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会上,校花林薇薇当众泼了我一脸矿泉水。就你这穷酸样,也配追我
我默默擦干脸,转身回了西北老家。
爸妈正为卖掉的300头牛心疼:城里读书太贵,你明年学费还差些。
我这才知道,家里十万头牛都是为我存的学费。
后来林薇薇跟着富二代男友来草原旅游。
看到我家漫山遍野的牛群,她男友眼睛都直了:西北最大牧场主!
当晚暴雨,林薇薇浑身湿透敲开我的门:陈默,其实我...一直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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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把我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后背,粘得死紧。空气里全是劣质香水、汗味儿,还有蛋糕甜得发腻的味道,搅和在一起,闷得人直想吐。交际舞会这地方,吵得我脑仁嗡嗡响,像个巨大的、快要炸掉的罐头。
可我的眼睛,像被磁铁吸住了,死活离不开舞池中央那个人。
林薇薇。
她今天真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头发松松挽着,露出雪白的脖子,亮晶晶的小水钻缀在裙子上,灯光一打,晃得人眼花。她笑得真好看,眼睛弯弯的,嘴角翘翘的,跟旁边那个穿得人模狗样、头发梳得苍蝇都站不住的王少杰说着什么。王少杰那小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手还不老实地搭在她腰上。
她可真美啊。美得让我心口发紧,喉咙干得要冒烟。
我舔了舔嘴唇,干得发涩。口袋里那张硬硬的纸片,被我攥得快湿透了。那是我省了快一个月午饭钱买的小卡片,上面印着朵傻乎乎的花。也许……也许就这一次就豁出去这一次
腿自己动了起来,像灌了铅,又像踩在棉花上。我拨开那些晃来晃去的人影,音乐声浪一样扑过来又退下去,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咚咚咚,震得我手指尖都在发麻。
终于,我像个木头桩子,杵在了林薇薇和王少杰面前。他们俩正笑得开心,我的出现,像是一盆冷水浇进了滚油锅。林薇薇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王少杰更是直接,他嘴角一撇,挂上那种看垃圾似的轻蔑,斜着眼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哟有事儿王少杰的声音拖得老长,那股子居高临下的劲儿,顶得人肺管子疼。
我用力吸了口气,那混杂的香水味和汗味呛得我差点咳嗽。不行,不能怂!我猛地抬起一直低垂的头,目光直直地撞上林薇薇那双漂亮但此刻写满疑惑和疏离的眼睛。我的脸肯定红得像火烧,声音干巴巴地从喉咙里挤出来,抖得不成样子:林…林薇薇同学!那个…我…我想请你跳支舞!行…行吗
最后一个吗字,轻得像蚊子哼哼,几乎被震耳的音乐吞掉。
时间好像一下子卡住了。周围那些晃动的人影、吵闹的音乐,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林薇薇那双漂亮的眼睛,清晰地映着我这张窘迫发烫的脸。她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的温度一点点冷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凉的嫌弃。
王少杰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尖利得像刀子刮玻璃,刺得我耳朵生疼。他像看猴戏一样,抱着胳膊,肩膀笑得一耸一耸的。
林薇薇终于动了。她没看我,反而偏过头,目光投向舞池边上那张摆满饮料零食的长桌。她的视线落在一处,嘴角忽然勾起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
跳支舞她转回头,声音又脆又冷,像冰块掉进玻璃杯,陈默,你连瓶像样的水都请不起我喝吧
她的手指,细长白皙,涂着亮晶晶的指甲油,指向长桌那边。那里放着一排排矿泉水瓶,瓶子设计得挺花哨,一看就不便宜。看见那瓶Fiji
Water了吗她下巴微扬,眼神里全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嘲弄,就那种水,你请我喝一瓶嗯
我的脸腾一下烧得更厉害了,连耳朵根都烫得吓人。口袋里那张可怜巴巴的小卡片,似乎也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大团棉花,一个音也发不出来。我知道那水贵,贵得要死,顶得上我好几天的饭钱。
哼,林薇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声音又轻又冷,像小针扎在我心上。她拿起桌上那瓶几乎没怎么动过的Fiji
Water。瓶子在她手里,透明的水晃荡着,映着头顶旋转的彩灯,亮得刺眼。
就你这穷酸样,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也配追我
话音没落,她手腕猛地一扬!
冰凉!刺骨!猝不及防!
那瓶子里的水,哗啦一下,劈头盖脸地全泼了过来!水流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睛、鼻子、嘴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脖子,一股脑地往下淌,流进衣领里,把胸前那一片布料也浸得冰凉湿透。
周围好像一下子安静了。所有震耳的音乐、嘈杂的笑闹声,都被这兜头一盆冰水浇灭了。只剩下我自己粗重的、带着水声的喘息,还有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那些目光,好奇的,嘲笑的,幸灾乐祸的……火辣辣地烫在我湿淋淋的脸上和身上。
王少杰夸张的大笑声猛地炸开,尖锐得像把生锈的锯子,疯狂地拉扯着我的神经:哈哈哈哈!薇薇,你这浇花呢浇得也太透了吧!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一只手还用力拍打着旁边的桌子,震得上面的饮料杯叮当作响。
林薇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还噙着那点没散尽的、冷冰冰的嘲弄。她随手把那个空了的塑料瓶子往旁边一丢。瓶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了几圈,不动了。
水珠还在顺着我的刘海往下滴,一滴,两滴,砸在我脚边光洁的地板上。那冰凉的水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里,一直凉到心里。脸上火辣辣的,不知道是被水泼的,还是被那些目光灼伤的。耳朵里嗡嗡直响,王少杰那刺耳的笑声和林薇薇冰冷的话语在里面反复冲撞。
我抬起手,湿漉漉的袖子很沉。我用力抹了一把脸,想把那些冰凉的水,还有眼眶里控制不住涌上来的、更烫的东西一起擦掉。动作很慢,很僵硬。
没再看任何人一眼。我猛地转过身,脊梁骨挺得笔直,像个被强行拉紧的弓弦。迈开步子,朝着舞厅出口那两扇厚重的、隔绝喧嚣的大门走去。湿透的衬衫紧贴着后背,每一步都沉甸甸的。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哄笑声、音乐声,像潮水一样拍打过来,又被我狠狠甩开。
推开门的瞬间,外面燥热的夜风猛地灌进来,扑在湿冷的脸上,激得我一个哆嗦。那扇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拢,像关上了一个世界。
轰隆隆……
绿皮火车像个上了年纪的老牛,喘着粗气,慢吞吞地碾过铁轨。窗外的景色,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飞快地扯走。灰蒙蒙的城市楼群渐渐矮下去,消失不见。接着是望不到边的、土黄色的平原,偶尔闪过几棵蔫头耷脑的小树。最后,视野被大片大片单调的、起伏的褐色山峦填满。
我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那瓶冰水的凉意,好像还死死地粘在皮肤上,甩都甩不掉。林薇薇那张漂亮却刻薄的脸,王少杰那副令人作呕的得意嘴脸,还有舞厅里那些针一样扎人的目光,在脑子里来回闪,一遍又一遍。心口那里堵得慌,像压着块浸透了水的石头,又冷又沉。
火车开了多久,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坐了多久。窗外的山色越来越深,越来越荒凉。直到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变得又尖又长,车身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才终于彻底停下。
西风坡!西风坡到了!下车的抓紧!列车员粗嘎的喊声穿透车厢。
我拎起那个旧得掉色的帆布包,跳下了车。一股带着强烈土腥味和……某种熟悉又久违的、浓烈牲口气息的风,猛地灌进鼻腔。车站小得可怜,孤零零地戳在戈壁滩上。远处是连绵的、光秃秃的褐色山丘,在下午惨白的天光下沉默着。空气干燥得像要裂开。
家,就在山坳那边。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的土路上,帆布包一下一下拍打着我的腿。远远地,望见了那片熟悉的土坯围墙。院门虚掩着。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说话声,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是妈的声音,又急又心疼:
……他爹!你说你!三百头啊!三百头壮实的牲口!说没就没了!这心口疼得我……声音里带着点哽咽。
你懂个啥!爹的声音闷闷的,透着股倔劲儿,娃在城里念书!那是啥地方喝口水都要钱!你没听娃电话里说吗明年那什么…学费!贵得要命!不卖牲口,拿啥供他拿咱俩这把老骨头去抵啊
学费我什么时候说过学费贵了我捏紧了背包带子,指节发白。心头那点堵着的寒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凿了一下,裂开了缝。
吱呀一声,我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掉漆的木院门。院子里的景象一下子撞进眼里。
爹蹲在墙角那片泥地上,手里卷着根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头都被烟叶子染成了焦黄色。妈坐在旁边一个小马扎上,眼睛红红的,正撩起围裙的一角,用力擦着眼角。院墙根底下,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只剩下乱七八糟的蹄印和牲口粪便的痕迹,显得格外扎眼。
两人听到门响,同时抬起头。
默娃!妈猛地站起来,脸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痕,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声音都变了调,你咋…咋回来了不是才刚走没多久吗学校放假了
爹也赶紧站了起来,把手里卷了一半的旱烟往鞋底上摁灭,有些局促地搓着粗糙的大手:娃,回来咋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家里乱糟糟的……
他目光闪烁,避开我看向那片空荡荡的墙根。
我心里那点裂缝瞬间炸开了,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又酸又胀,顶得喉咙发哽。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爹…妈…刚才…你们说卖牲口…卖了多少为啥卖
爹的眼神躲闪得更厉害了,他低下头,用脚碾着地上的土坷垃:没…没多少…就…就三百头…小牛犊子…
三百头!我声音猛地拔高,自己都吓了一跳,为啥啊我电话里啥时候说学费不够了我啥时候说过!
妈的眼圈又红了,她上前一步,粗糙的手抓住我的胳膊,那力道大得有点疼:娃啊,你别急…上回…上回你打电话回来,不是说城里啥都贵,食堂吃顿饭…都要…都要十几块吗还说…还说啥…电脑课也要自己买…买那啥板子我和你爹一琢磨…这明年还要考研…那学费还得了可不就得…多预备点…
她说着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你爹怕你不够用…愁得几宿没合眼…这才…这才狠心…把才长成个的…三百头好牛犊子…给…给贱卖了…
三百头!贱卖!为了我那随口抱怨的食堂饭钱为了我根本还没影儿的昂贵学费像有一把钝刀子,在我心窝子里来回地绞,痛得我喘不上气。我猛地想起舞会上林薇薇泼过来的那瓶水,想起她嘲弄的眼神。那瓶Fiji
Water,顶多几十块。而我爹妈,为了给我凑那虚无缥缈的学费,把三百头牛犊子贱卖了!那得是多少瓶水多少顿饭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酸楚和荒谬感,像戈壁滩上骤起的狂风,瞬间把我吞没。我的腿有点发软,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那咱家…咱家现在…还剩多少牲口
爹抬起头,黝黑的脸上皱纹更深了,他努力想挤出个轻松的笑,却比哭还难看:娃,你放心!家里…家里底子厚实着呢!咱家这草场,养得下!你好好念书就行!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到底还有多少我固执地追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爹和妈对视了一眼,沉默了几秒。爹终于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肩膀垮了下来:唉…也没啥不能说的…咱家…咱家现在,大大小小,公的母的,加上才下的崽…统共…统共也就…也就十万头出头吧。
嗡——
我脑子里像是被猛地砸了一锤子。十万头十万头!
我一直以为,我家就是个西北小地方普通的养牛户,日子过得紧巴巴。爸妈每次给我寄生活费,都是一张张皱巴巴、浸着汗味的零钱。我省吃俭用,连瓶矿泉水都舍不得买。我自卑,在穿着光鲜的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在林薇薇那种女生眼里,更是卑微得像尘土。
原来……原来我家有十万头牛!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铺天盖地的荒谬感,像一场疯狂的沙尘暴,席卷了我。我站在自家这简陋的土院子里,看着爹妈脸上刻着的操劳和皱纹,看着他们为了三百头牛心疼落泪的样子……那舞会上的冰凉,林薇薇的鄙夷,王少杰的嘲笑,忽然变得那么遥远,那么可笑。
十万头……我喃喃地重复着,声音飘忽得像风,都…都是给我存的…学费
妈用力地点着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又露出那种纯粹的心疼和决心:是啊,娃!都是你的!咱家祖祖辈辈攒下的这点家底,不都是为了供你出息吗你在那大地方好好念书,将来当个有学问的人,爹妈累死也值了!
爹也重重地嗯了一声,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有期许,有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心口那块堵着的石头,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沉重,只是不再冰冷,而是滚烫。烫得我眼眶发热。我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逼回去。
爹,妈,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浓烈牛粪和草料味道的空气,那是我从小闻惯了的、家的味道,我…我想跟着你们去放牛。去…看看咱家的草场。
爹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来:胡闹!放啥牛!你一个大学生!回来就该好好歇着!看书!那草场风沙大,太阳毒……
我想去看看!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我盯着爹的眼睛,里面是我从未有过的认真。
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行吧行吧!拗不过你!老婆子,去给娃拿顶草帽!再找件我的旧褂子!新的别穿出去糟蹋了!
妈应了一声,匆匆进屋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爹叫了起来。换上妈找出来的、带着浓重汗味和泥土气息的旧褂子,戴上一顶磨破了边的破草帽,跟着爹出了门。
爬上屋后那道高高的山梁,清晨冰冷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站这儿看!爹的声音混在风里。
我抬起头,顺着爹粗糙的手指望去。
视野猛地被撞开!
整个巨大的山谷,一直延伸到远处灰蓝色的天际线,目之所及,全是牛!黑压压的安格斯牛群像一片浓重的、流动的墨云,铺满了谷底大片丰美的草甸。山坡上,浅黄褐色的西门塔尔牛群如同散落的巨大珍珠,在晨光里缓缓移动。更远一些向阳的坡地,是毛色油亮、体型敦实的和牛,它们移动得慢悠悠,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数不清的牛头攒动,牛角在初升的阳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微光。低沉的哞叫声此起彼伏,像沉雷滚过大地,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而磅礴的生命潮音。
我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风卷着浓烈的青草气息和牛群特有的腥臊味,扑面而来,灌满了我的胸腔。巨大的视觉和听觉冲击,让我脑子一片空白。十万头……原来十万头牛,是这样一个望不到边际、撼人心魄的景象!我家……原来真的是坐拥着这样一片移动的群山!
爹粗糙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我背上,差点把我拍了个趔趄。他指着山谷,黝黑的脸上是庄稼人特有的、带着点自豪的笃定:瞅见没默娃!那都是咱家的!那黑的是安格斯,好养活,肉瓷实!坡上黄点的,西门塔尔,架子大,出肉多!远处坡上那些油光水滑、走道慢吞吞的,是和牛!金贵着呢!城里那些大馆子,就认这个!咱家这一片草场,是祖宗传下来的宝地!养出的牲口,那叫一个顶一个的棒!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硬气,所以娃,你在外头,腰杆子给我挺直喽!咱家穷咱家穷就只剩下这十万头牛和祖宗的地了!
腰杆挺直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背,那件旧褂子摩擦着皮肤。晨风卷着青草和牛粪的浓烈气息,灌进肺里。眼前这片望不到边的、涌动的牛群,像一幅巨大而粗粝的画卷,带着原始的生命力,狠狠地冲刷着我。那些关于城市、关于舞会、关于一瓶水的记忆,在这一刻,被这十万头牛踏起的烟尘,冲得七零八落。
日子像戈壁滩上的风,呼呼地刮过去,快得很。白天跟着爹在草场上跑,晚上守着炉子听爹妈讲这些年放牧的艰辛和算计。皮肤很快被高原的太阳和风沙染上了一层粗粝的黑红色,手掌心也磨出了薄薄的茧子。那身城里带来的拘谨和自卑,似乎也在这辽阔的天地和沉重的劳作里,被一点点磨掉。
这天下午,我正帮爹在靠近牧区边缘的一个临时放牧点修理被牛群挤坏的简易木围栏。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涩得难受。刚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与牛群低哞截然不同的引擎轰鸣声,越来越近。
我抬起头,眯着眼朝声音来处望去。
一辆锃光瓦亮、底盘高得离谱的黑色越野车,像个张牙舞爪的铁甲虫,卷起一路黄尘,正沿着草场边缘那条坑洼的土路,歪歪扭扭地朝着我们这边开过来。车子开得很猛,几次差点冲下路基,显然司机对这里的路况极不熟悉。
啧,又是哪来的愣头青!爹直起腰,皱着眉啐了一口,开这么快,惊了牲口咋办!
车子开到离我们几十米的地方,大概是被一个深坑颠狠了,猛地一歪,停了下来。扬起的尘土半天才散开。
副驾驶的车门被推开,跳下来一个人。高挑的身材,紧身的冲锋衣勾勒出曲线,长发在风里飞扬,脸上架着一副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就算隔着墨镜和飞扬的尘土,我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林薇薇!
紧接着,驾驶座那边也下来一个男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身名牌户外装,脚上的登山靴一尘不染。正是王少杰。
王少杰一下车就骂骂咧咧,抬脚就狠狠踹了一下他那宝贝越野车的轮胎:操!这什么鬼地方!路烂得跟被轰炸过似的!
他烦躁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我们这边简陋的木围栏、穿着破旧工作服满身尘土的我和爹,眉头嫌恶地拧成一团,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他掏出手机,举高了来回晃,嘴里不停地咒骂:妈的!一格信号都没有!这破草原真是鸟不拉屎!
林薇薇没理会王少杰的抱怨。她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双依旧漂亮却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见了鬼,又像是在辨认一件完全超出认知的东西。
陈…陈默她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颤抖,完全没了舞会上那种居高临下的清脆和傲慢。她的视线在我沾满泥点木屑的旧褂子、磨破的袖口、还有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来回扫视,最后,又猛地投向远处山谷里那片如同黑褐色海洋般缓慢涌动、发出低沉轰鸣的庞大牛群。她的嘴唇微微张着,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王少杰顺着林薇薇的目光,终于也注意到了我。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立刻堆满了那种我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夸张表情:哟嗬!这不是咱们的…那谁吗陈默!他拖长了音调,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怎么着舞会上受刺激了跑这穷山沟里当野人来了啧啧啧,瞧瞧这造型,够‘接地气’的啊!
他夸张地上下打量着我,仿佛在欣赏什么珍稀动物。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那把沉重的扳手,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的薄茧。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看着林薇薇脸上的震惊和苍白,看着王少杰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心口那片被牛群踏平的沙土地上,似乎又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拱了出来,带着尖锐的刺。
有事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像这戈壁滩上的石头一样,又冷又硬。
王少杰被我噎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我这么直接。他脸上的讥笑僵了僵,随即又换上那副自以为是的高傲:没事儿就不能看看老同学了我们这是来旅游!自驾!懂吗体验原始风情!他故意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不存在的苍蝇,目光再次嫌弃地扫过四周,谁知道这破地方这么原始,连个路都没有!还全是牛粪味儿!他吸了吸鼻子,一脸嫌恶。
就在这时,爹放下了手里的木槌,拍了拍身上的土,走了过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被风沙磨砺得锐利的眼睛,在王少杰和林薇薇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询问。
爹,我声音平静地介绍,像在介绍两件无关紧要的东西,我大学同学。
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没再看那两人,直接对我说:默娃,这边弄好了,去前头看看那几头新下的犊子,别让母牛踩着了。
他的语气平常得像在吩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家务事。
好。我应了一声,把扳手往工具袋里一插,抬脚就准备走。
等等!一直死死盯着远处牛群的王少杰突然叫住了我。他脸上的轻慢和嫌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和……贪婪他指着那片望不到边的牛群,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喂!陈默!那…那一片…还有山坡那边…那些牛…都是…都是你们家的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脸上那副难以置信又渴望确认的表情。林薇薇也猛地转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嘴唇抿得紧紧的,脸色更白了。
我看着王少杰那副急切的样子,心里像塞了把干草,又涩又堵。我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不然呢这荒山野岭,还能是别人的
王少杰的眼睛唰地一下亮得吓人,像是饿狼看到了肥肉。他完全忽略了旁边脸色煞白的林薇薇,一个箭步就蹿到我面前,刚才那点嫌弃和傲慢被他踩在了脚底下的牛粪里。他脸上堆满了热切得近乎谄媚的笑容,那变脸的速度快得让人眼花。
哎呀呀!陈默!陈哥!你看你看!误会!天大的误会啊!他搓着手,声音热情洋溢,还带着点夸张的激动,我就说嘛!大学那会儿就觉得陈哥你气质不凡!低调!太低调了!原来…原来你们家是搞实业的!大实业家啊!
他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胳膊,仿佛我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实业家我看着他,没动,也没接话。他身上的香水味混着尘土味,有点刺鼻。
对啊!西北最大的牧场主!对不对王少杰的眼睛放光,急切地求证,我听说过的!这片草场,还有这牛…我的天!这规模!陈哥!你们家绝对排头一号!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指向那片庞大的牛群。
哦。我应了一声,没什么温度。目光扫过他身后。林薇薇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风干的泥塑,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微微颤抖着,失神地看着王少杰对着我极尽巴结的表演。那眼神,空洞又复杂。
陈哥!王少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兴奋里,根本没注意林薇薇,我们家…我们家最近正好想往高端食材这块投资!就缺你们这种顶级的、稳定的肉源啊!你看…你看咱们老同学一场…这缘分!这不就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合作机会吗
他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诱哄,只要陈哥你点头,这渠道一打通,钱!那还不是像水一样哗哗地流进来!到时候,兄弟我绝对亏待不了你!
他拍着胸脯,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和贪婪而微微扭曲的脸,胃里一阵翻腾。老同学缘分舞会上那瓶冰水泼过来的时候,这缘分在哪里
再说吧。我冷淡地吐出三个字,绕过他,径直朝着爹刚才指的方向走去。脚下的草地柔软,远处传来母牛呼唤牛犊的温和哞叫。身后,王少杰还在急切地喊着什么陈哥、合作、双赢,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我没有回头。
傍晚,天边堆起了浓重的铅云,沉甸甸地压着远处的山脊。空气闷得厉害,一丝风也没有,只有一股浓重的、暴雨将至的土腥味儿。爹站在院门口,望着天,眉头拧得死紧:这云头不对,怕是要下狠雨。
话音没落,豆大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又急又猛,瞬间就在干燥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溅起一片尘土的气息。
快!默娃!帮忙!爹吼了一声,抄起墙边的铁锨就冲了出去。我也赶紧抓起塑料布和绳子跟上。得抢在暴雨彻底下来前,把牛圈几个漏雨的顶棚再加固一下。雨点砸在脸上生疼,视线很快就模糊了。风也开始鬼哭狼嚎地刮起来,卷着雨点抽打在身上。
刚把最后一块塑料布的角用石头死死压住,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了墨黑的天空,紧跟着就是一声炸雷,轰隆!震得脚下的地都在抖。雨势瞬间变成了瓢泼,像天河决了口子往下倒,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几米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衣服早就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冰凉。
行了!快回屋!这雨邪乎!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喊着,声音在风雨里显得模糊。
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回院子,刚跑进廊檐下,浑身上下都在滴水。妈赶紧拿着干毛巾过来:快擦擦!冻着了!
就在这时——
砰!砰!砰!
院门被什么东西急促地、用力地敲打着。那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暴雨声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微弱。
我们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这个天气,这个时间,谁会来
谁啊爹皱着眉,朝着院门方向吼了一嗓子。
敲门声停了。外面只剩下哗啦啦的、震天响的雨声。
我走到门边,拔掉沉重的木头门栓,拉开一条缝。
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下,将门外照得一片雪亮。
一个人影,孤零零地站在滂沱大雨里。
浑身上下湿得透透的,单薄的冲锋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瑟瑟发抖的轮廓。长发像黑色的水草,乱七八糟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子上。雨水顺着她的头发、下巴,不停地往下淌。嘴唇冻得发紫,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打颤。那张曾经在舞会上光彩照人、写满高傲的脸,此刻只剩下狼狈、惊恐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凄惶。
是林薇薇。
闪电的光瞬间熄灭,门口又陷入一片昏暗的雨幕。只有她那双眼睛,在黑暗里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穿透雨帘,直勾勾地钉在我脸上。
陈…陈默…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微弱得几乎被暴雨吞噬,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开…开门…让我进去…求你了…
雨水顺着她尖削的下巴汇成小溪流,砸在脚下的泥水里。她单薄的身体在冰冷的暴雨中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枯叶。那双曾经盛满高傲和嘲弄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惊恐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肆意流淌。
陈默…陈默…她哆嗦着嘴唇,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声音破碎,对不起…以前…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眼瞎…是我混蛋…
她语无伦次,身体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要瘫倒在这泥泞里,王少杰…他不是人!他…他把我赶下车了!就在刚才…就在前面路口…他说…他说我不配…不配跟他谈恋爱…他…他开车就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这鬼地方…
她的声音被剧烈的哽咽和咳嗽打断,肩膀痛苦地耸动着。她抬起湿透的手臂,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指甲上那点残存的亮色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陈默…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双被雨水泡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再次锁住我,可是…可是我想告诉你…我其实…其实一直…
她顿住了,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积攒最后的勇气,然后,那几个字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从她发紫的唇间挤了出来:
我一直…都喜欢你啊!
雨声震耳欲聋。风卷着冰冷的水汽,穿过门缝,扑在我同样湿透的身上。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在万众瞩目下,用一瓶昂贵的矿泉水泼灭我所有尊严的校花。看着她此刻像落水狗一样狼狈地站在我家门口,在足以吞噬一切的暴雨里,声嘶力竭地喊着喜欢。
多么讽刺,又多么……廉价。
她的谎言,和这倾盆的雨水一样廉价。
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那片地方,也像被这暴雨冲刷过的戈壁滩一样,只剩下一片冰凉的、坚硬的石头。我转身,走回几步,从廊檐下那张放着杂物的破旧小木桌上,拿起一瓶水。
那瓶水,塑料瓶身很硬,标签是简洁的英文字母。Fiji
Water。
我拿着它,重新走回门口,停在门缝前。外面的林薇薇,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狂喜的光芒,甚至想往前一步。
我没有开门。
我只是把手臂伸出门缝,将那瓶冰凉、昂贵的矿泉水,递到她面前。冰冷的塑料瓶身,在昏暗中泛着微弱的光。
拿着。我的声音很平静,比这雨夜还冷,清晰地穿透哗哗的雨声,砸在她脸上,这水很贵。
我的目光落在她那张被雨水冲刷得狼狈不堪的脸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别浪费了。
她的手,刚刚抬到一半,似乎想要接过那瓶水。就在浪费了三个字出口的瞬间,那只伸到一半的手,猛地僵在了冰冷的空气里。
指尖距离那冰凉的塑料瓶身,只有几厘米。
她脸上那瞬间燃起的、溺水者般的狂喜光芒,像被泼了一盆冰水,骤然凝固、碎裂,然后被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绝望和羞耻覆盖。那只僵在半空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连带着她整个单薄的身体都像风中残烛般晃动。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被彻底看穿的狼狈、还有灭顶的羞辱。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有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煞白的脸,冲刷着她僵硬的、停在半空的手。
我收回手臂,将那瓶水放在门内干燥的地面上。
然后,在震耳欲聋的暴雨声里,在门外那道绝望目光的注视下,我抬手,握住了冰凉潮湿的门板边缘。
用力。
吱嘎——
沉重、湿透的木头摩擦声响起,淹没了屋外所有的风雨和呜咽。那道狭窄的、透出一点昏黄灯光的门缝,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合拢。
最后,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