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把我和妈妈扔进原始森林时,白月光依偎在他怀里笑。
我们靠吃野果喝露水活下来,妈妈拨通断绝关系十六年的电话:
爸…是我…我错了…
1
腐烂的、带着甜腥气的味道,是这片无边无际的南方丛林给七岁的我,刻下的最深刻印记。湿漉漉的空气仿佛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温热的、浑浊的泥浆。参天古木的枝叶在高处密密匝匝地纠缠,把天空切割成吝啬的碎片,投下幽绿得令人窒息的微光。脚下的腐殖层厚实而松软,一脚踩下去,黑褐色的泥浆便从脚趾缝里无声无息地冒出来,带着腐败落叶和不知名小虫残骸的气息,冰冷地包裹住脚踝,如同无数细小的、贪婪的嘴在吮吸。
妈妈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细小的骨头,是此刻唯一的锚点,将我从这无边无际的、湿漉漉的绿色梦魇中短暂地拖拽出来。她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每一次迈步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可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她沾满泥浆和暗绿色苔藓的裤腿,还有她背上那个瘪瘪的、同样污秽不堪的帆布包,里面大概只剩下几颗干瘪的野果,像石头一样硌着我的后背。
妈妈……我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很快就被无处不在的、聒噪的虫鸣和远处沉闷的鸟叫声吞噬了。喉咙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她没有回头,只是攥着我手腕的手又猛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无声的痛楚,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着她的恐惧和决心——不能停,绝不能停在这里。停下,就意味着被这片沉默而庞大的绿彻底吞噬。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永无止境的跋涉。双脚早已麻木,仿佛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只是机械地在湿滑的树根和纠缠的藤蔓间交替挪动。腿上的划痕被汗水浸得刺痛,细小的伤口边缘红肿发亮。每一次抬起沉重的眼皮,视野里都是晃动的、令人眩晕的绿色,浓得化不开,几乎要滴下墨汁来。
就在我感觉肺叶快要炸开,意识即将被这沉重的绿色拖入深渊时,妈妈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她像一尊骤然冷却的雕塑,凝固在前方。
别动!她急促地低喝,声音嘶哑紧绷,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惊悸。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顺着她僵硬的视线望去。就在她前面不到半步的地方,一段粗壮虬结、覆盖着厚厚苔藓的枯木横亘着。而就在那枯木潮湿的阴影下,一截扭曲、闪烁着暗哑油光的躯体正缓慢地滑过腐烂的落叶。
一条蛇。
它的鳞片是枯叶般的黄褐色,夹杂着不祥的黑环,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某种古老邪恶的符咒。三角形的头颅微微昂起,分叉的黑色信子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频率快速吞吐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嘶声,冰冷的小眼睛似乎正毫无感情地锁定着我们。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极度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连尖叫都卡死在胸腔里,只剩下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绝望地擂动,咚咚咚,震得耳膜生疼。我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发起抖来,牙齿咯咯作响,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后退缩。
别动!妈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强制力,死死钉住了我的脚步。她的呼吸变得异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蛇,瞳孔因为极度的紧张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树脂冻结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那条蛇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像冰冷的钢针,一下下刺穿着耳膜和神经。
妈妈的手,那只一直死死攥着我手腕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的指尖在泥泞中摸索着,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水面。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一块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石头表面湿滑,沾满了黑色的污泥。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
就在那条蛇的颈部肌肉似乎微微收缩、蓄势待发的瞬间,妈妈的手臂以一种爆发性的力量猛地挥出!那块沾满污泥的石头带着风声,精准无比地砸在蛇头旁边的枯木上!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死寂的丛林里炸开,惊得附近树冠上的鸟群扑棱棱尖叫着冲天而起。
几乎在石头脱手的同一刹那,妈妈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猛地转身,那只紧攥我的手爆发出近乎撕裂的拉力!我整个人被她扯得双脚离地,像一袋没有重量的谷子,被她拖着狠狠撞进她怀里!巨大的冲力让我们两人一起向后踉跄摔倒,重重砸在湿滑腐臭的泥地上。
冰冷黏腻的泥浆瞬间包裹了我的半边身体,带着浓烈的腐败气息冲入鼻腔。我惊恐地扭头,只看到那条受惊的蛇猛地缩回了枯木的缝隙深处,只留下一截迅速消失的、油亮的尾巴和几片被搅动的落叶。
呼……呼……妈妈瘫坐在泥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混合着泥浆滑落。她搂着我的手臂还在剧烈地颤抖,冰冷的皮肤贴着我同样冰冷的脸颊。
没…没事了…别怕…她试图安慰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的。她胡乱地用手抹掉我脸上冰冷的泥水,那手心的温度低得吓人。
我紧紧蜷缩在她湿透的怀抱里,牙齿还在不受控制地打颤,刚才那冰冷的恐惧感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心脏。妈妈身上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进我的皮肤,可这寒意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至少,我们还在一起。至少,妈妈还在拼尽全力地保护着我。
2
妈妈……我带着浓重的哭腔,把脸更深地埋进她沾满泥浆和腐叶气味的衣襟里,汲取着那一点点微弱的、属于她的气息,我们…能走出去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更紧地搂住我,下巴抵在我湿漉漉的头发上。我能感觉到她胸腔的震动,听到她喉咙深处压抑的哽咽。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她那疲惫不堪、仿佛被砂轮磨砺过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飘散在潮湿窒闷的空气里,轻得像一声叹息,又沉重得如同承诺。
能的…念念…妈妈…一定带你出去…
这微弱的承诺,像黑暗深渊里骤然闪现的一粒萤火,微弱,却足以支撑着我,在这片无边无际、散发着腐烂甜腥气的绿色地狱里,继续挪动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双脚。
妈妈从那个瘪瘪的帆布包最深处,摸索出两颗野果。果子不大,表皮粗糙,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干涩黄绿色,上面还沾着点点干涸的泥印。
给。她把其中一颗塞进我手里,声音依旧沙哑,但竭力想显得轻松些,快吃吧。
果子入手冰凉坚硬,散发着一股青涩生硬、略带苦涩的气味。我早已饥肠辘辘,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抓挠,火烧火燎地疼。我迫不及待地将果子在同样沾满泥污的衣服上胡乱蹭了蹭,狠狠咬了一大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和粗糙纤维感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那滋味儿直冲天灵盖,激得我整张脸都皱缩成一团,差点呕出来。这根本不是记忆里水果该有的清甜多汁,更像是在咀嚼一块浸透了酸水的粗糙木头渣子。我强忍着不适,囫囵咽了下去,那酸涩粗糙的异物感一路刮擦着食道,沉甸甸地坠进空荡荡的胃袋,非但没有缓解饥饿,反而带来一阵更尖锐的抽搐。胃壁仿佛被那粗糙的果肉反复摩擦着,火辣辣地疼。
慢点吃,念念,妈妈看着我扭曲的小脸,自己也小口地、极其艰难地啃着另一颗同样难以下咽的果子,眉头紧锁,有水吗就着点水,会好咽些。
水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喉咙里干渴得如同被烈日曝晒了三天三夜的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滚烫的沙砾。我茫然地抬头望向四周。无边无际的浓绿,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湿润的光泽。巨大的叶片边缘,偶尔会有一滴晶莹的水珠凝聚、滚落,砸在下方更小的叶片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嗒的一声。
露水!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
妈妈!露水!我指着那些在叶尖微微颤动的、珍珠般的水珠,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嘶哑。
妈妈黯淡的眼睛里也瞬间亮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她立刻拉着我,小心翼翼地凑近一丛阔大的蕨类植物。那巨大的羽状叶片层层叠叠,如同绿色的华盖,叶尖微微下垂,每一片叶尖都缀着一颗饱满欲滴的水珠,在幽暗的光线下折射出纯净的光芒,像一颗颗小小的水晶。
妈妈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其中一片叶子的背面。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这珍贵的馈赠。指尖沾到了湿意。她将指尖凑到唇边,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脸上立刻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得救般的神情。
是干净的!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喜悦。
她立刻摘下两片相对干净些、形状像小碗的阔叶,仔细地抹掉上面沾着的灰尘和细小的虫卵。然后,她屏住呼吸,一手稳住一片阔叶的叶柄,另一只手极其轻缓地拨动那片悬挂着最大水珠的蕨叶叶尖。
水珠微微一颤,终于承受不住重力和那细微的扰动,挣脱了叶尖的束缚,轻盈地坠落下来!
嗒!
一声清脆悦耳的轻响,那颗浑圆的水珠不偏不倚,正落入妈妈手中那片阔叶的凹心!纯净的水滴在绿色的碗底滚动,折射着从叶缝间漏下的微光,像一颗真正的宝石。
念念,快!妈妈迅速将那片盛着珍贵水滴的阔叶递到我嘴边,眼神急切而明亮。
我迫不及待地凑上去,嘴唇触碰到阔叶微凉粗糙的边缘。我小心翼翼地倾斜叶片,那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便顺从地滑落,滚入我干渴得如同焦土的嘴里。
清凉!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植物清冽气息的甘泉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那一点点的清凉,如同久旱大地上的第一滴春雨,瞬间浸润了龟裂的唇舌,顺着火烧火燎的喉咙一路滑下,所过之处带来一阵令人战栗的舒爽和救赎。这微不足道的一滴水,其带来的愉悦感竟远远超过了任何记忆中的甘泉和果汁。它不仅仅滋润了身体,更像是一线微光,暂时驱散了笼罩心头的浓重绝望。
妈妈!你也喝!我贪婪地舔着阔叶上残留的水痕,急切地催促她。
妈妈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短暂的、疲惫却真实的笑容。她点点头,又如法炮制,专注地为她自己收集着叶尖上的甘露。我们母女俩就这样在这片巨大蕨类植物的庇护下,如同两只在沙漠中寻找到绿洲的小兽,虔诚地、一滴一滴地收集着大自然的恩赐,用这微不足道的清凉,对抗着体内熊熊燃烧的饥火和喉咙里的焦渴。
胃里的灼烧感被那点清凉稍稍压下去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坝。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块,每一次抬起都耗尽全力。脚底的水泡在湿透的鞋子里被反复磨蹭,每一次挪步都带来钻心的刺痛,提醒着我这具小小躯体的极限。
妈妈的状态显然更糟。她的嘴唇干裂发白,甚至渗出了几丝暗红的血痕,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眼窝周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不祥的青黑色阴影。她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而短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艰难地拉扯着破旧的风箱。支撑着我们两人的,似乎只剩下那根绷到极致、随时可能断裂的意志之弦。
3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行。参天古木的根系如同巨龙的骸骨,狰狞地拱出地面,缠绕着滑腻的苔藓。腐烂的落叶和断枝堆积成松软的陷阱,一脚踩下去,黑褐色的泥浆就无声地漫过脚踝,冰冷黏腻。那些缠绕在树干和低矮灌木间的藤蔓,带着尖利的倒刺,像无数窥伺的毒蛇,稍不留神就会被它们狠狠咬上一口。我的裤腿早已被划得破烂不堪,一道道细长的血痕在泥污下若隐若现,火辣辣地疼。
突然,妈妈的身体猛地一晃,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脚下踩到一片覆盖着厚厚苔藓的、湿滑的石头,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倾倒!
妈妈!我惊恐地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她的一条胳膊,试图将她拽住。
但这微小的力量如同螳臂当车。巨大的惯性带着我们两人一起,重重地摔进旁边一个被茂密杂草和腐烂枝叶半掩着的浅坑里!
唔!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妈妈痛苦的闷哼同时响起。
冰冷的泥水混合着腐叶瞬间浸透了我们的衣衫,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进皮肤。腐烂植物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妈妈!妈妈你怎么样我挣扎着想从泥水里爬起来,慌乱地看向她。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一只手紧紧捂着小腿。
没…没事…她咬着牙,额头上渗出大颗的冷汗,混杂着泥水流下来,别怕…扭了一下…她尝试着想站起来,但刚一动,脸上就掠过一阵剧烈的痛苦,身体再次软倒下去。
别动!妈妈你别动!我带着哭腔喊道,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我看着妈妈痛楚的脸,看着我们深陷泥泞的狼狈,看着周围无边无际、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沉默而压抑的浓绿,一股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哇——!长久以来积压的恐惧、委屈、饥饿、疼痛,在这一刻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我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放声大哭,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泥浆,滚烫地流下。
爸爸不要我们了…他把我们丢在这里…他想让我们死…呜呜呜…那个坏女人…她笑了…她看着我们被丢下的时候在笑…妈妈…我们怎么办啊…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呜呜呜…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恐惧和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尖锐的童音在死寂的丛林里显得格外凄厉。
那个坏女人…她依偎在爸爸怀里…她笑得好得意…我抽噎着,眼前又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噩梦般的场景:爸爸那张曾经温和的脸变得冰冷而陌生,他粗暴地推搡着妈妈,把我从妈妈怀里拽开,像丢弃两袋无用的垃圾一样,把我们推进这片密林的边缘。而那个女人,那个被妈妈称为白月光的漂亮阿姨,就那样亲昵地依偎在爸爸怀里,她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愧疚,只有一种轻蔑的、如同看戏般的笑意,那笑容像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我的眼底。
他说…他说妈妈是累赘…说我是拖油瓶…说我们挡了他的路…我断断续续地哭诉着那些刻薄如刀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回忆,他说只有把我们丢得远远的…他才能…才能和那个女人过好日子…呜呜呜…他不要我们了…他真的不要我们了…
妈妈的脸色在我凄厉的哭诉中变得一片死灰。她捂着小腿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泥水顺着她凌乱的发梢滴落。她不再尝试起身,只是僵硬地坐在冰冷的泥泞里,身体微微发着抖。她没有看我,空洞的眼神越过我的头顶,死死盯着上方那片被浓密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将那片灰暗看穿。
呵…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苦涩和自嘲的冷笑,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比我的嚎哭更令人心碎。
是啊…他不要我们了…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飘忽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那双曾经明亮、充满神采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死寂的荒芜,仿佛所有的光都在一瞬间熄灭了,被这无边的丛林和更深的背叛彻底吞噬。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终于落在了我哭得涕泪横流、沾满泥污的小脸上。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重新凝聚起来。那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却也更加决绝的东西。
她伸出同样沾满污泥的手,冰凉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开我黏在额前、被泪水浸湿的乱发。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念念…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多了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力度,像在寒风中努力点燃的一簇小火苗,听妈妈说…
我抽噎着,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哭…没有用…她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我的心上,眼泪…换不来活路…也换不回…变了心的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想活下去…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她盯着我的眼睛,那双疲惫至极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的孤狼才有的光芒,我们只能靠自己!只能靠…妈妈和你!
可是…可是你的脚…我哽咽着,目光落在她痛苦蜷曲的小腿上。
脚…会好的!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只要…骨头没断…就得站起来走!
她不再看我,双手猛地撑住身下冰冷的泥地,身体因用力而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大颗的冷汗混着泥浆滚落。她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将那条受伤的腿从泥泞中拔出来!
妈妈!我惊恐地看着她因剧痛而扭曲的脸,慌忙爬过去,用自己小小的身体顶住她的后背,想给她一点支撑。
别…别碰我后面!她嘶哑地阻止我,扶…扶我胳膊!
我立刻抓住她冰冷的手臂,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上拽。妈妈的身体沉重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木头。我们母女俩在冰冷的泥坑里挣扎着,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妈妈痛苦的闷哼和粗重的喘息。泥水被搅动得更加浑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在一次拼尽全力的挣扎后,妈妈的身体终于猛地一挺,那条受伤的腿带着一长串泥浆,被她自己硬生生从泥泞中拔了出来!
她整个人脱力地靠在我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那条扭伤的脚踝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歪斜着,迅速红肿起来,像发起的馒头。
找…找根棍子…她虚弱地喘息着,冷汗如雨。
我慌忙在四周搜寻,很快找到一根还算笔直、手腕粗细的断枝。我费力地将它拖到妈妈身边。妈妈接过树枝,将它深深插入泥地作为支撑。她再次咬紧牙关,一只手死死抓住粗糙的树枝,另一只手撑住我的肩膀,那条完好的腿猛地发力!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从她喉咙里迸出。
在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和树枝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中,她终于,一寸一寸地,从那个冰冷的泥坑里,站了起来!
她佝偻着身体,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那根简陋的树枝和我的肩膀上,那条伤腿虚虚地点着地,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让她浑身痉挛,脸色惨白如纸。但她站起来了!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折过、却依旧倔强地不肯倒下的芦苇。
她低头看向我,脸上混杂着泥水、冷汗和极致的痛楚,却硬生生挤出一个极其难看、却异常坚定的笑容。
看…妈妈…站起来了…她的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浴血重生般的骄傲,我们…走!
4
那一刻,妈妈沾满污泥、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那个强行挤出的、难看却无比坚定的笑容,像一道微弱却足以劈开混沌的光,刺穿了我心中弥漫的绝望浓雾。她佝偻着,全身重量压在那根粗糙的树枝上,每一次挪动伤腿都伴随着剧烈的颤抖和压抑的痛哼,但她确确实实站起来了!像一个从泥泞地狱里爬出来的不屈斗士。
那根简陋的树枝成了妈妈新的腿。她咬紧牙关,将身体大部分重量压在上面,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我的肩膀,仿佛我是她另一根不可或缺的支柱。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树枝深深插入泥地发出的噗嗤声,以及她喉咙深处无法完全抑制的、破碎的抽气声。她的身体在我身侧剧烈地摇晃,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灰败的脸上不断淌下,冲刷出道道泥痕。那条肿胀的脚踝在每一次点地时都带来一阵抽搐般的颤抖。
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支撑着她,小小的肩膀承受着远超负荷的重量,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脚下的路更加崎岖,泥泞如同贪婪的嘴巴,不断试图吞噬我们。时间在无休止的疼痛和跋涉中变得模糊而漫长,只有妈妈粗重痛苦的喘息声,是这片死寂丛林里唯一清晰的刻度。
就在我感觉自己的力气也要被彻底抽干,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前方浓密的、仿佛永远也穿不透的绿色幕墙,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不再是那种被枝叶切割的、零碎的天空,而是一道狭长、明亮的光带!像一把巨大的、燃烧着金焰的利剑,猝然劈开了令人窒息的幽暗!
那光,明亮得刺眼!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外面世界的干燥气息!
我和妈妈同时僵在了原地。
光……我喃喃出声,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妈妈猛地抬起头,那双被疲惫和痛苦折磨得几乎失去神采的眼睛,瞬间被那道突如其来的光芒点燃!如同两簇在死灰中爆燃的火焰,亮得惊人!那光芒映在她沾满污泥、憔悴不堪的脸上,竟奇异地镀上了一层近乎神圣的光晕。她死死盯着那道越来越近的光带,胸膛剧烈起伏,攥着我肩膀和树枝的手同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是…是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狂喜和不敢置信,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念念!是路!是公路!
公路!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脑海中炸开!所有关于外面世界的记忆碎片——平坦的水泥地、飞驰而过的汽车、路边的商店、明亮的灯火……瞬间汹涌地冲破了绝望的堤坝!巨大的希望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注满了早已冰冷的四肢百骸!
妈妈!快!快走!我几乎是在尖叫,身体里凭空涌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不再是支撑,而是拼命地想要拽着她往前冲!
走!走!妈妈的声音同样嘶哑而高亢,充满了绝境逢生的狂喜。她忘记了脚踝钻心的剧痛,忘记了身体的极限,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那根树枝疯狂地拨开前方最后几丛挡路的、带着锯齿边缘的蕨类植物!
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那最后一片浓密的灌木丛!
脚下骤然一空,不再是松软湿滑的腐殖土,而是坚硬、粗糙的触感!
我们冲出来了!
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灰黑色的柏油公路,如同一条沉默而坚实的巨蟒,蜿蜒着伸向目光所及的远方!那平整、坚硬的路面,在午后斜射的阳光下蒸腾着微微扭曲的热浪,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属于人类文明的气息!
强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我眼睛生疼,泪水瞬间涌了出来。但我顾不上这些,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干燥的!带着阳光和尘土味道的空气!不再是丛林里那粘稠、充满腐烂甜腥的窒息感!这自由而顺畅的呼吸,几乎让我眩晕过去。
出来了!我们出来了!念念!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狂笑,她松开我的肩膀,踉跄着向前奔了两步,那条伤腿似乎也暂时忘记了疼痛。她仰起头,对着那广阔无垠、湛蓝如洗的天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那吼声里,包含了太多太多——劫后余生的狂喜,压抑已久的恐惧和愤怒,以及一种近乎虚脱的宣泄。
吼声在空旷的公路上回荡,惊飞了路边电线杆上的几只麻雀。然后,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缓缓地跪倒在粗糙的柏油路面上。她佝偻着身体,额头抵着滚烫的路面,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了太久的、无声的痛哭,终于彻底爆发。
我跑过去,跪在她身边,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体。她的泪水滚烫,滴落在同样滚烫的路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我们身上,驱散着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近乎漂浮的轻松感,以及紧紧抱着妈妈时,那无比真实的、带着汗水和泪水的温暖触感。
我们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瘫坐了不知多久,直到阳光开始西斜,将我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路面上。妈妈剧烈起伏的肩膀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她抬起头,脸上泪痕和泥污纵横交错,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在泪水的冲刷下,却奇异地清亮起来,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光芒。
她支撑着那根树枝,艰难地重新站起身,目光急切地扫视着公路的两端。长长的公路在夕阳下延伸,空无一人,寂静得有些诡异。远处,只有起伏的山峦轮廓在金色的余晖中沉默。
不行…这里太偏了…妈妈喃喃自语,声音依旧嘶哑,却恢复了思考的冷静,不能干等…得…得找人帮忙…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公路对面,离我们大概几十米远的地方。那里,靠近一片稀疏的小树林边缘,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栋低矮的、极其破旧的土坯房。房子歪歪斜斜,墙壁斑驳,露出里面黄色的土坯,茅草覆盖的屋顶也塌陷了一大块,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房子旁边,用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棍和破烂的塑料布,勉强搭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棚子。棚子外面,堆放着一些同样破烂不堪、沾满污渍的编织袋和几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桶。
那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被文明遗弃的角落。
那边…有人住…妈妈指着那破棚子,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念念,扶妈妈过去…
5
我们互相搀扶着,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向那栋破败的土坯房。每走一步,妈妈肿胀的脚踝都带来一阵钻心的抽搐,让她眉头紧锁,冷汗涔涔。夕阳的余晖将我们蹒跚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空旷的公路上。
终于挪到那破棚子前。棚子下,一个身影正背对着我们,佝偻着腰,在一个巨大的、污秽不堪的塑料盆里费力地翻捡着什么。盆里堆满了各种废弃的塑料瓶、易拉罐、压扁的纸箱和一些辨不出原貌的垃圾,散发出一股混合着馊水、尘土和金属锈蚀的刺鼻气味。
那是个老人。头发花白蓬乱,如同一个巨大的、肮脏的鸟窝。身上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即使在这样湿热的天气里,也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袖口和前襟油亮发黑,布满污渍。他的动作迟缓而吃力,像一架生锈的机器。
老人家…妈妈清了清干涩疼痛的喉咙,声音嘶哑地开口,打扰了…能不能…讨口水喝
翻捡垃圾的身影猛地顿住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钝,转过身来。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出现在我们眼前。那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记录着岁月无情的风霜。皮肤黝黑粗糙,被阳光和尘埃侵蚀得如同干裂的树皮。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浑浊不堪,眼白泛着不健康的黄浊,瞳孔似乎蒙着一层灰翳,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两口枯竭了太久的深井,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和深深的疲惫。他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我们,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我们只是两件突然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无关紧要的物品。
他浑浊空洞的目光在我们身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打量两件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无关紧要的破旧物品。然后,他没有任何言语,极其缓慢地转回身,继续在那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盆里翻捡起来,仿佛我们从未开口,从未存在。
那无声的漠视,比任何直接的拒绝更让人心头发冷。
老人家!妈妈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急切的恳求,向前挪了一小步,身体因重心不稳而晃了晃,求求您…我和孩子…在山里迷路了…几天没吃没喝…孩子快撑不住了…就讨口水…行行好…
老人翻捡的动作再次停顿了一下。这一次,他没有回头,只是佝偻的背影似乎更加僵硬了。棚子里死寂一片,只有苍蝇在垃圾堆上盘旋发出的嗡嗡声,显得格外刺耳。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那佝偻的背影终于极其缓慢地直起了一点。他依旧没有看我们,只是伸出那双同样布满污垢、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颤巍巍地摸索着,从棚子角落里一个同样肮脏的小木凳上,拿起一个磕碰得变了形的、掉了大片搪瓷的破旧搪瓷缸子。
他佝偻着,步履蹒跚地走向土坯房旁边。那里有一个用几块石头简单垒砌的、黑乎乎的小灶台,上面坐着一个同样布满烟垢的旧铁壶。他揭开壶盖,里面是半壶浑浊发黄的水。他拿起一个用竹筒做成的水瓢,舀了半瓢水,倒进那个破搪瓷缸里。
然后,他端着那半缸浑浊的水,依旧低着头,不看我们,只是极其缓慢地、一步步挪到我们面前。布满污垢和裂口的手,将那盛着救命水的缸子,无声地递到妈妈面前。
缸子里的水浑浊不堪,漂浮着一些肉眼可见的、细小的黑色杂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和泥土混合的气味。
妈妈看着那缸浑浊的水,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肮脏本能的抗拒,更有对水源的极度渴望。她几乎没有犹豫,伸出同样沾满污泥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沉甸甸的搪瓷缸。
谢谢…谢谢您…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无比真诚。
她先是将缸子凑到我嘴边:念念,快,喝一点。
干渴早已超越了恐惧。我顾不得那水的浑浊和气味,就着妈妈的手,贪婪地啜饮了几大口。那带着铁锈和泥土腥味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阵粗糙却无比真实的清凉和解脱感,尽管那味道令人作呕。
妈妈…你也喝…我喘着气,感觉干裂的嘴唇终于湿润了一些。
妈妈点点头,自己也仰头喝了几大口。她喝得很急,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冲刷着脸上的泥痕。放下缸子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这浑浊的水给了她新的力量。
老人家,太感谢您了!妈妈再次看向那沉默的老人,眼中充满了感激,还想…还想求您件事…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目光下意识地瞟向老人身后那扇破旧的、似乎随时会散架的木板门,能不能…借您的电话…用一下我们…想给家里人报个平安…
听到电话两个字,老人那一直低垂着的、毫无生气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浑浊空洞的目光,似乎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极其幽暗的光,快得如同幻觉。随即,那点微光便迅速湮灭在更深的麻木和死寂之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木偶。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沉默和那个简单的摇头动作,将我们最后的希望,彻底堵死。
没有电话。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如同风中的残烛,在老人那无声却无比决绝的摇头中,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绝望的冰冷,比之前更深、更沉地,重新攥紧了心脏。
妈妈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再次瘫倒。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苍白的唇瓣上渗出血珠,才勉强稳住身形。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棚屋、堆积如山的垃圾和老人佝偻的身影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荒凉和无助。
没…没关系…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强行支撑的虚弱,更像是在安慰自己,谢谢您的水…谢谢…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污泥、空空如也的双手上。那只破旧的帆布包早已在跋涉中不知去向,里面除了几颗野果,大概只剩下一些无用的杂物。她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连一枚硬币都没有。那个曾经温暖富足的家,连同那个狠心的男人,似乎将她过去的一切都彻底剥离了。
6
突然,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触碰到了裤子的侧袋。那是一个隐蔽的、带拉链的小口袋。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随即,那双黯淡绝望的眼睛里,如同回光返照般,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等等!她失声叫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了调,尖锐地划破了黄昏的寂静。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手指颤抖得几乎不听使唤,急切地摸索着那个小小的侧袋。拉链因为污泥的阻滞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终于,嗤啦一声轻响,拉链被拉开!
妈妈的手伸了进去,摸索着,再拿出来时——
她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硬纸片。
那是一张名片。
材质是厚实的哑光卡纸,触感温润,即使沾染了污泥,也掩盖不住其本身不俗的质地。名片的主体是极深的、近乎墨黑的藏青色,低调而厚重。在名片的右上角,一个烫金的徽记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出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芒——那是一个极其简约而有力的图形,似乎是某种抽象的家族纹章,线条凌厉流畅,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感。
名片的正中央,只有两行简洁到极致的信息,用的是同样烫金、棱角分明的字体:
苏振邦
振邦集团
董事会主席
没有冗长的头衔,没有花哨的装饰,只有这个名字和那个代表着无上财富与权势的集团名称,以一种近乎傲慢的简洁,宣告着其主人的身份。
妈妈的手指死死捏着那张小小的卡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低着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两个烫金的名字上,仿佛要将它们从纸片上抠出来。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的枯叶。那不是获救的喜悦,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更撕心裂肺的剧痛在瞬间席卷了她!
呵…呵呵…一声压抑的、破碎的轻笑从她紧咬的牙关里逸出,带着浓重的自嘲和无法言喻的苦涩,听起来比哭更令人心酸。那笑声在死寂的黄昏里回荡,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悲凉。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低垂的眼眶中滚落,砸在手中那张尊贵的名片上,洇开了深色的水痕,也模糊了那耀眼的烫金字迹。
十六年。
整整十六年的倔强、逃离、自以为是的独立和与家族彻底的决裂……所有的坚持,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伤痕累累,最终,都抵不过女儿一声痛苦的呜咽,抵不过此刻濒临绝境的狼狈求生。命运兜兜转转,像一个最恶毒的玩笑,又将她逼回了原点,逼到了这个她曾发誓永不回头的名字面前。
我从未见过妈妈这个样子,像一座瞬间被悲伤和痛苦彻底击垮的雕像。我害怕地抓紧她冰冷的手臂,小声地、带着哭腔喊:妈妈…
我的呼唤似乎惊醒了她。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毁灭般的决绝。她不再看那沉默如石的拾荒老人,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老人身后那扇破旧的木板门上。
老人家!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的力量,电话!一定有电话!求您!让我用一下!就一下!我付钱!等我联系上家人,十倍、百倍地付给您!求求您!
她的语气不再是恳求,而是孤注一掷的哀求,带着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疯狂。她甚至试图拖着那条伤腿,踉跄着要向那扇门冲过去!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沉默的拾荒老人,在妈妈这突如其来的激烈举动下,终于有了更明显的反应。他那双浑浊空洞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再次落在妈妈那张被泪水、泥污和绝望冲刷得无比凄厉的脸上。他的目光,似乎第一次真正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和极其深沉的复杂情绪,穿透了那层麻木的表象,落在了妈妈的身上。
7
他那张如同刀刻斧凿般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那一直紧抿着的、干裂起皮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有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嗬…声。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动作依旧僵硬迟滞地,转过身。这一次,他没有走向那个垃圾盆,而是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另一个世界的破旧木板门。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锈蚀了百年的门轴转动声响起。门,被他用那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缓缓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霉味、劣质烟草以及某种陈年草药苦涩气息的复杂味道,从门内扑面而来。
老人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侧身站在门边,那佝偻的身影在门框内投下一条狭长的阴影。他浑浊的目光低垂着,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破旧布鞋鞋尖。这个姿态,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允许进入的信号。
希望如同被强行压抑后骤然释放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妈妈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甚至忘了脚踝那钻心的剧痛,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道门缝,急切地挤了进去!我紧随其后,小小的身体也钻入了那片浓重的阴影之中。
门内是一个极其狭小、光线昏暗的空间。唯一的窗户很小,糊着发黄的旧报纸,透进来的光线十分微弱,勉强能勾勒出屋内简陋至极的陈设:一张用几块木板和砖头搭成的破床,上面堆着一团辨不出颜色的破棉絮;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旧木桌;角落里堆放着更多的、同样散发着异味的破烂编织袋。空气污浊得让人窒息。
而就在那张破旧木桌的一角,在厚厚的灰尘覆盖下,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轮廓,静静地蹲伏在那里。
一部电话!
一部极其老旧的、转盘拨号的黑色电话机!塑料外壳已经发黄开裂,上面布满了油腻和灰尘,听筒歪歪斜斜地搁在机座上,连接线也缠着胶布。它像一件被时光遗忘的、早已失去功能的古董,淹没在这堆破烂之中。
然而,当妈妈的目光锁定它的那一刻,她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仿佛周遭的一切都瞬间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落满灰尘的黑色轮廓!她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母豹,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猛地扑到那张破桌前,完全不顾上面的灰尘污垢,一把抓起了那个冰冷沉重的听筒!
听筒入手冰凉沉重。她将它紧紧贴在耳边。
听筒里一片死寂。没有熟悉的拨号音,只有一种空洞的、令人心悸的嗡嗡声,像是通往另一个死寂世界的回响。
没有信号还是……电话根本就是坏的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发出刺啦的声响,冒出绝望的青烟。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听筒塑料外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不…不会的…不能是坏的…她语无伦次地低语着,带着哭腔,像是濒死的祈祷。她猛地低下头,发疯般地用自己同样肮脏的衣袖,拼命地去擦拭电话机拨号盘上厚厚的灰尘!那动作近乎癫狂,仿佛擦拭的是女儿唯一的生路!
灰尘被粗暴地抹开,露出下面同样陈旧、数字边缘已经模糊的转盘。妈妈的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用力地、一下一下地转动着那沉重的金属拨号盘!
咔嚓…咔嚓…咔嚓…
老旧的转盘发出艰涩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在切割着紧绷的神经。
她拨的,不是名片上可能存在的、冗长的秘书热线或集团总机。
她拨的,是一个早已刻入骨髓深处、却在漫长岁月里被刻意尘封的数字序列。
一个属于家的、十六年前的老号码。
听筒依旧死寂无声。
妈妈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握着听筒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缓缓地沿着桌腿滑坐下去,瘫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那部老旧的黑色电话机,如同她最后的希望墓碑,冰冷地矗立在眼前。
呵…呵呵…她再次发出那种破碎的、令人心碎的笑声,空洞的眼神望着布满蛛网的屋顶,没用…还是…没信号…还是…他根本…早就换了…
就在这时——
嘟……嘟……
一声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拨号音,极其突兀地从那冰冷的听筒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惊雷,瞬间劈中了瘫倒在地的妈妈!
她像触电般猛地弹坐起来!眼中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炽烈、更加疯狂的光芒!她几乎是扑爬着,重新将听筒死死按在耳边,整个身体都因极度的紧张和希冀而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嘟…嘟…那断断续续的拨号音,如同天籁,微弱却顽强地持续着!
有信号!虽然微弱,但真的有信号!
妈妈的身体因为激动而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瞬间盈满了滚烫的泪水。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自己颤抖得如同癫痫般的手指,再一次,无比郑重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重新拨出了那个铭刻于心的老号码!
咔嚓…咔嚓…咔嚓…
每一次拨号盘的转动,都带着一种近乎祈祷的虔诚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漫长的等待。
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小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妈妈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和我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终于——
嘟…嘟…嘟…
听筒里那断断续续的拨号音,极其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加深沉的死寂!
不是忙音,不是无法接通,而是那种…电话被拿起后,等待接听前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通了!电话竟然通了!
妈妈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她猛地攥紧了听筒,指关节发出可怕的嘎吱声,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塑料捏碎!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无法言喻的恐惧而急剧收缩,脸上刚刚泛起的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惨白!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听筒那头,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电话线的另一端,连接着一个真空的、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宇宙深渊。那死寂沉重得如同实体,顺着冰冷的听筒线蔓延上来,死死扼住了妈妈的喉咙,让她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她死死地攥着听筒,指甲深深掐进塑料外壳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咯咯作响。那一片死寂,比任何喧嚣的拒绝更让她恐惧。它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她最后残存的勇气和希望。
十六年!
整整十六年的隔阂、背叛、固执的逃离和家族彻底的放逐……此刻都化为沉重的巨石,压在她的舌根,让她无法吐出哪怕一个最简单的音节。她甚至开始怀疑,电话那头是否真的有人还是这老旧的线路,这无情的深山,再次对她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
8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死寂彻底压垮,准备绝望地放下听筒时——

一个声音,极其突兀地、清晰地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低沉,浑厚,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感。那声音本身并不如何响亮,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妈妈死寂的心湖里激起滔天巨浪!
这个声音……
妈妈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攥着听筒的手剧烈地一抖!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震惊到极致的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地瞪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刻骨铭心!熟悉到化成了灰她都认得!
不是预想中的管家,不是任何助理或秘书……竟然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苏振邦!
那个她十六年前在瓢泼大雨中,在父亲雷霆般的怒吼滚!走了就别再回来认我这个爹!中,决绝地摔门而去、发誓永不低头的亲生父亲!
那个她宁可带着襁褓中的女儿颠沛流离、寄人篱下,宁可忍受丈夫的日渐冷漠和最终狠心的背叛抛弃,也绝不肯向其求助分毫的、象征着权势与冷酷的父亲!
命运,像一个最恶毒的导演,在她走投无路、尊严扫地、如同乞丐般匍匐在泥泞中的时刻,将这个她最不愿面对、也最不敢面对的人,推到了电话线的另一端!
喂电话那头的威严男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那低沉的声音透过听筒,清晰地敲打在妈妈紧绷的神经上,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
妈妈像被这声音烫到一样,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那声音唤醒了太多尘封的、带着血和泪的记忆碎片——威严的训斥,冰冷的眼神,还有十六年前那个雨夜,他盛怒之下砸碎青花瓷瓶时那刺耳的碎裂声和滚出去!的咆哮……
巨大的恐惧和积压了十六年的委屈、倔强、痛苦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几乎是出于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在对方即将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挂断电话的千钧一发之际,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那冰冷的听筒,发出了声音!
爸……
仅仅一个字,一个在心底尘封了十六年、带着血锈和冰霜的称呼,冲口而出!
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破碎得不成样子,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这个字仿佛耗尽了她积攒的所有力气,话音未落,巨大的哽咽便汹涌地堵住了喉咙,让她再也无法吐出第二个字。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滚烫地滑落,滴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电话那头,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死寂。
没有回应,没有质问,没有预料中的暴怒或冰冷的斥责。
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仿佛电话那端的人,被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带着血泪的称呼,彻底地、永久地冻结了。
几秒钟或者一个世纪
在这令人疯狂的死寂中,妈妈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果然……还是不行吗十六年的隔阂,岂是一个狼狈的爸字可以消弭巨大的羞耻感和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蟒,紧紧缠绕上来,让她几乎想要立刻挂断电话,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她颤抖的手指即将松开听筒的瞬间——
砰!!!
一声极其刺耳、极其突兀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听筒里炸了出来!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清晰,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感,仿佛就在耳边炸开!
是某种坚硬的、易碎的物品,被狠狠砸在地板上,瞬间粉身碎骨的声音!碎裂的瓷片或玻璃碴子飞溅开来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暴烈情绪的巨响,吓得妈妈浑身猛地一哆嗦!手中的听筒差点脱手飞出!也吓得旁边紧张注视着的我惊叫出声,猛地抱住了头!
9
紧接着——
你……你再说一遍!那个威严无比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听筒,带着一种妈妈从未听过的、极其剧烈的颤抖!那声音里蕴含的震惊、难以置信,甚至一丝……慌乱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那层威严冷静的表象!
你是谁!说话!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急促而凌厉,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想要确认什么的迫切!刚才那个字…你再叫一遍!快!
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苏董,而是一个被突如其来的惊雷劈中、瞬间失态的父亲!
爸…爸……妈妈被对方声音里那从未有过的巨大波澜彻底击溃了最后一丝防线。所有的倔强、所有的怨恨、所有的伪装,在父亲这声嘶力竭、带着颤抖的追问面前,土崩瓦解。她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家门却已遍体鳞伤的孩子,所有的委屈、恐惧、痛苦和迟来的悔恨,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是我…爸…是我…苏晚…她对着听筒,泣不成声,语无伦次,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后悔了…爸…救救我们…救救念念…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几乎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十六年的委屈、漂泊的辛酸、被丈夫背叛抛弃的绝望、在这深山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恐惧……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对着电话那头曾被她视为冰冷象征的父亲,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苏…苏晚!
电话那头的声音,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那声颤抖的、带着巨大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苏晚,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灵魂深处被强行撕裂出来!
随即,是更加急促、更加混乱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濒临散架前最后的挣扎。仿佛电话那端的人,正经历着一场剧烈到足以摧毁理智的风暴!
晚晚真的是你你在哪!你怎么样了!孩子呢!念念呢!一连串急促到几乎重叠的问句,如同疾风骤雨般砸了过来!那声音里的颤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暴的急切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恐慌!说话!快告诉爸爸!定位!立刻给我发定位!
那一声声焦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的追问,那一声声失态的晚晚、爸爸,像一道道滚烫的电流,狠狠击中妈妈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脏!那个记忆中永远威严、冰冷、高高在上的父亲形象,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了!
爸…巨大的冲击让她反而哽住,一时间竟无法组织语言。
别哭!晚晚!别怕!电话那头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心安的强大力量,瞬间压下了妈妈崩溃的哭泣,听着!爸爸在!爸爸马上就到!告诉爸爸位置!快!
这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爸爸在!爸爸马上就到!,像一支强效的镇静剂,瞬间注入了妈妈濒临崩溃的神经。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住汹涌的哽咽,抬起泪眼模糊的脸,透过小屋那糊着旧报纸的小窗,急切地向外张望,辨认着模糊的路牌或任何能标识位置的东西。
路…路边…有个破房子…旁边…有个蓝色的…很大的…废弃广告牌…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描述着,牌子…牌子上面…好像画着…画着一个…很大的…酒瓶子…她努力回忆着刚才冲出丛林时惊鸿一瞥看到的景象,路…路是往东…往东去的…牌子…就在破房子…对面不远…
她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描述的有多模糊。这荒郊野岭,一个破房子,一个废弃广告牌……这怎么可能定位!
然而,电话那头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和质疑!
蓝色广告牌…酒瓶…往东的公路…破房子…威严的声音极其快速、极其清晰地重复着她提供的碎片信息,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掌控力,好!晚晚!爸爸知道了!定位收到了!别挂电话!保持通话!待在原地!一步也别动!
定位收到了妈妈愣住了,她明明没有发送任何电子定位信息!仅凭那几句模糊的描述……父亲怎么可能……
听我说!父亲的声音打断她的惊疑,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和令人心安的沉稳,直升机!十分钟!不!最多八分钟!救援马上就到!坚持住!晚晚!坚持住!爸爸…爸爸来接你和念念…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击穿了妈妈心中最后一道坚冰。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泪水再次决堤。
嗯…嗯!她死死捂住嘴,用力地点头,对着听筒发出泣不成声的回应,爸…我们…等您…
电话并未挂断,听筒里传来父亲急促却有条不紊的指令声,似乎在同时指挥着另一端庞大的救援机器高速运转:……对!目标区域锁定!坐标校正!……立刻起飞!……医疗组同步!……我要在十分钟内看到我的女儿和外孙女!……晚晚别怕!爸爸在!爸爸听着呢!……
那一声声沉稳有力的指令,那一声声爸爸在!,如同最坚实的堡垒,将小屋外无边的荒凉和危险隔绝开来。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又如此充满希望地流逝。
小屋外,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了山峦背后,暮色四合,深沉的蓝灰色开始统治天空。山风掠过公路,卷起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带着入夜前的凉意。
突然——
一阵极其低沉、越来越响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天际,打破了荒野的沉寂!
那声音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力量感,迅速变得清晰、震耳欲聋!连破旧小屋的墙壁和地面都开始微微震动起来!
念念!听!妈妈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中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是直升机!是爸爸的直升机!
我也听到了!那巨大的、充满力量感的轰鸣!我激动地跳起来,扑到糊着旧报纸的小窗前,拼命想透过报纸的缝隙向外看!
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破败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簌簌抖动,灰尘扑簌簌落下。屋外,狂风骤起!强劲的气流卷起地面的尘土、落叶和垃圾堆里的碎屑,形成一股股混乱的旋涡,发出尖利的呼啸!
小屋的门板被狂风吹得哐当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掀飞!
妈妈!风好大!我捂住耳朵,又害怕又兴奋地喊道。
是直升机!是它卷起的风!妈妈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激动和哽咽,她扶着桌子,拖着伤腿,踉跄着冲向门口,我们出去!念念!我们出去!
她猛地拉开了那扇破旧的木板门!
呼——!
强劲的、带着强大压迫感的狂风瞬间灌满了小屋!吹得我们几乎站立不稳!吹得妈妈的头发疯狂舞动!
门外,暮色沉沉的天空中,一个巨大的、闪烁着刺目红色航灯的钢铁巨兽,正悬停在破屋前方不远处的公路上空!螺旋桨高速旋转,卷起狂暴的气流,将地面的尘土和碎石疯狂地抽打向四面八方!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淹没了世间一切声响!
探照灯如同利剑般刺破暮色,雪亮的光柱精准无比地笼罩住了我们所在的破屋!那光芒如此炽烈,将破屋、摇摇欲坠的棚子、堆积如山的垃圾,以及我们母女俩渺小、狼狈的身影,都清晰地、无所遁形地暴露在光柱之下!
光柱的边缘,扫过了那个一直佝偻着站在棚子角落阴影里的拾荒老人。
强光刺眼。
10
在直升机狂暴气流掀起的漫天尘土和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在那道如同审判之光般刺目的探照灯光柱边缘,那个一直如同背景般沉默的拾荒老人,下意识地抬起枯瘦污浊的手,挡在了眼前。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那一直低垂着的、被油腻花白头发遮挡的侧脸,被探照灯的光芒短暂而清晰地照亮了!
一张极其憔悴、布满深刻苦难痕迹的脸。皮肤黝黑粗糙,如同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岩石,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无情和生活的重压。然而,就在这张被苦难彻底扭曲的脸上,在那双浑浊麻木、如同两口枯井般的眼睛深处……
当他的目光,穿透那刺目的强光和漫天飞舞的尘土,触及到悬停在半空、象征着无上财富与权势的庞大直升机,以及机身上那个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金属光泽的、简约而极具压迫感的家族徽记时——
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极其突兀地、极其剧烈地,掠过了一丝光芒!
那光芒极其复杂!
有惊愕,如同死水被投入巨石!
有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了最不可能出现的幻象!
有深不见底的痛苦,像是被瞬间揭开了陈年的、血淋淋的伤疤!
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如同火星般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激动
这复杂到极致的光芒,如同黑夜中骤然划过的诡异闪电,在他浑浊的眼底炸开!让他那张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硬的脸庞,瞬间扭曲了一下!那是一种灵魂深处被某种极其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中才会出现的剧痛表情!
这诡异的表情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快得如同错觉!
随即,那光芒如同燃尽的余烬,迅速湮灭。那双眼睛,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重新沉入了更深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麻木与死寂之中。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剧烈波动,从未发生过。他重新深深地低下头,将整张脸彻底埋进了浓重的阴影和脏污的衣领里,佝偻的身影在狂风中微微晃动,像一尊彻底失去了灵魂的破败石像。
巨大的直升机缓缓降低高度,强劲的气流卷起漫天尘土,模糊了那佝偻的身影。探照灯的光柱牢牢锁定在破屋门口相拥而立的母女身上。
舱门打开,强劲的气流中,几个穿着深色制服、动作矫健如猎豹的身影迅速索降而下,稳稳落在公路上,随即快步朝我们跑来!为首一人身形高大,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干练气息。
苏晚女士念念小朋友他声音洪亮,盖过轰鸣,目光锐利而沉稳地扫过我们,确认身份后,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苏董派我们来的!安全了!请随我们登机!医疗组就在机上!
他身后另一名队员已经迅速展开一副折叠担架。
我妈妈脚扭伤了!我带着哭腔急切地喊道,紧紧抓着妈妈的手。
明白!高大男子点头,一个干脆的手势,两名队员立刻上前,动作专业而轻柔地将几乎虚脱的妈妈扶上担架,并用安全带固定好。另一名队员则小心地将我抱起。
老人家!谢谢您的水!妈妈躺在担架上,努力侧过头,对着那个依旧深深低着头、蜷缩在棚子角落阴影里、仿佛与这片狼藉融为一体的拾荒老人,用尽力气喊了一声。
狂风中,那佝偻的身影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回应,仿佛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沉默的石像。
我们被迅速而稳妥地护送上直升机。机舱内空间宽敞,灯光柔和,几名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立刻围了上来,轻声询问着情况,开始为妈妈检查肿胀的脚踝,给我裹上温暖的毛毯,递来温热的能量饮料。一切都高效、专业、井然有序,带着一种与我们刚才挣扎求生的泥泞世界截然不同的、冰冷而强大的秩序感。
直升机巨大的旋翼再次加速旋转,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机体轻盈而有力地拔地而起!地面上的破屋、棚子、垃圾堆,还有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佝偻黑影,在舷窗外迅速变小、远离,最终被无边的夜色彻底吞没。
机舱内,温暖的灯光下,妈妈靠在我身边,疲惫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紧绷了数日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我紧紧依偎着她,感受着毛毯带来的温暖和安全,小口啜饮着温热的饮料,甜丝丝的味道熨帖着干渴的喉咙。一种近乎虚幻的安心感包裹着我们。
晚晚念念你们怎么样说话!父亲苏振邦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焦灼和担忧,再次清晰地从机舱内一个通讯器里传了出来,打破了机舱内的宁静。
妈妈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她看着那个传出父亲声音的通讯器,眼神复杂无比。十六年的隔阂,并非一次救援就能冰释。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低地、带着浓重疲惫地回应:爸…我们…在飞机上了…都没事…
好!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通讯器里,父亲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的颤抖,连说了几个好,那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几乎要溢出通讯器,别怕!爸爸在家等你们!马上就到了!回家…我们回家…
回家…妈妈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有些空茫地望着舷窗外急速掠过的、越来越密集璀璨的城市灯火。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磨损的银质吊坠。那是一个极其简约的、抽象的字母S,在机舱柔和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光。
这是她身上仅存的、属于苏家的印记。十六年前离家时,她只带走了这个。
坐在妈妈旁边那位气质沉稳干练、负责这次救援行动的高大男子,后来知道他是苏振邦的安保负责人,叫陈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妈妈指尖触碰的那个小小吊坠。当他的视线落在那简约的S形徽记上时,他那张如同岩石般坚毅、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眼神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死死地钉在妈妈脸上!那眼神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审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女人是谁!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随即又极其复杂地扫过舷窗外早已消失不见的、那片深山的方向,脸上掠过一丝极其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凝重。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重新恢复了那副沉稳的模样,只是紧抿的唇角,透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肃然。
机舱内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声持续不断。城市的轮廓在舷窗下飞速放大,万家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璀璨而冰冷。
11
直升机开始降低高度,下方一片占地广阔、绿意盎然的庄园在夜色中显现出轮廓。庄园中心,一栋气势恢宏的现代中式主宅灯火通明,如同黑夜中的灯塔。巨大的停机坪上,灯光早已亮如白昼,清晰地指引着降落位置。
当直升机稳稳地降落在光滑的停机坪上,旋翼缓缓停止转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逐渐平息时,机舱门被从外面打开。
一股清冽的、带着昂贵植物芬芳的夜风涌入机舱。
舷梯下方,一群人早已等候在那里。
为首的,正是苏振邦。
十六年时光,并未过分苛待这位久居上位的老人。他身姿依旧挺拔,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家居服,只是两鬓染上了明显的霜雪,在明亮的停机坪灯光下格外刺眼。那张威严的脸上,此刻所有的冷静自持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近乎失态的焦灼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激动。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第一时间就死死锁定了舱门。
当看到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妈妈走下舷梯,看到我裹着毯子紧跟其后时,苏振邦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他猛地向前抢了几步,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老人,甚至带倒了旁边一个助理模样的人手中的文件夹。
晚晚!念念!他嘶哑地喊着,声音带着剧烈颤抖的破音,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威严沉稳。他甚至等不及妈妈走下最后几级舷梯,就急切地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妈妈被医护人员搀扶着,站在舷梯下。她看着那个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向她冲来的老人,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汹涌澎湃的泪光和巨大的喜悦,看着他两鬓刺眼的白霜……
十六年前那个雨夜,他砸碎古董花瓶时暴怒狰狞的脸,与眼前这张布满泪水、写满牵挂和喜悦的脸,在她脑海中猛烈地撞击、重叠……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倔强,所有的怨恨,在父亲这不顾一切的拥抱和那一声饱含了十六年思念与悔恨的呼唤面前,彻底土崩瓦解!
爸——!
妈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再也支撑不住,挣脱了医护人员的搀扶,踉跄着扑进了父亲早已敞开的怀抱!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苏振邦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失物,老泪纵横,声音哽咽破碎,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他宽厚的手掌颤抖着,一遍遍抚摸着女儿凌乱肮脏的头发,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我被这巨大的重逢场面感染,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念念!我的小念念!苏振邦松开女儿,立刻蹲下身,张开手臂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雪茄和高级须后水的味道,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外公在!外公在!不怕了!回家了!
他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和泥污,眼中满是心疼和慈爱,与电话里那个威严下令的苏董判若两人。
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苏振邦身后几步远的一位气质雍容、保养得宜的中年美妇是苏振邦现在的妻子-林婉才走上前来。她脸上带着得体的、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柔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别在外面站着了,都进去吧!医生都准备好了,先好好检查一下身体要紧!
苏振邦这才如梦初醒,连连点头:对对对!快!快进屋!医生!医生呢!
一群早已等候在旁的医护人员立刻上前,小心地搀扶着妈妈坐上早已准备好的轮椅,簇拥着我们向灯火辉煌的主宅走去。
踏入主宅那挑高近十米、装饰奢华却又不失雅致的巨大客厅,脚下是光可鉴人的意大利大理石,头顶是璀璨夺目的巨型水晶吊灯,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香氛。这极致的奢华与舒适,与我们刚刚逃离的深山泥泞、破屋垃圾,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巨大反差。强烈的冲击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外公温暖的大手。
苏振邦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紧张,他宽厚的手掌包裹住我的小手,力道沉稳而温暖,低头对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念念不怕,这是你的家。
妈妈坐在轮椅上,环视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环境,眼神复杂,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重回家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倦怠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爸…妈妈靠在轮椅里,声音虚弱,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启齿的艰难,那个…那个地方…破房子旁边…有个捡垃圾的老人…他…他给了我们水…让我们用了电话…她抬起眼,看向父亲,眼中带着一丝恳求,能不能…找人…给他送些钱…和…和需要的东西算是…报答…
苏振邦脸上的慈爱和激动瞬间凝固了!他微微眯起眼睛,那久居上位的、属于商界巨鳄的锐利光芒在眸底一闪而过。他没有立刻回答妈妈的话,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投向一直沉默地站在他侧后方、如同影子般的安保负责人陈锋。
陈锋接触到苏振邦的目光,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他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那极具压迫感的审视,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他的动作极其细微,带着一种沉重的、讳莫如深的意味。
12
整个客厅的气氛,因为这个微小的动作,瞬间变得微妙而凝重起来。明亮的灯光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冷意。
苏振邦的目光在陈锋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深邃如寒潭,让人完全无法窥探其下涌动的思绪。随即,他转回头,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重新挂上了面对我们时的温和。他轻轻拍了拍妈妈的手背,语气沉稳地说道:
晚晚,你刚回来,身体要紧。这些事,爸爸会处理,你安心休养。他的话语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将一切隔绝在外的力量。
妈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父亲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神,看着他两鬓刺眼的白霜,最终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带小姐和小小姐去楼上准备好的房间,让医生仔细检查!苏振邦对旁边的管家吩咐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威严。
管家立刻躬身应是,医护人员推着妈妈的轮椅,牵着我,在几位佣人的簇拥下,走向那铺着厚厚地毯、通往二楼的华丽旋转楼梯。
妈妈的脊背靠在轮椅里,显得异常僵硬。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惫的阴影,脸上没有任何重回家的松弛,只有一种被巨大反差冲击后的麻木和更深沉的倦怠。我的小手被佣人温暖干燥的手包裹着,却依旧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冰凉。脚下柔软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这极致的安静反而让人心慌。我忍不住,在踏上第一级楼梯时,悄悄回了头。
水晶灯的光芒如同舞台的聚光灯,清晰地打在客厅中央那两个人身上。
外公苏振邦依旧站在原地,身姿挺拔,纹丝不动。他没有看我们离开的方向,而是微微侧着头,目光沉凝如寒潭,正低声对旁边如同影子般伫立的陈锋说着什么。他的侧脸线条在强光下显得有些冷硬。陈锋微微倾身,头垂得很低,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嘴唇快速地、几不可察地翕动着,像是在汇报极其重要且不容有失的事情。
外公听着。
他那张在停机坪上还布满激动泪痕、写满失而复得狂喜的脸,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被精心熨烫过、不带一丝褶皱的昂贵丝绸。只有他那双背在身后的手,泄露了天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紧,凸起的骨节泛着清晰的青白色,仿佛要将无形的什么东西捏碎在掌心。
这幅无声的画面,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心里。那深山破屋里,老人浑浊眼底瞬间炸开的复杂光芒——惊愕、难以置信、深不见底的痛苦,还有那微弱如火星的激动……与此刻外公这平静表面下汹涌的暗流,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悄然爬升。
佣人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带着我转向上方,外公和陈锋的身影被楼梯的弧度遮挡,最终消失在视野里。只有外公最后那句温和却斩钉截铁的爸爸会处理,和他背在身后那青筋毕露的手,在我小小的脑海里反复回旋。
楼上准备好的房间,奢华得如同宫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修剪的庄园夜景。医生和护士轻声细语,动作轻柔地为妈妈处理脚踝的扭伤,清洗我们身上的泥污和细小伤口。温热的水流包裹身体,换上柔软洁净的睡衣,被妥帖地安置在宽大舒适、带着阳光馨香的床铺里……这一切舒适得近乎虚幻。
妈妈躺在雪白的被褥里,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残过后、终于得以喘息的植物,很快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我蜷缩在她身边,听着她均匀却依旧带着一丝不安的呼吸,手里紧紧攥着被角。窗外,是苏家庄园无边无际的、被精心照料的夜色,安全,宁静,与危险彻底隔绝。
可我的心,却像悬在半空,找不到落点。那个佝偻在破棚子角落、在直升机狂暴气流中抬起浑浊双眼的老人,他最后深深埋进衣领里的沉默身影,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外公那句爸爸会处理,像一层薄薄的纱,盖住了某种深不可测的、令人心悸的东西……
13
时间在苏家庄园规律而舒适的生活中悄然滑过。妈妈脚踝的扭伤在顶级医疗资源的照顾下迅速康复。外公几乎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把大量的时间留给我们。他带我在庄园巨大的温室花园里认识各种奇花异草,笨拙地学着给我扎小辫子,虽然总是歪歪扭扭,他会耐心地听我磕磕巴巴讲述在幼儿园新交的朋友。他看妈妈的眼神,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补偿和浓得化不开的疼惜,仿佛要把过去十六年缺失的时光都塞回来。
妈妈脸上的疲惫和麻木渐渐褪去,气色好了很多,偶尔也会在晚餐时和外公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甚至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但我们都默契地避开了那个深山雨林,避开了那个狠心将我们抛弃的男人,也避开了……那个公路边的破屋和拾荒老人。仿佛那段记忆被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落满了尘埃。
外公兑现了他的承诺——处理。
那个曾经是我们家的男人和他的白月光,以一种极其符合外公铁腕作风的方式,迅速而彻底地消失在了我们的世界里,或者说,消失在了他们原本汲汲营营、试图攀附的上流边缘。
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戏剧性的当面羞辱。只有几份精准送达的调查文件,像冰冷的解剖刀,无声地切开了那个男人精心包装的事业和人脉下早已腐烂的根基。他挪用项目资金、伪造资质的证据被悄然送到关键人物手中。他倚仗着苏家名头才勉强维持的信贷链条,一夜之间彻底断裂。他名下那点可怜的、抵押了又抵押的资产被迅速冻结清算。
而那个女人,她所依仗的年轻貌美和精心维持的名媛假象,也在几份匿名流传的、关于她过往精彩交际史的详细记录和几张不太光彩的照片面前,碎得干干净净。她引以为傲、赖以生存的社交圈,对她关上了所有的大门,唯恐避之不及。
他们的崩塌,快得如同被推倒的积木。从云端跌入泥潭,只在瞬息之间。当我和妈妈在新闻财经版块的角落里,看到那个男人名下的小公司宣告破产清算的简短公告时,当我们在某个八卦小报的边角瞥见那个女人形容憔悴、被拍到在廉价出租屋附近徘徊的模糊照片时,心中竟奇异地没有泛起太多波澜。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种淡淡的、尘埃落定的疏离感。
外公只是平静地将那份印着破产公告的报纸折好,放到一边,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舀起一勺温热的汤,轻轻吹了吹,递到我嘴边,眼神温和:念念,尝尝这个,厨房新学的,说是对小朋友长身体好。
他的处理,高效、冷酷、不留余地。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抹去了所有可能干扰我们新生活的障碍。那个破屋里的老人,似乎也被这台强大的机器,无声地处理掉了,成为了那段不堪往事中,一个模糊的、被刻意遗忘的注脚。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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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的某个春日午后。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洒在庄园那座如同水晶宫殿般的巨型温室里。空气温暖湿润,弥漫着泥土、绿叶和无数绽放花朵混合的芬芳。潺潺的水声是这里最悦耳的背景音。外公斥巨资在温室中心,依着地势和奇石,建造了一座精巧的人工山涧,清澈的水流从几米高的地方跌落,形成一道小小的、白练般的瀑布,汇入下方铺着洁白鹅卵石的浅池中。
我穿着柔软的小裙子,赤着脚,趴在池边光滑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小手伸进清凉的水里,追逐着几尾悠闲摆尾的锦鲤。水珠溅到脸上,带着阳光的温度和青草的甜香。外公就坐在我身后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但目光却温柔地落在我身上。
念念喜欢这里他放下文件,声音带着笑意。
嗯!我用力点头,指着那道小小的瀑布,像森林里的小溪!但是…但是不害怕!
那片幽暗湿绿、弥漫着腐烂甜腥味的原始森林,依旧是我噩梦的底色。但这个温室,这个由外公亲手打造的、安全温暖的小森林,阳光永远充足,水流永远清澈,驱散了我心中许多的阴霾。
外公的眼神更深了些。他起身,走到我身边,也学我的样子,在池边的大理石上坐下,毫不在意昂贵的西裤。他宽厚温暖的大手轻轻放在我的头顶,然后,缓缓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和疲惫,将他的下巴轻轻抵在了我的发顶。
我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头发。
念念,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而珍贵的秘密,你知道吗一年前,在那个很黑很冷的地方,给了你和妈妈水喝,让你们用了电话的爷爷……
我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不由自主地停止了玩水,屏住呼吸。
外公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气,或者,在平复某种翻涌的情绪。他抵在我头顶的下巴微微动了动。
……是外公弄丢的天使。
天使我困惑地眨眨眼,扭过头想去看外公的脸。他却用大手轻轻按住了我的小脑袋,不让我动。
嗯,天使。外公的声音更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一个……外公找了很久很久,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天使。
他环抱着我的手臂,缓缓抬起。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岁月痕迹的大手摊开在我眼前。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那个破旧的、掉了大片搪瓷、磕碰得变了形的搪瓷缸子!
但它被洗刷得异常干净。黑色的污垢、油腻、残留的锈迹,全都被仔细地清理掉了。露出了搪瓷本身灰白的底色,还有那些无法抹平的坑洼和边缘卷起的铁皮。它不再散发着垃圾堆的馊臭,却依旧残破得触目惊心,像一个被时光和苦难反复捶打过的、沉默的见证者。
外公的拇指,极其缓慢、极其温柔地,摩挲过缸子粗糙的内壁。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缸子翻了过来。
缸底朝上。
在靠近边缘、一块相对完好的搪瓷面上,两个极其细小、刻痕深深、边缘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的字迹,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振邦
字体是旧式的,带着一种笨拙又执拗的力道。刻痕很深,深得仿佛要穿透这薄薄的铁皮。
15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温室里瀑布的水声,锦鲤摆尾的轻响,远处隐约的鸟鸣,都退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两个小小的字上。一个尘封的、被刻意遗忘在深山破屋角落里的名字,一个象征着无上财富与权势的名字,以这样一种卑微又倔强的方式,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和无法逾越的鸿沟,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这个温暖如春的温室里,猝不及防地重逢了。
那个在直升机强光下骤然抬起、浑浊眼底炸开复杂光芒的脸;
那个在陈锋看到妈妈吊坠时难以置信的惊愕眼神;
外公听到拾荒老人时瞬间凝固的表情和背在身后青筋毕露的手;
陈锋那讳莫如深、沉重无比的摇头;
外公那句平静无波却重若千钧的爸爸会处理……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两个模糊的刻字——振邦——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瞬间串联、点亮!
那个蜷缩在破棚子阴影里、沉默如石像的拾荒老人……
那个在强光中短暂显露剧痛表情、又迅速沉入更麻木深渊的佝偻身影……
他浑浊眼底瞬间掠过的惊愕、难以置信、深不见底的痛苦,和那微弱如火星的激动……
原来,那不是错觉。
原来,那死水般的麻木之下,封存着一个怎样惊心动魄、怎样痛彻心扉的灵魂!一个被家族、被命运、被时光无情碾碎,却依旧在灵魂最深处,刻下了父亲名字的灵魂!
外公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摊开的掌心托着那个破旧的缸子,像托着世间最易碎也最沉重的珍宝。他抵在我发顶的下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的震动。温热的液体,一滴,带着滚烫的温度,毫无预兆地滴落,砸在我仰起的额头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湿润。
我没有动。
只是呆呆地看着缸底那模糊的振邦二字,看着外公那只托着缸子、骨节分明却抑制不住颤抖的手。
温室里瀑布的水声依旧潺潺,清澈的水流跌落在鹅卵石上,碎玉飞溅。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暖暖地笼罩着我们。锦鲤在池底悠闲地甩着尾巴,搅动起细碎的金光。
外公宽厚温暖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后背,那无声的颤抖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山崩海啸般的力量,却又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滚烫的泪滴落在我额头,又顺着我的脸颊滑下,带着咸涩的味道。
我慢慢抬起小手,不是去擦自己的脸,而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覆盖在外公那只托着破搪瓷缸的手背上。我的手很小,只能盖住他几根手指。他的皮肤温热,带着细微的纹路,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下血液奔流的脉动,以及那无法平息的颤抖。
那个刻着振邦的破缸子,静静地躺在我们交叠的手掌之间,冰凉、粗糙,像一个来自遥远苦难世界的信物。
外公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那压抑的颤抖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支点。他发出一声极其低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声音被强行压在喉咙深处,破碎不堪。他环抱着我的手臂骤然收紧,将我更深地、更紧地拥入他宽阔而颤抖的怀抱里,下巴更深地抵住我的发顶,滚烫的泪水汹涌地渗入我的发丝。
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雪茄和高级须后水的熟悉味道,此刻却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悔恨和一种失而复得却又永远失去的、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痛楚无声地蔓延,浸透了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我安静地依偎在这个颤抖的、无声恸哭的老人怀里,小小的手依旧固执地覆在他托着缸子的手背上。目光越过他颤抖的肩膀,落在那道人工瀑布上。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水声潺潺,永不停歇。
像时光,像命运,沉默地流淌过破碎的过往,最终汇入不可知的未来。那个刻在缸底的名字,那个消失在深山暮色里的佝偻背影,永远成了外公掌心一道无法愈合的刻痕,也成了这片温暖花房里,一道无声的、潮湿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