去寻一个无足轻重的藤球念头闪过,他却听见自己已然开口,声音是惯常的疏淡:可知落在何处
大概……就在您附近那片儿!少女踮起脚尖,努力朝院子深处张望,一边搜寻一边解释,刚踢进来没多久,落地上该有动静的!您仔细想想,刚才是不是听见哪儿‘嘭’地响过墙外似乎传来几声同伴们焦急的催促吆喝,少女被催得有些不耐,扭头扬声抱怨道:哎呀!催啥催!院子里有人家主人呢!我总不能当着人面翻墙进去找吧正求人帮忙呢!别催啦!
刘澈依言,目光沉稳地在周遭的草丛、芭蕉树下、池塘边沿缓缓扫过。雨丝细密,视线受阻,并未见任何系着红带的藤球踪影。他收回视线,迎上少女那双写满期待的眼,语气平静得近乎理直气壮:没看见。
什么!少女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不可置信地盯着刘澈,不是吧这位公子!您……您就站那儿干看两眼好歹下地走两步,拨开草窠仔细瞅瞅啊!她的语调上扬,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和不解。
刘澈的目光冷硬地扫过泥泞,最终钉在自己那纤尘不染的鞋面,声音冷硬得像是淬了冰般:孤,不愿踏入秽土。他顿了顿,又重申道,孤已环视四周,确实未见。说罢,再次转身欲走。
哎!别走啊!少女见他真要离开,急得直接在墙头上岔开腿跨坐着,半个身子探得更前,您不想找,您府上总有家丁仆役吧喊个人来找也行啊!求您了!
刘澈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寥落:此间……并无家丁可供孤差遣。
啊少女愣住了,恍然大悟似的,哦……原来您不是这家的主人,是来做客的贵客啊唉呀,那可真是失礼失礼了!她忙不迭地道歉,随即又试探着问,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那……若公子实在不方便,您看……能不能放我自个儿进来找球我保证!找到球立刻就走,绝不给您添半点麻烦!真的!跳下来就找,找到就爬上墙头走人!
或许是这少女身上那股子不管不顾、生机勃勃的劲儿,像一缕意外穿透阴云的阳光,竟奇异地驱散了刘澈心头盘踞的几分郁结。他难得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少女如蒙大赦,脸上霎时绽开灿烂的笑容,连声道谢:多谢公子!您真是大好人!她动作麻利又带着几分谨慎,小心翼翼地扶着梯子,纵身一跃落在了院内的泥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噗嗤声,泥点不可避免地溅上了她的裤腿。她却浑不在意,立刻弯下腰,扒拉着墙根附近的草丛,急切地寻找起来。不多时,她便欢呼一声,从一丛茂密的芭蕉叶下捧出一个沾满泥水的藤球:找到啦!她开心地抱着球小小的原地跳了下。
刘澈隔着一段距离望去,那球的大小形制与她描述相符,只是编织得异常紧密结实,上面系着的彩带色彩斑斓,不似寻常闺阁玩物。
此乃赛球他带着一丝探究问道。
少女正忙着用相对干净的衣摆内侧擦拭球上的污泥,闻言用力点头,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热情:可不嘛!眼瞅着花神节就要到了,我们队正铆足了劲儿练呢,就盼着到时候在赛场上大显身手,夺个头彩!她擦干净了球,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好啦!球找到了,多谢公子您高抬贵手放我进来!她冲着刘澈又是一笑,爽朗地道谢,随即转身就往墙边走去,走了两步,猛地刹住脚步,看着空荡荡的墙角,脸上兴奋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窘迫和懊恼:呃……那个……公子……她转过身,对着廊下的刘澈,手指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挤出近乎讨好的笑容,我……我一着急,忘了把梯子也扔过来了……这……这下可咋上去您……您能不能行行好,带我……带我从前门出去我发誓!绝不乱看乱走,绝不惹半点麻烦!真的!
她竖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眼神里满是哀求与期待。
若在从前,这不过是刘澈挥挥手便能解决的事。但如今……他是被下旨软禁的,任何人不得探望和进出,若他带她从正门出去,估计她的下一站就是牢房。
不行。刘澈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口吻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你此刻闯入此处,已然给孤带来了麻烦。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翻涌的情绪,语气变得斩钉截铁,自己想法子。说完,他决然地转过身,向着回廊深处走去,只留下最后一句冰冷的警告在细雨中回荡:记住了,莫要从正门出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廊柱之后,只余下淅沥的雨声,和一个被困在墙根下、抱着藤球、满脸茫然失措的少女。
2
墙外邂逅
后来那少女究竟如何出去的,刘澈并不知晓,也无意深究。然而,一连数日,那个无名少女的身影却总是不请自来地闯入他的思绪——她如履薄冰攀上墙头的谨慎,小动物般讨好又祈求的眼神,捧着鞠球站在墙根下时那茫然无措、和那带着深深不解的目光……每一个片段都无比清晰,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他竭力想忽略却挥之不去的涟漪。
雕花木窗外,暮色四合,如同一块沉重的墨蓝绒布缓缓覆下。视野所及的巨大景园,白日里尚显荒芜寂寥,此时渐沉的暮霭中,越发像一头蛰伏的、深不可测的洪荒巨兽,正无声地张开它那幽邃无边的巨口,将园中的亭台草木、将他、将他那些沉甸甸的记忆,一点点拖拽、吞噬进无边的黑暗里。
刘澈的目光穿透园中参差错落树木,投向皇城的方向。他知道,就在景园之外不远,京都正值华灯初上。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喧嚣的人声、彻夜不熄的灯火将街道映得亮如白昼,巨大的宫殿群巍峨耸立。在那宫殿的最深处,有一张四面透风的椅子,椅子柔软舒适,华丽非常,却只容一人独坐。还有一位……居于深宫,目不能视、却心如明镜的老人。
主子。一个低沉恭敬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室内近乎凝固的沉寂,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昏暗的角落步出,单膝跪地,头颅深垂,李行之的行踪,已有眉目。
刘澈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青玉杯盏上摩挲,思绪从那无形的牢笼被唤回,声音听不出情绪:在哪
眼下在武郡桐城。黑衣暗卫的回答简洁有力。
桐城武郡刘澈重复着这两个地名,指尖一顿,湘阴王的地界
正是。
杯中残茶微凉,映着他半张隐在阴影里的脸。如今桐城有谁在
回主子,天一与地二。
嗯。刘澈略一沉吟,传令,让天一暗中盯紧李行之一举一动,不可打草惊蛇。另,将这消息透给赵译知晓。就说,他的仇人正躲在桐城。话语落罢,他随意地挥了挥手,那黑衣人便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缕墨痕,悄无声息地退去,室内重归死寂,仿若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
或许是连日来那少女的影子都挥之不去,刘澈竟鬼使神差地再次踱步到了那条熟悉的走廊。庭院依旧颓败,枯枝在风中瑟瑟,他望着这方困了自己多年的牢笼,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正欲转身回走——
呀!你总算来啦!我都等你好几天啦!
那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再次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园中的死寂,从天而降。
刘澈心头猛地一跳,倏然循声望去。
依旧是那身干净利落的粗布束袖短打,此刻正骑跨在墙头,笑容灿烂得似乎能照亮世间所有的阴霾,那双明亮的眼睛,像落入了星子般璀璨耀眼。
你为何在此刘澈的心中带着他自己都曾预料的细微激动,声音微微的沙哑着问道。
我在等你呀!墙头上的少女理直气壮,眉眼弯弯地重复,我都等你好几天啦!
一股汹涌的暖流毫无征兆地冲上心口,刘澈只觉得喉咙发紧。长年累月的幽禁早已磨钝了他对人情世故的反应,面对这样纯粹而陌生的热情,他竟一时失语,有些不知所措。
僵立了片刻,才凭借着习惯性的疏离语气问道:你等孤做甚
当然是来道歉和道谢呀!少女回答得理所当然,甚至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在墙头上更稳当些,脸上浮现真诚的歉意,我上次翻出去才瞧见,原来这园子外头有人把守呢!想来这园子的主人是不让人随便进出的吧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所以……上次你允我进来捡球,其实是担了风险的,对吧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随即又扬起声音,带着坦率的感激,所以,不管怎么说,我都该来跟你郑重地道个歉,再好好地道个谢!
道谢刘澈微微蹙眉,他并不觉得她欠自己什么,更不解那所谓的道歉从何谈起。但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终究还是顺着话头接了下去,那你准备如何道谢目光掠过她高踞墙头、略显滑稽的姿态,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觉察的笑意掠过唇角,就这样
当然不是啦!少女见他似有取笑之意,急了,双手撑着墙头辩解道,我这不是天天都在等你嘛!又不知道你何时才会出现,东西自然没法准备好呀!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你,就是想跟你约个时间,咱们一起出去,我请你吃顿好的,当面好好感谢你啊!
出去
这两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刘澈心中刚刚泛起的一丝涟漪。被禁锢在此地已不知多少寒暑,从初时满怀希冀的煎熬,到如今近乎麻木的认命,出去对他来说,早已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孤……出去不了。他声音低沉,宛如叹息。
为什么少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身体微微前倾,像是想看清他眼底深处的答案,你不是客人你是……被关在这里了她问得直接,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真。
刘澈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投向园中的其他角落,不愿多言。
啊!少女倒吸一口凉气,满脸难以置信,谁这么……这么狠心,要把你关起来
我兄长。话一出口,刘澈便意识到不妥。与这少女不过两面之缘,言多必失。然而,或许是这园子里太静了,静得只剩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或许是太久太久,没有遇到一个与他的过去毫无瓜葛之人。那些隐藏在心底的孤寂与苦涩,此刻竟难以抑制地想要找到一个出口宣泄出去。而眼前这个明媚如春阳的少女,恰好出现。
少女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气质清冷、容貌俊雅的郎君,竟是被自己的亲兄长囚禁于此。自幼在自由与宠爱中长大的她,一时难以理解这种残酷,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半晌,才低低地、带着一丝怯生生的不平嘟囔道:你兄长怎么能这样呢就算……就算做错了天大的事,也不能把人关起来呀……
她顿了顿,清澈的目光带着纯粹的疑惑,小心翼翼地追问:那……你是做了什么,让你兄长这般生气啊
我没做!
这三个字,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冰冷而沉重。刹那间,刘澈回忆又被拽回到那个冰冷刺骨的大殿。太监用尖细的嗓音,机械般的宣读着圣旨上一条条他闻所未闻、荒诞可怖的罪名,他愤怒的极力自证清白,却无一人相信。
一股压抑已久的戾气猛地窜起,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转身就要离开。
哎!等等!你别走啊!少女急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慌乱和懊恼,我……我是不是又说错话惹你生气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别生气啊!
长久的囚禁早已教会了刘澈隐忍。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翻腾的情绪压回心底。转过身,对上少女那张写满惊慌失措的小脸。他知道,错的不是她,她是没有错的。
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无妨。是我失态了。抱歉。
少女见他神色稍霁,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但想起刚才的口无遮拦,还是心虚不已,声音也变得细若蚊蝇,带着十二万分的不好意思:那……那你……还愿意答应和我一起出去吃饭,让我……向你道歉吗
刘澈的眼神黯淡下去,重复着那个冰冷的事实:孤说过,孤出去不了。
……那你是不是……其实是想出去的少女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眼睛倏地又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一扫之前的沮丧,声音重新充满雀跃,那……那我可以来找你吗
刘澈微微一怔。即便知晓了他的处境,她竟仍未放弃
理智告诉他必须拒绝——这少女,看衣着谈吐,分明是长在平凡人家、备受呵护的单纯姑娘。她如阳光下自由生长的野花,不该与他这困在牢笼中的人有任何牵扯。然而……那蚀骨的寂寞侵蚀了他太久太久,此刻面对这束温暖而莽撞的光,拒绝的话语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终究化作了无声的妥协。
可是……你不能进来,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涩然,而孤……不能出去。你来找我,又有何用这话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斩断这不该有的牵连。
怎会没用呢墙头上的少女歪了歪头,笑容明媚得晃眼,你看,我们现在这样,不就是我没进去,你没出来吗
可是,连这样隔墙相望的探视,也是不允许的。
这句话,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堵在刘澈的胸口,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望着那双盛满真诚与热望的眼睛,拒绝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沉默着,以一种近乎默认的姿态,放任了这份期待在心底悄然滋生。
那就这样说定啦!少女见他不再抗拒,顿时喜笑颜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竹哨,开心的朝他扬了扬,喏,你看!以后我来找你,就吹这个哨子!这是我们打球时的哨子,很常见的,不会引人怀疑!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解决了问题的得意。
刘澈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竹哨上,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见他点头,少女更是开心得眉眼弯成了月牙儿。然而此时天光渐晚,她有些不舍地回头望了望,遗憾道:哎呀,时辰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家了,回去晚了要挨罚的。她挥了挥手,准备顺着来时的地方爬下去,身形刚动,又猛地想起什么,回头冲他喊道:对了!光顾着说话,都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啦!我叫莫红杏,‘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那个红杏!家就在京都城东,莫家武馆就是我爹开的!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孤……刘澈顿了顿。那个象征着身份和耻辱的本名在舌尖滚过,最终,他说出了那个被禁锢后,兄长恩赐的字,一个带着讽刺的美玉之名,……刘瑜。瑕不掩瑜的‘瑜’。瑜,美玉也,《左传》有云瑾瑜匿瑕,寓意着包容美德。这字,是枷锁,也是无声的嘲弄。
刘瑜这名字真好听!莫红杏笑着用力挥手,身影敏捷地消失在墙头,那就这样说定啦!我走啦!下次听到哨声你就来这儿等我啊!
清脆的告别声随着她的身影一同隐没在夜色里。
园中重归于死寂。刘澈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带着寒意的夜风穿过回廊。
忽然——
一声清亮、清脆,带着某种穿透力的竹哨声,隐隐约约的墙外传来,划破了景园沉重的夜幕!
咚!
似一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层层波浪!
那被尘封、被冻结太久的心,竟在这突如其来的锐响中,不受控制地剧烈搏动了一下。
3
禁地重逢
刘澈低头凝视着手中那张金黄酥脆、还散发着热气的胡饼,又抬眼看向对面墙头上,正托着腮、一脸殷切催促他快吃的少女红杏,心底不由得升起一丝疑惑。他确实允诺过她可以来访,但……这频率是否也太过频繁了些几乎日日都来。
然而,少女那弯弯眉眼间的明媚笑意,以及那双亮晶晶、写满期待的眸子,如同一阵暖风,轻易吹散了他心头的疑虑。刘澈压下那份不解,顺从地将手中的胡饼缓缓送入口中。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香极了!胡饼甫一入口,红杏便迫不及待地追问,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雀跃,这可是近来京都里最炙手可热的小吃!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排上的队哩!是不是很香!她微微扬起小巧的下巴,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采,俨然一副翘首以盼、准备接受表扬的模样。
刘澈被她急切的样子逗得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摇摇头道:孤才刚咬下一口,饼屑尚在唇齿,哪能这般快就品出滋味深浅
哎呀!那你快些尝尝呀!红杏急得恨不得上手推他,小巧的鼻尖轻轻皱起,连声催促,快吃快吃!仔细品品,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这胡饼咸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辣意,外皮酥脆,内里却又带着几分暄软。坦白说,这浓烈的市井风味对久居深宫的刘澈而言,着实有些陌生。可目光触及对面少女那张写满快夸我的灿烂笑靥,以及那双清澈眼眸里几乎要溢出来的热切期盼,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他稍作停顿,最终缓缓点了点头,给予了一个无声的肯定。
我就知道你准会喜欢!红杏见他点头,霎时欢喜得几乎要从墙头蹦起来。刘澈眼疾手快,连忙探身扶住她的手臂,温声提醒:当心些!莫要摔了。少女温热的肌肤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让他指尖微微一颤。
红杏也惊觉自己失态,借着刘澈搀扶的力道,乖乖地在墙头重新坐稳,面颊飞起两朵红云,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羞赧的笑容:我……我这不是太高兴了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刚才被他触碰过的手腕,腼腆又掩不住兴奋道:你是不知道那胡饼店有多难排!我唤了好几个平日里玩闹的兄弟一同去排队,费了老大劲才抢到这么几块!说着,她那张向来神采飞扬的小脸难得地皱了起来,肉疼地叹了口气:为了堵住他们的嘴,我还得咬牙请他们每人吃上一块!我那可怜的钱袋,一下子就瘪下去啦。她夸张地做了个捧心状,眉梢眼角都耷拉下来,满是破财的郁闷。
刘澈见状,眼中笑意更深,伸手从宽大的袖袋中取出自己的锦缎钱袋,递了过去:你是为孤才耗费钱财,这银钱理应由孤来出。
红杏一见,惊得连连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使不得使不得!说好了,是我带好吃的来向你赔不是的,哪能再收你的钱!她边说边将递过来的钱袋轻轻推回刘澈面前,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我没有向你诉苦的意思哦,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刘澈却执意将钱袋再次推向她,目光温和而坚持:孤身处这方寸之地,无法随意出入。你既说过会常来陪伴孤解闷,这银钱便权当是孤暂且寄存在你处。日后你若再来,遇见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或是别的可口点心,便用这钱替孤捎带一二回来,如何
红杏怔了怔,望着他诚恳的眼神,脸颊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些,终是带着些许不好意思,乖巧地点了点头:嗯……那,那就这么说定了!她接过那沉甸甸、绣着精致云纹的锦袋,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仿佛捧着什么珍宝。刘澈见她收下,笑意更深,继续慢条斯理地品味着手中的胡饼。
一时间,墙头之上的晚风似乎都温柔了许多。
夕阳金色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暖意又有些微妙的沉默弥漫开来。红杏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窄窄的袖口布料,似乎要将那柔软的布料搓出水。
刘澈看着她那几乎要把袖口搓破的架势,又瞥见她泛红的耳尖,心中了然,不由得好笑,主动寻了个话题打破这令人心跳加速的静谧:前些日子听你提起,你们蹴鞠的赛事将近,怎的近日倒少见你练习了
一提到蹴鞠,红杏脸上的羞涩瞬间被一股子活力和憋屈取代,似终找到了宣泄口,立刻向着刘澈大倒苦水:刘瑜!你是不知道,我那个爹爹啊,真是……气死我了!话刚开头,她的小脸就气鼓鼓地涨成了包子。刘澈适时放下手中的半块胡饼,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很早以前,我就与他约法三章,我的婚事必须由我自己做主。他当初明明应得好好的!可就在几天前,红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他突然跟我说,他替我相中了一个男人,觉得品貌不错,竟想直接给我定亲!她越说越气,嘟着嘴,眼中满是委屈。
刘澈的心也跟着她的话语提了起来,紧张地追问:后来呢
后来嘛……红杏原本气鼓鼓的脸庞忽然一转,露出一丝狡黠又得意的笑容,故意拖长了调子,自然是——黄啦!
刘澈不解:你说服令尊了
说服他那哪能啊!红杏不甚在意地拿起自己那份胡饼,狠狠咬了一口,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我俩吵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然后我灵机一动,叫上我那帮兄弟,在他必经的那条小巷子里,把那个书生给堵了!她眼睛亮得惊人,边回味着那天的场景边说道:我们把他‘请’到僻静处,好好‘切磋’了一下——我警告他,若他有胆子敢应下这门亲娶我,我就天天找他‘切磋’,一次不落!说到这,她兴奋地扬了扬拳头,清脆的笑声在暮色中回荡,那家伙就是个文弱书生,瘦得跟竹竿似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阵风都能刮倒,哪禁得起我们几下招呼我准备的许多狠话还没放出来呢,他就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跑了!她得意地扬着下巴,像只斗胜的小公鸡。
刘澈看着红杏开心又兴奋的样子,眼神不受控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神色有些黯然。
红杏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细微变化,那向来粗线条的脑子难得地飞速转了个弯。她脸上的兴奋戛然而止,急切地探身向前,语速飞快地解释:刘瑜!我……我方才说的是那个没用的书生!绝对没有说你半分的意思!他哪能跟你比啊!你……你气度高华,温润如玉,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人物!那满口之乎者也、动不动就‘有辱斯文’的酸腐家伙,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你千万别……别多想!她急得有些语无伦次,唯恐触碰了他心底的脆弱。
听着她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剖白,刘澈眼中的阴郁如同被暖阳驱散的薄雾,渐渐化开。他宽和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与一丝被珍视的暖意:嗯,孤明白,孤不会妄自菲薄的。
红杏见他舒展了眉头,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重新坐好,脸上又恢复了活力:后来嘛,那个怂包书生跑到我家去告状了!也不知道跟我爹嘀咕了什么,老头子听完脸就黑了!那书生一走,他立马就罚我去跪了祖先牌位,更气人的是,他还勒令我不得再去练习蹴鞠!她气愤地握着粉拳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咬牙切齿,下次再让我撞见那个臭书生,否则我见他一次揍一次!
刘澈体贴地拿起一旁的水囊递给她,眼中含着温和的笑意:喝口水,消消气。里面是金银花露,清心降火。
红杏看着他含笑的脸和递来的水囊,心头那股闷气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她接过水囊,依言狠狠灌了一大口。清凉微甜的液体滑过喉咙,果然舒畅了不少。那……你现在被禁了足,蹴鞠比赛岂不是参加不成了刘澈关切地问道。
嗨!怎么可能!红杏一抹嘴角的水渍,脸上瞬间又飞扬起明媚的狡黠,我爹他忙着呢,哪能时时刻刻盯着我等他前脚出门,我后脚就溜出去!跟兄弟们痛痛快快地练上一场,她朝刘澈眨了眨眼,压低声音,练完一身汗,正好顺路翻墙到你这里歇歇脚,聊聊天,等身上汗干了,人也清爽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家去!老头子他抓不到我的!再说了,离花神节的蹴鞠比赛还有十多二十天呢!这么多天还不够他消气的到时候我只要乖觉一点,撒撒娇,软磨硬泡一番,保管他大手一挥,放我去参赛!她扬起灿烂的笑脸,带着几分小狐狸般的得意,怎么样我这安排是不是天衣无缝厉害吧!
刘澈看着她神采奕奕、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忍俊不禁,眼中漾满笑意,十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表示对她周密计划的极大认可。
刘瑜,红杏的笑容稍稍收敛,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声音也轻缓了许多,花神节那天……你会来看我比赛吗她屏息凝神,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刘澈闻言,眸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薄唇微启,似乎要说出那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我知道你有难处!红杏像是怕听到那个令人失望的词,立刻打断了他,语速又快又急的说道:可是你看,我来你这儿也有好些趟了,依我瞧着,这院子四周的守卫……似乎也并不如你想象中那般铜墙铁壁,或许……你那位兄长,也未必如你所想那般严苛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全部的勇气,目光灼灼地迎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我在想……或许……你也可以像我一样,不走那道门,悄悄翻出去在他们察觉之前再悄悄回来墙头的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一丝冒险的邀请。
……刘澈拒绝的话语猛地被堵在了喉咙里。皇命难违——这四个字如同镣铐,自他记事起便深深烙在骨髓里。因此,即便他手中握有可以悄然调动暗卫的力量,也从未动过凭己之力挣脱这无形牢笼的念头。他日复一日所思所想的,唯有寻找证人、搜集证据,以期某日能堂堂正正地立于皇兄面前,洗刷冤屈,求得一个清白。像红杏这般,无视森严的禁令,只凭一腔率真与无畏,活在当下,随心所欲地追求片刻的自由与快乐……于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路径,是未曾设想过的可能。
红杏的话,像一颗微小却极具生命力的种子,猝不及防地投入了他沉寂已久的心湖。原来……除了背负沉重的过去,仰望渺茫的澄清之日,人生竟还有此刻与未来可以期待
少女离开后,刘澈独自坐在房中,脑海中反复咀嚼着她那句石破天惊的建议。几年如一日的安分守己,那些环绕周围的侍卫,应当是早已习惯了他的配合。若真如红杏所言那般行动……是否……并非绝无可能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遇水的野草,疯狂蔓延,瞬间在他心中缠绕成了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搅动着沉寂的心湖。一股久违的热流在胸膛里激荡,他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手指微动,无声地召唤出隐于暗处的身影。
最近……天气如何刘澈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同寻常的微光。
暗卫如影子般现身,单膝点地,语调平板无波:回禀殿下,监天司卜算,未来数日,京都恐有连绵细雨。
嗯……刘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在桌面上画着无形的轨迹,一抹浅淡却意味深长的笑意浮上唇边,去查下和城东莫家武馆差点定亲的人是谁然后找人将其揍一顿,并警告他,下次记得祸从口出。正准备让暗卫退下时,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继续道:完事后把他家烧了。
遵命!暗卫领命,身形一晃,再次融入渐深的夜色之中。
庭院重归寂静。案上的灯火如豆,映照着刘澈俊雅的侧脸。窗外那看了无数次的阴沉压抑的黑夜,此刻望去,竟也似蕴藏着层次深浅不一的墨色,透出一种奇异的、引人探寻的深邃与……难以言喻的瑰丽。
4
哨声约定
十五天,弹指一挥间。
每当园外那清脆的哨声响起时,那个仅用红色发带利落扎起马尾的姑娘就会如约而至,裙裾翻飞间带着市井的烟火气翻上墙头。
红杏总爱揣着新奇的玩意儿来:或是那美丽漂亮的七色琉璃珠子,;或是秘制的杏脯,酸甜可口,裹着些许花香。最令人难忘的是她那永远说不完的趣事,讲到兴起时,杏眼会弯成月牙,眼神中如同容纳了整个夏日的星空,璀璨耀眼。常常令刘澈看得入神。
那样的日子实在过的太开心了,仿佛自己从未被亲人背叛以及陷害过。那些伤,仿佛顷刻间便都治愈了,但只有刘澈自己知道,每每红杏与他说起她的亲朋,她的好友,她每日发生的那些她觉得很平常,但对他而言是多么令人羡慕的趣事,刘澈的笑容下是那么……那么的羡慕。
在第十三天的时候,桐城那边传来消息:重要证人李行之自杀了。他唯一的女儿也跳崖自杀了。刘澈气的硬生生的捏碎了手中的杯盏,鲜血瞬间滴落在桌上。殿下...暗卫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掌。
无碍。刘澈用帕子随意裹了裹伤口赵译呢刘澈生生的忍下心中的暴怒,问道。
暗卫回:在回京都的路上。
刘澈点头:将李行之的尸体保管好,到时候带上随孤一同进宫面圣。
是。这边暗卫刚走,后院那边便传来一阵清脆的细小的哨声,刘澈不自觉的带上笑容走了出去。
刚走至廊内,便看到不远处的墙头,有个清丽如春花的姑娘正快速的朝他挥舞着手,刘澈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
刘澈刚爬上墙头,红杏便迫不及待的拿出她小心保管好的油纸包,迫不及待的对刘澈说:快看我买到了什么!然后打开油纸包,只见油纸包里是一个个小巧精致的白面包子,包子圆滚滚的,看的出皮也很薄,仿佛轻轻一咬便能让里面的馅料争先恐后的跑出来,每个褶子都捏得恰到好处,精致小巧的如同含羞待放的花骨朵。
这是聚福楼的包子!很难买到的!红杏开心的看着刘澈道:他们家包子和别处不同,一笼里什么馅的都有,连伙计都不知道他拿的是什么馅的呢。
这样的包子摊刘澈倒是真没听说过,不禁疑惑道:那若是有人想买特定的包子呢
红杏摊手无奈道:别人掌柜的说了,要么别买,要么出钱预定,但若是要预定,包子数得是三笼起步。红杏束起三支手指,不可置信的继续道:三笼啊,谁家好人一买就买三笼包子啊,冬天倒还好,放雪地里冻上一冻倒可以留着慢慢吃,但是夏天……红杏撇撇嘴摇头不说了,然后继续催促刘澈快点包子:你快试试!这包子凉了就不好吃啦!说完自己也拿了个放在嘴里吃了起来,像是没想到馅的内容,她特惊讶的往包子瞧了瞧,然后开心的摇头晃脑,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像只吃松果的松鼠一般。
刘澈也拿起包子吃了一口,里面香甜软糯,略带一点酥脆,这口感太久没吃到过了,刘澈也不敢置信的望向包子,这包子竟然是用八宝鸭做的馅!
见刘澈的反应和自己一样,红杏开心的说道:是不是很惊喜!是不是很好吃!说完就往刘澈包子上瞧:你那个是什么馅的我这是竹笋腊肉的!
我这是八宝鸭的。刘澈将包子往红杏眼前凑了凑,好让她看的更仔细些:红杏,后天的花神节……刘澈看着红杏,鼓起勇气准备告诉她,他哪天可能没法去看她的蹴鞠比赛了。
结果话才刚起了个头,就被红杏迫不及待的抢白了:对了!花神节!你不说我都快忘了!红杏将还未吃完的包子立马塞进嘴里,囫囵吞枣般的咀嚼后立马说道:今年的花神节和往常的花神节有不同哦!听说很盛大的!你知道城郊的百花院吗
听说过。刘澈点头,心中仍想着,刚刚那未说完的话该怎么再次说出口。
这次花神节,百花院也参与啦!听说是以百花为题材来进行闯花楼,谁闯的关卡最多,谁获胜!红杏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整个星空,她满脸期待与兴奋地说道:到时候等我蹴鞠比赛结束了,我们就一起去看!听说奖励有五十两银子呢!
她眼中跳动的光点比夜晚的宫灯更亮,絮絮说着今年新增的百花闯关赛。刘澈望着她鼻尖细密的汗珠,那句可能去不了了在喉间转了转,终究化作一声温柔的好。
得到肯定答复后的红杏更加开心了,她指了指身下的楼梯:这梯子我就放这了,明天我就不能来找你啦!明天我们训练要弄到很晚,后天申时我们在城东进行比赛!到时候你就自己搭梯子出来!
刘澈微笑着点头应是。
后来,两人如往常一般,坐在墙头上。红杏眉飞色舞地谈天说地,从街头巷尾的奇闻轶事,到邻里之间的家长里短,她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刘澈则安静地坐在一旁,认真地倾听着,时而附和几句,时而露出温柔的微笑。
那一刻,微风似乎都放慢了脚步,时间也变得停滞不前。刘澈沉浸在这份温馨而又美好的时光里无法自拔。直至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给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红杏才挥了挥手,带着满满的欢愉和期待,渐渐消失在刘澈的视线中。
5
自由之约
黎明破晓,刘澈将这十年来暗中收集到的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收至木匣内,仔细的放入胸口,然后带着李行之的遗体,前往那个他阔别已久的地方。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青烟自书案上的香炉里缓缓上升,沉重的金丝楠木门被无声的推开,一个身影,裹挟着清晨微凉的寒意自刘澈跪着的身旁走过。
臣弟叩见皇上,吾皇万岁。刘澈跪在御书房内,身子因紧张和激动,竟不受控的微微颤抖了起来。
明堂之上的皇上抬手示意刘澈起来,十年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王爷,如今已然变的沉静寡言。
刘澈却并未起身,他自胸口拿出自己仔细保管好的木匣,用颤抖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强忍着泪意哽咽的说道:皇上!臣弟……臣弟有冤!十年前‘左丞相被人刺杀案’以及‘陷害皇嗣案’皆非臣弟所为,臣弟是被人栽赃陷害!臣弟是冤枉的!望圣上!明鉴!
每个字都似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不甘与悲愤。一室寂静,刘澈抬头,含着泪,强忍着绝望看向御案后的兄长——当今天子刘荣。
刘荣坐于龙椅之上,他平静的,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默看着跪在下方的弟弟。
这沉寂比任何时候都让刘澈心头发冷,他咬紧牙关,将手中的证据举的更高了些——那是他用了近十年心血才找到的证据,每个证据都在诉说着他的委屈与不甘。
请陛下明察!刘澈的声音因急迫而显得有些尖锐:十年前当今太后圣诞前夕,在家宴中提出让皇上立臣弟为储,被左相以有违祖制申请驳回懿旨。次日,左相于归府途中被人刺杀在半道之上。他语速极快,声音颤抖,十年的冤屈和寻求公正的渴望在此刻喷涌而出:左相死后半年,圣上下令立贤妃之子为储,次日贤妃肚中尚未出世的龙子便离开了人世。刘澈跪伏在地,眼中的泪水怎么也忍不住的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哽咽道:种种迹象似都皆在表明只有曾被下过懿旨险为储君的臣弟才最有作案的可能。但是皇上!刘澈忍不住的抬头低声的嘶吼道:臣弟封地虽离京都近,但快马加鞭也要近一日才能到达京都啊!臣弟又怎么可能在得知消息的第二天便指使人实施作案呢!
这些证据中,有刺客的画像,据臣弟所查,此人乃距离臣弟封地一百五十公里外的人员,臣弟就算想派人实行刺杀,光是派人前来京都都不止一日啊!还有贤妃的子嗣……当时涉案御医于狱中自尽,留下一封畏罪遗书直指臣弟为幕后主使,但经臣弟查实死者好友李行之乃字迹模仿高手!有……
七弟……不必再说了。刘澈身子猛地一颤,仿佛坠入冬日的冰湖中,身心俱冷。刘荣随意的翻看着那些血书,和那一张张字迹相同的证据,平静的近乎无情的说道:你说的这些……朕都知晓。
朕都知晓!
这四个大字如利刃,狠狠的刺进刘澈的脑海,刺痛了刘澈的心,他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的红,刹那间便退得一干二净,只有那四个字,在脑海中不停回响,震耳欲聋。手指的上的指甲瞬间刺破掌心,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龙涎香,在空气中相互纠缠挥散。
当年之事。刘荣的声音依然平稳,带着沉重与疲惫:朕一直都知道不是你做的,你是被诬陷的,那刺杀案,陷害子嗣案,漏洞百出,朕怎会不查。
那为何……刘澈似总算找回了声音,带着不受控的颤抖:为何不还臣弟清白!为何还要下令将臣弟幽禁景园长达十年之久!臣弟……臣弟日日夜夜对着那四角的天空,如同困兽,若非自证清白的信念支持着,臣弟……臣弟怕是早就疯了呀!刘澈字字泣血,流着泪控诉道。
刘荣走下来,亲手扶起刘澈,为刘澈擦拭这脸上的泪水:因为……太后。
显然这个答案从不在刘澈的思考范围内,他一时呆立在了原地,不知如何反应。他不可置信的抬头死死盯着刘荣,他怎么也不愿相信那个陪他长大成人的,温柔的,寂寞的老人会是导致他十年幽禁的因!刘澈艰难的咽下喉间的腥甜,他踉跄着走了一步,似又瞬间脱力般的跪坐在地,双膝狠狠砸在金砖铺就的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刘澈气急反笑,那笑声如同胸腔处挤压而出一般,带着不甘,带着恨不能将一切化为灰烬般的绝望,他嘶哑着帝后道:我……不……信!
当年朕身体羸弱,朕的子嗣又都尚且稚气,太后身子骨却还强健着。刘荣没有生气,他平静的带着刘澈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若朕支撑不住骤然离世,太后的位置只怕也会岌岌可危,这时她便想到了你。你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与她关系最为亲厚,若立你为储君,待朕驾鹤西去之时,便依然是她的儿子即位,她的太后之位依然稳如磐石。刘荣语调中带着近乎残酷的冷静:所以她用杀左相,杀皇嗣来威胁朕,想让朕向她妥协。
刘荣目光牢牢的看向刘澈那失魂落魄的脸:所以朕顺水推舟,将你困在了景园。便是告诉她让她趁早打消这种念头。
朕……对不住你。
将你囚于院内不得外出。刘荣的声音中带着难掩的疲惫:是朕能想到,不让你被卷入这场旋涡中的唯一解决办法。
将你置于园中,背负骂名,让她不能再以你的名义行更改祖制,行有违常理之事。刘荣的目光不自觉的透过窗户,朝福寿殿的的方向望去:唯有这样,她才能将目光重新回到诸位皇子的身上,才能护你周全。
刘澈先是低低的笑了起来,后来越笑越大,再后来,他似是终于支撑不住般的自椅子上滑坐在地,支撑了他近十年的信念此时竟像是个巨大的笑话!他想讨的公道与清白,原来大家本就心知肚明!他辛辛苦苦收集来的证据,原来在他的皇兄眼里不过是早有答案的结果!唯有他……唯有他……十年间承受的每一次寂寞,每一次不甘与屈辱,原来都是来自于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的庇护!
刘澈仰视着他的兄长,似想从他身上找到他们幼时的影子:皇兄,你可知那个匣子里的证据,臣弟找了多少年又花了多少心思又是靠着些什么在苦苦支撑他自地上爬起来,疾步走向御案,指着那承载了他十年心血的木匣,发出泣血般的嘶吼:结果你告诉我你都知道!你!都!知!道!
刘荣看着声嘶力竭,奔溃泣哭的弟弟,声音中难得的带着痛苦和内疚:但至少你可以在那场旋涡中躲过一劫,不用被孝道裹挟,不用被亲情左右。
说完,刘荣动了动嘴似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最终化为一声无力的叹息,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以及一丝掩盖不住的疲惫:明日我便会在朝上下旨,为你平冤昭雪,恢复爵位封号,你好生修养,下去吧。
刘澈停止了哭泣,他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斑驳狼狈。他木然的,僵硬的对着御座磕了一个头,动作标准,却了无生气,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般。
臣……谢陛下。
刘荣望着那道佝偻退下的身影,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再也撑不住帝王威仪,颓然跌坐,紧攥的拳头青筋暴起,指节已然僵硬到无法舒展。他深深喘息,试图压下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那些血淋淋的往事,岂止是刘澈一人的伤痛直言纳谏的忠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刺杀,尚未出世的骨肉胎死腹中。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多么荒唐的讽刺!
好在......他眼底寒芒乍现,指节发出细微的脆响:朕已非当年羸弱皇帝,皇儿们也都逐渐长大。有些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自有后人替朕讨还。
……
花神节,申时。
蹴鞠比赛如期举行,而红杏的心思却不像往常般全在那翻滚的藤球上,她的目光却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投向场外,在那攒动的人头里来回的寻找,没有……还是没有,她始终未能找到那个矜持清贵的身影。
红杏!发什么呆!球来啦!一声爆喝如惊雷般炸响在耳侧,红杏猛然回神,见藤球已挟着风声扑面而来,长久以来的训练让她的身体比思绪更先做出反应,一个利落的侧身堪堪避过,随后翻身用脚一钩,将球送入对方球筐内!
好球!场外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红杏又一次不受控的瞟向观众席,依然未曾找到那记忆中的身影。
赛事就这样在红杏心不在焉的配合下如火如荼的举行了下来,最后怎么赢的,红杏浑然不觉,待她回过神时,周边的伙伴已拉着她的手激动的大声的欢呼道:我们赢啦!哈哈哈哈哈!
花神节的蹴鞠魁首,本是红杏这一年来心心念念,日日苦练的目标,可是此刻,她看着手上的赏银,心中并未像之前想象的那般兴奋和雀跃。
目光,再次不由自主的投向观众席,她固执的在人群中寻找着,每张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意,却唯独不见那张会微笑着专注的看着她的脸。
他……为什么没有来是逃跑出来的时候被抓住了吗红杏暗自在心中猜测着:也是,他瞧着就不似我一般的身手敏捷,可能刚准备从墙头上下来,就弄出了声响,被侍卫发现了呢。
红杏!你怎么还在发呆啊!同行的伙伴在不远处兴奋的叫她:花神巡街要开始了!
红杏胡乱的摆了摆手,喉咙干干的,不想说话。她慢慢的朝着人群的反方向走去,她回想起这近一个月两人相处的点滴:她总是在林中快靠近那处院子时便迫不及待的吹响哨子,果然,一爬上院墙便能看到他已在廊中等待。
她总是带着她觉得好玩的好吃的新奇的物件去给他,看着他眼中的落寞渐渐被愉悦所覆盖,她自己也满心欢喜,并一次次的期待着下一次相见。
渐渐的,红杏走到了她近期才熟悉的山头,她照例拿出哨子轻轻吹响,然后爬上楼梯,朝院中的回廊看去——那里却空无一人。
红杏不死心的一遍又一遍的吹响了哨子,哨声一次比一次尖锐、急促,像无助的幼鸟般只能通过一遍又一遍的哀鸣来呼唤,来催促。但这哨声却未唤来她期待的身影,回应她的,只有渐进的,沉重且冰冷的军靴步步逼近的声音。她看了看目所能及的院内深处,又焦急的看着越来越近的持枪侍卫,最后一声的哨响终是卡在了喉咙里,化作近似呜咽般的声响。她狼狈的快速爬下墙,往家飞奔而去。
一路上,红杏思绪纷飞,失望的泪水爬满脸颊,她急切的想回家,想快些熬过今日,明天,明天她还要继续去找他,继续去等他——她迫切的想知道他失约的原因。
人群的身影飞快的从她身边掠过,终于快要就要到家门了!却不曾想她在自家的门口处看到了那个让她惦记了一两天的身影,暮色中,那个挺拔的身影静静立于武馆门口,像一株终突破阴霾的碧竹。
红杏猛地刹住脚步,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着,似要破体而出。红杏用手捂住因激动和意外而颤抖的嘴,模糊了视线的泪终是承受不住重量的狠狠砸在了她的手上,也终于让她看清了他嘴角的那抹令她熟悉,安心的笑容。
她听见他说。
红杏,我哥将我放出来了。
抱歉,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