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靠在一个比他稍矮一些的女生的肩膀上。
抱歉。宁明远坐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脖子。
没、没关系。
对面坐了个大哥,豪爽的个性让他和谁都能聊上两句。
过道挤满蛇皮袋,活鸡从网兜里探出头,鸡屎混着烟味发酵。
穿蓝布棉袄的老汉蹲在洗手池旁啃梨,汁水顺着皴裂的手背滴到严禁随地吐痰的铁牌上。
列车员推着盒饭车吼让一让!,铝皮饭盒在推搡中哐当翻倒,红烧牛肉味的油渍浸透打工妹的化纤围巾。
硬座底下蜷着逃票的盲流,头顶是打扑克的东北爷们,甩牌声伴着《纤夫的爱》磁带走调的哼唱。
穿皮夹克的小贩在车厢连接处倒卖丝袜,突然大喊查票了!。
人群瞬间如沙丁鱼般扭动,一只踩掉的棉鞋卡进了座椅弹簧。
车窗结满冰花,折射出斑驳的光影。
在检票员离开后,大哥又开始拉着宁明远聊天。
你是大学生啊,怎么也往南走大哥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脑门,咱们这里工厂那么多,你的工作应该很稳定。不像我,大老粗一个,只能卖力气,随时随地就能被人替换,只能去刚开始发展的地方找找门路。
稳定都是相对的,我只是想多出去闯一闯。
那你呢
坐在宁明远身边的女生瞪大眼睛,无措地看向大哥。
老妹,没关系、不想说也没啥,无非也是找个出路。
女生苦笑了一下,也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父亲因为意外去世了,他是我最后一个亲人。我不想继续留在这里,曾经的一花一木都是回忆。可人没了,美好的记忆就像裹上砒霜的蜜糖,太痛苦了。
真的不好意思,让你想起伤心的事了。大哥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时手足无措。
没关系,女生反而笑着安慰他,一切都会过去的,不是吗
这话说到宁明远心里了,他问女生叫什么名字。
楚红玉,你呢
宁明远。
这是两个逃离痛苦、奔向希望的人的初识。
你要去哪楚红玉的话变得多了一些。
宁明远没有隐瞒自己的目的地,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羊城。
真巧,我要去港城。
港城
是的,我想当大明星,我想获得很多很多人的喜爱。我想证明,我不是只会给人带来灾难的灾星......
看着她那张唇红齿白、明艳大气的脸,宁明远笑着祝福。
你一定会成功的。
哐当——哐当——
火车不知疲倦地奔赴在广阔的大地上,从北向南,载着目的地各异的人们。
铁轨的震颤声突然变得剧烈,楚红玉手中的搪瓷缸里,未喝完的凉白开溅出星星点点。
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却不小心碰倒了座位旁的蛇皮袋,褪色的布料里滚出几个干瘪的苹果。
我帮你!宁明远几乎和对面的大哥同时弯腰。
大哥憨笑着把苹果递回来,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这果子看着不咋样,甜得很!
说着便从自己鼓鼓囊囊的编织袋里掏出把花生,尝尝我媳妇炒的,下酒一绝!
花生的焦香混着车厢里的各种气味,竟意外让人放松。
楚红玉剥开花生壳,忽然轻声说:小时候,我爸总说等我考上大学,就带我去港城看真正的电影明星。
她的指尖摩挲着花生红衣,现在我有倒是能去看了,可身边却没有他的陪伴。
这时,卖唱的老汉抱着破旧的吉他挤了过来。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三人,沙哑着嗓子唱道:浪奔,浪流
——
大哥立刻跟着哼唱,跑调的歌声惹得邻座几个打工妹捂嘴直笑。
楚红玉站起身,从老汉手里接过吉他,轻轻拨动琴弦。
当《甜蜜蜜》的旋律响起时,整个车厢都安静下来。
她的声音带着北方姑娘特有的清亮,又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在哪里,见过你......
不知谁带头鼓掌,车厢里响起稀稀拉拉的喝彩。
楚红玉把吉他还给老汉,老汉从褪色的中山装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票根,塞到她手里:港城歌舞团下个月的演出,我儿子在后台打杂,兴许能帮上忙。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冰花,在楚红玉的掌心投下细碎的银斑。
她攥紧那张票根,转头看向宁明远:等我在港城站稳脚跟,你到了羊城,咱们写信联系
一言为定。
宁明远笑着点头,火车恰好驶入隧道,黑暗中,两人相握的手传递着温热的希望。