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疯了,豆大的水珠狠狠砸在柏油路面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城市在傍晚时分提前沉入一种湿漉漉的昏暗里。
沈薇狼狈地缩在公交站牌窄小的遮蔽下,冰冷的雨水还是顺着风斜切进来,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鞋面。
寒意像小蛇,顺着皮肤往上爬。她掏出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亮她疲惫的脸,打车软件上那串鲜红的前方排队:67位刺得她眼睛发酸。
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狠狠心,把包顶在头上,一头扎进了滂沱的雨幕里。
水花在脚下炸开,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水洼中。
她只想尽快找到个能喘口气、躲开这漫天水箭的地方。
慌不择路间,她拐进了一条从未留意过的窄巷。
巷子很旧,两侧是沉默的、墙皮斑驳的老楼。
路灯昏黄的光艰难地穿透雨帘,在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就在巷子快要被前方黑暗吞没的转角处,一点微弱而奇异的光晕吸引了她。
那光,不像电灯,倒像是某种柔和的、会呼吸的萤火,从一扇狭窄的玻璃门里透出来。
门楣上方,悬着一块深色的木质旧匾,雨水冲刷下,忘忧阁三个古拙的字迹若隐若现。
门廊下挂着一串小小的铜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声音却奇异地没有被雨声淹没,清脆地钻进耳膜。
太古怪了。
这地方,这感觉,都不太对劲。但雨太大,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沈薇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的湿冷空气,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股干燥、温暖,带着陈旧纸张和奇异草药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
风雨的喧嚣被隔绝在外,里面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微促的呼吸声。
店堂很小,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四壁是顶到天花板的深色木架,上面塞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一个蒙着厚厚灰尘、指针却诡异地逆向转动的黄铜座钟;
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瓶里,几片羽毛正散发着幽蓝的微光,无风自动地漂浮着;
一叠泛着金属冷光的纸牌,边缘有难以察觉的细密纹路在流淌;
角落里甚至还有一盆叶片微微卷曲、颜色深紫的植物,叶片间似乎有细小的银色光点如呼吸般明灭。
一个穿着深灰色对襟盘扣褂子的老头,正背对着她,在一个巨大的、布满复杂刻痕的紫铜钵里缓慢地研磨着什么,发出沙沙的轻响。他身形干瘦,头发花白稀疏。
坐。老头头也没回,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却清晰地盖过了研磨声。
他朝旁边一张铺着暗红色旧绒布的高脚凳随意地扬了扬下巴。
沈薇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坐了下来。凳面很硬,但那股奇异的暖意似乎从身下渗入,驱散了部分寒意。
她局促地抱着自己湿冷的包,目光不安地扫过那些散发着神秘气息的物品。
老头终于停下了研磨的动作,慢悠悠地转过身。
他的脸瘦削,皱纹深如刀刻,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锐利,像是能穿透人心。
他浑浊的目光在沈薇脸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她红肿未消、带着明显倦怠的眼圈,然后缓缓移开,落在她面前那个唯一还算整洁的玻璃柜台里。
柜台上陈列的物品不多,但每一件都透着无法言说的奇异。
最靠近沈薇的,是一个约莫半掌高的玻璃瓶。
瓶身是墨色的,几乎不透光,唯有在老头目光落下的瞬间,瓶内深处似乎有极其粘稠的液体,极其缓慢地涌动了一下,瓶壁上留下几道极其细微、又飞快消失的暗痕。
那液体黑得纯粹,像凝固的午夜,又像某种活物的心脏。
这个,
老头枯瘦的手指隔着玻璃点了点那墨水瓶,指甲有些发黄
‘忘忧墨’。抹去一段你想忘掉的记忆,最痛的那段。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仿佛在介绍一包寻常的茶叶
人心里头,压着太多石头,路就走不动了。
沈薇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那只枯瘦的手指隔着玻璃直接戳中了。
那场分手,猝不及防,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捅进心窝,还狠狠拧了一下。
前任决绝的脸,冰冷的话语,收拾东西离开时行李箱轮子碾过地板的声音……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尖锐的倒刺,在她脑子里反复撕扯。
失眠的夜,空荡荡的半边床,镜子里面色灰败的自己……这些画面瞬间汹涌而至,几乎让她窒息。
怎么……抹掉
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一丝颤抖。
老头抬起眼皮,那双过分清亮的眼睛再次看向她,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洞悉的平静。
写下那件事,一个字就好,或者一个念头。墨水沾纸,它就没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
只抹掉‘那件事’本身。其他的,该在的还在,只是没了那个‘痛’的根。
他拉开柜台下方一个小小的抽屉,拿出一张巴掌大小、颜色异常洁白的纸。
纸面光滑,泛着一种珍珠般的微光,触手微凉,不似凡物。
他又拿出一支笔,笔杆是某种温润的黑色玉石,笔尖却闪烁着一点银芒。
试试
老头把纸和笔推到她面前。
试试沈薇的手指蜷缩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痛太清晰了,像跗骨之蛆,日夜啃噬。
如果能甩掉……哪怕只是暂时甩掉这沉重的包袱……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疯狂滋生。
理智在尖叫着危险,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她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那支温润的玉笔。笔尖触及白纸的刹那,银芒微闪,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她用力写下两个字,力透纸背:分手。
墨迹落在那奇异白纸上的瞬间,发生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那漆黑的墨汁,竟像活物一样,开始沿着笔画的边缘剧烈地扭动、收缩!
仿佛纸下有无数看不见的小嘴在疯狂吸吮。仅仅两三个呼吸间,那两个墨汁淋漓的字,连同承载它的纸张本身,竟如同被投入烈焰的雪花,无声无息地消融、湮灭!
没有灰烬,没有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空气里只留下一缕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焦糊味,转瞬即逝。
沈薇僵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回想刚才写了什么,那场刻骨铭心的分手场景……咦奇怪。
记忆的链条在这里突兀地断裂了。她知道有过那么一个人,有过一段关系,但具体是怎么结束的
为什么结束
对方的脸是模糊的,名字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叫不出口,分手时的痛苦、屈辱、不甘……所有尖锐的情绪,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巨钳狠狠夹断,只留下一个平滑到令人心悸的断口。
心里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消失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重的轻盈感笼罩了她,甚至带着点眩晕的甜意。
多少钱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刚挣脱噩梦的恍惚。
老头伸出一根手指
一个念头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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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薇没有犹豫,掏出钱包里唯一一张大钞放在柜台上。
老头看也没看,随意地拂入抽屉深处。
记忆就像织锦,
老头的声音在她转身欲走时幽幽响起,带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意味
抽掉一根线,整幅图案都会变。走好。
玻璃门在身后合拢,将那干燥的暖意和神秘的气息隔绝。
门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身上,沈薇却觉得脚步从未有过的轻快。
巷子里的黑暗和湿冷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她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雨水中清新的泥土气息涌入鼻腔。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透出奇异光晕的门,忘忧阁的牌匾在雨水中模糊不清。
她弯了弯嘴角,一种新生的喜悦从心底漾开,毫不犹豫地再次冲入雨幕,奔向那个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未来。
三个月的时间,像被温水洗过,平滑而熨帖地流淌过去。
沈薇的生活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所有褶皱。
她搬了家,从那个充满旧日阴影的角落搬进了市中心一栋半新的公寓楼。
新工作顺利上手,同事关系融洽。她开始健身,报了插花班,周末和朋友去新开的咖啡馆打卡,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明亮而富有感染力。
那段模糊的、只残留着空洞轮廓的旧恋情,偶尔会在某个瞬间极其模糊地掠过心头,但带来的情绪波动微弱得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涟漪转瞬即平,掀不起任何风浪。
公寓的隔音不算特别好。
隔壁那户,在她搬来的第二天就隐隐传来钢琴声。
不是那种技巧炫目的演奏,更像是一种随意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抚弄。
琴声很轻,断断续续,偶尔是几个清冷的和弦,偶尔是一小段舒缓的旋律,总在黄昏时分响起,像窗外渐渐沉落的日光一样安静。
她从未刻意去打听隔壁住着谁。
直到一个周末的下午,她抱着刚签收的一大箱网购的新书,在电梯口和门口狭窄的过道里犯了难。
箱子又沉又大,她试了几次都没法在开门的同时稳稳地抱住它。
就在她狼狈不堪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开门声。
需要帮忙吗
沈薇闻声回头。一个男人站在隔壁敞开的门边。
个子很高,穿着质地柔软的浅灰色家居服,身形颀长而挺拔。
他的面容清隽,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干净利落。最让人难以忽视的是他的眼睛,颜色是偏浅的琥珀色,此刻在楼道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润平和。
他的目光落在沈薇和她脚边的大箱子上,询问的语气自然又温和。
啊,谢谢!
沈薇连忙道谢,有些不好意思
这箱子有点沉,卡在门口了。
男人几步走过来,动作很稳,没怎么费力就轻松地帮她把沉重的箱子搬进了玄关。
他放下箱子,直起身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沈薇的脸。
那琥珀色的瞳仁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沈薇只觉得那眼神……很奇怪。很专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又像是有千言万语无声地沉淀在那片温润之下,只化作了这短暂的一瞥。
举手之劳。
他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很浅,那点奇异的情绪也随之隐去,恢复了温和的疏离
我是周屿,住隔壁。
沈薇。
她报上名字,也回以一个笑容
真是麻烦你了。
不客气。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敲门。
周屿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又停留了一瞬,才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他自己的门。
那次短暂的相遇后,周屿这个名字和那张温和清隽的脸,就在沈薇的生活里留下了印记。
他们偶尔会在电梯里遇到,或在楼下的信箱前碰面。
周屿似乎是个自由职业者,作息不太固定,有时清晨出门,有时深夜才归。
他总是很安静,带着一种沉静的、甚至有些疏离的气质,但每次见到沈薇,都会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淡却温和的笑意。
他看她的眼神,始终带着那种让沈薇隐隐困惑的复杂底色。
那不像是对一个新邻居的好奇,更像是一种……克制的、深沉的关注。
仿佛认识她很久,又仿佛隔着某种看不见的屏障在小心地观察。
一个周五的傍晚,沈薇下班回来,在公寓楼下的小超市买水果。
排队结账时,她习惯性地摸了摸外套口袋,心里咯噔一下——钥匙不见了!
她瞬间慌了神,把身上的口袋和随身的小包翻了个遍,空空如也。
一定是早上出门匆忙,忘在玄关的鞋柜上了。
物业早下班了,开锁公司一时半会儿也赶不来。
她抱着购物袋,站在超市门口,看着渐渐暗沉的天色,懊恼又无措。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超市旁边的便利店走出来,手里提着一袋东西。是周屿。
沈薇
他看到她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走了过来
怎么了
我……我把钥匙忘家里了。
沈薇尴尬又沮丧地说
物业也下班了。
周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她,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像是了然,又像是无奈,最终沉淀为一种温和的安抚。
别急。
他的声音很稳
我那里有备用工具箱,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帮你从阳台翻过去。我们户型一样,阳台离得很近。
沈薇愣了一下,随即感激地点点头
太麻烦你了!安全吗
应该没问题,小心点就好。
周屿示意她跟上。
这是沈薇第一次走进周屿的家。格局和她那边一样,但风格截然不同。
极简的线条,大片的黑白灰,家具不多,但每一件都透着冷硬的质感和精心的设计。
整个空间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空寂,唯一带着点生活气息的,是客厅一角立着的一架纯黑色的三角钢琴,琴盖开着,谱架上放着一份摊开的乐谱。
你坐一下,我去拿工具。
周屿指了指客厅那张线条冷硬的深灰色沙发。
沈薇依言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架钢琴吸引。
周屿很快拿着一个轻便的工具包出来,又递给她一杯温水
别担心,很快就好。阳台门我没锁。
他动作利落地走向沈薇家的阳台方向。沈薇握着温热的杯子,心神不宁地等着。
房间里太安静了,只有墙上一个极简的挂钟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客厅,最后落在沙发对面一个深色的木质书架上。
书架很高,摆满了书和一些设计感很强的摆件。
在书架中层的角落,放着一个倒扣着的木质相框。
在一堆书脊和摆件中,那个孤零零倒扣的相框显得格外突兀,像是一个被刻意隐藏的秘密。
鬼使神差地,沈薇站了起来,轻轻走了过去。
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她,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木质边框,小心地将那个相框翻了过来。
相框的玻璃下,是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海边,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
照片的主角是一对紧紧相拥的情侣。男人穿着简单的白T恤,侧脸线条清晰,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嘴角扬起的弧度是沈薇从未在周屿脸上见过的、毫无保留的灿烂和温柔。
而被他拥在怀里、笑得眉眼弯弯、脸颊贴在他胸口的女孩……
沈薇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冻住了。
那个女孩,穿着她记忆里最喜欢的那条碎花吊带裙,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乱,笑容明媚得刺眼。
那张脸,分明就是她自己!是她沈薇!
巨大的、荒谬的惊骇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大脑一片混乱的轰鸣。
不可能!
她什么时候和周屿……海边
她什么时候去过海边为什么……为什么她完全不记得
一丝一毫的印象都没有!
这照片里的人是她,可那段记忆却像被凭空抹去了一样,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缺口!
巨大的疑惑和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恐慌让她指尖冰凉。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自己身上,试图从这凝固的画面里挖掘出一点蛛丝马迹。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照片右下角,相框玻璃和木质内框之间,似乎露出了一小角白色的东西。
是一张纸条的边缘。
像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沈薇颤抖着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撬开相框背面的金属卡扣。
老旧卡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屏住呼吸,轻轻掀开背板。
那张被照片压住的纸条,静静地躺在里面。
她把它抽了出来。
纸条不大,边缘有些毛糙,像是从某个笔记本上匆忙撕下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一种她无比熟悉的、带着点潦草却用力的笔迹写下的:
周屿,我们分手吧。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沈薇的脑海深处炸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进她一片空白的记忆深处!这字迹……千真万确是她自己的!
分手吧……分手……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瞬间击碎了某种无形的屏障。
小巷深处那间古怪的忘忧阁、玻璃柜里那瓶墨色粘稠的忘忧墨、老头枯瘦的手指、那张奇异白纸上扭曲着消失的字迹……所有被刻意遗忘、被那诡异墨水强行抹平的画面,如同被解除了封印的凶兽,裹挟着所有被强行剥离的痛苦、屈辱和绝望,排山倒海般轰然倒灌回来!
不是模糊的轮廓!
是真真切切的画面,真真切切的声音!周屿痛苦而震惊的脸,他一遍遍追问为什么的嘶哑声音,他试图拉住她却被狠狠甩开的手,她当时刻骨的怨愤和决绝……所有的一切,连同那瓶墨水带来的短暂无忧的假象,都被这行亲手写下的判词彻底粉碎!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相框从她完全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地板上,玻璃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阳台方向传来清晰的响动。通往隔壁阳台的推拉门被打开了。
脚步声传来,沉稳而清晰,一步步靠近客厅。
沈薇猛地抬起头,视线被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大半,但她依旧死死地、惊恐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周屿的身影出现在客厅入口。他显然是刚从阳台翻回来,额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呼吸还带着轻微运动后的急促。
他手里拿着沈薇忘在家里的那串钥匙,正要递过来,目光却在瞬间触及了地板上碎裂的相框、散落的照片,以及沈薇手中那张刺眼的纸条。
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屿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递钥匙的手僵在半空,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死死地钉在沈薇惨白如纸、写满巨大惊骇和混乱的脸上。
那双总是带着复杂难言情绪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翻涌起惊涛骇浪——是秘密被猝然揭穿的剧震,是极力掩饰后的功亏一篑,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压抑已久的痛楚,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
钥匙串从他僵直的手指间滑脱,砸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清脆又空洞的金属撞击声。
这声音像是一把锋利的剪刀,猛地剪断了房间里紧绷到极致的死寂。
沈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像是终于从溺水的窒息中浮出水面,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质问这荒诞的一切,想尖叫,想逃离……但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喉咙深处,只剩下急促而紊乱的喘息。
她甚至不敢再看周屿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太过沉重,太过陌生,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她猛地低下头,视线再次落回手中那张宣判般的纸条上,那熟悉的笔迹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都在抽搐。
你……
周屿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却显得异常艰难,仿佛脚下的地板变成了流沙。
他看着沈薇剧烈颤抖的肩头,看着她死死攥着纸条、指节泛白的手,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疲惫。
你……想起来了
这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五把重锤,狠狠砸在沈薇混乱不堪的心上。
想起来了
是的,碎片回来了。那间诡异的忘忧阁,那个神秘的老头,那瓶墨汁般蠕动吞噬的忘忧墨,她用那支玉笔在奇异白纸上写下的分手二字……以及墨水消失时,心中那如释重负的诡异轻盈感……所有被强制抹平的、关于分手这个事件的记忆断层,此刻正被强行撕扯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她亲手终结了与眼前这个男人的关系,然后用一种近乎魔幻的方式,将这份痛苦连同他这个人,彻底从自己的记忆里删除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玩弄的愤怒瞬间冲垮了残存的理智。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周屿脸上那份沉重的、近乎悲凉的神情。
那间店……那墨水……
沈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你……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地住在你隔壁!看着我……重新认识你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几乎是尖叫着质问
为什么!周屿!你到底想干什么!
面对她歇斯底里的质问,周屿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他沉默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没有试图辩解,也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那里,承受着她所有失控的愤怒和痛苦。
客厅里惨白的顶灯落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清晰地倒映着沈薇泪流满面、濒临崩溃的脸。
他眼底那片深沉的痛楚,此刻浓烈得化不开,不再是之前的隐忍和克制,而是赤裸裸的、带着某种献祭般的绝望。
我试过……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砂纸磨过心口的粗粝感,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
试过离你远点。搬家,换号码……但那没有用。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
后来……知道你用了那个法子,忘了那段……也忘了我。
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苦涩得让人心悸
我想,这样也好。至少……你看起来轻松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小心翼翼的审视,仿佛在确认她此刻的痛苦是否真实。
后来,知道你搬到了隔壁……
周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宿命感
我觉得……这大概是老天给我开的最后一个玩笑。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沈薇以为他不会再说了。
他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让人无法呼吸的重量:
你记不得的那些痛,我替你记着。你丢掉的过去,我……舍不得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