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童年:饥饿与艰辛的烙印
1945
年霜降后的第七天,老张在漏雨的土窑里呱呱坠地。接生婆用半块裂了缝的粗瓷碗盛着面糊喂他,碗沿的缺口在他粉嫩的唇上硌出红印
——
这是他与这个世界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带着粗粝的疼。三个月后父亲咳血而亡,草席裹着埋进后山时,母亲抱着他跪在坟前哭哑了嗓子,怀里的婴孩被山风灌得打摆子,却不知道这一跪,便跪进了漫长的寒冬。
(一)春荒:舌尖上的苦
黄土坡泛青时,母亲腰间别着磨秃的铁铲,牵着他的手在山梁上逡巡。露水打湿的布鞋冻得脚趾发木,他盯着母亲弓成虾米的脊背,看铁铲一次次扎进板结的土地,翻出带泥的荠菜根。有次在陡峭的崖边,母亲够着石缝里的野韭菜,脚下打滑摔出尺把远,铁铲哐当滚落山沟,她却顾不上疼,先检查竹篓里的野菜有没有撒
——
那些沾着土的绿苗苗,是全家三天的口粮。
最难忘那个暮春,他跟着母亲去捋槐花。老槐树长在村口的老井旁,树干粗得要三个孩子合抱。母亲踩着摇晃的梯子往上爬,他抱着装满槐花的瓦罐在树下等,突然听见
咔嚓
一声,梯子的横档断了,母亲摔在地上,怀里的槐花洒了一半。她顾不上揉摔疼的胳膊,赶紧把沾了土的槐花往衣服上擦,说:没事,土干净,洗一洗还能吃。
那天晚上,锅里的槐花麦饭飘着淡淡的香气,他吃得狼吞虎咽,母亲却只喝了半碗稀汤,说自己在树上吃了不少。后来他才知道,母亲根本没吃,那些槐花,是她留给儿子的全部。
(二)冬寒:骨缝里的冰
窑洞的窗纸被西北风吹得哗哗响,像无数把小刀子在割。土炕上的被子补丁摞补丁,棉絮早就没了暖意,像块硬邦邦的纸板。他和母亲蜷缩在炕角,母亲把他往怀里搂了搂,用破旧的棉袄裹住他的小脚。夜里,他常常被饿醒,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像有只小老鼠在里面打转。母亲把自己的裤腰带又紧了紧,说: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可他怎么睡得着听见母亲肚子里也在咕咕叫,像远处的闷雷。
有一回下大雪,窑洞里冷得像冰窖。母亲把仅有的一点玉米粉熬成糊糊,给他盛了半碗,自己却喝着清水煮野菜。他捧着碗,看糊糊上结着一层薄冰,刚喝一口,就觉得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母亲看着他,眼里泛着泪光,说:等开春了,咱去镇上换点棉花,把被子絮厚点。
可他知道,开春了还有春荒,哪来的棉花换呢
童年的记忆里,饥饿是挥之不去的阴影。他记得自己曾经盯着墙根的老鼠洞,盼着能抓到一只老鼠,给母亲补补身子;记得自己在雪地里捡冻僵的麻雀,手被冻得通红,却满心欢喜地以为找到了食物。那些艰辛的日子,像刻在骨头上的印记,永远也抹不掉。
母亲的手永远是冰凉的,却总在他饿肚子时,变魔术般掏出半块硬饼;母亲的背永远是佝偻的,却在他生病时,变成温暖的港湾。在这饥饿与寒冷交织的岁月里,母子俩相依为命,在命运的泥沼里艰难地挣扎着,盼望着能有一丝曙光,照亮这漫长的黑夜。
二、青年:为生计奔波
(一)离乡:踏上未知的路
十六岁生日那天,母亲用新学的纳鞋底手艺,给他做了双青布鞋。针脚歪歪扭扭的,鞋帮上还补着两块旧布,却比任何时候都合脚。母亲把攒了半年的五块钱塞进他手心,纸币上还带着体温:去镇上找你表舅,他说城里的工地缺小工。
村口的牛车碾过结霜的土路时,老张回头看见母亲站在老槐树下,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个黑点。他摸了摸口袋里硬邦邦的窝头,那是母亲半夜起来蒸的,掺了三成麦麸,却在他怀里焐得温热。这一走,便是十年未归。
(二)工地:血汗换不来安稳
初到建筑工地,老张被分配到砖窑搬砖。窑洞深处热浪灼人,窑火在脸上舔出细密的燎泡。他光着脚踩在滚烫的砖地上,扁担压得肩胛骨生疼,一天要搬上千块砖。收工后躲在漏风的工棚里数磨破的血泡,听见外面工头骂骂咧咧:偷懒的都滚蛋,有的是人干!
那年腊月二十七,他蹲在脚手架上砌墙,脚下的木板突然断裂。坠落时他看见漫天的雪花,听见自己胳膊
咔嚓
折断的声音,比寒风更刺骨。工头扔来二十块钱:赶紧滚,别死在工地上碍眼。
他抱着伤臂在雪地里爬了半里路,直到遇见扫街的李大爷,才被搀到街角的破庙里。庙墙漏风,他用捡来的报纸裹住伤口,疼得整夜数房梁上的冰棱,数着数着就想起母亲的手
——
如果母亲在,会不会用艾草水给他洗伤口
(三)拉车:风雨里的跋涉
伤好后,他在码头找到拉板车的活儿。板车是向车厂租的,每天要交两角钱租金。车把上缠着磨破的布条,握久了手心会渗血。他记得第一次拉货到城南的米铺,烈日把车板晒得发烫,货物捆得歪歪斜斜,他不敢走快,怕绳子断开摔了货。路过茶馆时,听见里面的说书人讲
将相本无种,他抹了把汗,不知道自己拉断多少根车绳,才能挣到说书人口中的
出头之日。
最狠的那场暴雨来得毫无征兆。他拉着满满一车瓷器行至护城河桥头,车轮突然陷进泥坑。雨幕中货主的骂声像炸雷:你个穷鬼赔得起吗
他跪在泥水里搬车轮,指甲缝里全是泥浆,瓷器在雨中泛着冷光,比货主的眼神更凉。货物终究还是摔碎了三件,货主扣了他半个月工钱,临走时踢了踢他的板车:穷骨头就该在泥里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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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工后他躲在城门洞里啃冷馒头,看雨水在脚边汇成小河。裤腿上的泥点结了痂,混着伤口的脓血,痒得钻心。远处传来卖夜宵的梆子声,他摸了摸空瘪的口袋,想起母亲信里说:家里的母鸡开始下蛋了,等你回来炖鸡汤。
可他知道,母鸡下的蛋早被母亲攒着换了药,治她越来越严重的咳嗽。
(四)暗夜:微光中的守望
工余时间,他常蹲在路灯下给母亲写信。信纸是捡来的烟盒背面,铅笔字歪歪扭扭,却写满了
吃得好
住得暖
。有次遇见识字的工友,帮他念母亲的回信:
邻村的栓子在矿上出事了,你干活千万小心。他盯着信纸上晕开的墨迹,突然想起栓子娘哭瞎的眼睛,手里的铅笔
啪嗒
掉在地上。
二十岁生日那天,他用攒了三个月的钱买了块肥皂。蹲在水龙头下搓洗工作服时,看见水面漂着层层灰垢,突然笑了
——
原来自己身上的汗臭,连肥皂都洗不净。洗完澡穿上补了又补的衣裳,对着工地的玻璃照影子,发现自己的背不知何时开始佝偻,像极了家乡村口那棵被雷劈歪的老槐树。
青年时代的十年,老张的手掌磨出了三层老茧,脊梁压弯了两寸,却始终没攒够接母亲来城里的钱。他见过工地上的年轻人偷奸耍滑,见过监工克扣工钱时的狞笑,也见过同乡因事故断了腿被扔在街角。可他不敢停,不敢病,甚至不敢让自己生出一丝抱怨
——
因为母亲还在千里之外的土窑里,等着他寄回那几张带着汗渍的粮票。
夜里躺在漏雨的工棚,听着远处工厂的汽笛声,他常常盯着棚顶的破洞看星星。星星很小,很淡,却总在他快撑不住的时候,让他想起母亲熬粥时,锅面上浮动的那层稀稀的米油
——
那是黑暗里,最温暖的光。
三、中年:家庭的重担压弯了腰
(一)成家:土窑里的红盖头
1965
年惊蛰,老张跟着媒人回到阔别十年的山村。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却执意要把陪嫁的蓝布衫染成红色,给儿媳妇做嫁衣。土窑的墙上贴着用报纸裁的喜字,灶台上炖着借来的半只老母鸡,香味混着土炕的烟火气,在局促的空间里飘了又飘。
妻子是邻村的秀兰,比他小五岁,嫁过来时只带了一床补丁摞补丁的棉被。拜堂时老张看见她手腕上的疤
——
那是打猪草时被镰刀划的,和他搬砖时磨出的老茧一样,都是穷日子刻下的印记。夜里母亲把热乎的鸡蛋塞进新人手里,自己却躲在柴房咳嗽了半宿。
(二)双胞:喜悦后的重量
婚后第三年,秀兰生下一对龙凤胎。接生婆说
双喜临门,老张却看着襁褓里皱巴巴的两个小生命发怔
——
家里的粮缸已经见底,哪来的奶水喂孩子他咬咬牙,去镇上的砖厂签了生死状,接下了给石灰窑出窑的重活。
窑内温度高达百度,老张裹着湿透的粗布衫进去,出来时眉毛上结满白霜。每筐石灰能多换半升玉米面,他就着咸菜咽下去,觉得喉咙里像塞了把碎玻璃。满月时秀兰把娘家送来的半碗小米熬成稀粥,两个孩子捧着搪瓷碗喝得咕嘟响,老张蹲在门槛上啃硬饼,看月光把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被压弯的扁担。
(三)奔波:双份工的昼夜
孩子三岁时,老张开始打两份工。天不亮就去建筑工地扛水泥,暮色里又蹬着破三轮去夜市摆摊。卖的是从废品站捡来的旧书旧报纸,偶尔有本带画的小人书,能引得孩子们围过来,却很少有人真的买。
冬夜里摆摊最是难熬。路灯昏黄,哈出的白气在围巾上结出冰碴,老张跺脚取暖时,看见收摊的老板们把没卖完的包子扔进垃圾桶。他假装没看见,低头数着当天的收入
——
三张毛票和五枚硬币,刚好够买半袋麸子。回到家已是凌晨,秀兰在油灯下补衣裳,煤油味呛得人咳嗽,两个孩子蜷缩在炕角,身上盖着老张白天搬砖时捡的水泥袋。
(四)学费:借钱的滋味
孩子该上学了。老张攥着学校开的缴费单,跑遍了十里八村的亲戚家。二舅家门口的狗冲他狂吠,舅妈隔着门缝说
孩子他爹出门打工了;三姑夫把旱烟袋敲得山响,说
你家俩娃,我家仨娃还饿肚子呢。最后是村口的李大爷借给他五块钱,用报纸包着塞过来:别急,等秋天卖了猪崽再还。
报名那天,老张蹲在教室窗外,看自己的儿女趴在破旧的课桌上,铅笔头在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地画着。阳光从木窗的裂缝里漏进来,照见女儿露着脚趾的布鞋,和儿子袖口磨出的毛边。他抹了把脸,转身走向砖厂
——
今天要扛够二十趟砖,才能凑齐下个月的学费。
(五)病灾:医院的冷与暖
1978
年的冬天格外冷。秀兰咳嗽了半个月,突然在夜里发起高烧,滚烫的手抓住老张的胳膊:我梦见咱娘了,她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你。
老张背着她往镇医院跑,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刀割,怀里的人却越来越轻,轻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
急诊室的白炽灯明晃晃的,医生说需要住院观察,押金要三十块。老张摸遍全身,只掏出十五块七毛
——
那是他藏在鞋底的、给孩子攒的下学期学费。他扑通跪在地上,求医生先用药:我明天就去借钱,求您救救她!
护士叹了口气,拿来退烧针:先打这个,押金明天必须补上。
夜里守在病房,老张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掉,听见隔壁床的家属在抱怨医院的饭难吃。秀兰迷迷糊糊地说:等我好了,给你烙葱花饼。
他别过脸去,看窗外的月亮又冷又亮,想起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的冬夜,攥着他的手说
别累坏了,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六)负重:压不垮的脊梁
秀兰的病拖成了慢性支气管炎,再也干不了重活。老张把三轮车上的木板加宽,让她坐在车上卖火柴、针线。风吹日晒下,秀兰的脸越来越黄,却总在孩子们放学时,从兜里掏出用报纸包的烤白薯
——
那是路过烧饼摊时,老板看他们可怜送的。
老张的背越来越驼,像张永远拉满的弓。有次在工地扛钢筋,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工头骂骂咧咧地踢他:装什么死扛不动就滚蛋!
他咬着牙爬起来,继续往肩上摞钢筋,血从鼻孔滴在钢筋上,很快就被汗水冲得没了痕迹。
夜里躺在凹凸不平的木板床上,老张听着秀兰压抑的咳嗽声,摸着自己腰间的旧伤
——
那是去年从脚手架上摔的,疼得他整夜睡不着,却不敢去医院。他想,等孩子长大了就好了,等攒够盖新房的钱就好了,等秀兰的病治好了就好了......
可这些
好了,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见,却永远够不着。
中年的岁月,像一条浸满盐水的麻绳,越勒越紧。老张在生活的泥潭里拼命挣扎,每一步都沾满了血和泪。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却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因为他知道,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妻儿唯一的依靠。哪怕脊梁被压得再弯,他也要撑起这片天,为家人挡住生活的风雨。
四、老年:孤独与无奈的晚年
(一)空巢:门框上的倒计时
2000
年元宵节刚过,儿子儿媳背着蛇皮袋挤上村口的中巴车。孙女趴在车窗上挥手,红棉袄掠过老张眼前,像片转瞬即逝的晚霞。车门
咣当
关上时,秀兰突然想起什么,追着车跑了两步:别忘了给娃买识字书......
车尾气混着尘土扑在她脸上,她望着扬起的黄尘发怔,直到老张扶着她转身,才看见门框上用粉笔写的
距春节还有
356
天——
那是孙子去年腊月用冻红的小手画的。
炕上的铺盖卷还留着儿女的体温,秀兰每天都要叠上三遍,把枕头摆成他们临走时的样子。老张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看山路上的车辙印被风吹平,突然发现秀兰的头发不知何时全白了,比当年母亲的还要白,白得像灶台上积的盐。
(二)病缠:褪色的药瓶
秀兰的记性越来越差。春天把晒干的玉米叶当茶叶泡,夏天把洗衣粉当白糖撒进粥锅。直到那天老张收工回来,看见她蹲在鸡窝前跟老母鸡说话:他爹,你说咱闺女咋还不寄信来
他才惊觉妻子眼里的光没了,像盏熬干了油的灯。
药瓶在窗台上排成歪歪扭扭的队。最便宜的复方丹参片,瓶身标签被手汗浸得发皱。秀兰总把药片藏进棉鞋里,说
留给孙子买糖,老张就每天清晨掰着她的手喂药,看她浑浊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喃喃念着儿女的小名。有次她突然抓住老张的手腕,指甲掐进他的老茧:你是谁为啥住在我家
老张僵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挂钟的滴答声还要响。
(三)走失:山沟里的呼唤
霜降后的第七天,秀兰跟着捡柴火的驴车走丢了。老张找遍全村,最后在五里外的山沟里发现她的蓝头巾挂在荆棘上。山风卷着枯叶打在他脸上,他听见谷底传来模糊的哭声,像极了那年母亲在父亲坟前的呜咽。
下到沟底时,秀兰正抱着块石头啃,嘴角渗着血。她看见老张,突然咧嘴笑了:你来了,咱娘说给咱留了槐花麦饭。
老张蹲下来给她擦脸,摸到她手背上的伤
——
和当年自己搬砖时磨的血泡一模一样。背起她往回走时,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瘦得像两根随时会被风吹断的芦苇。
(四)孤灯:火柴盒里的光阴
2005
年除夕,电话那头儿子说工地加班回不来。秀兰盯着电视里的春晚,把瓜子摆成孙子的名字,摆到第三遍时突然哭了:娃都七岁了,还没吃过我烙的葱花饼。
老张蹲在灶台前烧火,锅里的白菜豆腐咕嘟作响,映得窗纸上的
福
字歪歪扭扭
——
那是他用女儿寄来的挂历纸剪的。
深夜里秀兰突然坐起,对着墙根说话:他爹,你看咱娘站在槐树下呢。
老张摸黑点燃火柴,看见妻子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像极了那年母亲在油灯下补衣裳的模样。火柴熄灭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比瓷碗摔在地上的声音还要轻,还要细。
(五)永别:搪瓷缸里的凉粥
秀兰走在春分后的第一场雨里。临终前她攥着老张的手,浑浊的眼睛突然清亮了一瞬:下辈子......
别再让我遇见你......
话没说完就咽了气,指甲缝里还留着去年秋天捡麦穗时扎的麦芒。老张捧着她的手贴在脸上,发现这双曾经为他纳鞋、为孩子缝补的手,如今瘦得只剩皮包骨,比晒了三年的丝瓜瓤还要轻。
葬礼上儿子儿媳哭得肝肠寸断,老张却没掉一滴泪。他蹲在新坟前添土,看见纸灰被风吹上老槐树,想起五十年前母亲葬在父亲坟旁时,也是这样的风,这样的纸灰。夜里他摸着炕头秀兰常枕的布包,里面装着半块没吃完的硬饼
——
那是去年中秋节女儿寄来的,她舍不得吃,一直藏到发霉。
(六)残烛:漏雨的屋顶下
秀兰走后,老张的药吃得更省了。降压药掰成两半,降糖药隔一天吃一次,疼得冒冷汗时就用秀兰的旧围巾缠住太阳穴。村医来巡诊,看见他灶台上的粥锅结着硬壳,碗沿还沾着没洗干净的药渍:大爷,您这病拖不得啊。
他笑了笑,把皱巴巴的药片说明书折成小船,放进搪瓷缸里的凉水里:等娃们攒够买房的钱,就治。
夏天暴雨冲漏了屋顶,老张搬着盆接水,听见雨水滴在盆里的声音,像极了秀兰当年补衣裳时钢针碰着瓷碗的响。他望着墙上的全家福
——
那是十年前在镇上照相馆拍的,孙子的脸被阳光晒得发亮
——
突然发现自己看不清照片上的人了,眼前蒙着层雾,比冬天的霜还要浓。
(七)归途:老槐树的影子
2015
年冬至前夜,老张靠在炕头数火柴。秀兰留下的火柴盒还剩七根,他打算明天去镇上换盐。窗外的雪下得紧,老槐树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啊晃,像个人在招手。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背着他去镇上换棉花,雪地里摔了跤,却把他护在怀里没让沾到一星雪。
最后一根火柴熄灭时,老张听见远处传来牛车的吱呀声。他摸了摸枕边秀兰的蓝头巾,闭上眼,看见母亲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刚出锅的槐花麦饭,香气混着雪的清凉,漫过了整整七十年的光阴。
炕头的搪瓷缸里,那艘用药片说明书折的小船还漂在凉粥上,随着他渐渐停止的呼吸,轻轻晃了晃,终于沉进了碗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