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英因一张肩挑扁担的照片爆红网络,被贴上寒门孝女标签。
真相却是:哥哥罗海高中辍学打工供她读书,父亲在广东工地挥汗如雨。
奶茶店12元时薪的罗小英,只想为家人分担。
她不知晓,哥哥每天点一杯最便宜的奶茶只为偷偷看她一眼。
直到台风夜,工地脚手架坍塌的消息传来。
罗小英抓起那根被全网热议的旧扁担冲向暴雨中——
扁担另一头系着染血的布条,抬起的担架上躺着昏迷的哥哥。
罗小英成了网红。
消息像临城山间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让她在蜜雪冰城狭小柜台后几乎站立不稳。手机嗡嗡震动,陌生号码不断跳入,信息提示音连成一片嘈杂的潮声。店长,一个微胖的年轻女人,把手机屏幕直戳到她眼前:燕子,你看!是不是你
屏幕上,一张照片被疯狂转发、点赞、评论。画面构图有些歪斜,光线昏沉,显然是在仓促间抓拍的。照片的主角是她,罗小英。背景是临城城郊那片灰扑扑、毫无诗意的廉价出租房区域,坑洼的水泥路面上汪着前夜未干的雨水。她正弯着腰,把肩上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竹扁担卸下。扁担两头,沉甸甸地挂满了鼓囊囊的编织袋——塞得变了形的旧被褥,捆扎严实的锅碗瓢盆,甚至还有一个褪了色的红塑料桶,晃晃悠悠地吊着。她的脸侧向一边,被散落的几绺汗湿头发遮去大半,只能看到紧抿的唇角和下颌绷紧的线条。汗水浸透了洗得发白的廉价T恤后背,勾勒出单薄肩胛骨的形状。最刺眼的,是肩上那件褪色变形的旧校服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像一块不合时宜的标签,硬生生贴在了她成年生活的狼狈之上。
照片配文,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她的眼睛:泪目!寒门扁担女孩,为求学独自扛起一个家!父母重病辍学养家真正的孝女!
寒门孝女扛起一个家每一个词都像滚烫的油滴,烫得她脸颊生疼。胃里一阵翻搅,刚喝下的那口凉水仿佛变成了酸液。她猛地别开脸,喉咙发紧。
不是我!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谁……谁拍的
店长盯着她涨红的脸,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没再追问,只嘟囔了一句:啧啧,这下可好,咱店也跟着出名了。
奶茶店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热浪和喧闹。几个举着手机、神情亢奋的年轻人挤了进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店里扫视,最后齐刷刷地锁定在罗小英身上。
就是她!‘扁担女孩’!快看!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女孩尖声叫道,手机镜头几乎要怼到罗小英脸上。
罗小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金属操作台上,那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本能地低下头,手指用力抠着冰凉的台面边缘,指甲盖隐隐泛白。羞耻感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照片里那个被汗水腌渍、被重担压弯的身影,此刻被无数双陌生的眼睛审视、解读、贴上各种悲情的标签。这感觉,比肩上扛着沉重的编织袋奔跑在烈日下,还要沉重百倍。
美女,说两句呗家里真的很困难吗学费凑齐没另一个举着自拍杆的男生凑得更近,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猎奇和施舍般的关切。
店长胖胖的身躯及时挡在了罗小英前面,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几位帅哥美女,要点什么拍照可以,别影响我们店员工作哈!小本生意,体谅体谅!她一边应付着,一边朝罗小英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去后面操作间避一避。
罗小英几乎是逃进了操作间。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奶精和糖浆的甜腻气味,嗡嗡作响的冰柜压缩机声音填满了耳朵。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门外那些兴奋的议论声、手机拍照的咔嚓声,隔着门板依然清晰可闻,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噬她的神经。
寒门她脑子里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家,远在三百公里外桂北山区那个叫石窝村的地方。石头多,田地薄,日子紧巴,这是真的。但寒门两个字,太重了,压得她心口闷痛。她的家,有父亲在广东工地上挥汗如雨,有母亲在家乡田埂间操劳不息,更有哥哥罗海……
想到哥哥,罗小英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高二那年,秋老虎正凶。父亲蹲在堂屋门槛上,对着刚寄回来的、薄得可怜的一沓钞票,眉头锁成了疙瘩。学费单子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母亲粗糙的手心里。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就在那个闷热的傍晚,罗海把用了三年的旧书包往墙角一扔,动作干脆得没有一丝犹豫。爸,妈,他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这书,我不念了。
父亲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你放屁!家里砸锅卖铁也……
锅砸了,妹妹下个月吃啥罗海打断父亲,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我去广东。工地缺人,听说能挣上钱。妹,他转向僵在旁边的罗小英,咧开嘴,努力想笑一下,却只扯出一个生硬的弧度,你好好念,哥供你。
罗小英记得自己当时张着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看着哥哥开始默默地收拾他那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的衣服,动作麻利。第二天天还没亮透,他就跟着村里另一个外出打工的叔伯,踏上了那辆开往广东、挤满了人和行李、散发着汗味和烟味的长途大巴。车开动时,他隔着沾满灰尘的车窗玻璃,朝她用力挥了挥手。那身影,在蒙蒙亮的晨曦里,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后来,哥哥寄回来的钱,总是比父亲的多一点,更准时一点。汇款单附言栏里,永远是那几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给燕,念书用。
手机里偶尔收到哥哥的信息,语气总是轻描淡写:工地活不累,吃得好。钱够不不够就说。
罗小英知道,那都是谎言。工地上怎么可能不累吃得怎么可能好那钱,是他用汗水和力气,一分一厘从钢筋水泥里抠出来的。
她咬着牙读完高中,考上了省城一所二本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在电话里听到哥哥久违的、开怀的大笑,笑得直咳嗽,然后是一叠声的好!好!哥就知道你有出息!
那笑声背后,是哥哥又默默延长了不知多少个加班的夜晚。
大学四年,罗小英像一根上紧了发条的弦。奖学金、助学金、图书馆勤工俭学、周末家教……她把自己榨干到极限。她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毕业,快点工作,把哥哥从那个不见天日的工地上拉出来,让他也能喘口气,过点像样的日子。
可毕业季撞上了就业寒流。投出去的简历如同石沉大海,偶尔几个面试机会也杳无音讯。银行卡里的数字一天天缩水,省城的房租却像座山一样压着。她不想再伸手向家里要一分钱。哥哥罗海辗转托了朋友的朋友,才帮她在这家蜜雪冰城谋了份工。十二块钱一小时,刨去房租和最基本的生活费,每月能攒下的钱,薄得像张纸。
罗小英!7号单,柠檬水加冰,打包!店长的声音穿透操作间的门板。
罗小英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她用力搓了搓脸,挺直脊背,拉开操作间的门。脸上已经挂上了奶茶店要求的标准笑容——嘴角上扬,眼睛微弯,露出八颗牙齿,一种经过精确计算的、毫无灵魂的甜。
您好,7号单柠檬水加冰,打包,请拿好。她声音清脆,动作麻利地将封好口的塑料杯递出窗口。
接过杯子的,是一双骨节粗大、布满新旧伤痕和老茧的手。手的主人是个年轻男人,穿着沾满灰白色泥浆点子的廉价工装裤和一件领口磨破的深色T恤,脸上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糟糟的,额角还粘着点没擦干净的灰。他每次来,都是点最便宜的原味奶茶或者柠檬水,加冰,打包。他总是低着头,接过杯子时含糊地说声谢谢,声音嘶哑,然后迅速转身离开,步履匆忙,从不曾在店里停留片刻。
罗小英的目光在那双满是风霜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继续招呼下一个客人。生活的重压像磨盘,碾碎了好奇心。她只觉得这人大概也是附近哪个工地的,挣钱不易,才只点最便宜的。
日子在网红的喧嚣与奶茶店的日常中拉扯着前行。网上的热度像临城六月的天气,一阵疾风骤雨后,又渐渐平复下来。偶尔还会有好奇的目光或举起的手机,但已不像最初那般汹涌。罗小英强迫自己适应,像适应手腕上被热水烫出的红痕和长时间站立后小腿的酸胀一样。她学会了在镜头扫过来时更快地侧过身,或者低头专注于手中的摇杯,让机器的轰鸣声掩盖外界的窥探。
她依旧每天踩着点上班,穿着那身被无数次洗涤、边缘有些起球的粉色制服。清洗摇杯、雪克壶、不锈钢操作台,每一个角落都要擦得锃亮,不留一丝水渍和奶渍。柠檬要切得厚薄均匀,珍珠要煮得恰到好处Q弹,每一种糖浆的配比都刻在肌肉记忆里,不能有分毫差错。店长挑剔的目光无处不在,一个杯子没擦干,一滴奶渍溅在台面,都可能招来一顿数落。
十二块钱一小时。罗小英在心里默算着。一天八小时,九十六块。刨去房租水电,一天吃饭控制在十五块以内——早餐一个馒头,午餐晚餐各一碗素粉,偶尔加个煎蛋算是奢侈。剩下的钱,她分成两份。一份存进那张贴着父亲名字的银行卡,那是给家里应急的;另一份,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印着卡通小熊的旧铁皮盒子里,那是她的还债基金。每一枚硬币放进盒子时,那清脆的碰撞声,都让她心头那沉重的枷锁似乎松动一丝丝。她欠哥哥的,欠这个家的,太多了。
这天下午,难得的清闲时段。罗小英正埋头用力擦拭着冰柜不锈钢门上的一个顽固污渍,店长凑了过来,手里拿着手机。
燕子,看这个。她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一个本地生活博主的短视频。标题醒目:独家追踪!‘扁担女孩’罗小英的‘奢侈’生活大揭秘!
画面是偷拍的,镜头晃动,聚焦在罗小英身上。她正坐在奶茶店角落的小凳子上,趁着难得的空闲,低头啃着一个馒头。镜头特意拉近,捕捉到她咬馒头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手腕内侧一道被摇杯边缘磨破、尚未结痂的红痕。背景音里,博主用一种刻意压低、充满暗示的煽情语调说着:……这就是我们‘感动全网’的寒门孝女!十二块时薪的奶茶小妹,啃着冰冷的馒头,伤痕累累的手……她的‘奢侈’,就是能安静地吃一口饭!而她的家人,又在承受着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视频下方,评论汹涌如潮:
哭了!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好心疼!那些质疑她作秀的人良心不会痛吗
十二块一小时资本家喝人血!
求捐款渠道!想帮帮这个好姑娘!
她哥哥呢不是说辍学打工供她吗现在妹妹这么苦,哥哥在哪
罗小英看着视频里自己啃馒头的狼狈样子,看着那条被放大的、其实微不足道的擦伤,看着那些汹涌的、廉价的同情和愤怒,胃里一阵翻搅。她感到一种比被当众剥光衣服更甚的羞耻。她不是展品!她的生活,她的挣扎,她的那一点点咬牙撑住的尊严,凭什么要被这样放大、扭曲、消费
她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瓷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店长!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这……这是侵犯隐私!他们怎么能这样拍
店长收回手机,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撇了撇嘴:拍都拍了,你能咋办现在网上就吃这套‘真实’!再说了,她压低声音,带着点隐秘的得意,你没发现这两天生意好了不少好多人专门跑来看你呢!老板都说了,这个月给你加五十块奖金。
五十块奖金。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罗小英心头的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深深的无力。她攥紧了手中那块湿漉漉的抹布,冰冷的脏水顺着指缝往下滴。五十块,是她四个多小时的站立、微笑和忍受。在这个巨大的、被流量和猎奇心驱动的漩涡里,她,连同她的苦难和挣扎,都成了明码标价的商品。她默默地转过身,重新拿起抹布,更加用力地去擦那块污渍,仿佛要把所有的不甘和屈辱都揉进这机械的动作里。不锈钢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抹布传来,刺得她掌心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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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空像一块脏兮兮的灰布,沉沉地压下来。闷热潮湿的空气粘在皮肤上,让人喘不过气。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那个穿着脏工装裤、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像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窗口。
一杯柠檬水,加冰,打包。声音依旧嘶哑低沉,像砂纸磨过木头。
罗小英麻木地点头,转身,取杯,加冰,注入柠檬水。动作一气呵成,像设定好的程序。她把封好口的杯子递出去。男人伸出那双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来接。就在交接的瞬间,罗小英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他的手背。
粗糙,坚硬,带着一种被砂石反复打磨过的质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像电流一样猛地窜过罗小英的心头。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投向这个几乎每天都来的沉默顾客。
他低着头,侧脸线条在店内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胡子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但那双眼睛……在乱发和污垢的遮掩下,那双眼睛飞快地抬了一下,和罗小英的视线撞了个正着!那是一双疲惫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窝深陷,眼神里带着一种极力掩饰的慌乱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东西。
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记忆!罗小英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这双眼睛……这眼神……无数个被汗水浸透的夏天傍晚,那个把省下来的冰棍塞给她,自己却舔着干裂嘴唇的哥哥;那个在昏暗煤油灯下,皱着眉头帮她解数学题,鼻尖沁出汗珠的哥哥;那个在大巴车窗后用力挥手,眼神里混杂着不舍、担忧和一丝对未来茫然的哥哥……罗海!
哥……一个单音节的字眼几乎要冲破喉咙,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男人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动作大得差点把柠檬水打翻。他迅速低下头,含糊地说了句谢谢,声音更加嘶哑难辨,几乎是抢过杯子,转身就往外冲,步伐仓促踉跄,差点撞在刚进门的客人身上,瞬间消失在门外沉沉的暮色里。
罗小英僵在原地,手里还保持着递杯子的姿势,指尖残留着那粗粝的触感。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哥哥罗海他在这里在临城在她打工的奶茶店附近他每天点最便宜的柠檬水,就为了……看她一眼为什么他为什么不来相认为什么把自己弄成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巨大的震惊和无数个问号在她脑子里轰然炸开,让她头晕目眩。她猛地抓住冰冷的操作台边缘,才勉强站稳。
罗小英!发什么呆5号单,珍珠奶茶去冰!店长的催促声像隔着一层水传来。
罗小英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转身,拿起雪克杯。冰凉的金属杯壁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机械地加茶、加奶、加糖、加珍珠,盖上盖子,用力摇晃。冰块和珍珠在杯壁内疯狂撞击,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她此刻混乱不堪的心跳。
哥哥在这里。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滔天巨浪。他过得不好。非常不好。那身沾满泥灰的工装,那双伤痕累累的手,那慌乱躲闪的眼神……都在无声地尖叫着两个字:艰辛。一股尖锐的疼痛攫住了她的心。他供她读书,自己却陷在看不见底的泥潭里。而她,拿着微薄的时薪,每天数着钢镚,又能为他做什么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第二天,第三天……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奶茶店门口。罗小英每次望向窗外,目光在街角、树荫下、对面的小吃摊急切地搜寻,却只有陌生的行人和车流。那杯加冰的柠檬水,像一个戛然而止的休止符,悬在她心口,带来更深的焦虑和不安。哥哥去哪儿了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那天他为什么那么慌乱地逃走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墙角悄然滋生的霉斑,在她心底无声地蔓延开来。
这天傍晚,天色比往日更加阴沉。乌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闷热得没有一丝风,仿佛连呼吸都变得黏稠困难。罗小英清洗完最后一个雪克杯,正用干布仔细擦干操作台的水渍。店里没有客人,只有空调沉闷的嗡嗡声。
玻璃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裹挟着尘土气息的热风。一个同样穿着沾满灰泥工装的男人闯了进来,他约莫三十多岁,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和疲惫,衣服上沾着大片灰白色的泥浆,像是刚从工地赶过来。他目光在店里快速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罗小英身上,大步走了过来。
妹子,他声音急促,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你是罗海他妹,罗小英吧
罗小英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手中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台面上。她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写满焦虑的脸,一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是……我是。我哥他……怎么了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泥灰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污痕。我叫王强,跟你哥一个队的,在城西那个新楼盘打混凝土。他语速飞快,喘着粗气,海涛他……他出事了!就下午那会儿!
罗小英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抓住冰冷的操作台边缘,指甲深深掐进不锈钢的缝隙里。出……什么事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操他妈的鬼天气!闷得人喘不上气!我们正在顶楼拆外架的模板,王强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愤怒,就那会儿,风突然就起来了,邪乎得很!架子晃得厉害!海涛他……他站的位置靠边,脚下那几块松动的板子……妈的!就那么塌了!连人带板子……从快二十层高的地方……
啊!罗小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二十层……塌了……
人呢我哥人呢!她失控地尖叫起来,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人……人捞上来了!万幸!下面有堆着的安全网和材料,缓冲了一下!王强急忙说,试图安抚她,可……可摔得够呛!浑身是血!腿……腿怕是……当场就昏死过去了!工地上的车送他去最近的市二医院了!我们工头垫了点钱,可那哪够啊!手术费、抢救费……天文数字!海涛他……他昏迷前,嘴里就含糊地念叨着‘燕……奶茶店……别让她知道……’
别让她知道……
最后这五个字,像五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罗小英的心脏,瞬间将所有的痛楚和恐惧引爆!原来是这样!这就是他每天偷偷看她一眼的原因!这就是他把自己弄得像个流浪汉也要留在附近的原因!他一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用他那早已伤痕累累的肩膀,笨拙地、沉默地扛着另一份重担——一份名为守护的重担!他怕她担心,怕她愧疚,所以宁愿自己承受所有,躲藏在阴影里,只敢远远地望一眼!
啊——!罗小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积压了多日的震惊、焦虑、恐惧、愧疚,还有那无法言说的、深沉的痛,在这一刻彻底决堤!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王强,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不顾一切地冲出奶茶店!
门外,世界已经变了模样。
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以雷霆万钧之势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狂风怒吼着,撕扯着路边的行道树,枝叶狂舞,发出呜呜的悲鸣。天空被厚重的铅云彻底吞噬,闪电如同巨蛇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雨水瞬间就将她单薄的制服浇透,冰冷刺骨,紧贴在身上。
医院!市二医院!哥哥在那里!浑身是血!生死未卜!
罗小英在滂沱大雨中狂奔。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的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视线一片模糊,脚下的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冰冷的雨水灌进鞋里,每一步都异常沉重。狂风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单薄的身体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她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哥哥在等她!
跑过出租屋楼下那片堆满杂物的空地时,她的目光猛地被墙角倚靠着的某样东西攫住了——是那根竹扁担!那根曾让她爆红网络,承载了无数编织袋和误解的扁担!它静静地斜靠在潮湿发霉的墙角,被雨水冲刷得油光发亮。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脑海!工地……脚手架坍塌……哥哥可能多处骨折!普通的担架能行吗万一……万一需要抬呢万一医院的担架不够,或者转运困难呢那根坚韧的、承受过无数重量的老竹扁担!它能行!
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根湿漉漉、沉甸甸的扁担!粗糙的竹节硌着掌心,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支撑的力量。她咬紧牙关,将扁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然后转身,再次一头扎进狂暴的风雨之中!
市二医院急诊大楼的灯光在瓢泼大雨中如同一片模糊的光晕。罗小英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头发一绺绺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制服紧裹着瘦削的身体,滴落的水在她脚下汇成一小滩。她怀抱着那根同样湿漉漉的竹扁担,冲进充斥着消毒水、血腥气和各种哭喊呻吟声的混乱大厅。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攒动的人头、移动的担架、染血的绷带间疯狂搜寻。
哥!罗海!哥你在哪!她嘶哑的喊声淹没在急诊室的嘈杂里。
燕子!这儿!这边!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穿透混乱传来。是王强!他正焦急地朝她挥手,站在一扇紧闭的抢救室门外,旁边还站着两个同样穿着沾满泥灰工装、脸色惶然的工友。
罗小英抱着扁担,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哥……我哥怎么样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王强脸色灰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全是痛楚和无力。还在里面……抢救。医生说……右腿开放性骨折,严重得很!肋骨断了几根,可能有内出血……脑袋也磕了,还在昏迷……他抹了一把脸,手上还带着没洗干净的泥灰,关键是……手术!得马上手术!不然那条腿……人就……他哽咽着说不下去,痛苦地蹲了下去,双手抱住了头。
罗小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冰冷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强迫自己站稳。她看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之门的手术室大门,门楣上刺目的红灯像凝固的血。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戴着口罩、眼神疲惫的医生快步走出来,白大褂的袖口上沾着几点刺目的暗红。罗海家属!罗海家属在不在声音急促。
在!在!我是他妹妹!罗小英抱着扁担,一步抢上前,声音嘶哑。
医生快速扫了她和她怀里那根突兀的扁担一眼,眉头紧锁,语速飞快:病人情况危急!开放性骨折,碎骨刺破了血管,失血严重!必须立刻手术清创、固定、输血!还有颅内出血需要密切观察!手术风险很大,费用也很高!初步估计,光手术和前期抢救押金,至少先交五万!钱到了我们立刻推手术室!快去缴费处!快!时间就是命!医生说完,又转身匆匆进了手术室,门再次无情地关上,将那盏红灯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五万!这个数字像一柄巨锤,狠狠砸在罗小英的太阳穴上!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怀里的扁担差点脱手。五万!她铁盒子里攒下的那些硬币,连零头都不够!家里的积蓄父亲在工地辛苦一年也未必能攒下这么多!母亲务农……杯水车薪!绝望,冰冷的、灭顶的绝望,如同手术室外灌进来的寒风,瞬间将她冻僵。
钱……钱……王强和几个工友围过来,脸上都是同样的绝望和无措。王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沾着泥水的钞票,面额都不大。我们几个……凑了这点……工头说去想办法了,可……那点钱,在五万的天文数字面前,渺小得可怜。
罗小英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手术室大门,那盏象征着哥哥生命通道的红灯。哥哥在里面,浑身是血,生命正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她,被一堵名为金钱的冰冷高墙死死挡在外面!
就在这时,大厅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几个人簇拥着一个举着手机、穿着时尚的年轻女人快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扛着专业摄像机的男人。那女人妆容精致,正是之前在网上发布偷拍罗小英啃馒头视频、煽动寒门孝女话题的本地生活博主——林薇!
家人们!我们找到了!‘扁担女孩’罗小英就在市二医院急诊科!林薇对着手机镜头,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激动和沉重,我们刚刚得到消息,她的哥哥,那位默默牺牲自己供妹妹读书的英雄,在工地遭遇了严重事故!脚手架坍塌,从高空坠落!现在生命垂危,急需巨额手术费!镜头瞬间转向了浑身湿透、抱着扁担、脸色惨白如纸、孤立无援地站在抢救室门口的罗小英。
燕子!林薇快步走到罗小英面前,将手机镜头近距离对准她绝望的脸,坚强点!别怕!把你的困境说出来!告诉大家,你现在需要什么手术费需要多少五万对吗她的声音极具煽动性,家人们!看到了吗这就是现实!英雄倒下了,孝女在哭泣!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点点红心!转发扩散!让爱汇聚成河!拯救这个苦难的家庭!
刺眼的闪光灯,冰冷的镜头,林薇那张近在咫尺、带着职业化悲悯表情的脸……这一切像无数根针,扎在罗小英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哥哥在里面生死未卜,而自己,连同他的苦难和垂危的生命,再次被当成了博取眼球和流量的道具!一股混杂着愤怒、绝望、屈辱的怒火猛地从心底窜起!
滚开!罗小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火焰,声音嘶哑却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穿透了急诊室的嘈杂,别拍我!都给我滚开!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猛地挥动手臂,试图打掉那个几乎怼到她脸上的镜头。
林薇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机镜头晃了晃,但职业本能让她瞬间调整好表情,对着镜头语速更快:家人们看到了吗巨大的悲痛已经让燕子情绪失控!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实际的帮助!捐款!手术费!……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摄影师调整角度,捕捉罗小英崩溃的特写。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和对峙中,手术室的门又一次猛地打开了!这一次,推出来的不是医生,而是一张移动担架床!几个护士和护工推着床,脚步匆忙而沉重。
让开!快让开!病人急需转CT室复查颅内出血情况!情况危急!为首的护士焦急地大喊。
担架上,躺着的人被被子盖着大半,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浓密的眉毛,紧抿的、失血的嘴唇,额头上缠着厚厚的、渗出暗红血迹的纱布……正是昏迷不醒的罗海!他的右腿被简陋的夹板固定着,但夹板边缘和盖着的被单上,刺目的鲜血正迅速洇开,不断扩大!
哥——!罗小英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所有的愤怒、羞耻、对镜头的抗拒,在见到哥哥惨状的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彻底碾碎!她像疯了一样扑到担架床边,泪水决堤般涌出。
快!推进电梯!CT室在另一栋楼!走急诊通道!护士大声指挥着。
护工和护士们奋力推着沉重的担架床,冲向走廊尽头通往连接楼的急诊通道。那是一条长长的、有顶棚但两侧开放的走廊,此刻外面风雨交加,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斜扫进来,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湿滑的水洼。
担架床刚冲进风雨走廊,一个护工脚下一滑,踉跄了一下,担架床猛地一歪!本就简易固定的担架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昏迷中的罗海身体随之剧烈一晃,那条受伤的右腿从被单下滑出,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雨水中。简陋夹板下,被血浸透的纱布触目惊心,断裂扭曲的骨头形状在绷带下狰狞地凸起!鲜血混着雨水,顺着担架边缘往下滴落!
小心!护士惊叫。
不行!这通道太滑!担架不稳!这样颠簸过去,他腿就彻底废了!一个年长的护工看着那不断滴血的伤腿,急得满头大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哥哥的生命在流逝!每一滴落下的血都像滴在罗小英的心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罗小英的目光猛地落在自己一直死死攥在手中的那根竹扁担上!一个念头如同闪电照亮黑暗!这根扁担!这根曾挑起无数生活重负、承载过无数目光的扁担!
用这个!罗小英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和力量,压过了风雨声!她猛地将湿漉漉的扁担横在担架床中间,两端伸出床沿!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举着手机还在追拍的林薇和她的摄像师。
罗小英的动作快如闪电!她根本不顾旁人的目光,飞快地解下自己脖子上那条廉价的、印着奶茶店logo的薄围巾。围巾早已湿透。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围巾拧成一股绳!接着,她单膝跪倒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不顾泥水浸透裤管,双手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将哥哥那条不断淌血的伤腿,连同那简陋的夹板,小心翼翼地托起、扶正!然后,用那条湿透的围巾作为临时的、简陋的束带,将伤腿尽可能地、牢固地绑缚在扁担中段相对平直的位置上!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和力量。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进眼睛,她用力眨掉,视线片刻不离哥哥苍白的脸和那条被绑缚固定的伤腿。
快!帮忙!她抬起头,对着那几个还在发愣的护工和王强他们嘶喊,声音沙哑却如同军令,抬起来!用扁担!稳着点!走!
王强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个朴实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他低吼一声:听燕子的!来!他毫不犹豫地冲到担架一头,双手稳稳抓住了扁担伸出的一端!另一个工友也立刻上前,抓住了另一头!
一!二!三!起!王强嘶吼着。
两个男人咬紧牙关,腰背发力,在风雨中,将担架连同上面昏迷不醒的罗海,用那根坚韧的老竹扁担,稳稳地抬离了地面!竹扁担在他们厚实的肩头上,发出了熟悉的、承受重压时特有的轻微吱呀声。这声音,此刻却如同生命的号角!
罗小英立刻扑到担架旁,一手紧紧扶着哥哥的身体,防止他滑落,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和手臂,尽可能地为哥哥那条被固定在扁担上的伤腿遮挡斜扫进来的冰冷雨点!她的手臂很快就被密集的雨点打得生疼,冰冷的雨水顺着胳膊流下,但她纹丝不动,像一尊守护的雕塑。
走!快走!护士反应过来,大声指引方向。
这支临时组成的、奇特的转运队伍,在狂风暴雨的急诊通道中坚定地前行。两个工友肩扛扁担,步伐沉稳而急促。罗小英紧紧护卫在担架旁,雨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竹扁担,一头承载着哥哥染血的伤腿和沉重的生命,另一头,系着那条被血和雨水浸透、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廉价围巾,在风雨中飘摇,像一面无声的、悲壮的旗帜。
林薇和她的摄像师,被这突如其来、原始而震撼的一幕惊呆了。手机镜头忠实地记录着:昏黄廊灯下,暴雨如注,风声凄厉。两个满身泥灰的工人,肩扛一根古朴的竹扁担,抬着一个昏迷不醒、鲜血淋漓的伤者。旁边,那个曾因一张扁担照片走红网络的瘦弱女孩,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鬼,却用尽全身力气护卫着担架,手臂高举,为亲人遮挡风雨。她的眼神,不再是奶茶店里的麻木顺从,也不是面对镜头时的愤怒崩溃,而是一种近乎燃烧的、不顾一切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决绝和守护!
直播间的弹幕,在短暂的死寂后,彻底爆炸了:
我的天!!!!
扁担!又是那根扁担!
这才是真正的扁担女孩!!
泪崩了!哭死我了!
快!捐款通道在哪里!我捐!
求医院账号!立刻!马上!
哥哥一定要挺住啊!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罗小英的脸上、身上,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阵刺痛。她浑然不觉,全部的感官都聚焦在担架床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身体,以及自己高高举起、为哥哥伤腿遮挡风雨的手臂上。手臂早已酸麻不堪,每一次风雨的冲击都让她的身体剧烈摇晃,但她咬紧牙关,像一根钉子,死死地钉在担架旁。哥哥腿上渗出的鲜血,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她脚下蜿蜒成一条触目惊心的淡红色小溪。
快到了!前面左转就是CT室!护士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一丝希望。
突然,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如同巨兽般咆哮着冲进通道!卷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罗小英一个趔趄,脚下湿滑,眼看就要摔倒!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是王强!他一手死死抓着肩上的扁担,一手稳稳地扶住了罗小英,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燕子!撑住!
罗小英借力站稳,感激地看了王强一眼,那眼神里是无需言说的默契和共赴苦难的决心。她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将全身的重量再次压在那条早已麻木的手臂上,为哥哥撑起一片微不足道却倾尽所有的庇护。
终于,CT室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出现在视线尽头。护工和护士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推着、抬着担架床,冲进了那方干燥而充满机器嗡鸣的空间。
当担架床被安全地推入CT检查室,那扇厚重的门缓缓合拢,将风雨和喧嚣隔绝在外时,罗小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根湿漉漉、沾着血水和泥浆的竹扁担。它的一端,那条染血的围巾无力地垂落,像一道凝固的伤痕。
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极度的疲惫和迟来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蜷缩在墙角,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冰冷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她死死咬着嘴唇,试图压抑喉咙里翻涌的呜咽,但破碎的、压抑的哭声还是从齿缝间断断续续地漏了出来,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凄楚无助。
燕子……王强蹲下来,想拍拍她的肩,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这个粗粝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眶,声音哽咽,海涛他……命硬!会挺过来的!一定会的!
林薇和她的摄像师也跟了过来,站在几步之外。林薇脸上的职业化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实的震动和复杂。她看着蜷缩在墙角、抱着扁担瑟瑟发抖的罗小英,看着那根染血的扁担,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煽情的话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默默关掉了还在直播的手机。喧嚣的网络世界,在这一刻,被眼前真实的苦难和坚韧彻底噤声。
时间在冰冷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急诊通道外,暴雨依旧肆虐,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风雨声如同永不止息的背景音,敲打着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却漫长得如同永恒。CT室的门终于开了。之前那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了口罩,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里似乎有一丝如释重负。
罗小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医生的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医生!我哥……我哥他怎么样王强抢先一步,声音嘶哑地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医生走到他们面前,目光扫过蜷缩在地上的罗小英和她怀里那根醒目的扁担,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他轻轻吁了口气:万幸!颅内暂时没有发现新的活动性出血点!算是暂时稳定了!
这句话像一道赦令,让罗小英悬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一半,冰冷的身体里仿佛注入了一丝暖流。
但医生的语气随即又沉重下来:但是,右腿的情况……非常糟糕。开放性粉碎性骨折,血管神经损伤严重。失血太多,加上转运过程中的……颠簸,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那根扁担,虽然你们用……工具做了固定,减缓了二次伤害,但伤势本身太重了。必须立刻手术!清创、复位、固定、修复血管神经!手术难度和风险都非常高!而且……
他再次停顿,目光落在罗小英身上,带着医者的无奈:费用……刚才说的五万,只是前期押金。后续的手术费、材料费、输血费、重症监护……保守估计,至少还需要准备十万以上。而且,这条腿……即便手术成功,将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会不会有后遗症……都是未知数。你们家属,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也要尽快把钱……
十万……王强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几个工友也都沉默了,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之前凑的那点钱,在十万面前,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罗小英抱着扁担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冰凉的竹身里。十万!这个数字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横亘在哥哥的生命通道上。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她,比刚才的风雨更加刺骨。她该怎么办去哪里找这十万难道眼睁睁看着哥哥……那个念头让她浑身战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银行制服、神情焦急干练的中年女人在护士的指引下匆匆跑了过来,目光迅速锁定罗小英。
请问是罗小英女士吗女人语速很快,带着职业性的确认。
罗小英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
我是市二医院合作银行网点的大堂经理,姓陈。女人快速出示了一下证件,我们刚刚接到大量……异常情况反馈。她看了一眼旁边沉默的林薇,显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有很多很多热心市民,通过我们银行的在线捐助渠道,指名要向‘扁担女孩’罗小英的哥哥罗海先生捐款!捐款备注非常清晰!数额……非常大!而且还在持续猛增!
陈经理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快速划动着屏幕,然后将屏幕转向罗小英和王强他们。屏幕上显示的是一条条实时滚动的捐款记录,姓名大多是匿名的爱心人士、一个被感动的人、扁担加油……捐款金额从几十、几百到几千、上万!数字密密麻麻,不断跳动刷新!屏幕下方显示的总金额数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攀升!早已突破了十万,并且还在不断上涨!
我们银行系统监测到异常巨量小额汇款涌入同一个指定账户,触发了预警,核实情况后,我们立刻启动了紧急通道,确保资金安全和快速到位!陈经理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刘女士,按照捐助人意愿和我们的流程,这笔善款将专项用于您哥哥罗海先生的紧急救治!医院方面我们已经紧急沟通过,手术可以立刻进行!钱的问题,解决了!请您尽快签署这份紧急授权文件!
钱……解决了
巨大的转折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像一道刺破厚重乌云的阳光,让罗小英完全懵了。她呆呆地看着平板电脑上那些不断跳动的、代表无数陌生人善意的数字,看着陈经理递过来的文件和笔,大脑一片空白。前一秒还是灭顶的绝望深渊,下一秒却被一股汹涌的暖流托起……这巨大的反差让她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
签啊!燕子!快签啊!王强最先反应过来,激动地推了推她,声音带着哭腔,海涛有救了!有救了!
罗小英机械地接过笔,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她看着授权书上哥哥的名字罗海,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那根沾满泥水、雨水和哥哥血迹的竹扁担。这根扁担,曾挑起生活的重负,曾引来纷扰的喧嚣,也曾成为绝望时刻唯一的支撑。而现在,它静静地躺在自己怀里,一端似乎还残留着哥哥伤腿的温度,另一端……仿佛连接着无数双看不见的、温暖的手。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在那份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歪歪扭扭,却无比用力。
当护士再次推着罗海的担架床,这一次是平稳地推向手术室时,罗小英抱着那根扁担,默默地跟在旁边。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将那盏象征着希望和煎熬的红灯隔绝开来。
这一次,罗小英没有哭喊,没有崩溃。她只是抱着那根扁担,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身体的力气仿佛被彻底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视线开始模糊。急诊通道外的风雨声似乎渐渐远去,变成一片朦胧的白噪音。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最后的目光,落在了怀中那根扁担上。
它斜倚在她臂弯里,粗糙的竹节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雨水、泥浆和暗红的血迹,在它油亮的竹身上混合、流淌、干涸,形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痕迹。这些痕迹,像一幅无声的地图,标记着这个夜晚所有的风暴、坠落、挣扎和来自深渊边缘的托举。
她脏污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拂过扁担中段那个被围巾勒过、被伤腿压过的位置。竹子的纹理,坚硬而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