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梁最尊贵的长公主,皇帝见我都绕道走。
御膳房每天变着花样哄我吃饭,太医院跪着求我喝养生汤药。
直到新来的太傅抢走我遮脸的团扇:殿下,日光西斜了。
他袖口的松墨香混在芍药风里,竟比冰镇樱桃更醒神。
后来他告假去赴世家女诗会,我捏着密报轻笑:楚大人觉得——
是御花园的芍药艳,还是陈小姐簪的花更美
满殿宫人吓得发抖,只有他抬眼望进我眸底:殿下今日,饮过降火茶么
夏日的午后,禁宫的影子在铺天盖地的暑气里缓慢爬行,闷得像一口巨大的、快要熄灭的蒸笼。唯独这叠翠亭内,丝丝缕缕的凉意盘桓不去,是内务府精挑细选的冬日存冰缓缓融化的功劳,无声无息地将周遭几丈的炎威隔绝在外。冰鉴里碎冰折射的光点落在我垂在美人榻外的绡衣袖子上,像缀着几粒细碎的冷星。
蝉鸣嘶哑地黏在浓得化不开的绿树荫里,更远些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些拉扯叫嚷的声响,嗡嗡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棉布。
……殿下!长公主殿下!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气喘的急切,您得挪挪地方了!这叠翠亭虽好,可日头西沉,转角的夕照,最是伤身呐!殿下——
那团混乱逐渐靠近了,扰得树丛间的几只懒雀扑棱棱地飞走。领头的是个上了年纪、官袍湿了大半的文华殿学士,想必是方才在那些花枝招展、试图用各种新奇玩意儿惊动我的世家贵女那里碰了壁,此刻只能自己赤膊上阵。他身后的几个小太监更是狼狈,脸上挂着被汗水冲花了的脂粉痕迹,眼巴巴地望着亭中,手里各自捧着堆叠起来几乎看不见路的一摞书册,想必是什么《周礼》、《女诫》的经本子。
学士停在亭阶下,腰快弯到地上去,声音抖得厉害,混杂着畏惧和绝望:祖宗!太后懿旨,宫规岂容……他咽回了后半句,大概觉得拿太后这尊大佛也未必能撬动亭中假寐的我半分。
我眼皮都没动一下。
那丝绡薄如蝉翼,覆在面上,既能挡住过于明亮的光线,又不妨碍呼吸。透过这层朦胧的隔膜,能瞥见阶下那几张被焦急灼烧的面孔,滑稽而失真,像是水中扭曲的倒影。
身侧一只肥硕的三花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圆滚滚的身体蹭过我的裙裾,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咕噜声。这小东西是唯一敢于随意靠近我这方寸之地的活物,大约也沾了我几分懒惫怠惰的气息,发出呼噜声。
学士终于放弃了言语,转而向我身后侍立的丹珠使眼色。素来面无表情的丹珠此刻也罕见地皱起了眉头,她上前一步,声音刻板而平板:殿下,礼部尚书已跪候半个时辰,有要事……
话音未落,亭子周围原本安静侍立的宫人们像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骤然扯动,齐刷刷矮身伏跪,动作迅疾而整齐划一,如同一片被风吹倒的芦苇丛,连呼吸声都低微下去,几近于无。
空气里那股沉闷的、带着脂粉和汗水气息的热风,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切断。
一个截然不同的身影,闯入了这片被规矩精心打磨得疲软不堪的空间。
我微眯着眼,只见来人很高,步履轻缓,却又带着一种无端引人注目的分量感。他并未着宫人内监的服饰,一袭简单的青碧色文官常服,勾勒出清劲挺拔的身形。腰间束带紧束,挂着白玉官符,行动间连一丝多余的衣袂翻飞都没有,干净利落得像是劈开尘土的锋刃。
他踏上石阶,越过那群匍匐的身影,径直走到了美人榻前。
亭中冰鉴散发出的凉气似乎也被他搅动起来,不安地流动着。
我能察觉到头顶的光线角度倏然变化。
然后,覆在面上的丝绡被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抽走了。
骤然失去遮拦的光线并不刺目,只是懒洋洋的,带着午后将逝的余温。
一个陌生、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落下,砸开凝滞的空气:
殿下,日光西斜了。
那语气平淡无奇,不是在劝谏,也不是在提醒,倒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如同告知天边飘过了一朵云。
我难得地,睁开了眼。
光线涌入视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人垂落的一截衣袖,是青碧色官服的颜色,浆洗得有些发硬的布料边缘微微卷起,露出一小段洁净的内衬手腕。
然后,才是他。
下颌的线条清晰利落,嘴唇抿着,透出一种近乎无情的疏离与克制。唯有那双眼睛,像蕴着千尺寒潭,深邃,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敬畏或谄媚,甚至没有寻常朝臣面对我这位权倾朝野的长公主时,那种或真或假的激动或惶恐。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映在其中的,我此刻有些慵懒的、尚未完全清醒的影像。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腻人脂粉香,混着芍药甜醉的花气,冰鉴里的雪水气,还有猫儿身上暖烘烘的毛皮气息……在这一刻,被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气味霸道地侵占了。
那是……松墨的清苦香。
淡淡的,却极其清晰。从他那截微卷的青色衣袖下散发出来,坚韧而冰凉,一下子刺透了所有混沌的甜腻与沉闷。
比此刻丹珠及时捧到我唇边的、那冰镇水晶碗里红玛瑙般的滚了蜜水的新贡樱桃,还要醒神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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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的确开始偏斜了,从他挺直的背脊后透过来,将他整个人镶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他没有行礼,只是那样静静立着,等候着。
我甚至没有费神去问一句你是何人。
能这样登堂入室,取物如探囊的,朝中除了皇帝亲旨任命的新任帝师,那位据说性子冷硬、手腕了得的楚策楚太傅,还能有谁
楚、楚太傅!跪在阶下的礼部学士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声音几乎要挤出哭腔,您……您快劝劝殿下!这、这宫规……夕照伤身啊楚大人!
楚策的目光并未从那学士身上移开,仍旧落在我脸上,只是唇齿微动,吐出两个字:聒噪。
声音不大,甚至没什么情绪,但远处的哭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濒死般的窒息安静。
他再次将视线落回我脸上,那潭寒水似的目光似乎又沉了沉:殿下,该换个地方安置了。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任何商量的意味。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他认为此刻必须执行的结论。
我慢慢垂下眼睫,视线落到自己搭在榻边的指尖上,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在斜晖下泛着微微的珍珠光泽。
一旁的丹珠早已将那碟剔透鲜红的冰镇樱桃捧得更近了些。我微微偏头,就着她的手,拈起一粒放入口中。冰凉的触感和甜中带酸的汁水在唇齿间弥漫开。
那股松墨的清气又一次撩拨过来。
我嚼着樱桃,没有看楚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阶下那群木雕般凝固的人影发问,声音含混在果肉里:楚大人说,本宫该去哪儿好呢
四周死寂,只有风拂过亭外芍药丛的沙沙轻响。被点到头的礼部学士和几位内侍身子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要抵在滚烫的石阶上。
楚策静静等着我将那颗樱桃咽下。然后,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涟漪,只是清晰地答:
含凉殿后苑,临水,无日晒。
他微微侧身,做了个极其简洁的请的手势。那姿态依旧看不出卑躬屈膝,只余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公事公办。
芍药的甜香在偏西的日影中流淌得更浓了,沉沉地,压得人有些昏沉。
而那股冷冽的松墨气息,在浓腻的花香里始终未曾被完全淹没,时而清浅,时而明晰,固执地牵引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清醒。
我撑起身,未曾看楚策,目光掠过庭外已逐渐被拖长的石阶阴影,任由丝绡滑落肩头,终是无言地踏出第一步。
那日之后,楚策楚太傅的存在,便如同投入我这潭古井深水中的一颗石子,力道不大,却足够让水面漾开了长久不息的涟漪。
涟漪之一,便是楚太傅那张总是毫无表情的脸,成了这宫中最新的一道风景。
每日辰时,他必然准时踏入我惯常消磨光阴的暖阁或水榭,无论我是在对着满桌珍馐挑挑拣拣,还是捧着一卷画册意兴阑珊地看,亦或是索性歪在临窗的美人靠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鱼缸里的锦鲤。那道青碧色的身影总会适时出现,精准地打断我沉浸其中的某种无聊状态。
开始几天,他还会执礼询问一两句殿下安否。后来似乎认定这等虚礼于我毫无意义,索性连这开场白也一并省去。他的方式直接得近乎粗暴:拿走我面前挡阳光的折扇,合上我翻到一半的画册,甚至有一次,直接端走了那盅我正用汤匙懒懒搅动,热气将散未散的杏仁酪。
殿下,坐久了伤腰。那一次,他端着那盅温热的甜品,平铺直叙地下了论断,该起来走动片刻。
伺候的宫人当时吓得面无人色,以为这位新贵下一刻便要步上无数惹恼长公主的前人的后尘。然而没有。我只撩起眼皮瞥了他一下,那松墨的气息钻进鼻端,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力。我慢吞吞地从铺着软垫的靠座上滑下来,赤足踏在铺着波斯细毯的地上,当真敷衍地走了几步。
还有一次,是在御花园的石榴树下。我嫌日头晃眼,顺手便将刚批了一字半句的奏疏本子扯过来,毫无敬意地挡在脸前假寐。楚策默不作声地走近,抽走了那本奏疏,在我身边坐下。
殿下,他手指了指奏疏上一个不起眼的朱砂批注点,此处刑部量拟,似有疑议。
语调平直,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我睁开眼,视线从他骨节清晰的手指移到批注上,倦意未散,心中却微觉好笑。那点疑议早已被御史台翻来覆去吵了半个月,毫无新意。我几乎是带着点恶作剧的心思,伸出指尖,故意蹭过他搭在膝上的手腕皮肤,沾了一点未干的朱砂,迅疾地涂在了他干净整洁的青色官服袖口上。
一抹刺目的赤红骤然晕开。
侍立远处的宫人们集体倒抽一口凉气,瞬间低头屏息,不敢再看。
楚策的动作却未见丝毫停顿或愠怒。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污渍,眼神锐利地落在我染着朱砂的指尖。在我尚未反应之时,他已从怀中抽出一方素白的棉帕,自然而然却极其强硬地拉过我的手,用帕子干净的一角,细致地将我指尖上那一点碍眼的红色擦拭干净。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指腹擦过我的皮肤,力道适中,有些微的粗糙感,却并无亵渎之意,更像一个医者在处理病人沾染的污物。
最后,他才垂眼看了看自己袖口那一团刺眼的朱砂红,唇线似乎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归于那副冰封的面无表情。他收了帕子,站起身,依旧是那平淡得乏味的语调:殿下既无事,臣告退。
那一点朱砂红,刺目地留在他衣袖上,像一枚耻辱的印章。
他就在那抹红的映衬下,青竹般挺直着背脊,若无其事地走远了。
而那股清冷的松墨气息,似乎更清晰地在鼻端萦绕了一瞬。
日子便在这古怪的、被不断打扰又被强行拨正的循环中滑过。
宫人们渐渐习惯了这位楚大人的作风,也摸清了一点门道:长公主殿下虽然照旧懒怠漠然,但对楚太傅的僭越,却始终未曾表露过真正意义上的雷霆之怒。那朱砂污渍便是明证,太傅只是换了一身衣裳,便又准时出现在第二日的讲席之上。
我也习惯了。
习惯了他的打扰,习惯了他身上那种与这奢靡慵懒宫殿格格不入的清冷气息,习惯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不卑不亢地望过来。这习惯细密无声,甚至让我在几日后一次本该他来讲书的午后,罕见地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往常楚策讲书,时辰极其固定,差遣宫人来辞也总是有迹可循。
但这日,直至窗外日影西斜,长窗的影子都从东侧移到了南侧,那抹挺括的青碧色身影却始终未曾出现。
殿阁里的冰鉴缓慢地释放着寒气,冰水融化滴落的细微滴答声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我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盘已有些打蔫的珍珠葡萄,指尖拈了几次,又兴致缺缺地松开。那股总是扰人的松墨气息不在,殿内空气里只剩糕点的甜腻和更浓郁的熏香,甜得过熟,反而让人有些烦闷。
直到丹珠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将一轴卷得极细密、封着火漆的密报,轻轻放在了我手边的玳瑁嵌螺钿小几上。
殿下,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这是刚到的。
我斜倚在贵妃靠上,漫不经心地将那密报拾起,指尖挑开了封口的火漆。
白纸黑字,字迹清秀工整,记录的是楚策今日的行程去向。内容很简单,几个关键的字眼却带着跳脱的刺目感:……巳时三刻离宫……赴城南镜湖雅集……礼部侍郎陈公作东……席间有陈家嫡女……献新作……
那雅集,便是京城里素来以风雅闻名的陈家小姐牵头操办的镜湖诗会。
密报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捏在指尖竟有些滑,仿佛沾上了什么不该有的水汽。我抬起眼,目光穿过微敞的长窗。窗外,御花园里,连绵的芍药开得正盛,硕大的花朵挤挤挨挨,在暮春的风里放肆地吐纳着浓烈到呛人的甜香,层层叠叠的粉红绛紫,烂漫得简直失了分寸。
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侧后方一个小宫女因紧张而骤然加重的、压抑的吸气声。
捏着那方密报,我的指尖下意识地用了一分力。光滑的纸张被捻出细微的褶皱。
都听着。
我的声音并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午睡方醒的慵懒尾调,落在过于安静的大殿里,却像一片薄冰滑过镜面。
楚大人今日,去了镜湖诗会呢。我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一片灼烧般的芍药盛景上,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飘渺的弧度。
手指轻轻敲击着密报柔软的边角,发出微不可闻的细响。
说来,我终于悠悠然转过头,视线缓缓扫过满殿瞬间僵住、呼吸都快窒息的宫人们,最后,落在那依旧捏在手里、变得有些碍眼的小小纸卷上,仿佛只是自言自语般发出一问:
是御花园这一圃芍药开得更艳些呢——
语调温软如常,却字字带着沉甸甸、说不清道不明的分量。
我顿了顿,抬起眼,那目光如同无形之箭,再次掠过一张张惨白的脸孔,直到看到丹珠脸上那道轻微蹙起的细纹。
视线尽头,是殿外那一片开得肆无忌惮、令人心烦意乱的锦绣红霞。
我轻轻笑出了声,那笑声像羽毛搔过瓷器,听着悦耳,却刮得人心头发颤:
——还是陈侍郎家那位千金,簪在鬓边的花儿,更衬得上一个‘艳’字呢
偌大殿宇,一片死寂。
丹珠最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伏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光滑冰冷的地砖上。紧随其后的,是窸窸窣窣、如同被风吹倒的秋草般齐刷刷跪倒一片的声音。额头碰地的闷响,轻微的衣料摩擦声,牙齿细微打颤的咯咯声……所有声音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巨大的恐惧之网,无声地将整个殿堂紧紧包裹。
有人死死地压抑着抽泣,肩膀抖如筛糠。方才因紧张吸气的小宫女已是面无人色,瘫软在地,眼中只剩下绝望的茫然。
无人敢抬头。
更无人能答这诛心之问。
浓烈的芍药花香仿佛凝固的琥珀,沉沉地压在每一个活着的心跳之上。
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流动,跪伏于地的人群如同被按下了静止的符号,只余下一种濒临窒息的恐惧在无声地蔓延。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不急不缓,清晰、稳定。
踩着被日光晒得温热的青砖地面,一步一步,径直踏入了这凝固的血腥之地。
那双半新不旧的黑面官靴停在阶下,青碧色的衣角拂过门槛,带着外面一丝尚未被殿内沉滞花香完全吞噬的、微凉的气流。
他来了。
在我刚刚抛出那足以让所有人溺毙的艳与不艳之后,在所有人都恨不能将头钻进地缝里的此刻,他回来了。
楚策的身影停在殿心那片空处,如同一竿骤然闯入暖室的修竹。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这满殿跪伏的场面,目光如同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尘土。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跪在最前面的丹珠身上——或者说,是落在我手中那张已然被揉得有些变形的密报上。
只一瞬,他的目光便抬起,精准地落回到我的脸上。
依旧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沉静无波。但不知为何,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四目相对中,我竟从他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情绪波动。像是一滴水珠坠入古井深处,细微涟漪还未及漾开便已被深水抚平。
他未曾行礼,只朝我走近了几步。每一步都踏在人心弦紧绷之处。
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似乎被他的脚步踏碎了一角。他微微倾身,目光沉沉地凝在我脸上,没有半分面对尊贵长公主时应有的恭顺回避,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
然后,一个同样平淡无奇的问题从那薄唇中清晰吐出,砸落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某种即将绷断的弦:
殿下今日,饮过降火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