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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朱雀街
我是女帝最锋利的刀,亲手将心上人的家族送上了断头台。
他却在血雨腥风里爬回我身边,成为我复仇棋盘上最听话的棋子。
当我终于将凤印砸碎在女帝脸上时,他却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当年递刀给我家的诏书……是你伪造的。
我颤抖着拾起他紧握的玉簪,里面藏着另一道染血的密旨——
原来我们两家,都只是女帝权斗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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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浓稠的、滚烫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血,泼墨般溅满了朱雀长街的每一寸青石。
那赤红刺得人眼睛生疼,几乎要灼穿眼底,将灵魂都烫出洞来。
头颅滚落的声音沉闷而粘滞,一个,又一个,砸在观刑台冰冷的地板上,也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发出朽木断裂般的呻吟。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吸一口,肺腑都结了冰。
我端坐高台,女帝亲赐的玄色锦袍沉重如铁,压得我肩骨欲裂。
绣着狰狞狴犴的暗纹硌着掌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痛楚。
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掌心的刺痛是此刻唯一的真实,一丝清明,勉强维系着摇摇欲坠的躯壳。
斩!监斩官的声音尖利地劈开死寂。
最后一道寒光落下。
我猛地闭上了眼,睫毛剧烈地颤抖。
那血光,仿佛穿透了薄薄的眼皮,固执地在黑暗里燃烧。是卫老将军的头颅。
昨日还慈爱地将一碟他亲手做的蜜渍青梅推到我面前,笑着唤我阿翎丫头。
阿翎,看清楚了。
女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像毒蛇吐信,滑腻腻地缠绕在耳边,钻进骨头缝里,这就是背叛朕的下场。
你做得很好,不愧为朕最锋利的刀。
我喉咙里堵着滚烫的腥甜,几乎窒息。
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臣…万死不辞。
每一个字,都裹着血肉碎末。
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刑场边缘那片最浓重的血泊。
他倒在那里,被拖曳的痕迹如同一条绝望的血路。
那身象征世家公子风骨的月白锦袍,早已被践踏得污秽不堪,浸透了亲人的热血。
是卫珩。
那个曾于春日柳堤下为我簪上一枝灼灼桃花,笑眼弯弯说阿翎,你真好看的卫珩。
他像一具被彻底碾碎的破败人偶,无声无息,生死不知。
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证明着还有一丝游魂,固执地不肯离去。
我猛地转开脸,指甲更深地刺入掌心,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狴犴纹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暗红。
刀锋淬火,寒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
女帝的声音带着金石摩擦般的冷硬,穿透练功房内凝滞的空气:阿翎,你的刀,慢了。
我手腕一抖,挽起的刀花瞬间溃散。刀刃划过空气,带起一阵无力的嗡鸣。
臣…知罪。
我垂下眼,声音干涩。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朱雀长街那粘稠得令人窒息的血色,是卫珩倒伏在血泊中那破碎的身影。
每一次挥刀,都仿佛听见骨骼碎裂的声响,嗅到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这把曾饮尽敌酋血的惊鸿,如今握在手里,重逾千钧,每一次抬起都牵扯着心口撕裂般的钝痛。
知罪女帝嗤笑一声,随手将一枚青玉镇纸在御案上重重一磕,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她踱步到我面前,玄色凤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带着无形的威压。
朕要的不是‘知罪’,是‘无懈可击’。
你的心,乱了
那双狭长的凤目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我眼底深处竭力掩藏的惊涛骇浪。
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我脊背绷得笔直,几乎能听见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臣不敢!臣…只是近日偶感风寒,精神不济。
哦女帝的尾音拖得意味深长,她伸出手,保养得宜、戴着长长护甲的手指,带着冰凉的触感,轻轻拂过我紧握刀柄、指节发白的手背。
那触感如同毒蛇爬过,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朕的刀,可不能生锈。更不该…被无谓的旧情牵绊。
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我猛地单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对陛下,绝无二心!昔日旧识,早已恩断义绝!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剜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额头抵着冰冷坚硬的地面,那刺骨的凉意反而让濒临崩溃的神智获得一丝短暂的清明。
头顶上方,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女帝护甲上镶嵌的宝石,偶尔折射出窗外透入的惨淡天光,在我低垂的视野边缘投下变幻莫测、冰冷刺目的光斑。
记住你今日的话。
女帝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慵懒,下去吧。三日之内,朕要看到‘惊鸿’重绽锋芒。
臣,遵旨。
我保持着跪伏的姿势,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宇深处,才缓缓直起身。
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掌心被指甲掐出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沿着指缝滴落,在光洁的金砖上晕开几朵小小的、暗红的花。
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宫阙,厚重的朱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将一颗心也彻底封闭。
我踏上宫道,步履沉重。暮春的风带着暖意,拂过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
宫墙高耸,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将人渺小的身影吞噬。
就在转角处,那一片宫墙最深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靠在那里。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
是卫珩。
他斜倚着冰冷的宫墙,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那身粗陋的灰色布衣,空荡荡地挂在他嶙峋的骨架上,昔日挺拔的身姿,如今只剩下一副被苦难狠狠磋磨过的残躯。
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衬得额角那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翻卷伤疤,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那里,触目惊心。
唯有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曾经盛满春水与星辰的眸子,此刻像两潭沉寂的死水,幽深得望不见底,直直地投射过来,死死钉在我脸上。
那目光,没有恨,没有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空洞和死寂。
像寒冬最深沉的夜,没有一丝光。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
血液在四肢百骸里瞬间冻住,又在下一刻疯狂奔涌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朱雀长街的血色、头颅滚落的闷响、女帝冰冷的审视、还有此刻这双空洞得令人心胆俱裂的眼睛…所有的一切瞬间撕碎了刚刚在御前强撑的镇定。
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尽,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女帝的眼线无处不在!
卫珩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没有任何动作。
时间仿佛凝固了。
暮春的风卷起几片残花,打着旋儿,从他空荡荡的裤管边掠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只是用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子,缓慢而沉重地割开了什么东西。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拖着一条明显使不上力、只能在地上沉重摩擦的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朝着宫墙阴影的更深处挪去。
那背影佝偻,残破,每一步都牵扯着筋骨,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个覆灭家族的冤魂,渐渐融入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最终消失不见。
只留下我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宫道上,全身冰冷,如坠冰窟。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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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重生
方才在女帝面前强压下去的恐惧、绝望和那蚀骨的痛楚,此刻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将心脏狠狠绞紧,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僵硬地迈开步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朝着宫外走去。
身后那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我的咽喉。
国师府邸深处,暗室幽深,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石壁上投下飘忽不定的阴影。
檀香的气息浓得发腻,沉沉地压在胸口。
他回来了。国师的声音如同枯叶摩擦,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阴森。
他枯瘦的手指捻动着一串油光发亮的黑檀佛珠,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的咯咯声,浑浊的老眼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微的光,像暗夜里窥伺的秃鹫。
那条卫家的漏网之鱼,卫珩。
我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暗室里的空气骤然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卫珩在宫墙阴影里那双死寂的眼睛,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用刺痛逼迫自己维持表面的平静:他…还活着
声音出口,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不易捕捉的颤抖。
活着。
国师捻动佛珠的手指一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拖着条废腿,像个乞丐一样爬回了京城,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向我,陛下震怒。斩草,须除根。这条根,是你亲手留下的。
臣…知罪!我立刻单膝跪地,垂首掩饰眼中汹涌的惊涛骇浪。
冰冷的石砖透过衣料传来寒意。
当日在刑场…臣以为他已绝无生路。
以为国师嗤笑一声,佛珠又咯咯响了起来,那声音敲在耳膜上,令人毛骨悚然,顾统领,你手中的刀,何时变得如此钝了还是…你心里那把名为‘旧情’的锈锁,尚未斩断
他俯下身,带着浓重檀香和腐朽气息的阴影笼罩下来,陛下要他的命。要干净,要彻底。更要他…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
我猛地抬头,撞进国师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深处,只有冰冷的算计和残忍的期待。
陛下的意思是…我喉头发紧。
女帝陛下,需要一个理由。
国师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耳边嘶嘶吐信,一个足以让朝野上下、让那些还残留着卫家妄念的愚忠之徒彻底噤声的理由。卫珩活着,就是最好的引子,让他‘图谋不轨’,让他‘行刺王驾’…然后,他枯瘦的手指做了一个虚握然后狠狠捏碎的动作。
由你,顾统领,亲手将这最后一点叛逆的火星,彻底碾灭在尘埃里!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僵了四肢百骸。
原来如此!
女帝不仅要卫珩死,还要榨干他最后一点价值,用他的血,来浇铸她无上权威的基石!
而我,就是那个执行最后一步的刽子手!
臣…明白了。
我垂下眼,声音沉得如同浸透了冰水。
胸腔里那颗心,在巨大的震惊和冰冷的绝望中,反而沉静下来,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最后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侥幸,彻底熄灭了。
在这吃人的旋涡里,要么成为执刀者,要么就是案板上的鱼肉。
我没有选择。
国师满意地直起身,佛珠的声音重新变得流畅:很好。记住,顾翎,这是你赎罪的机会,更是向陛下证明你忠诚无二的绝好机会。卫珩的命,就是你重新握紧‘惊鸿’的磨刀石。去吧,陛下…等着看一场好戏。
我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即将刺穿黑暗的长枪。
转身离开暗室,厚重的石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檀香和国师阴鸷的目光。
长廊幽深,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石壁上空洞地回响。
掌心再次传来尖锐的刺痛,旧伤崩裂,温热的液体渗出,沿着指缝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绽开一朵小小的、凄艳的红梅。
三天后,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在皇家猎场上演。
惊马失控,直冲女帝銮驾。
混乱之中,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密林中扑出,手中寒光一闪——尽管那动作在明眼人看来笨拙无力得可笑。
有刺客!护驾!尖利的叫声划破混乱。
早已埋伏在侧的禁卫瞬间合围。
箭矢破空!
不是一支,是数支冰冷的箭镞,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地射向那个扑出的身影!
噗嗤!
呃啊——!
沉闷的利器入肉声和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同时响起。
卫珩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狂风折断的芦苇。
一支箭矢狠狠贯穿了他的左肩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向前踉跄扑倒。
紧接着,又是两声闷响!
第二支箭撕裂了他本就残废的左腿膝弯,第三支,带着最恶毒的精准,狠狠钉入了他的腰椎!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重重地扑倒在地,尘土飞扬。
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抽搐着,却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鲜血,如同决堤的暗红溪流,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浸透了灰色的粗布,也染红了身下的枯草和泥土。
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鬓角。
他徒劳地挣扎了一下,试图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死水般的沉寂终于被撕裂,只剩下纯粹的、灭顶的痛苦和一丝茫然的不甘。
周围的喧嚣、禁卫的呵斥、女帝的惊魂未定…所有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
我的世界,只剩下那片迅速扩大的、刺目的血泊,和血泊中那个彻底破碎的身体。
我站在包围圈的最前方,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脸上戴着冰冷的面具,没有一丝表情。
只有我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随着他每一次痛苦的抽搐而疯狂地绞痛,几乎要炸裂开来。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喉咙,被我死死地、狠狠地咽了下去,灼烧着食道。
拿下!我听到自己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的命令声响起,像一块生铁砸在地上。
禁卫一拥而上,粗暴地将那具还在微微痉挛的身体拖拽起来。
卫珩的头无力地垂下,额角的伤疤在血污中显得更加狰狞。
在被拖离的瞬间,他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艰难地抬起眼皮,越过混乱的人群,目光穿透尘土,穿透喧嚣,直直地、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空洞,没有了死寂。
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打碎后,绝望到极致、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荒诞的、冰冷的了然。
那目光,像淬了万年寒冰的针,瞬间刺穿了我脸上冰冷的面具,狠狠扎进了灵魂最深处。
我猛地转开脸,避开了那最后一眼。
喉咙里那股腥甜再也压不住,汹涌地冲了上来。
带下去!严加看管!我厉声喝道,掩饰着声音里那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
人群簇拥着女帝离开,留下满地狼藉。我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依旧温热的血泊,久久未动。
猎场的风带着血腥和尘土的气息,吹在脸上,冰冷刺骨。
方才他最后那个眼神,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眼底。
计划的第一步,成了。
卫珩成了行刺的叛逆,被打入诏狱最底层,生不如死。
而我,这把护驾有功的利刃,重新得到了女帝的信任,甚至获得了更多便利——比如,得以名正言顺地出入那如同人间地狱的诏狱深处。
诏狱最底层,空气是凝固的、粘稠的。
浓重的血腥味、腐肉的恶臭和绝望的死亡气息混合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着污秽的毒液。
石壁上凝结着暗黑色的、不知是水渍还是经年血垢的斑块,角落里偶尔传来老鼠啃噬骨头的细微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我一步步走下湿滑的石阶,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地牢里空洞地回响,如同敲在心上。
手中提着一个粗糙的食盒,里面是最劣质的粟米粥和清水,上面象征性地盖着一块破布。
尽头那间最狭窄、最阴暗的石室,铁栏锈迹斑斑。
微弱的光线从高墙上一道狭小的气窗透入,吝啬地照亮一小片地面,恰好落在那蜷缩在角落草堆上的人影身上。
卫珩像一具被彻底拆散又胡乱拼凑起来的破布偶。
曾经月白风清的身姿,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架支棱在空荡的囚衣下。
肩胛处被箭贯穿的伤口只用肮脏的布条潦草裹着,暗红色的血渍早已干涸发黑,边缘隐隐透出黄绿色的脓液。
那条本就残废的左腿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膝盖处箭伤周围的皮肉肿胀发亮,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最致命的是腰椎那一箭,彻底剥夺了他站立和挪动的能力,只能像滩烂泥般瘫在那里。
他闭着眼,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只有偶尔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抽搐,显示着那具残破躯体里还残留着令人绝望的生命力。
狱卒哗啦啦地打开沉重的铁锁,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惊心。
卫珩。我站在铁栏外,声音刻意压得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地牢里特有的阴冷回响。
角落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点点抬起头。
那张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比在猎场时更加惨无人色,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得如同两个黑洞,里面只剩下死灰一片。
额角的伤疤结着暗红的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我,眼神空洞,麻木,仿佛在看一块冰冷的石头,一个毫无意义的物件。
吃东西。
我将食盒从铁栏的缝隙里推了进去,粗糙的木盒底在冰冷的石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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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动。
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只是那样空洞地、死寂地看着我。
沉默在恶臭的空气里蔓延、发酵,沉重得令人窒息。
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哪个囚徒濒死的呻吟,断断续续,如同鬼泣。
我蹲下身,视线与他那毫无生气的目光平齐。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难以言喻的钝痛。
我看着他肩上那触目惊心的箭伤,看着他那条扭曲变形的腿,看着他腰椎处无法愈合的创伤…这些都是我亲手布下的局,亲手将他推入的深渊。
卫家,我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滚过,三百七十一口,全族尽灭。血染朱雀长街,头颅垒成京观。
我清晰地看到,在说到朱雀长街、头颅这几个字眼时,他那死水般的瞳孔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被滚油烫到的剧烈抽搐,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女帝,我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吐出淬毒的利刃,才是真正的元凶。是她,下旨屠戮忠良!是她,让你卫家满门蒙冤!是她,让你…生不如死!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眼底炸开!
那死寂的、麻木的灰烬瞬间被点燃!
一股滔天的、近乎实质的恨意猛地从他眼中迸射出来,如同濒死凶兽的最后一搏,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那恨意如此浓烈、如此纯粹,几乎要冲破那具残破躯体的束缚,将整个阴森的牢狱都焚烧殆尽!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可怕喘息,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烈情绪而猛烈地痉挛起来,带动着伤口,脓血瞬间又渗了出来。
他死死地、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不再空洞,而是燃烧着地狱的业火,要将我连同我口中的名字一起焚烧成灰!
恨吗我迎着他那足以噬人的目光,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一种残忍的平静,想报仇吗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地锁着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那眼神里充满了毁灭的欲望和一种近乎原始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活下去。
我将食盒又往里推了推,碗里浑浊的粟米粥晃动着,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仇人的血,染红她的丹陛。
说完,我不再看他,站起身。
转身离开的瞬间,我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还有牙齿疯狂撕咬草梗的咯吱声。
石阶一级级向上,身后的呜咽和撕咬声渐渐被黑暗吞噬。
每一步踏出,都沉重得仿佛拖着千斤枷锁。
直到彻底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地牢,重新站在惨淡的天光下,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一片冰凉。
风一吹,刺骨的寒意瞬间钻进骨髓。
我成功了。
仇恨的种子,已在那片绝望的废墟上,种下了。
它将汲取着卫珩仅存的生命力,开出最毒的花,结出最利的刃,最终,指向那高高在上的凤座。
而我,是那个播种的人。
诏狱深处那间囚室,成了我唯一可以暂时卸下面具的地方。
每一次踏入那令人作呕的恶臭,每一次面对卫珩那具日益残破却燃烧着不死恨意的躯壳,都像是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
我带来了药。
不是太医院那些敷衍的劣等货,而是真正能吊命的伤药,用各种隐秘的渠道辗转弄来。
还有干净的布条,甚至偶尔是一些易于吞咽的肉糜粥。
每一次,我都沉默地放下东西,看着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用那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然后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挣扎着去处理那些狰狞的伤口,去吞咽那些食物。
他不说话。
一个字都不说。
只是用那双眼睛,无声地诉说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扭曲的、被仇恨驱动的求生意志。
他肩胛的箭伤在药力作用下勉强没有恶化,但腰椎的重创和那条彻底废掉的腿,永远地剥夺了他站立的可能。
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苦喘息和额角滚落的豆大汗珠。
而我,则像一个冰冷的旁观者,一个冷酷的导师,在他处理伤口时,用最简洁、最不带感情的字句,将外面的消息传递给他。
镇北军统领昨日暴毙,女帝亲信接掌兵符。
户部尚书因‘贪墨’下狱,其职由国师门生暂代。
礼部侍郎上书言及卫家旧事,言语闪烁,已被廷杖三十,贬谪岭南。
陛下…下月十五,将于摘星台设宴,宴请‘平叛’有功之臣。
最后一条消息出口时,卫珩正在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擦拭腰椎伤口边缘渗出的脓液。
他的手猛地一顿,布条掉落在肮脏的草堆上。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腾的恨意骤然凝固,随即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性的光芒。
他死死地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粗喘,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野兽。
摘星台…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第一次发出了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那声音里淬满了剧毒的恨意,…好地方。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疯狂,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死寂。
我知道,时机快到了。
这头被仇恨喂养、被痛苦磨砺的凶兽,终于要亮出他仅剩的獠牙。
而我,将亲手为他指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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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的种子
宴饮当夜,戌时三刻,摘星台西侧回廊,守卫轮换间隙,有半盏茶的空档。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回廊尽头,是通往御花园的月洞门,门外…有车马。
卫珩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燃起两簇幽暗的、令人心悸的火焰。
他不再看我,而是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因长期瘫痪而肌肉萎缩、布满污垢的手,手指痉挛般地蜷缩起来,又猛地张开,仿佛在虚空中扼住了仇敌的咽喉。
他依旧沉默着。
但那沉默里,蕴藏着比任何咆哮都更可怕的、毁灭一切的力量。
离开囚室时,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他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顽铁,周身散发着一种孤注一掷、即将焚尽自身的绝望与疯狂。
那扭曲的侧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眼底。
夜,浓得化不开。
摘星台高耸入云,琉璃瓦顶在宫灯映照下流转着冰冷而奢华的光晕。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觥筹交错之声喧哗,从高台之上隐隐飘落。
女帝正于最高处宴饮群臣,庆贺她的平叛之功,歌颂她的盛世威仪。
西侧回廊,远离喧嚣,只有檐角悬挂的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戌时三刻。
我隐在廊柱最深的阴影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
手中的惊鸿刀鞘紧贴着掌心,传递着金属特有的寒凉。
心跳在胸腔里平稳而沉重地搏动着,如同战鼓在无声地擂响。
来了。
黑暗中,传来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个佝偻、扭曲的身影,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恶鬼,用一双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臂,拖着那具完全无法动弹的下半身,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拗,从月洞门外的黑暗里挪进了回廊的阴影之中。
是卫珩。
他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同样肮脏破烂的宦官服饰,脸上糊着厚厚的污泥和灰烬,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唯有那双眼睛,在污秽之下,燃烧着两簇幽暗的、如同鬼火般的疯狂光芒,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回廊尽头那灯火辉煌、丝竹喧嚣的摘星台主殿方向。
每一次手臂拖动身体向前挪移,都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从齿缝里挤出的痛苦嘶气声。
汗水混着污泥,在他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露出底下惨白的肤色。
他像一条濒死的毒蛇,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光源、朝着那象征着权力巅峰的所在,朝着他刻骨仇恨的源头,一寸寸地爬去。那扭曲的姿态,那无声的执着,构成了一幅诡异而凄厉的画面。
我紧握着刀柄的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我等待着,等待着那半盏茶的空档过去,等待着远处传来象征轮换结束的、短促的梆子声响。
就在梆子声落下的瞬间!
什么人!
一声警惕的厉喝从回廊另一端骤然响起!
是下一班巡逻的守卫!
他们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了!
刺耳的锣声随即划破夜空!
有刺客!护驾——!
摘星台上的喧嚣戛然而止!
随即是女帝惊怒的尖叱和群臣慌乱的骚动!
糟了!
计划被打乱了!
我心中警铃大作!
回廊里的卫珩身体猛地一僵,那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绝望的疯狂。
他知道,最后的机会,稍纵即逝!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咆哮,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抬起上半身,像一张拉满的弓,将他一直死死攥在手里的一块尖锐的、不知从何处掰下的碎瓦片,朝着摘星台的方向狠狠投掷出去!
昏君——!!!
那声嘶力竭的、带着无尽血泪的诅咒,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混乱的夜空!
嗖!嗖!嗖!
几乎是诅咒出口的同一瞬间,数支淬毒的弩箭如同黑色的毒蛇,从摘星台高处、从回廊暗影中激射而出!
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目标只有一个——那个暴露在光影下、做出投掷动作的残破身影!
快!
太快了!
女帝的暗卫!
卫珩眼中那疯狂的光芒凝固了。
他看着那几道致命的寒光瞬息而至,脸上甚至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夹杂着无尽遗憾的扭曲表情。
不!
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他还有用!
他必须死在女帝面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在本能的驱使下,如同离弦之箭般从阴影中暴射而出!
惊鸿出鞘!
清越的龙吟声响彻回廊!
刀光如匹练,后发先至!
叮!叮!叮!
三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几乎在同一瞬间响起!
火星四溅!
三支致命的弩箭被凌厉的刀光精准地劈飞!
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刀身传来,震得我虎口发麻。
然而,距离太远,暗箭太多!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利器入肉声!
一支角度刁钻、被我刀势所漏的弩箭,带着无情的寒光,狠狠扎进了卫珩唯一还能支撑身体的右肩窝!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带得向后狠狠一仰!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他喉咙里挤出。
拿下!更多的脚步声和怒吼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火光瞬间照亮了整条回廊!
我毫不犹豫,手腕一翻,刀背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卫珩的后颈!
他身体猛地一软,眼中最后一点意识瞬间熄灭,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无声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鲜血迅速从他肩窝的伤口和之前崩裂的旧伤处汩汩涌出,在他身下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我迅速收刀入鞘,脸上瞬间切换成惊怒交加的表情,朝着涌来的禁卫厉声喝道:刺客已制伏!保护陛下!封锁所有出口!搜查同党!
禁卫们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地上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的卫珩粗暴地拖起,铁链瞬间锁住了他仅剩的手臂。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具被拖走的残破身体,握着刀柄的手心,一片冰凉濡湿,分不清是汗,还是方才格挡时被震裂的虎口流出的血。
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此刻沉入一片冰冷的死寂。
计划虽然出了意外,但终究…还是将他送到了女帝的面前。
只是这代价…
我抬起头,望向摘星台最高处那灯火通明、却如同巨兽般盘踞的宫殿,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只剩下玉石俱焚的决绝。
摘星台大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之下。
方才的混乱与尖叫已被强行压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熏香也无法掩盖的恐慌余味。
群臣噤若寒蝉,垂手肃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女帝高踞凤座之上,玄色凤袍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流淌着冰冷的华光。
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覆着一层厚厚的寒霜,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缓缓扫过殿下匍匐在地、浑身是血、被两名魁梧禁卫死死按住的卫珩。
他像一摊被彻底打烂的泥,头颅无力地垂着,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干裂起皮的嘴唇和下巴上不断滴落的血珠,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晕开一小滩一小滩刺目的红。
右肩窝那支乌黑的弩箭尾羽还在微微颤动,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压抑的痛苦喘息。
唯有那双眼睛,在凌乱发丝的缝隙间,死死地、燃烧着不熄的火焰,穿透人群,如同实质般钉在凤座之上。
卫家余孽
女帝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威压,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竟还有命爬回来还想行刺于朕
她缓缓站起身,玄色凤袍的裙摆如同沉重的夜幕拖曳过丹陛。
护甲上镶嵌的硕大东珠在灯火下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光。
她一步步走下丹陛,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最终,停在卫珩面前几步之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肮脏的、垂死的蝼蚁。
朕记得你。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刻骨的残忍和玩味,卫家那个惊才绝艳的小公子昔日京城多少贵女为你倾心如今…她微微倾身,目光扫过他扭曲的废腿,扫过那支狰狞的弩箭,扫过他污秽不堪的囚衣,唇边勾起一抹淬毒的讥诮,…倒真成了一滩烂泥。卫家满门的血,还没让你学乖
卫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滔天恨意!
他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那双燃烧着地狱业火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视着女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般的粗喘,破碎的血沫随着喘息喷溅出来。
昏…君…他嘶哑地、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血泪,血债…血偿…!
大胆!国师尖利的声音如同夜枭啼鸣,瞬间划破寂静。
他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将那串黑檀佛珠捏碎,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卫珩,厉声道:陛下!此獠冥顽不灵,当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凌迟!车裂!方能震慑天下宵小!
陛下圣明!此等逆贼,万死难赎其罪!
卫家余孽,死不足惜!
请陛下速速下旨,将此獠明正典刑!
群臣如同被惊醒的应声虫,瞬间跪倒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处死之声几乎要掀翻殿顶。
无数的目光,或惊惧、或厌恶、或谄媚、或麻木,如同冰冷的箭矢,密密麻麻地射向殿中那滩唯一的、刺目的污血。
我站在武将队列之首,位置恰好能清晰地看到卫珩的侧脸,也能感受到女帝投来的、那如同实质般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玩味的目光。
我的手按在腰间的惊鸿刀柄上,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支撑。
脸上保持着绝对的恭敬与肃杀,如同最忠诚的磐石。
顾翎。女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慵懒和残忍的戏谑,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喧嚣。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如同无形的枷锁。
朕记得,你与此獠,颇有渊源
大殿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探究的、幸灾乐祸的、同情的、冰冷的…如同芒刺在背。
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和熏香味道的空气灼烧着肺腑。
我越众而出,步伐沉稳,走到大殿中央,在卫珩身旁几步处停下,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没有一丝波澜:回陛下!臣与此獠,旧识已断!其今日行刺王驾,罪该万死!臣身为禁军统领,护驾不力,罪责难逃!请陛下责罚!
我将头深深低下,目光所及,是金砖上卫珩身下那滩不断扩大的、粘稠的暗红色。
哦女帝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护驾不力朕看你方才出手,倒是干脆利落,及时制伏了这狂徒。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既然你请罪,那朕就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她的目光转向地上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卫珩,如同看着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垃圾。
顾翎,朕命你——她红唇轻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下,亲手,送这卫家最后的余孽,上路!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命令真正从女帝口中吐出时,那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绝望还是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我猛地抬头,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卫珩投来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也抬起了头,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刻骨的怨毒,有被彻底背叛的绝望,有濒死的疯狂,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祈求解脱的悲凉!
女帝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锋利的钩子,紧紧锁在我脸上。
国师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恶毒和期待。
群臣屏息,整个大殿的空气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无法呼吸。
没有退路。
我缓缓站起身。
腰间的惊鸿仿佛有千钧之重。
每一步踏出,都踩在刀尖之上。我走到卫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看着他眼中翻腾的、如同熔岩般的恨意,看着他因剧痛和绝望而扭曲的脸,看着他肩窝处那支还在渗血的乌黑弩箭。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却只吐出更多的血沫。
我缓缓地、缓缓地抽出了惊鸿。
雪亮的刀身映照着大殿通明的灯火,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光,也映照出我毫无血色的脸,和卫珩那双倒映在刀身上、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睛。
卫珩,我的声音响起,冰冷、平稳,不带一丝起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谋逆弑君,罪不容诛。
刀尖,对准了他心口的位置。
我能感觉到自己握刀的手,稳得可怕,没有一丝颤抖。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颗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此刻正被无数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勒得鲜血淋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要将胸腔里所有的空气都挤压出去。
手臂灌注了全身的力量,肌肉绷紧如铁石,带着一种决绝的、撕裂一切的狠厉,狠狠向前刺去!
惊鸿雪亮的刀锋,化作一道森冷的、撕裂空气的匹练,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决绝地刺向卫珩的心口!
4
4
凤印碎骨
噗嗤——!
利刃破开皮肉、穿透骨骼的沉闷声响,在这死寂得连呼吸都停滞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惊心动魄!
如同一个沉重而绝望的休止符,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滚烫的鲜血,如同压抑了许久的喷泉,瞬间从破开的心口处迸射而出!
有几滴甚至带着灼人的温度,溅在了我冰冷的手背上,留下刺目的红痕。
卫珩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提线木偶。
那双死死瞪视着女帝、燃烧着无尽恨意的眼睛,瞳孔骤然放大,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涣散、黯淡下去。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发出最后的声音,却最终只涌出一大口粘稠的、暗红色的血块,顺着嘴角汩汩流淌而下,染红了身下冰冷的金砖。
他眼中的光,熄灭了。
最后凝固在眼底的,不是恐惧,不是解脱,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冰冷的嘲弄,死死地定格在女帝的方向。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鲜血滴落在地砖上的声音,嗒…嗒…嗒…如同催命的更漏。
我保持着出刀的姿势,手臂僵直。
刀身传来的,是生命急速流逝的冰冷触感。
手背上那几点溅上的血,如同烙印,灼烧着皮肤,也灼烧着灵魂。
好!女帝冰冷的声音骤然打破死寂,带着一丝残忍的满意和如释重负的慵懒,顾爱卿,果然不负朕望!
她缓缓踱步上前,玄色凤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血泊,沾染上刺目的暗红。
她停在我身边,目光落在卫珩那彻底失去生气的脸上,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冰冷至极的笑意。
拖下去,她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喂狗。
禁卫立刻上前,如同拖拽破麻袋般,粗暴地将卫珩尚温的尸身拖离大殿。
那具残破的身体在地砖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粘稠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拖痕,一直延伸到大殿门口刺眼的天光下,最终消失在门外浓重的阴影里。
陛下圣明!逆贼伏诛!
顾统领忠勇可嘉!
陛下洪福齐天,宵小难撼!
群臣如蒙大赦,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颂扬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那刺鼻的血腥气和方才的死寂冲刷得干干净净。
无数道目光重新聚焦到我身上,充满了敬畏、谄媚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收回惊鸿。
刀尖还滴着血。手腕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
女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打量一件称手工具般的满意。
顾翎,她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今日护驾、除逆,你功不可没。朕,自有重赏。
我单膝跪地,垂首,声音如同从冰窟里捞出,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臣…谢陛下隆恩。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尚且沾染着卫珩鲜血的金砖上。那粘腻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额下的金砖冰冷坚硬,却仿佛还残留着卫珩身体最后的热度,以及那粘稠血液令人作呕的滑腻感。
那股浓烈的铁锈腥气,混合着大殿里奢靡的熏香,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窒息的味道,直冲我的鼻腔,搅动着翻腾的胃液。
顾爱卿平身。
女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慵懒。
她似乎很满意这血腥的落幕,转身,玄色凤袍曳地,在群臣山呼海啸般的陛下圣明中,重新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凤座。
那背影,在璀璨灯火下,如同掌控生死的冷酷神祇。
我没有立刻起身。
视线死死地钉在眼前那一小片金砖上——那里,除了未干的血迹,还有一样东西。
一支簪子。
一支女子用的玉簪。
簪身是温润的白玉,雕琢着简单的祥云纹路,并不华贵。
簪头却不知为何沾染了暗红的血污,显得有些刺眼。
它静静地躺在血泊边缘,显然是从卫珩身上掉落的,或许是挣扎中被扯下,或许…是他一直紧握着。
心口猛地一悸!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窜上脊背!
卫珩最后那个冰冷的、带着嘲弄的眼神,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他为什么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死死地盯着女帝
那眼神里的嘲弄,是针对谁
这簪子…绝非寻常!
趁着起身的动作,宽大的袍袖极其自然地拂过地面。
指尖在冰冷金砖上一触即收,那支沾血的玉簪已被无声无息地拢入袖中。
冰凉的玉质贴着皮肤,却带来一种灼烧般的刺痛感。
女帝已在凤座上坐定,开始论功行赏,恩威并施。
国师枯瘦的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像毒蛇般扫过每一个人。
群臣的颂扬声一浪高过一浪,将方才的血腥彻底淹没在虚假的繁华之下。
大殿里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似乎即将重新开始。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重新挂起恭谨而略显疲惫的神色,如同一个刚刚经历大战、心神俱疲的忠臣。
我退回武将队列,垂手肃立,目光低垂,仿佛在静静聆听圣训,实则所有的感官都紧绷到了极点,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袖中那支冰冷坚硬的玉簪之上。
宴会终于在一片虚假的祥和中结束。
我随着人流退出大殿,脚步沉稳,不敢有丝毫异常。
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和袖中那玉簪带来的沉重压力。
回到禁军统领府邸最深处的密室,厚重的石门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点燃烛火,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狭小的空间。
我颤抖着从袖中取出那支玉簪。
白玉温润,祥云纹路简洁古朴,簪头处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狰狞。
指尖沿着簪身细细摩挲,冰凉滑腻的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规则的缝隙。
心跳如擂鼓!
我屏住呼吸,指甲小心翼翼地嵌入那道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用力一撬!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械弹响!
簪头竟然应声旋开!
里面是空心的!
一卷被紧紧卷成细条、边缘已经泛黄、沾染着点点深褐色陈旧血迹的帛书,赫然出现在眼前!
一股浓烈的、陈旧的血腥味混合着帛书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拿不住那轻飘飘的帛卷。
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呐喊,我颤抖着,一点点将那卷染血的帛书展开。
昏黄的烛光下,帛书上的字迹清晰而狰狞,如同用血写就——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镇国公卫氏、骁骑将军顾氏,拥兵自重,交通外藩,图谋不轨,罪证确凿,实乃国朝心腹大患!着令禁军统领顾翎,持此密旨,即刻率部诛灭卫氏满门!顾氏一门,暂留待勘,以观后效。若有抗旨,格杀勿论!钦此!
下面,赫然是女帝登基初期惯用的私玺印记!
那方独特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裂痕的凤纹印记,我曾在无数真正的密旨上见过,绝不会认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烛火在眼前疯狂地跳跃、扭曲,拉扯出无数狰狞的鬼影。
密室里冰冷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人肺腑生疼。
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那轻薄的帛书仿佛有千斤之重,几乎要脱手掉落。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烧红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眼球上,烫进我的灵魂深处!
诛灭卫氏满门!顾氏一门,暂留待勘…
着令禁军统领顾翎…
顾翎…是我!
轰隆——!
脑海中仿佛有惊雷万道,连绵不绝地炸开!将所有的认知、所有的信念、所有的痛苦与挣扎,瞬间炸得粉碎!
朱雀长街那漫天泼洒的血雨…卫老将军滚落的头颅…卫珩在血泊中破碎的眼神…父亲忧心忡忡的叹息…母亲临别时欲言又止的泪眼…还有我亲手接过那卷明黄色、盖着鲜红玉玺的圣旨时,那份被忠君和家族存续压得喘不过气、却依旧强撑着去执行的职责…
假的!全都是假的!
那所谓的铁证如山,那场震惊朝野的谋逆大案,那场由我亲手执行、沾满卫家三百七十一口鲜血的屠杀…其开端,竟然源于这道染血的密旨!
而这道密旨,竟然是指令我顾翎,去灭卫氏满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女帝!
她从一开始就在算计!
她利用我对家族的牵绊,利用我身为禁军统领的职责,让我亲手举起屠刀,斩向世交的卫家!
同时,又将我顾家的命运悬于一线,如同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让我为了保全家族,不得不继续做她最听话的刽子手,去追杀卫珩,去完成这环环相扣的血腥链条!
而卫珩…他最后那嘲弄的眼神…他死死攥着这支玉簪…他或许早就知道了!或许在他家破人亡、在地狱中挣扎求生时,就已经查到了这道密旨的线索!
所以他才会那样疯狂地爬回来,所以他才会甘心成为我复仇棋盘上的棋子!
他哪里是甘心
他是要用自己的血,自己的命,作为最后的引信,点燃这场焚尽一切的业火!
他要亲眼看着,看着我和女帝,这两个毁了他一切的仇人,在他用生命布下的局中,自相残杀,同归于尽!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喉咙!
我死死攥着那卷染血的帛书,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和帛书上那陈旧的血迹混在一起。
胸腔里翻江倒海,巨大的悲恸、被玩弄的暴怒、彻骨的悔恨、还有那毁天灭地的恨意…
如同无数股狂暴的岩浆在体内奔涌冲撞,找不到出口,几乎要将我生生撕裂!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向皇宫的方向,那眼神,比卫珩临死前更加怨毒,更加疯狂!
好…好一个一石二鸟!好一个算无遗策的女帝!
我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用我顾家的刀,斩卫家的头!再用卫家的血,锁死我顾家的魂!最后…还要用我和卫珩的命,来演完这场你亲手导演的血腥大戏!
哈哈…哈哈哈…
我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破碎,如同夜枭啼哭,在寂静的密室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毁灭的疯狂。
卫珩…你赢了…你用自己的命…点着了这把火…
烛火疯狂摇曳,将我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复仇恶鬼。
我缓缓站起身,将那卷染血的密旨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最神圣的祭品般,贴身藏入怀中。
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心口,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然后,我伸出手,从密室最隐秘的暗格里,取出了那枚东西。
一枚令牌。
非金非玉,入手沉重冰冷,通体玄黑,正面浮雕着一只振翅欲飞、眼神凌厉的玄鸟——顾氏一族执掌禁军核心玄鸟卫的最高信物,玄鸟令!
此令一出,可调动宫中潜伏最深、只忠于顾氏血脉的死士!
烛光下,玄鸟的羽翼流转着幽暗的光泽,如同即将冲破牢笼的凶禽。
我握紧了令牌,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无数秘密和痛苦的密室,我转身,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厚重的石门。
门外,是沉沉的夜色。
我大步而出,玄色的统领锦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5
5
紫宸夜惊
没有惊动府中任何一人,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朝着皇宫的方向,疾掠而去!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皇城之上。宫墙高耸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吞噬着本就稀薄的星光。
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殿,此刻只剩下模糊而森然的轮廓,像一座座巨大的坟墓。
我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凭借着对宫中每一道暗哨、每一处巡逻间隙的烂熟于心,在阴影与回廊的缝隙间无声穿行。
玄鸟令冰冷的棱角紧贴着心口,那触感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却奇异地压制着胸腔里翻腾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戾火焰。
袖中,那卷染血的密旨如同烧红的烙铁,时刻灼烧着我的神经。
目标只有一个——紫宸殿。女帝的寝宫。
越靠近那权力的中心,无形的压力便越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殿外值守的禁卫明显比平日多了数倍,盔甲在昏暗的宫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看来,摘星台的意外,终究是让那条盘踞在权力巅峰的毒蛇感到了不安。
但这,拦不住我。
绕过戒备森严的正门,我熟稔地潜入紫宸殿后一处不起眼的暖阁。
这里曾是我无数次向女帝密报的所在。
指尖在光滑的楠木雕花窗棂上几处特定的位置快速而无声地敲击,长短不一,带着特定的韵律。
哒…哒哒…哒…
声音轻若蚊蚋,融入夜风。
窗内,一片死寂。
我的心悬了起来。
难道…计划有变
玄鸟卫被拔除了
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窗内,传来了同样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回音!
哒哒…哒…哒哒哒!
暗号对上了!
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即又被更强烈的杀意取代。
我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毫不起眼的窗户。
一股熟悉的、浓烈的龙涎香气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一个同样身着玄色劲装、如同影子般融入黑暗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内。
他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毫无感情的眼睛,对着我,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陛下…已安寝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气音。
玄鸟卫再次点头,眼神凝重地瞥了一眼寝殿深处那重重垂落的明黄色帐幔方向,做了一个守卫森严的手势。
足够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龙涎香气此刻闻起来令人作呕。
不再犹豫,我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翻窗而入,落地无声。
那名玄鸟卫瞬间隐入角落的阴影,如同从未出现过。
暖阁与女帝真正的寝殿只隔着一道厚重的珠帘和几道屏风。
我一步一步,朝着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所在走去。
脚步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轻微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过往的血污之上。
卫珩最后那嘲弄的眼神,父亲忧心的叹息,朱雀长街漫天的血雨…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最终都凝聚成怀中那卷密旨冰冷的触感。
终于,我站在了那巨大的、绣着九凤翔天图案的明黄帐幔之前。
帐幔低垂,里面隐约可见一个侧卧的身影,呼吸平稳悠长。
就是此刻!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痛苦与挣扎,都在这一刻化为焚尽一切的业火!
我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抓住那华贵的帐幔!
嘶啦——!
一声裂帛般的巨响,骤然划破了紫宸殿死寂的夜空!如同惊雷炸响,撕碎了所有虚伪的平静!
沉重的帐幔被粗暴地整个扯落!华丽的锦缎撕裂开来,发出刺耳的悲鸣,如同一个王朝倾塌的序幕!
帐幔之后,巨大的龙床上,女帝猛地惊醒!
她霍然坐起,保养得宜的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却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怒取代!
顾翎!你放肆!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帝王被冒犯的滔天怒火,在空旷的寝殿里嗡嗡回响。
回应她的,是一道冰冷的、裹挟着毁灭风暴的玄色身影!
我根本不给那些被惊动、正欲从殿外和角落冲进来的侍卫任何反应的机会!
手腕一翻,那枚象征着顾氏最高权威、也象征着此刻滔天恨意的玄鸟令,被我灌注了全身的力量,如同离弦的黑色流星,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狠狠砸向女帝那张因震怒而扭曲的脸!
砰——!
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玄鸟令坚硬的棱角,精准无比地砸在了女帝高挺的鼻梁之上!
呃啊——!
女帝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嚎!
剧痛让她瞬间弓起身子,双手死死捂住瞬间血流如注的脸!
温热的、带着浓郁血腥味的液体从她指缝间汹涌而出,染红了明黄的寝衣和前襟!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我身形如鬼魅般前冲!
目标不是女帝,而是她龙榻旁那张紫檀御案!
案上,一枚巴掌大小、通体莹白、雕刻着展翅金凤的玉印,在宫灯下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凤印!
女帝执掌生杀、号令天下的至高权柄象征!
我的眼中只剩下那枚玉印!
所有过往的血债,所有被玩弄的屈辱,所有刻骨的仇恨,都凝聚在这一刻!
昏君!睁眼看看!这是谁的血!这是谁的债!
我狂吼出声,声音嘶哑如同泣血!
左手猛地从怀中掏出那卷染血的帛书,狠狠摔在女帝满是鲜血的脸上!
同时,右手已如闪电般抄起了那枚沉重的凤印!
没有丝毫犹豫!
用尽全身的力气!
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
6
6
血色皇城
我高高举起那枚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凤印,如同举起审判的巨锤,朝着女帝那张被血污和帛书覆盖、因剧痛和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狠狠砸了下去!
给我碎——!!!
不——!!!
女帝的尖叫声和凤印碎裂的巨响,几乎在同一瞬间爆发!
轰——咔啦!!!
坚硬的玉石在巨大的冲击力和女帝颅骨的阻挡下,轰然爆裂!
无数莹白的、带着血丝的碎片如同烟花般四散飞溅!
如同一个精致而残酷的王朝,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
温热的血和细碎的骨渣混合着冰凉的玉屑,喷溅了我满脸满身!
女帝的惨嚎戛然而止,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龙榻之上,那张曾经威仪万千、此刻却血肉模糊一片狼藉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望着寝殿雕梁画栋的穹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飞溅的玉屑和血珠在宫灯的光线下缓缓飘落,如同下了一场凄艳而诡异的红白之雨。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玉石的粉尘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寝殿。
殿外,被那裂帛声和惨叫声惊动的侍卫如同潮水般涌来,沉重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呼喝声由远及近!
刀剑出鞘的铿锵声刺破了夜的死寂!
护驾!护驾!
有刺客!快!
陛下——!
我站在龙榻前,脸上身上沾满了温热的血点和冰凉的玉屑。
看着女帝那具瘫软在破碎凤印残骸和血泊中的身体,看着那双死不瞑目的、凝固着无尽惊骇的眼睛,胸腔里那股翻腾了太久、压抑了太久的狂暴火焰,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平息了。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没有复仇后的快意。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如同深秋的寒潭,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
卫珩…你看到了吗
这昏君的血…我替你讨回来了…用她最珍视的权柄,砸碎了她的头颅…
脚步声和呼喊声已近在殿门!
明晃晃的刀光透过门缝映照进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统领!一个低沉急促的声音在角落响起!
是那名接应我的玄鸟卫!
他如同鬼魅般闪出,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特制的、带着飞爪钩的绳索。
走!
他猛地将绳索一端的飞爪掷向寝殿顶端那巨大的通风气窗!
精钢打造的爪钩牢牢扣住了窗棂!
没有时间犹豫!
我最后看了一眼龙榻上那滩刺目的红白,猛地转身,抓住绳索!
那名玄鸟卫用力一拽,同时自己率先向上攀去!
逆贼休走!
殿门被轰然撞开!
当先冲入的侍卫统领目眦欲裂,看到龙榻上的惨状,发出一声悲愤欲绝的怒吼,手中长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朝我掷来!
噗嗤!
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
已经攀上大半的玄鸟卫身体猛地一震!
那柄灌注了侍卫统领全身力气的长刀,精准无比地贯穿了他的后心!
刀尖带着淋漓的鲜血,从前胸透出!
呃!
他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攀住窗棂的手瞬间脱力,身体如同断翅的鸟儿般向下坠落!
但在坠落的最后一瞬,他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双脚在墙壁上猛地一蹬,将手中的绳索狠狠向上甩去!
走…!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息嘶吼出一个字,身体重重砸落在地,鲜血迅速蔓延开来。
借着这股推力,我猛地发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瞬间窜出了那狭窄的气窗!
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在脸上。
身后,是紫宸殿内瞬间爆发的、如同炸锅般的混乱和嘶吼!
陛下驾崩了——!
抓住他!别让逆贼跑了!
封锁宫门!快!
我跌落在紫宸殿冰冷的琉璃瓦顶上,顾不上被瓦片硌得生疼的身体,踉跄着爬起,头也不回地朝着宫墙外最黑暗的方向,发足狂奔!
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无数冤魂凄厉的哭嚎。
不知奔跑了多久,直到肺腑如同火烧,双腿如同灌铅。
终于,我冲出了最后一道宫门的阴影,扑倒在护城河外一片荒草丛生的野地里。
冰冷的草叶贴着滚烫的脸颊。
我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和硝烟的味道。
远处,皇城的方向,火光冲天而起!
如同一条条愤怒的火龙,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将半边天空都映照得一片血红!
混乱的呼喊声、兵刃交击声、号角声…隐隐传来,如同末日降临的交响。
结束了…都结束了…
我瘫软在冰冷的荒草中,仰望着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如同流淌着血泪的夜空。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彻底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冷。
卫珩…女帝…父亲…母亲…卫家三百七十一口…还有那个为我挡刀、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玄鸟卫…一张张面孔在血色的夜空中交替浮现,最终都化为一片虚无的灰烬。
怀中的密旨和玄鸟令冰冷的棱角依旧硌着胸口。
我颤抖着手,将它们再次掏出。
染血的帛书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字迹狰狞。玄鸟令上,还沾着女帝温热的血和脑浆。
我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一棵枯死的老树。
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燃烧的皇城。
接下来…该去哪里
血色的火光在枯枝的缝隙间跳动,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