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雕刻铸就的佛足庞大得令人窒息,横亘在沈哲眼前,几乎占据了全部视野。乐山大佛脚趾的沟壑深处,被他硬塞进去的那枚硬币,正泛着一点微弱又孤伶伶的银光。导游那套关于佛脚投币能安魂定魄的说辞,此刻听来苍白又遥远。沈哲的手指拂过冰凉的佛趾,触感粗糙而厚重,千年的风霜刻进每一道纹理,却丝毫暖不进他此刻空荡的心。不远处的岷江,裹着上游的泥沙,卷着低沉的呜咽,不分昼夜地奔流而去。他抬起头,佛首高耸入云,那双半阖的巨大佛眼低垂,目光沉静地笼罩着脚下如蝼蚁般移动的游人,也笼罩着他。那目光里似乎有悲悯,有洞悉,却唯独没有对渺小个体一丝一毫的慰藉。人声鼎沸,喧哗如同潮水拍打礁石,一波一波涌来,他只觉得自己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礁石,被冲刷得愈发冰冷和孤绝。胃袋深处,一阵空洞的痉挛不合时宜地翻滚起来,提醒着他从清晨到现在颗粒未进的窘迫。
逃离了佛像脚下那片过于沉重的庄严,沈哲像一条离水的鱼,在陌生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游弋。乐山老城区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湿润的烟火气。青石板路被岁月和脚步打磨得光滑温润,在午后斜阳下泛起柔和的光。两旁是参差错落的老房子,木质的门板大多敞开着,露出里面或摆满货物、或热气蒸腾的小店。空气里浮动着复杂的味道:炒菜锅气里裹挟着辣椒的焦香,蒸笼掀开时溢出的米面甜香,还有若有似无的、某种植物晒干后的清苦气味,丝丝缕缕,纠缠不清。
一个不起眼的转角,一方小小的店招跳入眼帘——嘉阳面馆。木质的招牌被油烟熏染得有些发暗,四个字倒是描得端正有力。门口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乳白色的骨汤在里面咕嘟咕嘟翻滚着,升腾起浓郁鲜香的白雾,像一条无形的丝带,瞬间缠住了沈哲的嗅觉和脚步。他几乎是循着本能,被那股霸道又温暖的香气牵引着,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门内光线略暗,却另有一番乾坤。几张擦得锃亮的木桌旁零星坐着几个食客,都埋着头,专注于眼前那一碗面食,发出轻微的吸溜声。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靠近厨房门口、被炉灶火光映亮的身影。一个年轻的姑娘,穿着干净的素色围裙,袖子挽到小臂,正专注地在案板上揉着一大团油亮微黄的面团。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手掌有力地按压下去,手腕灵巧地转动,面团在她手下听话地伸缩、变形。灶上几口大锅蒸腾着灼热的水汽,像一层朦胧的薄纱,将她忙碌的身影包裹其中,氤氲出一种不真切的、带着暖意的光晕。汗水沾湿了她额角的碎发,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白皙的皮肤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踏实而专注的氛围,案板有节奏的砰砰声,汤锅的咕嘟声,食客的吸溜声,交织成一首最熨帖心窝的市井小调。
吃啥子那姑娘没有抬头,声音清脆,带着点乐山口音特有的利落,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面团在她手下仿佛有了生命。
担担面。沈哲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目光仍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在蒸汽光影里舞动的身影。墙皮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砖痕,透出岁月的痕迹。
要得。她应了一声,手上动作更快了。揉面、分剂、擀开、抻拉……一根根粗细均匀的面条如银丝般从她指间飞落。灶火映着她的侧脸,专注得近乎虔诚。
很快,一碗面端到了沈哲面前。细白的面条盘踞在碗底,上面覆着厚厚一层深棕油亮的酱料,点缀着焦黄的肉臊、翠绿的葱花、炸得酥脆的花生碎,还有一小撮鲜红的辣椒面,几种色彩在碗里碰撞出奇异的诱惑力。一股浓烈霸道的香气,混合着芝麻酱的醇厚、花椒的辛麻、辣椒的炽热,还有肉臊的焦香,直冲鼻腔,瞬间唤醒了所有沉睡的味蕾。
沈哲拿起筷子,小心地搅拌开那层浓稠的酱料,让每一根面条都裹上油亮的色泽。挑起一箸,送入口中。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爆炸般的灼热感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首先是花椒那种钻透骨髓的麻,像无数细小的针尖在舌尖跳舞;紧接着是辣椒的凶猛炽热,如同燎原的野火,沿着舌根一路烧灼下去;咸、鲜、香、麻、辣……各种极致强烈的味道,裹挟着面条本身的劲道爽滑,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冲击着他的味觉神经。眼泪几乎是毫无预兆地就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鼻尖也迅速泛红,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狼狈地吸着气,试图缓解这火烧火燎的感觉。
一声没忍住的轻笑从灶台那边传来。沈哲泪眼模糊地抬眼望去,那揉面的姑娘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正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了然又有点促狭的笑意,眼睛弯弯的,像两弯月牙儿。
外地人吧她的声音带着点乐山姑娘特有的爽朗,这面,光闷头吃可不行。她抬手指了指门外,得配着点儿我们乐山的风,又指了指他面前那碗清澈的骨汤,再喝口这个汤,顺一顺,才够味,才吃得开!
沈哲这才注意到桌角还放着一小碗清汤。他忙不迭地端起来,猛灌了一大口。温润醇厚的骨汤滑入食道,像一场及时雨,瞬间浇熄了口腔里肆虐的火焰,带来一种奇妙的安抚感。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谢谢……他有些窘迫地道谢,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汗迹。
姑娘摆摆手,笑意更深了些:谢啥子嘛,慢慢吃,习惯了就好了。我们乐山的味道,猛是猛了点,但后头有回甘,会上瘾的。她重新拿起面团,又揉了起来,案板发出熟悉的砰砰声。
沈哲重新看向那碗面,看着那在蒸腾热气里揉面的年轻身影。光线透过狭小的窗户和高悬的蒸汽,在她身上勾勒出朦胧而有力的轮廓。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出随身的相机,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迅速调整光圈和快门,对着那氤氲在光与雾中的画面,轻轻按下了快门。
轻微的咔嚓声淹没在面馆的日常声响里。
第二天临近中午,沈哲几乎是循着记忆里那股勾魂的香气,脚步不由自主地再次踏入了嘉阳面馆。店里客人不多,林溪正站在一张桌子旁,手里拿着块抹布擦拭桌面。她今天扎了个清爽的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
沈哲的目光却被墙壁吸引了。昨天匆匆进来,竟没留意到,靠近厨房的那面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没有精致的相框,就是简单的木夹子夹住边角,直接钉在墙上。照片的内容全是这间小小的面馆:冒着滚滚白气的汤锅、码放整齐的碗碟、专注揉面的背影、食客们埋头大快朵颐的侧脸、甚至窗外飘过的雨丝……光影、角度、构图都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敏锐和温度,将面馆最真实、最动人的瞬间凝固了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切感扑面而来。
这些……都是你拍的沈哲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惊讶。
林溪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绽开一个笑容:嗯,闲下来没事就瞎拍着玩儿。记录一下嘛。她放下抹布,走到墙边,指着一张照片,画面里是早晨第一缕阳光斜斜照进空无一人的店面,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喏,这是早上刚开门的时候,清静得很。又指向另一张,拍的是一只粗糙的手正往碗里撒葱花,这是我爸的手,他揉面那才叫一绝。
沈哲的目光在一张张照片上流连,心头震动。这些影像没有宏大的主题,没有炫技的构图,却充满了对生活细节近乎虔诚的凝视和热爱。它们无声地诉说着这家小店日复一日的呼吸和脉动。
你拍得很好,沈哲由衷地赞叹,很有感觉。
好啥子哟,手机随便拍的。林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走向厨房,还是吃担担面
对。
林溪手脚麻利地开始操作。沈哲注意到厨房角落一张旧方桌的玻璃板下,压着几张更显古旧的黑白照片,画面模糊,但能看出也是这间面馆,只是更陈旧些,一个穿着老式工装、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
那是我爸,林溪的声音从灶台传来,带着怀念,这店,还有拍照的爱好,都是他留下的。
他一定很爱这里。沈哲看着照片上男人坚定的眼神。
嗯,林溪的声音低了些,手下抻面的动作依旧流畅,他说,店和人一样,都有魂。拍下来,就丢不了。
沈哲心头微动。面很快好了,依旧是那碗浓墨重彩的担担面。这一次,沈哲有了准备,学着林溪昨天说的,先小口喝汤垫底,再挑起面条。那麻辣鲜香依旧浓烈霸道,但有了昨天的铺垫和那口汤的缓冲,不再那么难以招架,反而在最初的冲击后,渐渐能品出芝麻酱的醇厚回甘和花椒那独特的麻香后韵,味蕾在极致的刺激中苏醒,竟真的生出一种奇妙的上瘾感。
今天怎么样还辣得流眼泪不林溪端着另一碗面出来,放在邻桌,笑着打趣他。
好多了,沈哲也笑了,感觉和这个爽朗的姑娘距离拉近了不少,这味道……确实霸道,但也真够劲道。他指了指墙上那些照片,跟你拍的照片一样,有种‘活’劲儿。
哈哈,那就多吃点!林溪被他的比喻逗乐了。邻桌的客人点的是豆腐脑,一碗白嫩嫩、颤巍巍的豆花,上面淋着深红油亮的辣子,撒着翠绿的葱花、金黄的酥黄豆、油亮的榨菜粒,还有一小撮香菜。林溪熟练地拿起调料罐,舀起一大勺白糖就要往那红油辣子的海洋里加。
等等!沈哲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上海人骨子里对甜咸界限的执着,豆腐脑……加糖他一脸难以置信。
邻桌的本地大叔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睛:小伙子,懂不懂哦我们乐山豆腐脑,甜的才正宗!安逸得很!大叔的嗓门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本地权威。
就是就是!林溪也站在大叔这边,笑盈盈地,红油是香,白糖是甜,搅在一起才巴适!这叫‘甜水面’的魂儿跑到豆腐脑里咯!她一边说,一边毫不犹豫地把那勺亮晶晶的白糖撒进了红油汪洋里,又拿起勺子,手腕灵活地搅动了几下。红油、白糖、雪白的豆花、酥脆的黄豆和榨菜……各种色彩和质地在那小小的碗里旋转、交融。
沈哲看着那碗甜辣交融的奇观,再看看林溪和邻桌大叔那副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捍卫本地美食尊严的表情,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又觉得分外有趣。这乐山的味道,果然处处透着不拘一格的生猛和融合。他下意识地又举起相机,这次是对准了那碗刚搅拌好的、色彩斑斓的豆腐脑,以及林溪和大叔脸上那份因美食而起的、近乎天真的争执和自豪。
咔嚓。
小小的面馆里,因这碗甜辣之争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沈哲看着林溪手机里那些同样充满烟火气的照片——晨雾中挑着扁担的菜贩、黄昏时在河边下棋的老人、夜市摊位上滋滋作响的烧烤、甚至是一角斑驳的老墙头顽强生长的瓦松……他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为什么只拍这些乐山大佛、峨眉金顶、乌尤寺……那些名声在外的大景,不是更吸引人吗他翻动着那些充满生活肌理的照片,语气带着摄影师的职业困惑。
林溪正用抹布仔细擦拭着那个压在旧方桌玻璃板下的老相框,里面是她父亲和面馆更早模样的黑白合影。听到沈哲的话,她手上的动作顿住了,抬起头,目光投向店门外那条青石板路的尽头,远处,一段老城墙的轮廓在午后的光线里显得沉默而斑驳。
那些大风景,几百年立在那里,跑不掉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目光收回来,落在沈哲脸上,澄澈而认真,倒是这些街巷里的烟火气,这些老房子、老手艺、老街坊……消失起来,快得很。像风一样,抓都抓不住。她微微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框冰冷的玻璃面,我爸常说,拍下来,留个念想。他走了,这店,还有这些照片,就是他留给我的念想。我不想等到哪一天,连这些念想都没地方找了。
沈哲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林溪擦拭相框时那近乎虔诚的专注,看着墙上那些定格了平凡瞬间的照片,再想想自己镜头里那些追求光影极致却常常失去温度的宏大画面,第一次对自己的专业视角产生了动摇。在这个守着一方小小面馆、用手机镜头记录着日常消逝的姑娘面前,那些堆叠在他电脑硬盘里的所谓大片,似乎显得有些苍白和遥远。
回到上海,那间堆满昂贵摄影器材、空气中漂浮着咖啡和显影药水混合气味的个人工作室,第一次让沈哲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却冰冷的城市夜景,车流如同流动的光河,永不停歇。电脑屏幕上,刚从乐山带回的、精心挑选的大佛、乌尤寺等大作依次闪过,构图无可挑剔,光影堪称完美,技术无可指摘。然而,沈哲盯着它们,手指悬在鼠标上,却迟迟无法按下确认键发送给画廊。一种巨大的空洞感攫住了他。
这些照片,美则美矣,却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在看橱窗里的展品,精致、冰冷、没有呼吸。它们缺少一种东西,一种他在嘉阳面馆那氤氲的蒸汽里、在林溪手机那些粗糙的市井影像中、甚至在那碗霸道又回甘的担担面里,真切感受到的东西——生命的温度和流逝的紧迫感。
屏幕上的佛眼依旧低垂,悲悯众生,却无法回答他此刻内心的焦灼。他烦躁地推开鼠标,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工作室。引擎轰鸣着驶入流光溢彩的夜色,窗外的霓虹飞速掠过,模糊成一片迷离的光带,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窒闷。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他重新触摸到真实心跳的地方。
几天后,沈哲再次站在了嘉阳面馆门口。夕阳的余晖给青石板路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面馆里飘出熟悉的骨汤香气。他推门进去,林溪正在收拾打烊。
沈老师这么快又回来了林溪看到他,有些意外,随即露出笑容,放下手中的抹布。
嗯,沈哲点点头,声音有些低沉,回来找点东西……或者说,找点感觉。
林溪看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郁色和眼底的疲惫,了然地点点头:还没吃饭吧先坐,我给你弄点吃的。她转身进了厨房,很快端出来两碗东西。一碗是清汤寡水的素面,上面只漂着几片青菜叶子;另一碗则是切好的甜皮鸭,深枣红色的鸭皮油光锃亮,上面均匀地沾满了晶莹的麦芽糖颗粒,散发出一种混合着焦糖甜香和卤肉醇厚的诱人气息。
喏,尝尝这个,乐山甜皮鸭,吃了心情好。林溪把甜皮鸭推到他面前,自己端起了那碗素面,我晚上就吃这个。
沈哲夹起一块甜皮鸭。牙齿咬破那层薄脆如琉璃的糖壳,发出细微的咔嚓声,浓郁的甜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紧接着,是紧实入味的鸭肉,卤汁的咸鲜和香料的味道层次分明地涌出,与表皮的甜脆形成绝妙的碰撞,甜而不腻,咸香醇厚。这种奇妙的复合滋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被城市钢筋水泥封锁的味蕾和心扉。
好吃!他由衷地赞叹,连日来的郁结似乎被这味道冲散了一些。
林溪笑了,低头吃着自己的素面。看着她简单甚至称得上清苦的晚餐,再看看自己面前这碟显然是为他特意准备的甜皮鸭,沈哲心头泛起一阵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自责淹没。他放下筷子,声音里带着挫败和迷茫:林溪,我……我拍不出东西了。不是技术问题,是……他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是找不到那种‘活’的感觉了。就像你说的,拍的东西没有魂。
林溪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说话。她吃完最后一口面,放下碗筷,站起身:走,带你去个地方。
夜色已浓。林溪带着沈哲,穿过寂静下来的街巷,爬上了一段古老的城墙。城墙的石砖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砖缝里顽强地钻出几丛野草。晚风带着岷江的水汽吹拂在脸上,凉丝丝的。站在城头眺望,对岸的山峦只剩下起伏的黑色剪影,山腰处,乌尤寺的灯火次第点亮,暖黄的光点如同散落在巨大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金,静谧而庄严。
你看,林溪指着那片灯火,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不像撒在墨纸上的金粉白天看大佛,晚上看这灯,都是乐山,味道不一样吧
沈哲望着那片温暖的灯火,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凉风,试图让焦躁的心沉静下来。他举起相机,对着那片灯火,调整参数,试图捕捉那份静谧的庄严。然而,无论他怎么调整角度、光圈、快门速度,取景器里的画面始终无法传递出他此刻站在城墙上感受到的那种心灵的触动。冰冷的机器,似乎永远无法捕捉风的流动、夜的呼吸和心底那份微妙的悸动。
还是不行……他挫败地放下相机,声音里满是烦躁,感觉不对!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熟悉的手机快门声在他身侧响起。咔嚓。
沈哲愕然转头。
林溪正拿着她那部屏幕有些磨损的手机,镜头对着他。月光勾勒出她含笑的侧脸轮廓。别光想着拍别人呀,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眼睛亮晶晶的,你低头看取景器的样子,皱着眉头,又专注又较劲……这不就是最好的乐山故事么她把手机屏幕转向他。
小小的屏幕里,是他站在古老的城墙垛口旁,身体微微前倾,额头几乎抵在冰冷的相机取景器上,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身后,是模糊成一片深邃背景的夜色,以及对岸乌尤寺那几点温暖、遥不可及的灯火。城墙粗粝的砖石纹理在他脚边延伸。这张照片没有宏大的场景,没有完美的光线,甚至有些模糊和噪点,却无比真实地捕捉到了一个追寻者沉浸于自我世界时那份孤独的专注和执拗的迷茫。一种强烈的生命力,从这粗糙的画面里喷薄而出。
沈哲怔住了。他看看手机屏幕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又看看林溪带着洞察和鼓励的笑眼。一瞬间,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积郁已久的迷雾。他一直以来追求的所谓完美光影和宏大叙事,恰恰可能遮蔽了最动人的真实。而林溪,这个用手机记录着平凡流逝的姑娘,她的视角,她的为什么只拍市井,此刻如同醍醐灌顶。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对岸那几点温暖的灯火,又低头看看手中冰冷昂贵的相机,最后,目光落在林溪那部屏幕上还有裂痕的旧手机上。心中那层坚硬的、关于专业和艺术的壳,在这夜风、这灯火、这粗糙却充满力量的影像前,啪地一声,碎裂开来。
两周后,上海。
一场名为流动的故土的个人摄影展在市中心颇具声望的光年画廊拉开帷幕。展厅布置得极富格调,柔和的射灯打在每一幅精心装裱的巨幅作品上。开幕酒会衣香鬓影,低语浅笑与水晶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交织在一起。人们流连在一幅幅光影卓绝的作品前,或是赞叹技术的老辣,或是解读画面背后的深意。
然而,几乎每一个进入展厅的人,目光都会被展厅中央、占据着核心位置的那一幅作品牢牢抓住,脚步不由自主地为之停留。
那是一张并不巨大却极具张力的照片。画面中央,是嘉阳面馆那个略显昏暗的厨房。灶火在角落跳跃,映出一片暖橘色的光域。氤氲升腾的白色蒸汽如同有生命的薄纱,弥漫在整个空间,模糊了背景的细节,却又勾勒出前景那个身影清晰有力的轮廓。一个年轻的姑娘,穿着素色围裙,袖子挽起,正专注地揉着一大团油亮的面团。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臂的线条因为用力而显得格外流畅和充满力量。汗水沾湿了她额角的碎发,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白皙的皮肤上。光线穿过弥漫的蒸汽,在她身上、在她飞舞的发丝边缘,勾勒出一圈朦胧而神圣的光晕。她的脸庞在蒸汽中半隐半现,神情是那样全然的专注、投入,仿佛整个世界都凝聚在她手掌下那团柔软而富有韧性的面团之中。蒸汽模糊了一切,却唯独让那份专注的劳动之美、那份沉浸在生活本身之中的心火,无比清晰地燃烧在每一个观者眼前。
照片下方,简洁的黑色亚克力板衬着银色的标题——《心火》。
人们在这幅作品前驻足的时间格外长。没有宏大的叙事,没有炫技的光影,只有扑面而来的生活热度和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低低的议论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这蒸汽的运用…太绝了!真实又充满诗意……
看她的眼神,那种专注……这才是生活的‘神性’吧
乐山这地方在哪里感觉充满了故事……
《心火》……这个名字太贴切了!能感觉到那种燃烧的生命力!
沈哲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站在展厅一角,手中端着一杯香槟,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回应着络绎不绝的祝贺。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穿过人群,投向展厅中央那幅《心火》。每一次看,心头都像被那画中的蒸汽温柔地熨贴过。
酒会接近尾声,喧嚣渐渐沉淀。沈哲婉拒了后续的邀请,独自驱车驶离了流光溢彩的市中心。车轮碾过高速公路,窗外的风景从璀璨的城市森林逐渐变为静谧的郊野。他的心,早已飞向了千里之外,岷江边上那座飘着面香的小城。
当熟悉的青石板路再次出现在脚下,当嘉阳面馆那方熏染着岁月油烟的招牌映入眼帘时,沈哲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骨汤的醇厚、辣椒的焦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阳光晒过木头的味道,这是他在这座城市最深刻的嗅觉记忆。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桌椅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店里没有客人,只有林溪背对着门口,站在厨房案板前,依旧在揉着面团。那砰砰的节奏,像一首亘古不变的生活鼓点。
听到门响,林溪转过身来。她的目光落在沈哲身上,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一个无比明亮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如同春日里骤然盛放的花。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带着惊喜和了然。
沈哲的目光,却第一时间被灶台旁边那面墙吸引了过去。
就在原来挂满她手机拍摄的市井照片的墙面上,一个崭新的木夹子,小心翼翼地夹着一张放大了的照片。照片里,是深夜古老的乐山城墙上,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正深深低着头,额头几乎抵在手中一台专业相机的取景器上。他的眉头紧锁,嘴唇紧抿,全身的肌肉都透着一股焦灼和近乎偏执的专注。他身后,是沉沉的夜色和对岸乌尤寺遥远、温暖却无法触及的点点灯火。粗糙的城墙砖石在他脚下延伸。画面的构图并不完美,光线也显得昏暗,甚至能看出手机拍摄的噪点,却无比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刻,一个迷失在自我世界中的追寻者所有的孤独、困惑和燃烧的执着。
这张照片,就静静地贴在沈哲那幅轰动上海的《心火》旁边。
两张照片,两种视角,两种工具,却像两面互相映照的镜子,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地方、不同灵魂之间奇妙的共振和救赎。
沈哲看着那张照片,又看看林溪脸上温暖明亮的笑容。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个同样释然而温暖的笑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拉开一张椅子,在熟悉的位置坐了下来。
厨房里,巨大的汤锅依旧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白色蒸汽带着骨头的鲜香,源源不断地升腾而起,弥漫开来,温柔地笼罩着这方小小的天地。那氤氲的雾气,仿佛从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